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1943年8月—1943年12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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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把他当孩子了!家霆只好点点头。这时,来的美军渐渐多了,门口老有汽车声、吉普声,进来的美军散散落落坐满了好几只桌子。侍者已将红酒、冷盘和浓汤端上来了。家霆将白巾展开铺在膝上,用瓶插软纸拭净了刀叉和汤匙。高脚杯的玻璃晶体和液质的辉映凝聚到杯边的一星亮点,犹如红宝石戒指眨诱惑的眼。她同他碰杯,用英语说:“祝你快乐!”花影迷离,酒色鲜红,她啜了一口酒,两颊渐次泛出红色。家霆只是用嘴碰了碰玲珑剔透的高脚玻璃杯,他不会也不爱喝酒。

    她笑眼望着他,说:“Adonis!我以后叫你Adonis,好吗?”

    家霆问:“Adonis?”他在上海上教会学校时,读过英文的希腊神话。Adonis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美男子,他是司美和恋爱的女神维纳斯的爱人。

    她笑笑,开心地说:“是呀,Adonis!我喜欢你叫这个名字!”

    难以回答,家霆只好仍旧笑笑,显得拘谨。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心里都没有空隙要用她的感情来填补,也不感到自己应当同这样一个Aunt发生什么超乎寻常的情感。他觉得局面很糟。

    陈玛荔只喝了几匙汤就推开了盘子,侍者收去汤盆。她用叉选着芦笋吃。家霆见她这样,汤也不喝了,吃起冷盘里的鲍鱼来。

    她忽然神秘地问:“Adonis,你有隐瞒我的事没有?”“Adonis”的名字似乎她已做主确定了。

    家霆为难了,指的什么事呢?本来嘛,我的事你知道得不会多的,我也没有向你好好谈过我自己。是指的什么事呢?因此问:“您指什么?”

    陈玛荔笑笑:“《生活文艺》上开始在发表一个连载《间关万里》是你写的吧?”

    家霆“哟”了一声,说:“怎么,您看到了?我还没有见到呢?他们早说要发表,我以为发表还早呢!”

    “我是今天上午见到的!刚出刊。”陈玛荔吃着冷盘里的牛肉说,“你的文章我也看了,文笔很好,但不该写这样的东西。我感到再往下写,写到河南灾情等等,估计你要揭短,我不希望你那样做。这对国民党不利,对抗战不利,会帮共产党的忙。更糟的是《生活文艺》的背景可疑,不该在它上面发表文章。”

    家霆露出一点愠色来了,闷闷吃着冷盘。

    陈玛荔语气缓和过来了,说:“以后,你写了好的东西,拿来交给我,我给你送到好的刊物上去发表。当然——”她笑着看家霆:“Adonis,你发表东西我总是高兴的。这说明你是聪明有才能的,年纪轻轻,出手不凡,前程远大!”

    家霆总是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很不自然,却又怎么也自然不起来,只好也笑笑说:“记不清是谁说的了,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最弱的人,集中精力于单一目标,也能有所成就;反之,最强的人,分心于太多事务,可能一无所成。’我其实很笨,并不聪明。只不过,那个阶段能集中精力,才写了点东西。像现在,有了冯村舅舅这种事分心,简直书也读不下去,文章也不想写了。”

    她又笑了,脉脉地看着家霆说:“上帝赋予你了才能,应当珍惜。对于我来说,我的人生好像包括两部分,过去的是一个梦,未来的是一个希望。我曾热衷于我的事业,希望使事业成为我的喜悦,使喜悦成为我的事业。可是,梦醒来却未能给我喜悦,我只有把喜悦寄望于未来。希望能看到你成功,成为一个名记者,成为我私人的朋友,甚至能成为我贴心的助手。我能为你的成功出一分力,我愿意把你的事业看作是我的事业。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她说话常常一泻千里,看得出才思的敏捷与思维的丰富。家霆感到她的眼光里蕴含着一种他说不清也不愿去想的光波,坦然地摇头,但语气平和地说:“不太懂。”

    她宽宏地笑了,带嗔地说:“好吧,你以后能懂就行!”

    这样谈谈说说,吃完了晚饭。其实,差不多每道菜都剩了一些。最后吃了布丁喝咖啡了,餐厅里的桌子坐满的已占大半了。陈玛荔看看腕上的金表说:“在这里再坐一会儿,去看《卡萨布兰卡》,影片是美军空运来重庆的,在隔壁放映厅里放映。男主角亨佛莱·鲍嘉专演铁汉;女主角英格丽·褒曼美得叫人动心。我看过一遍了,这是陪你看。”

    家霆说:“不看了吧!我想早点回去。自从冯村舅舅出了事,我心情一直不好。”他是说的实话,也是用这话催促陈玛荔出力。说出口以后,想到陈玛荔说的“今晚我带你去的地方,也许能见到一个人。能见到他,救出你冯村舅舅就有希望”,忍不住问:“您说的也许能见到的那个人,会在这儿吗?”

    她笑了,说:“我真想抽支烟,可惜这儿不能吸!”又说:“等会儿看电影时,也许能见到他。反正,一同去看看《卡萨布兰卡》吧!”

    她似乎喜欢把与他的交往弄得浪漫而神秘。家霆简直没奈何了,只得由陈玛荔摆布了。

    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约莫二十六七岁的美国人,戴一副眼镜,穿一套西服,眼光犀利,似乎有敏锐的观察力,步履轻快,看得出他的精明强干。陈玛荔轻轻向家霆说:“Adonis,这个就是美国《时代》杂志的记者Theodore H.White!”

    正说着,美国记者过来了,同陈玛荔握手寒暄,家霆听到他们互相问好。美国记者到另一桌上去坐了。陈玛荔说:“这个人,我检查过他的稿件,他是不受欢迎的。年初,他到河南去了一次,从洛阳未经检查,就把电报发往纽约,报道河南大灾,说老百姓正在饿死,夸大耸动。消息在美国传播,蒋夫人正在美国活动,十分生气。他后来求见蒋主席,说什么河南人吃人,狗也吃尸首,灾荒纯属人为,未对灾荒进行控制等等,蒋主席大发雷霆。这使我想到你写《间关万里》了,你是不是该把后面的部分删一删、改一改?”

    家霆忍不住了,说:“Aunt,你不知道!我是亲眼目睹的,我经过河南大灾的无人区,真是人间地狱!今春《大公报》发的通讯和社论《看重庆,望中原》并不失实。事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四周“嗡嗡”的人语,像荡起的波涛似的浮动。陈玛荔看着家霆的眼睛,不再说什么了。她似乎已经察觉到家霆是有个性的,她不愿使家霆不愉快,说:“好了,Adonis,不谈这些不愉快的事了。今天本来是出来找快乐的。我是想使你高兴高兴的。怪我不好,”她用英语说,“不该去谈这些不相干的事。”

    侍者拿账单来时,家霆抢先掏钱,陈玛荔笑笑,说:“你付他们也不会收的。这里有我的户头,他们会记账的。”又说,“你这孩子,太见外也太要强了!”

    后来,两人同去看电影《卡萨布兰卡》。放映间里,大部分是美国军人,也有些西装革履的中国人。熄灯看电影时,家霆始终没有说话,专心看着。影片的故事引起他很大的兴趣。陈玛荔在他身边,也不说话。影片故事写的是一九四〇年巴黎陷落后,一个名叫里克的人为了逃避法西斯迫害,来到北非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开酒店度日。一天,他的旧情人伊尔莎跟她现在的丈夫,两个反法西斯的地下工作者避难来到酒店,他不顾个人安危,巧妙地帮助伊尔莎夫妇摆脱德军追捕安然出境。影片中的主题歌《时光流转》,曲调特别动人,却不知为什么,曲调和歌词又使家霆深深地想念起了欧阳。

    那“也许能见到一个人”的事,看来是一场玩笑。陈玛荔没有提,家霆也不再提。家霆怀疑:是陈玛荔编了出来骗他,让他陪着“过一个愉快的夜晚”的!有什么办法呢?

    电影散场后,陈玛荔用汽车送家霆回余家巷。车子停在上边陕西街口。分别时,她轻声用英语说:“Adonis,今天快乐吗?”

    家霆礼貌地点头,有分寸地说:“Aunt,谢谢!”接着又问:“我什么时候再听您的回音?”

    陈玛荔说:“下星期二吧,下午三点。”

    她的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家霆怅怅地回到家里。童霜威正在灯下写书。家霆把不得要领的情况告诉了童霜威,父子俩都感到怅怅。童霜威将燕寅儿晚间来过留下的条子和一些讲义、资料交给家霆。家霆看见留条写的是:

    今天你未上课,发的讲义望收。另外附的资料是给你写《重庆今昔》用的。我估计你心不定,连找资料的情绪也没有,所以代你在图书馆借了些资料,用毕归还,勿遗失。你写一篇重庆城门的史话如何?你看,我老爱替你出题目做文章!希望明晚上课时见到你能听到冯经理的好消息。

    看了留条,家霆心里感动。过了一会儿,家霆强自定下心来,在灯下替《重庆今昔》栏赶写《重庆城门史话》,心里纷乱。冯村舅舅能不能被释放,似乎一点把握也没有。陈玛荔的种种,使他有直感却又无从肯定捉摸。他痛苦的是:心里的事,无从告诉别人。如果欧阳素心在,她是唯一可以被告诉的人。可是,欧阳在哪里呢?自从冯村出事以后,反倒把找欧阳的事放下了!可是,内心深处,他对欧阳是哪天也没有忘怀过的呀。

    五

    天,总是彤云密布,阴沉沉地下着冷雨。

    空际飞飘雨星,纷纷扬扬,沾满头发,濡湿衣衫,地上也总是水淋淋、潮济济的,两只脚踩上去非常难受,裤腿也常溅着泥浆。

    夜里,蒙蒙细雨随风无声无息地洒到天明。潮湿的气息,使童家霆身上发冷,心里也发冷。寂寞和凄凉,总弥漫在心上,久久不去。

    叶秋萍始终未回重庆。童霜威给他写的信,他没有作复。为了冯村,童霜威又跑了些熟人的地方,有时淋得浑身湿透了回来。跑的都是些司法界的熟人,有的答应帮忙,却没有下文。官场上这种答应了不办的做法并不为奇。陈玛荔的努力也没有结果,似乎必须等叶秋萍回来,冯村的事才会有着落。

    家霆无法摆脱对冯村舅舅的挂念。怎么办呢?童霜威去催于右任。但老于心情不好,去成都小住了。他让季秘书专诚来看望过童霜威,说:冯村的事已经托人去说项了,只怕未必立刻奏效。季秘书带来一张八行宣笺,说:“院长让送给您的,是他去成都前填的一篇词。”童霜威拿来过目,写的是《浣溪沙·小园》:“歌乐山头云半遮,老鹰岩上日西斜,清筝哀怨起谁家?依旧小园迷燕子,翻怜春雨泪桐花,王孙绿草又天涯。”季秘书走后,童霜威再读于胡子的词,心想:连他都感到失意与不快,何况于我?不过他也不枉生一口大胡子,还有骨气!在诵词时,触发了更多的愁思。

    杜月笙那里,胡叙五亲自来看望过,还带了些礼物,带来了一封用杜的名义写的很周到很客气的信,说:“所嘱之事已恳托主事者,请释锦注。”童霜威自从听家霆讲了陈玛荔谈杜月笙的事,心里明白杜月笙的信不过是江湖上的政治手腕,算不得数的。

    家霆陪童霜威一天下午又去燕寅儿家拜访燕翘。燕姗姗和燕寅儿都在家。姗姗陪燕翘正在下棋,见童氏父子来了,燕翘停下棋来,叫寅儿敬茶。

    老头儿是参政员,开了国民参政会三届二次大会。谈起冯村的事感叹系之,说他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叶秋萍,说愿意担保冯村绝非问题人物,希即推情释放,但无下文。他对谈参政会的事很有兴趣,这次会上通过了一个“对于何应钦[6]军事报告及关于报告中涉及第十八集团军部分之决议案”,指摘“第十八集团军未能恪守军令政令统一之义”,要共产党取消红军,受国民政府军委会统辖等等。这是个反共的决议案,在何应钦做报告时,中共参政员董必武当场驳斥并退席,以示抗议。身为老同盟会员的燕翘对于国共老是摩擦十分厌烦,说:“大敌当前而兄弟阋于墙,令我心烦。如今,共产党羽毛已丰,同日寇作战仗打得很不错,地盘越来越大,军队越来越多,不承认它,那是开玩笑!想马上消灭它,比西安事变前不知要难多少倍,太不切实际!我们的国民党,贪污盛行,腐败加剧,通货膨胀,物价暴涨,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如今在延安边上部署了大批精锐封锁共产党,共产党也部署了军队防备。要是大家都一心一意先抗日,有些事等胜利了再说,岂不是好?我是连做梦也想早点回下江去,年岁大了,等不得啦!可是,我在参政会上讲了这意见,有人鼓掌,有人反对,还有人冷笑。我生气了,通过决议那天,我没有去!”

    童霜威能体会到燕翘的一片心。他是老党人,当然爱国民党,可是他能清醒地看清形势,而且关心抗战大局。他的主张当然像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但也有点偏左。这可能同他的做记者的女儿燕姗姗标榜自由主义有关吧?

    燕姗姗在一边插嘴说:“国民党太不争气!美国舆论对中国议论纷纷。听说史迪威被派来做蒋主席的参谋长后,同蒋意见不合。他认为如果不改变中国的政治,就不可能在中国建立起有战斗力的军队。他从来不讲国民党的好话,还主张把援华的军火武器分给共产党。史迪威是美国杰出的指挥官和步兵战术家,中国通。他的主张在美国颇有影响。美国朝野都有人指摘将二十万精锐军队包围延安不用来对日作战,还说美援除了被贪污盗窃外,许多军用物资都囤集着打算将来用来打共产党。为了这,蒋说史亲共,关系紧张。”

    燕翘说:“姗姗是消息灵通人士,我的新闻来源主要靠她。像我这种半残的老人,除了给我点空头衔外,平时是无人理会的。幸亏有这么个女儿,还不致使我像耳聋眼瞎的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燕寅儿亲切偎依在燕翘身边,风趣地说:“所以我也要学新闻当记者呀!”

    燕翘笑了,笑得开心,看得出他疼爱这个可爱的小女儿。他亲热地把燕寅儿叫作“猫”,说:“猫!给我把茶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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