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1943年8月—1943年12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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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看着燕寅儿把茶端给父亲喝,心想:这家人家和谐幸福,为什么叫燕寅儿“猫”呢?可能因为他爱猫,而燕寅儿又可爱得像只小猫?

    童霜威听了燕翘的话,说:“翘老,我比你年轻,但已是道道地地的耳聋眼瞎之辈。因为赋闲在家,什么事都没有得干。前几天,去开了一次国史馆的会,像泥塑木雕般坐了两小时,研讨来研讨去怎么写国史,简直就是要写家史,写一人史!最后说下次再研究。会上打盹睡觉的有,聊天摆龙门阵谈牌经的也有。那是个养老院,养些耳聋眼瞎之辈抬轿子的。平时,我消息来源太少,到你这里谈谈,既广视听,又开茅塞。”

    燕姗姗说:“童老伯是有名望的法界权威,可是却等于赋闲,太气人了!其实,能者应当多劳。只是我们的蒋主席兼职太多了。有人统计,他兼着行政院长、总统等等主要职务不算,更多的是兼着军官学校校长、步兵学校校长、炮兵学校校长、交辎学校校长、工兵学校校长、骑兵学校校长、海军学校校长、陆军大学校长、军医学校校长、中央政校校长、中央大学校长……大概兼了三十七个校长。有趣吧?”

    大家哈哈笑了一阵。

    童霜威接着说:“对国事我也很忧虑。抗战初起,民国二十六年冬天,我在武汉见到于右任时,他对我说过:国共合作救中国,合则两益,离则两损,是历史的鉴戒。团结起来,动员群众一致抗日最重要。再像以前那样兄弟阋墙是绝对不行了!这话说过已经六年了,抗战则快六年半了,他这话在我脑子里印得很深。我觉得确实说得好,只是可惜做得不好。在这中间,我认为主要责任总是该由国民党来负!执政的是我们,力量比人家强大,老是用欺压的态度,老是想用杀人灭口的态度,怎么行?”

    燕翘点头叹口气说:“是呀。其实,国民党该自己励精图治。你的政治清明,百姓拥护。你的抗战努力,军事胜利。日寇被打败之日,你蒋某人就是了不起的民族英雄。你的威信人家毁不了,只怕自己毁自己!你有威信,民心所向,你还怕什么共产党反对呢?可是,自己不争气,弄得骂声载道一塌糊涂,能怪谁?”

    燕寅儿插口说:“现在最失民心的是特务横行!”她那略带磁性的声调特别清晰入耳。

    燕姗姗深刻地说:“其实也不仅特务!现在是政治上腐败,经济上溃烂,军事上无能,百病丛生!”

    家霆一直沉默,这时说:“确是百病丛生。各种病里,最严重的是恐共病和仇共病。恐共和仇共,并不可能把共产党怎么样,却造成了特务政治,使百姓受害。特务就是害这种病的人指挥的。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就是生这种病的表现。”

    燕翘听了,说:“你一直沉默着,我就在想,你的文章《间关万里》等等,我都读了,都写得很好。为什么不听见你说话呢?你一开口,果然不负我之所望,说得挺有意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喜欢家霆的感情。

    燕寅儿玩笑地用四川话说:“人家口才可好呢!到我们家来似乎有点拘束,成了乖娃娃,所以才嘴上贴了封条。”

    燕姗姗笑着对妹妹说:“他不像你,到哪里都叽叽喳喳像只小雀子!”

    童霜威也笑了,说:“寅儿在我那里话也不多。”他觉得寅儿讨人欢喜,这家人家也好,却不由自主地又惦起了欧阳素心。他终于又提起了冯村的事,说:“冯村现在也不知怎样了?真为他的生命安全担忧!”说着摇头:“特务的气焰太盛了啊!”

    燕姗姗气愤地说:“我曾经不止一次考虑过,想干脆通过报纸把这件事捅出去,发则消息说‘渝光书店’经理冯村失踪了,据云是被秘密逮捕了。用这来取得舆论的支持,给特务施点压力,看他们能不能释放。可是,同父亲商量后,怕弄巧成拙,弄不好会送冯经理的命。中统来个不承认完全可能,或者干脆暗害了他也完全可能。于是,只好等待陈玛荔出力了!”

    燕翘说:“特务的事,难以摸底。要干干脆脆把冯村放出来,除非有蒋的手令,这手令,是无法去拿到的。说实话,我们也不算太小的人物,可都是徒有虚名,特务是不买账的。姗姗的意见对,只好等一等,叶秋萍回来了,看陈玛荔怎么办。陈是通天的人,她有力量。童先生,你可以再去当面找找她。”说着,叹气,“要不是投鼠忌器,参政会上我早把冯村被捕的事捅出来臭骂他们一顿了!”

    童霜威和家霆也只好沮丧地点头。这次在燕家的谈话,使童氏父子对这家人的印象更好了,觉得这家人正派、待人真诚,给人温暖。但冯村的事没有下文,父子二人的心情总是波动。每当秋雨霏霏,尤其夜雨绵绵的时候,听着雨声和远处江上轮船闷声闷气发出的短促尖厉的汽笛声,心里总是十分难受。

    家霆不是不想常常去找陈玛荔。为了冯村的事,恨不能天天都去催促陈玛荔,或者从她那里及时得到叶秋萍是否回来了以及冯村怎么样了的消息。可是,他有一种敏感,使他对多去接近陈玛荔感到不妥。难以恰切说出这种敏感,甚至有时怀疑自己这种敏感是否真实。他却不能不警惕地提醒自己:还是保持距离的好。心里这个秘密他无法对人诉说。对爸爸,不能说;对姗姗大姐和燕寅儿,也不能说。对陈玛荔,他也并不全是反感。她对他确实热情、坦率、关心。她说要在冯村的事上帮助他似也是真的,并不虚伪。反感是在于陈玛荔那种右的党气,那种有时过分亲昵和暧昧得难以说清的态度。这两样都是他受不了的。但,现在为了冯村,还是只有找她,怎么办呢?

    为了逃避,家霆向陈玛荔要了电话号码,用打电话的方式隔几天打一次电话去。起初,她在电话中,总是约定时间,要家霆到她那里去。家霆总是推说忙,有事。几次一来,她也不再勉强了。虽然,保持着风度,态度仍和蔼亲切,只是说:“好吧!这件事你放心!我答应了的事总是会努力办的。”

    家霆同陈玛荔保持着电话联系,他认为比较巧妙,也意会到这可能会得罪陈玛荔,心里有时又隐隐觉得抱歉,但没有办法!不这样又怎么办?

    想不到,叶秋萍竟到十一月下旬也没有回重庆,冯村的事只好耐心等待。为这,家霆有时抑郁得想痛哭。望着昏沉沉下雨的天空,老觉得天像一口阴沉沉的铁锅笼罩了一切。到了夜晚,天就是一口黑铁锅,笼罩得更密更严更叫人透不过气来。夜雨秋灯,心里恻恻,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无法松弛。

    幸亏有燕寅儿,每天去学校里上课能够见面,平时又常常来往。两人很谈得来,常常为了给报刊写文章和完成老师的命题作文一同进行采访。又能一同玩玩,到国泰电影院看看电影,到抗建堂、青年馆看看话剧。中央青年剧社演出的《大地黄金》《金风剪玉衣》,中国艺术剧社演出的《杏花春雨江南》和《戏剧春秋》,都是燕寅儿把票买来请家霆看的。燕寅儿兴趣广泛,豪放温柔,快快乐乐,给人的感觉如箫管般悠扬,又如鲜花般芬芳。她天真无邪,同她在一起容易使人愉快。使家霆忧虑的是:她有一股热情,有时不自觉地表现出对家霆有一种爱。是爱情吗?当然可能是的。为了这,家霆曾决定:还是应当同她保持距离的好!也决定过:我应当早早把欧阳的事告诉她。告诉她,除了欧阳,我既不可能爱上别人,也不应该爱上别人。但每当自己心里苦闷,见到燕寅儿热呵呵的态度和赤诚一片的关切后,话就难以出口了。当一个姑娘,她并没有向你表白什么,你却先来向她表示拒绝,既不礼貌也不应该。粗鲁的、可笑的冒昧,家霆觉得不能做。何况,燕寅儿那种有教养的大家气度和她的天真无邪能使你无法往别的方面多想。她对有些同学,无论男女,也是那样大方热情,无代价地给人家以从精神到金钱上的帮助,同人家一起出去采访。这样,使家霆就不能不听之任之了。因为,他感到自己确实也喜欢同她在一起,她能鼓舞人上进,使人昂扬奋发。同她在一起,他能暂时抛开因冯村的被捕和欧阳的失踪引起的忧伤和烦恼,他能拿起笔写作,他能不至于消沉得只想蹲在家里阅读书报杂志。

    他记得一位哲人说过:“在生命的劳苦黯淡中,乍然看见一样美丽的东西,同时立刻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必定与那分美丽相缠相绕,那就是爱!”于是,他只能在这种清晰的友情、朦胧的爱中同燕寅儿保持节制地来往、相处。不管燕寅儿怎样想,家霆心中都是对爱情保持着心防,保持着警戒的。

    当然,天下事谁也想不到命运会有多么神奇,天下会有多少巧事。

    那天午后,家霆被燕寅儿硬邀去看川戏。家霆对这没有兴趣。他在江津时,曾到演川戏的“江声舞台”看过一次川戏。戏园小,叶子烟和香烟味熏人欲呕。看了一出《八阵图》,见那演陆逊的武生武功不怎么样,马、舞枪、耍翎子都不精彩,对场面帮腔不习惯,觉得吵闹,没看完就出来了。所以这次燕寅儿邀约,家霆说:“不去了吧,我不爱川戏!”

    谁知,燕寅儿笑着说:“非看不可!今天下午是名丑角会演,在机房街鼎新舞台,现在叫悦和戏院了。有些戏一定精彩,你知道,我为什么邀你去看?”

    家霆也笑了,说:“准是你又给我替《重庆今昔》想了个题目,写川戏!”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说:“你还真是聪明,果然如此!但写川戏题目太大,我给你出了个小题,就叫《川戏丑角今昔》你看如何?”说着,从小手提包里掏出一大张纸来,说:“给,这是替你收集的一些关于川剧丑角的资料。你自己再去图书馆找一点。看了下午的戏,我看写个上下篇也不难!”

    家霆接过纸来看,上面写的是川戏丑角分类,罗列了武丑、老丑、袍带丑、龙箭丑、方巾丑、婆子丑、神怪丑、小生丑、娃娃丑、襟襟丑、褶子丑、烟子丑等十几项,有的一看就明白,有的不好懂。家霆一看,“烟子丑”下注的说明是:“扮演的是各类农夫、劳工之类,大都具有善良而风趣的性格与优美品德,如《荷珠配》中之赵旺等。”“龙箭丑”下注的是:“扮演的是出征、狩猎的暴君昏王,如《三伐宋》中的宋康王,《采桑封官》中的齐宣王等。”

    家霆心里感激,说:“为什么你偏爱川戏又要专看丑角戏呢?”

    “你可别小看了川戏艺术,一样东西像一个人一样,不接触你是不会了解它的。做记者兴趣应当广泛,知识应当丰富,你不该把川戏排斥在外。至于丑角戏,我并不特别爱好,只是听说川戏中的丑角嬉笑怒骂、冷嘲热讽俱全,特地来看看试试。”

    后来,家霆就同燕寅儿一起去悦和戏院看川戏了。节目一共四个:《顺天时》《打胖官》《议剑献剑》和《归正楼》,家霆都不熟悉。倒也好,不熟悉更新鲜。戏园子本来就不讲究,开戏后抽烟的人多,嗑瓜子的人多,聊天和哄笑的人多,男男女女花花绿绿,秩序不好,喧闹得很。但几出戏确有特色。演《顺天时》,丑角表演土行孙,巧妙运用矮子身法,半个小时的戏一直栽“矮桩”,使人以为这丑角个子生来就那么矮小,谁知剧终他突然站了起来,由矮变高,还了自己本来面目,博得了满堂彩。

    演《打胖官》时,丑角演胖官,和官太太有段十分精彩的台词:

    官太太问:“县衙里的所有差役哪里去了?”

    胖官答:“收捐讨税去了!”

    官太太:“嗨,哪有那么多的捐税?”

    胖官:“你岂不闻民国万岁(税)万万岁(税)!”

    这是丑角即兴插科打诨,却引起掌声如雷。

    表演《议剑献剑》时,演曹操的竟是丑角。曹操从王允手中接剑观赏时,双手背剑从肩后亮出,分别侧起左右腿,口中赞道:“好剑!好剑!”脚尖踢剑出鞘,这样一个“双朝天腿”的绝技,不仅表现了曹操胆大妄为和狡诈的性格,也突出了宝剑这一道具在戏中的重大作用。功底深厚,造诣不凡。

    最后一出折子戏《归正楼》,丑角演的是个乞丐邱元瑞,有一段精彩的唱:“那高楼住它做啥?窟(四川方言,音“哭”,意为“住”“蹲”)桥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坝地铺免得绊娃娃;那高头大马骑它做啥?那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绫罗绸缎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风流潇洒;那嘎嘎(四川方言,意为“肉”)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塞牙巴……”这本是折喜剧,通过穷乞丐演唱出来的那种愤世嫉俗的悲凉之情,使人难忘。

    家霆和燕寅儿一起看得满意,散场出来,陷身人的旋涡中,已是五点多钟。天上又在落雨了,路人中打着雨伞的不少。两人淋着雨,踩着湿烂的路,快步往前走。有个报童跑上来,问:“《新华日报》要不?”家霆掏钱买了一份折叠了塞在口袋里。两人并肩走着走着,到公共汽车站,好不容易挤上了车。

    车子老牛破车慢慢腾腾颠颠簸簸开到了市中区黄家垭口实验剧院附近,要转车了,两人走下车来,雨却越来越大了。两人走过一家杂货铺,又一家小吃店,又一家牛肉馆,到了一家咖啡馆门口。

    家霆说:“进去坐一下吧,等雨停了再走。”

    燕寅儿说:“好,干脆在这儿吃点东西,等会儿就直接去学校上课吧。”

    两人头发上、身上带着雨水进了咖啡馆。咖啡馆很大,布置得幽雅,摆着盆花,挂着镜框,可惜仍是香烟味充塞空间,也缺少音乐。一张张小圆桌,排得较挤,靠里边有一长溜火车座。客人不少,只有最里边靠墙角有只桌子空着。家霆和燕寅儿挤进去,占了那张桌子,坐下点了两杯咖啡和四块奶油蛋糕,打算当晚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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