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种种奇遇,处处荆棘(1944年2月—1944年4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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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心慈默默听了,摇头压低嗓子说:“童家霆,我们小时候就有交情,所以我对你说老实话。我学了医,只是想治病救人,没想到毕业后,人家介绍我进了军统。进去后,懊悔也来不及了,听到看到的坏事太多了!唉!以后,你别到罗家湾‘漱庐’找韦锋和我。那里是军统局局本部,门口不挂招牌,你去找我们,一般都是告诉你人不在。其实上次你找韦锋,说他去贵州了,那是打发你的。韦锋根本没出差!刚才他叫你到军统局找他或找我,嘴上是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你不要去!那种地方去没有好处!”

    家霆心里感到了军统局的恐怖。

    曹心慈又轻轻说:“你谈的这件事,我没听说过。既是属稽查处办的,我这个搞医务的小巴拉子是没法办的。重庆卫戍总司令部稽查处,在我们戴老板的计划中既是掩护地方军统秘密单位,又是军统在地方的合法行动机构。这是戴老板一手掌握的。我劝你少管闲事算了。”

    上边证婚人讲完,主婚人在讲话。谢元嵩指手画脚“呜里呜啦”不知在说些什么。

    家霆听了,闷不作声,心里难过,终于还是说了:“心慈,倘若可能你给我打听一下消息告诉我好不好?我想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了。在学校里是那么好的朋友,我现在总不能一点不关心呀!”

    曹心慈点点头,说:“我尽我的力!能打听到我一定告诉你。”又轻轻地说:“‘尖头怪’这家伙心毒手辣,我在军统做医生,他干的却是特侦工作组的事。他是一定能升官的。我这人心软,可不行。我很后悔进了军统,正想设法脱离,只是一时恐怕还办不到。”

    家霆轻轻地问:“‘尖头怪’他怎么样?”

    曹心慈把面前桌上的一副刀叉拿在手里,做着刺杀的手势说:“反正,别跟他说知心话!他办起案来,不讲人情,也不讲人性。他是狂热的,一个领袖,一个主义,很想博得上司的欢心,好提升他当头目。这人可怕!我不想得罪他,也不想多接近他。平时客客气气,维持个关系。……”曹心慈话没说完,家霆发现婚礼已经结束,新郎新娘已经入席,仆欧来上西餐的汤和冷盘了。杨南寿站起身来,说:“来来来,童家霆,我俩换个位子,我同曹心慈谈谈,你同韦锋谈谈。”

    他这主意,当然周到。老同学久不见面了,自然应互相交谈交谈。但由于家霆从小同韦锋不太要好,所以并不想换位子。既然杨南寿要换,也只好换,就同杨南寿调了个位子坐。

    韦锋看看冷盘和蔬菜浓汤,摇头尖酸地笑笑对家霆说:“哈哈,‘皮猴’真抠门儿,我送的礼够吃十客这种蹩脚西菜。我给他算算,结这次婚,可以赚一笔去成都度蜜月的钱还有余!”

    家霆觉得他尖刻,无心地随口开玩笑说:“昨天我看报上登的孔二小姐飞美结婚的一篇文章,说:她结婚所耗费用可以救济一万难民,还可以开办一所完善的大学,赶制嫁衣的工人可以制成中国的两师人的军装。要是让你去参加孔二小姐的婚礼,吃得可就一定满意了!”

    韦锋听了,脸色突然阴沉,不以为然地眼露凶光,说:“哪里看到的报纸?什么报纸?全是共产党的宣传攻击!胡说八道!”

    家霆想:这是他干军统的职业养成的一种本能了!究竟年轻气盛,而且对韦锋容易有反感,不服气地说:“桂林《大公报》登的!不见得是什么共产党的宣传攻击吧?那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孔二小姐由港飞渝,飞机降落珊瑚坝机场时,她带了洋狗、老妈子下飞机,听说当时无人不知,难道也是假的?现在政府贪污腐败、专制无能,你能说什么都是假的吗?”

    韦锋冷笑,半真半假似开玩笑又似认真地说:“啊,童家霆!你思想还真进步呢!怪不得听说民声新专里有共产党。看来,你也受了影响了。我以老同学身份劝告阁下,你父亲本来也是中枢要人,可不要不维护国民党的利益倾向共产党去。共产党迟早还是要被解决的。”

    家霆本想争辩,想到在江津学校里的教训,又想到刚才曹心慈的叮嘱,就不想说了,心想:韦锋说的民声新专里有共产党,看来军统早注意到我们学校了,特务的鼻子真是到处都在嗅呢!……想到这里,故意缓和,开玩笑地打断韦锋的话说:“算了算了,你就别卖膏药了!快吃吧,汤冷了!”

    韦锋喝着汤,说:“童家霆,谁跟你开玩笑!我是好心好意才劝你的!不听我的劝,小心吃大亏!”说这话时,眼中依然露出凶光。

    家霆只好笑笑了,倒不是示弱,经验教训已使他懂得应当如何对待特务了。这是他逐渐成熟了的表现,他仍是开玩笑地说:“韦锋,怪不得看来你现在很得意。我要是你上司一定会提拔你。”

    “上次你到罗家湾找我有什么事?”韦锋听他这么说,似乎心上在思索什么,突然问。

    “没事,老同学嘛,去看看你。”家霆充满警惕。

    厅里热热闹闹,笑声此起彼落,人声喧哗,烟气缭绕。又来上菜,是一道德国式牛排,牛肉极老,韦锋用刀切了一块,嚼了几下,骂了一声:“他妈的!”将牛排吐出来,说:“哪是牛肉,简直是牛皮!”

    家霆咬着牛肉,确是老得嚼不动,心想:谢氏父子办不出好事来。见韦锋在看手表,发着牢骚说:“看来也没什么好吃的了,我还有事,得先走。”说着,起身对家霆说:“童家霆,今天见到你很高兴,以后找机会再见面吧。”说着,绅士派地伸出手来。

    家霆同他握握手,感到参加这个婚礼没意思,也想走,但不愿与他同走,见他对杨南寿说:“‘小黑皮’,走不走?”

    杨南寿站起来说:“好,我也走。”他同曹心慈和家霆都握手,对家霆说:“童家霆,前方最近吃紧,河南已有恶战,日寇在湘桂都要蠢动。我不久就要离开重庆去柳州了!后会有期!”

    家霆同他紧紧握手时,感觉到他的友情,发自内心地说:“一定会再见面的!祝你一切顺利,多击落几架敌机。”

    厅里上边还在吵吵闹闹,有些人闹新房似的上去纠缠新郎新娘,要他们谈恋爱经过,要他们唱歌,嘻嘻哈哈,一片笑声。

    见韦锋和杨南寿走了,家霆把位子挪到曹心慈身边,说:“我们吃完了饭一块走吧。”

    曹心慈点头说:“好,我就住这附近,等会儿到我家里坐坐。”

    家霆继续嚼那又老又无味的德国式牛排,他并不想吃,只是陪曹心慈。

    曹心慈嚼着牛肉摇头,说:“一定是水牛肉,黄牛肉都去孝敬美国大兵了!”

    现在,没有韦锋在身边了,家霆问曹心慈:“你还记得欧阳素心吗?”

    “怎么不记得呢?”曹心慈望着家霆说,“别的女同学能忘得掉,她是忘不掉的!”

    家霆说:“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曹心慈又看看家霆,似斟酌了一下,说:“家霆,我听谢乐山说过了,你同欧阳素心谈了一段恋爱,是吗?”

    家霆点头承认,叹气说:“在老同学面前,我不瞒你。奇怪的是她忽然弃我而去了。不知她有了什么不幸的遭遇?”

    来上最后一道火腿丁蛋炒饭了,曹心慈吃着饭似乎在思索什么,又看看家霆,说:“快吃!吃完,到我家,我告诉你一件事!”

    家霆用奇怪的神情望着他,敏感地觉得他一定要谈的是与欧阳有关的事情,点点头,吃着火腿丁蛋炒饭,忍不住问:“心慈,别跟我打哑谜了!为她的事我几乎要急疯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想,你一定知道!”

    曹心慈摇摇头:“别急!我一定把知道的全告诉你。快吃吧!不吃了?好,那就走!”

    两人悄悄溜走了。走到外边,天是阴郁的。四川的天气,常常说晴就晴,说雨就雨,现在是要下雨的样子。家霆紧紧跟着曹心慈走,过了一条马路,转了一个弯儿,到了一片“国难房子”跟前。“国难房子”的建筑,是竹片编成篱笆抹上黄泥做的墙壁,讲究点的是瓦顶,蹩脚点的是茅草顶。有些最差的则是用木柱、竹架撑起的小矮房或者棚子。这里原先遭过大轰炸,还有残存的半幢未倾圮的洋房和砖房存在。“国难房子”是在废墟上后来盖起来的。

    曹心慈说:“大轰炸时原先我家住的房子炸毁了,幸好没死人。后来盖了点这种房屋住。我们是广东人,我老子带的是粤军,算是杂牌,不是中央系,平时克扣粮饷,战时不予补充。他负过两次伤。前年队伍打得消耗得差不多了,便被改编掉了。空出的番号,用嫡系补充了。我老子成了孤魂野鬼,在军委会挂了个中将参议的空名,领点吃不饱饿不死的钱来养活他们老两口。说起来心酸,也叫人生气。”

    家霆看得出曹心慈的义愤,心想:他虽进了特务机构,但做医生,比起韦锋来是有些不同。一味跟着曹心慈走,只是随口问:“你兄弟姐妹几个?”

    “如今就我一个了!”曹心慈说,“有个姐姐,当年留在广东家乡亲戚家没出来。如今那里沦陷,也不知下落了。”

    雨,突然零零落落洒下来了。好在曹心慈家也到了。绕过一小片刚拆除和清除干净的瓦砾和断垣场地,这里大约要准备盖房子,又绕过一块被旁边住家人家倒垃圾、泼污水溅湿了的肮脏泥地,走到了曹心慈家。

    外边,用竹篱笆围了一圈。几间“国难房子”比较讲究,竹篱抹泥的墙上开着窗户,窗户外边还有好几尺宽的走廊。门开着,屋前也不洁净,说明两个老人慵懒衰颓,连打扫都说没有能力和兴致了。

    进了房,里边布置得倒还干净。曹心慈的父亲是个瘦高条子的白发老人,穿的旧军装,坐在躺椅上看报纸;他母亲是个矮胖花白头发的老太太,正在床上午睡。

    家霆一一打了招呼,叫了“老伯”“伯母”,被曹心慈领进了里边他的一间小房。小房里倒是明亮,家具简单,有些杂物。家霆在写字桌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曹心慈摸出烟来点了一支,说:“家霆,这事其实我早知道,当然不是都清楚。但我碰到过欧阳素心,后来又听谢乐山说起了你们的事。只是欧阳素心恳求我保守秘密,更不能对你说。我向她起过誓。而且,这事很复杂,我不想得罪谁。所以,现在,看在我们小时候交情的分上,我告诉了你,就你知我知。你也要保证以后别再找她!”

    家霆愣在那里,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说些什么好。事情被他估计到了:曹心慈确是掌握了情况的。但怎能保证今后不再找欧阳呢?

    曹心慈同情地说:“在‘冠生园’,在路上,谈这些都不合适。我怕你动感情,也怕被人听见。在我家里,保险,而且我可以给你看张照片。”

    他去打开了一只藤箱,乱翻乱找,找出了一些照片,在里边抽了一张,递给家霆,说:“看看吧!这上面有欧阳素心。”

    家霆接过照片,是一张豆腐干大小的照片,上边的人都很小,是在一个小院子里拍的。院子里有墙有树,照片上有六七个人,便服军装的都有,有男有女。其中也有曹心慈。果然,三个女的中有一个就是欧阳素心。她穿着黑旗袍外罩一件浅色短外套,这正是前年秋天在朝天门下江边见到她时穿的那套衣服。另外两个女的在笑,欧阳则冷若冰霜。在她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强壮的中年男子,模样干练,穿的军装,没戴军帽,脸上跋扈骄横。家霆看着照片,对欧阳失踪之谜,似乎渐渐得到了答案,心里发酸,说:“我有点明白了,心慈,全告诉我吧!”

    曹心慈吸起烟来了,皱着眉说:“反正,欧阳素心跟我一样,尽管并没有干那种血淋淋的事,但已经陷在这里边了,要摆脱已不可能。你死了心算了,她已经身不由主。何况,还有别的更重要的原因。”

    “更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呢?”家霆焦灼地问。

    曹心慈把家霆手中的照片拿过来,用右手食指指着那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说:“这人叫顾孟九!戴老板的亲信大红人,军校八期的,在局里是个后起之秀。军衔只是中校,权可大得吓人。他自命最忠于领袖,是个铁石心肠厚颜无耻的小人,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欧阳在他手掌里!这事我告诉了你,可不能对人乱讲。”

    家霆似乎更明白了,问:“他们恋爱了?还是结婚了?”

    “欧阳是不可能同这种人恋爱的。”曹心慈浩叹了,“我偶然遇见欧阳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在那以前,她早被顾孟九占有了!一个孤零零的弱女子,其情肯定可悯!”

    “怎么回事?欧阳怎么会到军统里的呢?”

    “弄不清。只知日寇占领香港后,她单身一人冒险经由惠阳等地逃离香港到桂林,逃离香港时途中遇到了日本兵,后来又遇到了在香港干特工撤回来的顾孟九。这中间一定有了什么非常悲惨的遭遇。我偶然碰到欧阳时,顾孟九早占有、控制她了。”

    “她在军统里干些什么呢?”家霆心里哀伤欲绝,说不尽有多么痛苦。

    “她好像有日本血统,日语讲得跟日本人一模一样。我见到她时,她正在做对敌宣传的广播工作。她用地道的日本人的声音对日本进行广播。东京的报上诋毁她是‘娇声卖国贼’呢!”

    “能把她的地址告诉我吗?”家霆问,心想:无论怎么,我也还是要找到她!

    曹心慈语气里含着责怪了:“你看你这人!不是我不告诉你,她的住处我知道,可是你去也找不到她了!”

    “为什么?”

    “听说走了!不在重庆了。”

    “不!”家霆说,“不久前我还见到过她!”

    “不骗你!她被派出去了!”曹心慈用手指捏灭烟蒂,也不怕烟火烫手,显得他心里极不平静。

    “去哪里了呢?”

    “听说去上海了。”曹心慈说,“这是绝密的!只是听说,不一定准确。”

    家霆暗想:派去上海了?难道是要利用欧阳父亲的关系?心里的懊丧无法形容,问:“顾孟九对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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