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禅林觅知音,雾都多凶险(1943年8月—1943年12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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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边雨声“哗哗”响了。下的是一阵急雨,鞭子似的抽打。从家霆和燕寅儿坐的地方远远透过店面大玻璃橱窗望出去,只见外边街上打着伞的行人来来往往。有些未打伞的人,都缩着脖子脚步匆匆或跑或走。

    两人吃起蛋糕来。家霆掏出口袋里的报纸同燕寅儿一起看:日军大举进犯常德地区,已进占南县、公安及松滋分头西犯。……敌军三万人围攻冀鲁豫解放区遭粉碎,俘敌伪五千人。……山东敌二万人围攻山东解放区被粉碎,前后毙俘敌万人,解放赣榆城。

    燕寅儿吃着蛋糕说:“看报得把《中央日报》加上《新华日报》一同看,这就两面的情况都知道了!”

    家霆说:“《中央日报》假话太多,真话太少。共产党抗战的事他都不登。如果没有《新华日报》,只看《中央日报》,简直不知道共产党也在抗日,而且在拼命抗日。真是封锁得太过分了!刚才那报童你注意没有?卖《新华日报》给我们时东张西望,怕的是宪兵、特务抓啊!”

    外边雨声“哗哗”的更响了。

    燕寅儿喝着咖啡说:“幸亏我们进来喝咖啡。如果还在街上,怕不成了落汤鸡了。”

    家霆点头说:“是啊!……”他下意识地隔着前面的大玻璃橱窗怅怅地看着外边的倾盆大雨,无意中瞥见大玻璃橱窗外,走过一个打伞的女人。看到这打伞的人,他“啊”的一声把一切都忘了。

    他猛地站起身来,嘴里轻轻微喟地叫了一声:“欧阳!”

    确实是欧阳!欧阳素心穿的还是去年九月在雾气茫茫的江边穿的那套衣服:黑色的旗袍,上身罩着一件浅米色的短外套。她打的是一把黑洋伞。刚才,她经过这咖啡馆的大玻璃橱窗时,曾朝玻璃橱窗里望了一望。绝对是她!不会看错的!

    家霆浑身激动、兴奋得发火,血都沸腾了。他不顾一切地从最里边的桌位上快步冲出来。啊,多么长久的寻觅、思念和期待!多么哀伤的失去和挂念!如今,她却奇迹般出现在眼前了!会看错吗?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也不管燕寅儿如何惊讶地望着他,家霆从桌子之间和咖啡馆的顾客之间挤着冲出来,一直冲到了大雨滂沱的门外。

    可是,迟了!太迟了!

    雨,无情地“哗哗”下着。被雨水冲刷得亮光光的人行道上和街上,到处都是湿淋淋的雨伞。行人们东来西往一晃而过,无法看见他或她的脸,只有那些撑开着的雨伞:黑色的洋伞,黄色的油布伞,暗红色的、蓝色的油纸伞,像无数只香蕈、蘑菇在雨雾之中波浪般地飘移。

    家霆冒着大雨,向左面估计的方向朝前飞奔,朝一把撑着黑色洋伞的行人奔去。那是个女的!跑近面前,唉!不是!是个中年女人,穿的是蓝布旗袍,不是欧阳。

    雨伞,在街道两旁和街中央匆匆聚合,又匆匆分离、远去。

    啊,啊,欧阳!正如水面吹一阵风留不住任何痕迹,来无踪去无影。你在哪里?怎么你又隐去了呢?

    啊,啊,欧阳!我到哪里去找你?我怎么才能同你再见面呢?

    啊,啊,欧阳!你为什么又不见了呢?你为什么这样铁石心肠呢?

    一切都像是谜,一个难解的神奇之谜!

    他站在雨中,淋着冷雨,心里发凉,想起了徐志摩的几句诗: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

    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枯死——

    你在哪里?

    太消极颓丧了!但这时的心境就是这样。

    淋着“哗哗”的大雨,像挨了一顿雨的鞭打,家霆走回咖啡馆,浑身湿透。当他站立在燕寅儿面前时,脸色苍白,满脸愁云,懊丧得使开朗的寅儿十分吃惊。她关切、惊讶而好奇地问:“童家霆,你怎么啦?”

    雨水从家霆的头发梢上静静滴落,他没有回答,坐了下来,只是哀伤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和脸。

    她又问:“告诉我,怎么啦?”语气是异常焦灼、关心的。

    他放下了捂脸的手。她看到他的脸变得疲乏而伤感。

    她用温柔的语调同情地又说:“也许,我能帮你点什么?”

    他摇摇头,伤心地说:“你没法帮我什么的!”

    “假如你把我当作你的朋友的话,你应当告诉我。”她诚恳地说,带着男子气概。

    他终于悲伤地轻声喑哑地讲述了自己与欧阳素心的故事。

    寅儿静静地听着他叙述,渐渐的,眼里布满雾一样的忧郁。

    咖啡早冷了,她啜饮着,将苦涩的咖啡喝干了!脸颊陡然发烫又骤然发凉,清澈的眼里射出同情和悲戚的光来。他发觉燕寅儿是从未有过这种表情的。平时,她总是乐呵呵的,仿佛能自己找到生活中的阳光与温暖,可是现在听了他讲的故事,她却变了。

    “啊,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可是,你的爱情故事使我太感动了!”她说,“可惜我没有能见到欧阳,我真想见见她!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啊!我想,如果见到了她,我同她一定是能成为好朋友的。”

    她没有说过多的安慰他的话。因为她明白:什么话在此刻都不可能减轻家霆的痛苦。她同他一样,陷在那解不开的谜中了。欧阳素心究竟在干什么呢?为什么突然要避而不见呢?啊,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她住在什么地方呢?真是太神秘、太奇怪了!

    “我一定要找到他!”家霆无根据但有决心地说,声音像宣誓一样。

    “我愿意帮助你一起找!”燕寅儿说,“可是全重庆市人口有九百五十万人。汪洋大海中怎么去寻找呢?”

    晚上,他俩没有去上课。家霆已经没有心思去上课了。燕寅儿觉得自己不应自私得丢下家霆独自去上课。雨,后来停歇了。他俩一路走回来,默默地,谁也不再说什么。家霆随着人潮走动,希冀在摩肩接踵中抖落心中的寂寥。人与人,挨得太近,就常常互挤互撞。一个路人的伞柄无心打在家霆头上,使他好疼。但他深爱的欧阳给他的伤害,使这点疼痛他也顾不上介意了。燕寅儿将他送到余家巷的口子上才回去。他能感受到她的女性的温柔和关怀。

    天已经漆黑,路灯鬼火似的半明不灭。从夜色里走下石级到余家巷二十六号,回到家里,家霆见爸爸开了台灯,埋头在大堆书籍、资料里孜孜地在写他的《三朝三帝论》。见到家霆回来,童霜威问:“你今天一下午上哪儿去了。这里收到了一封信,是作急件送给你的。你快拆开看看。我问了送信人,说是毕鼎山的太太给你送来的。”

    他们家有个习惯,父亲不拆儿子的信,儿子也不拆父亲的信。看样子,童霜威觉得信里写的事可能同冯村有关,所以急着想知道。

    家霆站着将信拆开。一只封着的讲究的白信封上写着娟秀的钢笔字。这种白信封是进口的美国信封。信封上写的是“送呈童家霆先生亲启”,下边署了“内详”二字。撕开信封,见一张雪白的道林纸信笺上没有称呼,写的是:

    冯事已有下文,明日下午三时请来面谈。

    下面签了个漂亮的英文花体名字缩写“M.C.”。

    家霆将信给童霜威看了,说:“明天下午三时我准时去!”他感到这次不能用打电话的方式了。

    童霜威忧心忡忡:“不知是吉是凶!”又说:“给你留的晚饭在菜橱里,在电炉上热一热吃吧。”

    家霆说:“吃过了。”其实,他只在咖啡馆里吃了些蛋糕。他急着去换身上的湿衣。换好衣出来后,告诉童霜威:“爸爸,我今天下午见到欧阳了!”

    “什么?”童霜威几乎一惊,连忙说,“哦?见到她了?她好吗?”

    家霆将经过如实全都讲了,最后丧气地说:“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

    “是啊!”童霜威慨叹地说,“她这样做,既苦了自己又苦了你和我,一定是有难言之隐,这孩子,历来有牺牲自己的精神。为了家人,她可以牺牲自己。她不愿同你见面,怕的也是为你考虑的呢。唉,我担心,她会不会落入了什么坏人手里?这世道,黑社会、袍哥、特务、宪兵……牛头马面,陷阱太多。她无亲无眷,一个年轻的弱女子,又那么美丽,谁能料到她会有什么不幸的遭遇?这事我早琢磨过不知多少遍了,不想挑明,不想讲出来,讲出来徒然使你更着急。我要劝你,我们要努力再找。也要清醒,她可能陷身不幸之中,也许已经被毁了。我们也可能难以找到她,或者找到了她也无法救她。你应当振作,不要为这伤了精神和身体,不要为这误了求学和未来的事业。”

    家霆其实脑子里也有过爸爸类似的想法,只是不愿往这上面想。听到爸爸这么说,忍不住流泪了,说:“爸爸放心,我挺得住!”他忽然撇开了欧阳素心的事,说:“爸爸,我想马上先去打个电话给陈玛荔,问问冯村的情况,然后明天下午再去详谈。好不好?”

    童霜威想了一想,说:“也好也好!我也是急切想知道冯村的事究竟怎么了,哪怕一点点消息也好。快去打电话吧!”

    家霆辞别爸爸,出了家门,爬过湿滑的石级往上面走。他带着小跑急切想赶快同陈玛荔通电话。好不容易,好说歹说,夹着请求,在一家报关行里借到了电话打。

    陈玛荔熟悉亲切的声音在电话里响起了:“啊,是Adonis啊!你好!其实,我估计到你会打电话来的。”声音依然是热情的。

    家霆急急地说:“下午,我出去了!”

    “是呀!我的汽车路过机房街一带时看到你的,同你在一起的那个漂亮小姐就是燕姗姗的妹妹吧?我看到你脸上有幸福的笑容!玩得很高兴,是吗?”

    家霆不知该怎么回答了,说:“Aunt,明天下午三点我准时来,我和爸爸心里都很不安,我先打这个电话,问问您关于我冯村舅舅的事怎么了?”

    她故意吊胃口:“明天见面时我们详谈吧!我们可以出去玩玩,边玩边谈。”

    “很想先知道一点情况。不然,我心里简直没法安定下来了。”

    “好吧,给你透个信。他的事很严重,不可能就出来。关于这方面的情况,明天我们详谈并且商量怎么办。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生了重病,高烧不退。我在想,燕姗姗的哥哥燕东山是名医,给我治过病,医道不错。你是否找燕寅儿和燕姗姗,托她的哥哥去给冯村治一下病?”

    “病有危险吗?”家霆着急地问,“什么病?”

    “不好好医治当然很危险。什么病弄不清。”陈玛荔说,“所以我建议你找燕东山去给他诊断治疗呀!你要知道,我完全是信守诺言为你才多这种麻烦事的。”

    “我能去看看他吗?”

    “不能!”陈玛荔说,“燕东山可以作为医生,由我设法让人带他去。有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这令尊是认识的吧?你第一次上我这里来时,可能在门口见到过他,是不是?他后来谈起过你们父子的。他答应可以带医生去一次。这是看了我的面子才这样的呢。至于你,是不能去的。”

    “能送点东西,比如吃的什么给他吗?”

    “他病得不轻,送什么吃的呢?主要是要请高明的医生给他治病。”

    家霆心里难受,只好说:“我立刻设法请燕东山去看病。明天什么时候让他去呢?”

    “明天下午三点你来我处。我们商量后让人陪他去。你要知道,我正在设法弄一种美国的新药。这种新药叫盘尼西林,很难弄到,但能救命!”末了又叮嘱孩子似的说:“你还是穿我送你的那种空军服来,好吗?我爱看你穿那种衣裳!”

    话说到头了。家霆答应后,同陈玛荔告别,挂上了电话,马上又打电话给燕寅儿。燕寅儿在家,家霆把同陈玛荔联系的情况讲了。寅儿爽快地说:“哥哥的事,我负责找他,一定不会有问题的。这样吧!明天你三点同陈玛荔谈后,打电话给我,再约定时间,让哥哥去探望冯经理给他治病。”

    事情这么定了。家霆回到家里把全部情况讲了。童霜威听说冯村在囚禁中病重,心里不快,背着手来回踱步。半晌,去菜橱中拿酒瓶。那是一瓶封着头的泸州大曲,还是刚由江津回重庆时冯村送来的。童霜威平时不喝酒,战前在南京时只是偶然伤风感冒或心情特殊时喝点英国的三星斧头白兰地。但今夜,却打开了酒瓶,倒了些酒,独自闷闷喝将起来,长叹着说:“只怪我处境寂寥,人事萧索,眼见冯村身陷囹圄,却无从援手。人情冷热,世态炎凉,我心里太清楚了。来重庆这些日子,来看望我的人不是没有,但不太多,而且大人物亲自来的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我为冯村跑了不少人家,一点效果也不见。‘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人非草木,怎能无动于衷?”说毕,怆然泪下,“我也不能老是独自坐在家里写书了!我要自己主动些了!我要选择主动!你懂吗?”

    家霆也感痛心,说:“忠华舅舅去年在成都同我们分手时说过:‘到目的地,定会看到许多痛心事,但也要看到希望在前。战争使腐朽的东西更腐朽,也引发刺激了新的生机,能看到这点,就不会消极悲观。’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他将爸爸劝慰了一番,觉察到爸爸刚才讲的话的分量,爸爸讲的绝对不是醉话。后来,他让爸爸睡了,自己寂寞无聊地坐在灯下。这时,雨又潺潺下开了。院子里草丛、墙缝中有秋虫哀鸣合唱。他想着冯村,想着欧阳素心……想到了遥远的南京潇湘路夜雨时风扫柳树枝的瑟瑟声,想起了上海环龙路,那幢华丽的攀满碧绿爬山虎藤萝和翠叶的花园洋房楼上画室里那幅奇妙的《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他想唱歌,唱那只在江津得胜坝国立中学里学会的歌。歌词是:

    我走遍茫茫的天涯路,

    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

    多少的往事堪重数,

    你呀,你在何处?……

    这歌,无论歌词还是曲调,都能抒发他此时的感情与忧伤,能表达他的心境与思念。但是,他不能高声唱也没有唱。他就这样木然地坐着,直到深夜。

    第二天中午,出了明亮的太阳。下午三点钟,童家霆穿了丝光咔叽空军服又是一分不差地准时到了陈玛荔带点豪华气派的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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