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种种奇遇,处处荆棘(1944年2月—1944年4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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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素心又叹口气,摇摇头:“恨我吧!家霆!我和你不一样,我完了!忘了我!你自己好好努力生活!我该走了!”她起立就要拔步。

    “你留在这儿!今夜就在这里,我们谈一个夜晚吧!”家霆求她。

    “我有事!我得马上走!”

    “我……送你!”家霆实在没有办法留下她了,说,“答应让我送你回去吧。”

    “不!”欧阳素心的表情显得冷酷,“我说过,你如果逼我,那就是说你要我马上就死!我一定走到马路上就冲到汽车上面去!我也可以回去就死!我可以触电!我也早准备好了一把刀片,可以割破我的静脉!”

    多可怕呀!她说得多可怕呀,但看得出她说的全是真话。这倒吓住了家霆,简直不知所措。她变了,那么美丽可爱的她变得这样了!是怎么一回事呢?家霆心里明白:她如果走了,将倏然消失,如同夜空上转瞬即逝的流星!可是他能不放她走吗?连如此深厚的爱情都无法挽转她的决心时,用别的东西更无法拴住她了。

    家霆伤心之至地拭着泪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永远不再见面了!”欧阳素心摇头微喟了,“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的声音,听来既强硬却又有无限伤感。她看了他一眼,从她的眼神里,家霆心里感到她仍是深爱着他的。只是,她是那样违心地控制住自己。

    啊!啊!……

    她迈步向屋外走去。步伐是无力的,像是一种勉力的垂死挣扎。

    “欧阳!——”家霆痛哭出声,“难道你就这么忍心吗?”

    欧阳略一战栗,但没有回头。

    家霆紧跟上去。

    欧阳回头,冷冷的脸上蓦然流闪出一种死亡的神态:“我说过,别逼我!你不要跟!那样只会使我马上就死!”

    她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家霆等她走了一会儿,马上快步追出门去,沿黑黝黝的余家巷石级向上跑。他浑身发烧,心里火燎火烤。天暗,路灯昏黄,有些人在走,却都不是欧阳素心。欧阳素心早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她走了,可又到处使他感到她曾在此存在过。他充满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呆呆地像木头人似的伫立在街边黑暗中。他拭不干泪水,想放声愤怒地狂叫。欧阳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呢?是什么事使她对生命已经如此厌倦了呢?是什么不幸使她这样一位多情善良的少女,竟会变得这样铁石心肠完全要捐弃过去呢?……

    他想不出、猜不透这个谜。

    一切都已枉然。他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地浑身发冷,颓然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来。

    四

    如果不是谢乐山亲自把粉红色烫金精印的结婚请柬送到余家巷来,并且说起了一些情况,童家霆今天是未必会去参加谢乐山在“冠生园”举行的婚礼的。

    那天,谢乐山油头粉面地来了,恭恭敬敬地叫童霜威“老伯”,然后,把结婚请柬拿出来,说:“我要结婚了!家父请老伯和家霆兄赏光!”后来,同家霆两人在外屋谈话时,谢乐山说:“我四月十九日结婚,在‘冠生园’。吃西餐,你一定要来捧捧场。那天,我把原先的老同学能请的都请了。杨南寿、韦锋都要来,还有曹心慈,是新碰到的。他父亲是军委会的中将参议。我记得小时候你俩是很要好的。他也一定会参加我婚礼的。所以,你一定要来,跟大家见见面。我们老交情,我再忙也不能不亲自来请你。”

    家霆小时候同曹心慈确实很要好。两人斗蟋蟀、踢小皮球、划船,都常作伙伴。听他说起曹心慈,家霆不禁打听:“心慈在干什么?”

    “好像也在军统呢!”谢乐山说,“看样子混得不错!那天街上遇到,匆匆互相留个地址就分手了。”

    家霆又想起了欧阳素心,忍不住问:“欧阳素心还是没有消息吗?”自从那晚同欧阳见面又分手后,家霆一直伤心,只要想起欧阳就心里难过。

    “你还在想着她哪?”谢乐山眨着跟他父亲谢元嵩十分相似的蛤蟆眼说,“根本不知她在哪里!从那次在七星岩兴隆街附近偶然瞥见她后,就没再见到过她。”说到这里,谢乐山可能是察觉家霆脸上的表情反映出心里难受,排遣地说:“童家霆,别做多情种子了!何必再去想她呢?听说你现在跟一个姓燕的漂亮女同学很好,常常两人一起进进出出看戏喝茶什么的。早点请吃糖不就行了么?还去想欧阳干什么?女人的事么,不要太认真。就拿我说吧,我现在这位新娘子呀,名叫艾春茹,长得不好看,但她父亲早年留美,如今是孔祥熙院长的亲信,中央信托局的副局长。同她结婚后,我们也许很快会一起去美国留学。我就图她这一点。好在,她长得不好看自己也知道。我要是想在外边怎么样,她也管不着。我在这方面是不太认真的。你该学学我。”

    谢乐山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分头上的发蜡搽得油亮,蛤蟆嘴一直笑得咧开着。临走前,又炫耀地说:“这次我结婚后就去成都我父亲那里度蜜月。我结婚,家父当然要来主婚。不过,家父不愿招摇,这次请的人不多。主要是让年轻的朋友们一同热闹热闹。所以伯父要是忙,不去就不去。我知道,他同家父之间有点小误会。哈哈,不过家父为人忠厚,历来对老伯是很好的。我们之间就更不用说了。那天,你一定要光临!”他像个小政客似的口若悬河。

    送走谢乐山后,家霆把谢乐山讲的话说给童霜威听了。童霜威忙于写《三朝三帝论》,听后说:“谢元嵩是永远都会使自己走红的,我不想见他。不过,谢乐山结婚既来请了,你当然应该去一去。你们有些老同学能见面,你也可以打听打听欧阳的下落,说不定有人会知道呢。”

    家霆点头,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

    家霆去“冠生园”,特别定做了一个奶油大蛋糕,并且要求在蛋糕上用红色奶油写上:

    谢乐山学兄

    艾春茹小姐结婚之喜

    关关雎鸠,在渝之洲

    童家霆敬贺

    他请“冠生园”在四月十九日上午,将这大蛋糕送到租用厅堂结婚的谢、艾两府主人手里。

    今天,他穿得整整齐齐,上午近十一时到达“冠生园”,谢乐山的请柬上写明:婚礼十一时举行。家霆到时,见“冠生园”门口停着不少车辆,门口用大红纸写着招贴:

    谢府

    艾府

    婚礼

    走进去时,后面来了个人,“啪”地在他肩上轻轻打了一巴掌。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杨南寿!杨南寿穿一套漂亮的丝光咔叽空军军服,打着黑领带,戴着军帽,佩的是少校领章。

    “是你啊,杨南寿!”童家霆高兴地挽着他的肩,立刻想起了战前在南京同学时到他家看他喂养的信鸽的情况来了,“听说你受了伤,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杨南寿小时候人叫他“小黑皮”。现在仍黑黑瘦瘦,个儿不高,不像人们想象中的航空员。可是如今美国来的P51战斗机,需要身材灵活体重较轻的飞行员。他瘦而精干,身体健康,自然合格,“我很快要去归队了!”

    “你了不起!”家霆真心实意地说,“我钦佩你!小时候你天天赶鸽子飞,如今,你自己在天上飞了!有时听到天上飞机声,我就会想起你!”

    “真的?老同学,太感谢你了!”杨南寿高兴地说,“做空军死的机会太多了!多少伙伴都早粉身碎骨了,我活到今天是命大!”杨南寿讲笑话似的说,“我死不得!还没尝过结婚的滋味呢!看到谢乐山这家伙结婚,我还真嫉妒呢!”他又问,“童家霆,听谢乐山说你在上民声新专,也有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了,是不是?”

    家霆摇摇头,说:“你别全信他的话!”又说,“走吧!我们该进去了。”

    厅堂里面,布置得喜气洋洋,真是挂灯结彩,四周挂满了深红、淡红上百顶喜幛,幛上亮闪闪的金字全是“天作之合”“花好月圆”“琴瑟和谐”“君子好逑”“白头到老”“鸾凤和鸣”一类的吉庆贺辞。人客到得很多,男女老少都有,香烟烟雾腾腾。吃西餐,所以未摆大圆桌,长桌摆成长方形,四面都是桌椅,只是下首留了一个豁口,让新郎新娘进来。桌上都放满了盘装的香烟、喜糖之类。

    家霆同杨南寿进去后,先看到了谢元嵩和一些男男女女的老年人在上首坐着聊天。谢元嵩瞪眼挺肚,穿了笔挺的藏青西装吸着雪茄,正在高谈阔论。家霆远远看到自己送的那只大蛋糕与其他别人送的一些大蛋糕都放在进口处的一张横桌上。

    新郎新娘去梳妆打扮还没有来。一个不认识的胸前佩戴粉红色招待条穿墨绿旗袍的女郎,上来客气地请家霆和杨南寿到一块放在桌上的粉红绸子上签名,然后引他们到左侧去坐。

    杨南寿眼尖,一下子看到坐在右侧正在吸烟的韦锋和曹心慈,说:“童家霆!看!韦锋和曹心慈在那里!走,去那儿坐。”

    两人到了韦锋和曹心慈的面前。韦锋伸出手来,曹心慈高兴地站了起来,说:“啊呀!同班老同学今天都又见面了!”

    家霆对韦锋说:“我前些时到罗家湾找过你,你出差去贵州了。”

    韦锋说:“是呀,我刚回来。其实我不在,你为什么不找曹心慈呢?”他的眼仍像小时候那样诡谲。

    曹心慈亲热地握住家霆的手,说:“你把我忘了吧?我们小时候是老伙计呢!”

    家霆说:“心慈,我一直不知你在重庆,也不知你同韦锋在一起。”

    大家互相交谈了一番,各自讲了自己的情况。韦锋和曹心慈只说是在军统工作,具体的事谈话都很谨慎,一句也不多说。

    杨南寿问:“辛绥之来了没有?”

    曹心慈丢掉烟蒂踩灭了说:“没见到!”

    家霆问:“还有别的老同学来了没有?”

    韦锋笑了,喷着烟说:“谢乐山是多精明的人!他看不起的人是不发请帖的。”

    四个人在一起谈得挺投机,主要谈的是战前在南京时小学里的趣事。有一次,曹心慈带了乌饭到学校里吃。“四月八,食乌饭”是南京的习俗。乌饭又名青精饭,是用青精树的茎叶捣烂滤汁泡糯米晾干蒸煮而成的。传说仙女三圣母因思凡下嫁人间,触犯天律,被玉皇关进地狱,整日挨饿。儿子沉香送饭到地狱,都被看门鬼把饭吃了。沉香找到一种树挤汁把米浸黑煮饭,从此看门鬼不敢再吃。三圣母靠这身体强壮起来。沉香的孝心感动了玉皇,于是将三圣母释放。这种黑颜色的饭家霆从未吃过,曹心慈分一半给家霆吃,家霆不敢就吃,杨南寿上来大口大口就吃。家霆见他吃得津津有味,想吃,剩下的已不多了。……杨南寿又谈起有次他跟曹心慈偷偷同到夫子庙去看“吊吊戏”。“吊吊戏”就是木偶戏,露天搭台演出。周围圈地围成篷圈,上面用布篷遮盖。给八个铜板,可以进门站着看。演吊吊戏的一个人右手敲大锣、左手敲小锣,脚踏铙钹,胡琴倚在胸前,还有唢呐、笛子、京胡、二胡配音,演的是《猪八戒招亲》和《水漫金山寺》。看完戏回家迟了,一人挨了家里大人一顿骂。谈起小时的旧事,大家嘻嘻哈哈很高兴。

    讲讲说说,家霆时时刻刻想问问他们关于欧阳素心的情况,但插不上嘴。一会儿,结婚典礼开始,司仪的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宣布后,响起了结婚进行曲。贺客们都下位蜂拥到进口处。韦锋等人跟着拥上前去。家霆出于礼貌,也跟着他们走上前去。谢乐山和新娘艾春茹的汽车到了大门外,走下车来,这时,按着悠扬的音乐声走进来。当头的是一个打扮得十分漂亮的小男孩,提个花篮撒花瓣,后面就是男傧相陪着矮小蛤蟆眼的谢乐山,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傧相陪着披长纱的新娘。新娘缓缓走着,后面一个小女孩牵着长纱跟在后边。

    新娘肥胖得要命,又有一张大扁脸、两只朝天鼻孔,涂脂抹粉,浓妆素裹,确实难看。

    杨南寿对家霆说:“哈哈,我还以为‘皮猴’艳福不浅呢,原来……”下半句没说,意思很明白。

    韦锋轻轻地笑着对杨南寿和家霆说:“你们不知道吧?这一对郎才女貌的结合,嗨嗨,是谢乐山的爸爸同女方的父亲要合伙做大生意才促成的。女方的父亲艾大伦是中央信托局的副局长。谢乐山的父亲谢元嵩同成都、昆明美军方面挂钩做生意,很发财。最近听说办了家报纸,得到了某些政界实力人士的支持。反正,家长合作了,子女结婚了;子女结婚了,家长也就合作了!”

    曹心慈说:“要是我,不是我爱的人,哪怕她老子是百万富翁我也不要。”

    韦锋说:“谢乐山自己也不过是个武大郎!幛子上说的‘天作之合’其实不错。”

    几个人说说笑笑,只见结婚典礼开始,大家都回到各自位子上去坐着。这时,外边“乒乒乓乓”放起爆竹来,里边新郎新娘在鞠躬了。又是向证婚人主婚人鞠躬,又是相对鞠躬,又是向来宾鞠躬,交换戒指,接着是证婚人演讲。咿咿呀呀也听不清讲些什么。

    家霆同曹心慈坐在一起,在他感觉中,曹心慈比韦锋人要好得多。小时候,韦锋绰号叫“尖头怪”。有次下课后,家霆同韦锋一起踢小皮球。韦锋一脚将小皮球踢到教室玻璃窗上,踢碎了玻璃。老师追查时,韦锋赖了,说是家霆踢碎的。现在,韦锋干了军统,家霆发现他两只眼老是露着凶光,心里有种直感:这人不会发善心!本想同他谈谈靳小翰的事,就有点打怵了。恰巧见他跟杨南寿坐在一起正谈中美联军最近在缅北作战取得小胜的情况,两人谈得高兴,家霆轻轻对曹心慈把靳小翰的事说了,问曹心慈他和韦锋知不知道这个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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