王火文集-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1943年8月—1943年12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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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玛荔笑了,亲切地说:“其实,中统的事现在找他用处不大。我不是中统的,你来找我倒是或许有用。我告诉你吧!蒋主席下了个手令给中统局,要中统就帮会问题做出建议,以便中央决定对帮会问题做出适当决策。这事杜月笙也知道。他现在揣摸不透上头对帮会的态度是什么,是不愿多惹是非的,对中统的事,他更不敢去碰。即使答应给你们办,也是嘴上说说,这点你要心中有数。”

    家霆叹口气说:“所以,Aunt,我只有指望您了!”

    陈玛荔笑了,带感情地望着家霆,说:“相信我,我把你的事当作我的事。”她忽然说:“家霆,你喜欢诗吗?”

    “喜欢!”家霆点头回答。

    “背首英文诗我听,好吗?”她说,“短的!选你喜欢的背诵一首。”

    家霆感到她是在测试他的英语水平,想了一想,说:“那我就背诵一首。”他背道:

    There are words like freedom

    (有许多像自由这样的字眼

    Sweet and wonderful to say.

    说起来真是美妙动听。

    On my heartstrings freedom sings

    自由在我的心弦上

    All day every day.

    每天从早到晚歌唱不停。

    There are words like liberty

    有许多像自由这样的字眼

    That almost make me cry.

    听起来几乎要使我哭泣。

    If you had known what I know

    假如你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You would know why.

    你就会晓得这是为什么道理。)

    他发音准确,诗句念得铿锵悦耳,音调抑扬,带着深沉浓厚的感情,脸上仿佛有一种向往和探求的神情。当他背诵完,陈玛荔赞叹地用英语说:“太好了!聪明的年轻人!”她忽然惊叹于他的文雅的举止,浑身上下那种光辉四射的恬静了,说:“家霆,你是很有才华、很能干的。我要好好培养你。你将来一定是可以出人头地通过做名记者成为大人物的。你知道,‘无冕之王’这职业是最好的上天梯!你有极好的条件,仪表、教养、中英文的基础都好。其实,我做你的Aunt实在太年轻,不过这不要紧,我愿意把你当作好朋友。我愿意帮助你!但你应当听我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许多宝贵的人生经验作为忠告使你知道。你能体谅到我的这种好意吗?”

    摸不清她话里的含意有多么丰富了!是什么意思呢?有些话是好理解容易理解的,有些话不那么好理解和容易理解。摇头是不礼貌的,家霆只有点头。

    陈玛荔又点燃一支烟,亲热地说:“你将来,毕业后,要做一个名记者,我可以介绍你到中央社!你可不要受燕姗姗的影响,她那样,其实没有前途。当然,她的活动能力很强,她也很漂亮,又死了先生,有不少人,什么党派的都有,都喜欢她。所以她采访起来也比人方便,办起事来也常路路通。但政治上,她这样是不会得意的。现在,国际战局形势很好,意大利完了,德国在走下坡路,第二战场如果开辟后,欧洲形势会改观。日本同美国在太平洋上硬拼,等待着日本的必然是大失败。中国的抗战虽然仍艰苦,最后胜利是不容怀疑的了。战争为人们出类拔萃创造了好机会。蒋主席是伟大的民族英雄,国民党领导抗战博得民众的衷心拥戴。你出身于世家,令尊是国民党人,你应当继承衣钵,做三民主义的信徒。有这一条,我保险你将来前途无量。”

    家霆听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看得出她的确是真心实意一片好心,又面临着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的局面了,说:“我现在还是学生,有些事只好等毕业后再讲了。”

    “不不不!”陈玛荔笑着摇头,似乎感到家霆的天真幼稚,说,“你到底年轻,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劝你,从现在起,就要走自己的路!迟起步不如早起步嘛!过些时,我找人介绍你参加国民党。现在有些年轻人,一天到晚爱骂国民党腐败。腐败确实有,正像一棵树上总有烂果子的。但烂点果子算什么?烂果子不会使果子树跟着烂的。你对国民党要有信心!你在学生时代就该出名,让名字被新闻界和文化界都知道。我可以出些题目提供些条件让你写文章。我能给你拿去发表,出书也方便。到适当的时候,你可以到美国留学。你说,你有了这个Aunt好不好?”

    家霆仿佛被她逼到门边了!要么挤进来,要么退出去。为了冯村舅舅,怎么能“出去”呢?怎么能使陈玛荔不快呢?

    家霆斟酌了又斟酌,含糊而模棱两可地说:“谢谢Aunt!”却岔开话题,用礼貌的态度说:“毕老伯战前在南京时我曾经见过,那时我还小。一晃这么多年,他见到我恐怕记不得了。他现在一定也很忙吧?”

    陈玛荔喷一口浓浓的青烟,平淡地笑笑说:“我们各忙各的,各人不管各人的事。”她脸上的表情对毕鼎山似乎有点鄙视,突然神情阴冷下来,眼里闪过一丝怨艾说:“不谈他吧!”

    家霆敏感地想到,她和毕鼎山可能是很不协调、很不幸福的。童霜威说过:毕鼎山贪污腐化,在法国除了跳舞玩女人,什么也没学到,是靠蝇营狗苟爬上去的。姗姗大姐也介绍过毕鼎山是“老不正经”。谈毕鼎山既然会引起不愉快,家霆只好沉默着不说话了。

    陈玛荔将吸剩的半支烟揿灭,高贵、淡妆的脸上倏地收敛了一些刚才的幽怨和愠怒,说:“我喜欢年轻人,同你在一起,使我想起年轻时的一些事,我感到快乐……”她似乎本来还想讲什么,结果没有讲。她的情绪不稳定了,似乎已经扫了兴。家霆感到自己应当走了,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告辞。

    陈玛荔没有再留,站起身来,忽然说:“我要送你两套你穿了一定非常好看的衣服!”

    家霆感到突然,也感到奇怪,说:“啊,不不不!”

    但,陈玛荔已经去横几上把一只装衣服的纸盒拿来了,说:“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我觉得你穿这种衣服一定非常好看。一套是美军的橄榄绿毛料空军服,一套是美军的丝光咔叽空军服。是我从美军那里弄来的。现下最时髦的!只是有的人穿了不好看。而你,穿了一定非常漂亮。”

    家霆摇头,他从来不喜欢接受人家的馈赠,说:“不不不,Aunt,谢谢您的好意,但我有衣服,我不要!”

    她笑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少爷!当然不会没有衣服。这是我的一分心意。你怎么能不领Aunt的情呢?收下,不收我就不给你办事!听我的话!乖!……”她简直把家霆真当小孩子了。

    家霆感到真难对付,被陈玛荔将装衣服的纸盒硬塞到手上,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耳朵也红了,说:“那怎么能行呢?”

    她摇摇头,爱怜地看着家霆,说:“我一点也不是说假话!确实是因为上次见到你后,看到人家穿这种衣时,我觉得你穿了一定非常英俊,所以才想到要送衣给你的。下次来,你就穿这衣服中的一套来,好吗?”

    家霆未置可否,心里尴尬。

    她又郑重叮嘱:“记住!下星期二下午五点,准时来,一定要穿我送你的衣服来,我希望那天我能把冯村的事办成了,告诉你好消息!我们可以庆祝一番。”

    她提到冯村,像打出了一张王牌,家霆觉得只能答应,就点头了。他离开了陈玛荔,一路上都在想:陈玛荔为什么这样?他觉得陈玛荔的态度、眼光和有些话,有时有些暧昧。如果这样,这使他不安,也使他厌恶。但怎么该往那种事上去想呢?这种沾染美国风的女人,就是很热情很大方很随便的嘛!他感到她有时确实像个Aunt,有时像个大姐姐,她也许确是愿意帮助我,也认为我优秀。她坦率地告诉了我,她是右的,她希望我按照她的指点也往右的路上走。但我有我的选择。愿冯村舅舅能够得救。以后,我是不会同她很亲密的。

    家霆回到家里,见到了童霜威,发现爸爸正伏在桌上写东西。他急着想把今天同陈玛荔谈的话都告诉爸爸。当然,有关陈玛荔的一些有点暧昧的眼光、态度和言语是无法讲的,讲的只是一些大致的情况,最后说:“她约我下星期二下午五点再去,希望那时冯村舅舅的问题已经解决。”

    童霜威听说后,点头说:“那就好了!看来,陈玛荔倒还通情达理。”又感慨地说:“她谈的杜月笙的事看来也不是捕风捉影。我真想不到,搭救冯村,我竟心有余力不足到这种地步!”

    家霆走到桌边,突然吃惊地发现,原来爸爸在开始写他那本一直想写而始终犹豫不决而未写的《三朝三帝论》了!稿纸上端,爸爸写着《三朝三帝论》五个大字做书名,苍劲中见秀隽,流畅中带疏狂。在家霆眼中,五个字闪闪发出寒光,使他想到小说中形容荆轲在秦时,图穷匕见,宝剑飞跃出来,熠熠如电去取秦王头颅的描述。童霜威见儿子发愣,笑道:“我可不能‘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啊!我这书是为冯村写的!”家霆明白:爸爸开始写这书,不是草率决定的,是时局、国事、冯村被捕的事促成的!他感到激动。望着爸爸日渐苍老仍坚强挺拔而未衰颓的面容和身影,一刹那间,他竟热泪盈眶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二,下午五点钟,童家霆第三次准时去到陈玛荔公馆。他学校里上课请了假,心里估计今天一定会有冯村舅舅的好消息。

    家霆是个守信的人,遵嘱换上了那套美军橄榄绿毛料空军服。对着镜子,他自己也觉得这套衣服确实抬人,使他看上去既英俊健康,又十分潇洒,倜傥得很。那种橄榄绿发出柔和的光,衬得人遍体生辉。美国人在战时把最好的衣料、式样、颜色献给军人,好像也是吸引人去献身的一种手段吧?家霆走近陈玛荔公馆门口时,看到停着一辆蓝色的小汽车。经过门房,走进青砖洋房到了那间熟悉的客厅时,闻到一阵优雅的香水味。他眼前红光一闪,看到陈玛荔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候他了。

    陈玛荔今天一身红。火红的旗袍上,是一件瘦腰身的火红西式短上衣,脚上是一双火红的高跟鞋,身边放着一只火红的带金链的皮夹,涂着口红,分外艳丽。她坐着对家霆笑,用英语说:“我的孩子,你真守时!你穿这套衣,太漂亮了!我注意到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说着,站起来,卖弄地问:“我穿这套衣服好看吗?”

    家霆有点窘了,应付着说:“好看!”

    她笑了:“走,今晚我们一起享受享受。我陪你去吃晚饭,再看一场电影!”说着,走近过来,香水味更浓烈了。她提着皮夹,说:“走吧!”

    家霆完全出乎意外,说:“呀,Aunt,冯村舅舅的事怎么了?”

    “啊,出乎意料,叶秋萍到今天还没有回来。”陈玛荔摇着头,“据说,近几天一定会回来。回来我就办,你放心。”她补充说:“别把今晚约你出去纯粹当作是玩,今晚我带你去的地方,也许能见到一个人。能见到他,救冯村就有希望。”她说得神秘,使家霆不能不跟着她走了。

    出了门,原来蓝色小汽车是停放着等她的。上了车,陈玛荔说:“盟军招待所!”司机似乎很熟悉,点头“呣”了一声,汽车飞快地驶行在马路上。陈玛荔介绍说:“盟军招待所属于军委会战地服务团,实际就是属于励志社的。我曾是励志社的副总干事,同他们有点老关系。现在,招待美军的费用大得很。那里吃得舒适些,我们可以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家霆心里不快活。冯村的事使他心里有疙瘩,陈玛荔的作为又使他感到像一个谜。哪有什么心情去吃饭。何况,他历来不喜欢沾人家的光。连在上海那次初遇到欧阳素心在“白拉拉卡”吃饭时因为身边没有钱,当时都使他红了脸。今天,随着陈玛荔去吃饭,多么别扭。他处在一种不好说也不好问的被动境地中,只好抱着客随主便的态度,进了嘉陵宾馆附近的那个美军出入的“战服团”招待所。

    充溢着乡下浓汤和番茄牛尾汤香味的餐厅,很大很大,布置得洁净明亮,约莫有二十多只小圆桌,每只小圆桌上都罩着雪白的桌布,摆设着花瓶和鲜花,陈列着调料瓶和锃亮的刀叉。音乐正播放的是《蓝色的多瑙河》。墙上贴的是一些色彩鲜艳印刷精美的美军宣传画,宣传报国和捍卫民主自由,宣传从军的人马上有工作、有收入,能到欧洲、亚洲和中国旅行。白衣侍者好像都认识陈玛荔,见到她带了客人来,特别恭敬。时间还早,只有西边屋角一只圆桌上坐着两个戴船形帽的美国军人在喝啤酒吃冷盘。

    刚坐下,侍者拿来了菜单,恭敬地站在一边。陈玛荔看着英文菜单,说:“我来做主点菜好吗?”家霆点头说:“谢谢!”陈玛荔夹着英语向侍者点菜,点的是:蔬菜浓汤、冷盘、白汁桂鱼、英国铁排鸡。忽又用上海话对家霆说:“改吃蜡烛鸡好吗?是一道俄国菜,用白脱油做馅心,外面卷一层鸡脯肉,外形像一支蜡烛。俄国人不敢恭维,这道菜蛮好。你也许没有吃过?”

    家霆确是没有吃过,只好点点头。

    陈玛荔最后又点了布丁和咖啡,叫了两小杯红葡萄酒,说:“这地方不错吧?”

    唱片换了《圣母颂》,家霆忽然又想起与欧阳素心在上海“白拉拉卡”里吃饭谈话的情景了,不由地一边点头,一边神思飘荡起来。

    她看着他,问:“你怎么啦?”

    家霆连忙回神,笑笑说:“没怎么呀!”他的脸显得非常敏睿,眼深沉明亮,笑起来好看,坐的姿势有风度。

    “你似乎不太高兴?”她说,“今晚,我想让你高兴高兴的。把你冯村舅舅的事暂时放到一边吧。我看得出你对他的感情。我答应帮你办的事一定会努力办的。只要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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