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谈了些什么?心慈,全告诉我吧!”家霆哀求道。
“她很消极,问我见到过你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如果见到了或遇到其他同学,管谁都不要提起她。说着,就伤心落泪了。她说:她曾和你山盟海誓,但现在掉入陷阱,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又说:战争毁了她一切,日本兵是豺狼,顾孟九也是豺狼。她一再想自杀,但还有些心愿未了,不然,早可以死了!”
家霆伤心,眼眶湿润了,说:“心慈,我太爱她了!你不知道,她多么善良!我实在想不到她会有这样不幸的遭遇。你说,我怎么办?”
曹心慈叹口气又点燃一支烟说:“家霆,这些事我本不该对你说的。既说了,我希望你现实一点,把她忘了算了!她像一朵洁白的香花,已跌入污泥被车轮碾碎了!你不能因为她已被毁就也毁了你自己!”
“但是,没有她,我就必然会毁了我自己。”家霆大声说,他像被人用铁锤当头猛击了多少下似的简直快不能支持了。
曹心慈劝慰地说:“有些漂亮的艺术品,原都是值得珍贵的。一旦被人砸碎,就毫无价值了。欧阳素心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但现在,你即使再伤心,又有什么用呢?”
家霆把头摇摇,痛不欲生地说:“心慈,我求求你,把她的地址告诉我!”
“你是不相信我吗?”曹心慈诚恳地说,“我绝不骗你!她确实已经离开重庆了!顾孟九走未走,我不知道。我如果把她地址告诉你,你去找,碰到顾孟九多不好!”
家霆固执地说:“相信我!我绝不会做连累你对你不利的事。万一她没有走呢?我要她的地址,在那附近等候,看看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一面?如此而已。我不会冒冒失失去闯祸的。那样,对她也不好。我不会做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的事的!”
曹心慈把支香烟又用指头揿灭了,用手指捏玩着烟丝,叹口气说:“热心人招来是非多!我早料到只要把这件事向你透了信息,就会惹来你刨根问底的。我就如实告诉你吧!顾孟九同她住在信义街一〇二号,是一幢三层小楼。他们住在三楼上。”说到这里,曹心慈又叮嘱,“童家霆,你说话可要算数的。我全告诉你了,作为老同学,我对得起你了,你也要对得起我!”
家霆后来怎么离开曹心慈的,他自己也糊糊涂涂记不清楚了。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他浑身无力地走回来。一个人精神全部崩溃也就是这种样子吧?他脑海里始终有一个欧阳素心的形象存在。但不是过去那个纯洁、美丽、善良、聪明、爱幻想的欧阳了,而是一个苍白、忧郁、痛苦、被摧残、被侮辱与被损害了的欧阳了!欧阳哀怨地向他流泪、倾诉。
他觉得完全可以理解欧阳的“失踪”了。但是,谜并没有解开呀!欧阳是怎么会同顾孟九沾到一块的呢?她绝不是那种见风随雨的女性呀!她是有主见的、有个性的刚烈少女!她的爱真诚而洁白,她不是一个轻易毁去自己诺言和爱情的少女呀!她一定有非常悲惨非常不幸的遭逢,是什么样的伤心血泪经历呢?……现在,曹心慈说她又被派到上海去了,去干什么呢?当然是去执行什么任务去的,她会怎么样呢?……她一定早就不想活了,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呢?是我?是她父亲?……谜纠缠在家霆的心上,像细麻线紧紧缠得他心疼,像被棉絮捂紧他的鼻子使他几乎窒息。
外边,下着雨。淋着冰凉的雨,似乎清醒些了。人不能这样脆弱!家霆突然不想回去了!他叫了一辆人力车,说:“到信义街!”他迫不及待地要去探寻一个究竟,希冀能同欧阳见上一面。当然,他言而有信,决不莽撞。觉得自己既不能损害欧阳,也不能损害小学时的老同学曹心慈。
他找到了那幢三层的青灰色小楼了。站在那幢上了年岁遭到日晒雨淋在大轰炸中幸存下来的小楼面前,心头拥集着历史今昔之感,他神思恍惚。
小楼已经很旧了。无论斑驳的门窗还是有着水渍、青苔的墙壁,都已说明它经历过多少年的岁月湮蚀。有些玻璃窗上的玻璃或碎或缺,糊着报纸。小楼里边住的一定是很多户人家。
家霆佯作找人似的走了进去,在楼下一户人家问一个黄瘦的穿蓝布旗袍的中年主妇:“请问,这三楼上有个名叫杨蕙娟的年轻女人住着吗?”“杨蕙娟”的名字,是他胡诌的。
“杨蕙娟?”中年主妇倒是个好脾气爱讲话的人,摇手说,“没有这么个人。”
家霆把欧阳素心的模样形容了一番,黄瘦的中年主妇说:“啊,这样的人倒有一个,不叫杨蕙娟,叫杨素心呀!男的是个军人,姓顾,不过已经搬走了,房子将由别人住了。”
家霆谢了她,说:“那我上去问问!”他踅进黑暗的甬道,磕磕绊绊摸索着楼梯栏杆,小心地上楼。楼梯已经朽烂,踩上去“吱吱”地叫。碰着转弯处的煤球炉,踩翻了一只簸箕,终于摸上了三楼。这儿早已人去楼空。两间房,一大一小,门敞开着,空空荡荡。他心里酸酸的,直想落泪,站在那里,耳边仿佛听到欧阳吹奏的悦耳的口琴声,又仿佛听到欧阳好听的声音在说:“家霆!你是为什么来的呢?……”这当然仅仅是幻想,这是他那次在上海到环龙路欧阳家里看她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油画时,欧阳一见面时讲的话!……可是,这一切都遥远了,都过去了,都消失了!似乎永远永远地消失了!
雨轻轻敲打着空房间的玻璃窗。他设想着那间小的房间可能是欧阳住过的。不胜动情,也不堪回首。他带着怅惘的心情走下楼来,沿楼梯的墙上湿漉漉的,仿佛淌着眼泪。他冒着雨,拖着疲软的脚步走着回家。他摆脱不了对欧阳的思念,更摆脱不了对欧阳不幸遭逢的怜悯。他永远不能、永远不能不想念她。他心上好像给剜空了一大块无法填补。
马上到沦陷了的上海去找欧阳,当然已不可能。在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像盟誓:只要有可能,再远也不管!我将来一定还要找到她!不管她怎样,我还是永远爱她!我要救她!
淋着雨,他丧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里。
看见儿子从脸色到精神状态都十分异样地回来,童霜威惊讶地盘问究竟。听家霆谈了经过,他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都是鬼子的侵略!我也恨这罪恶的社会!恨这罪恶的特务政治!”他的脸痛心得纠了起来。
他拿出两封信来,说:“家霆,我也难过!但要坚强,不能消沉!这里有两封信,我看了一封,还有一封你快看看。冯村的事倒好像有点生机了!”
家霆看到:一封是陈玛荔派人送给自己的信;一封是叶秋萍派人送来给爸爸的信。
陈玛荔的信,家霆拆开后看到写的是:
“嘱托之事已有转机,望明日上午十时半来面谈。”
叶秋萍的信曲里拐弯,写的是:
啸天我兄勋鉴:
去外地处理公务,瞬忽数月,归来奉读惠书,知悉一一。所嘱之事自当查询照办。知关锦注,特此布复。顺颂
大安
弟秋萍顿首
五
居然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上午十点钟就见到了阳光。童家霆匆匆到陈玛荔的公馆去赴约。他虽看到天气晴朗,心里仍像见到阴霾天气一样沉重。
冯村的事使他沉重;欧阳素心的事使他沉重;早上报纸上的新闻也使他沉重:四月十七日,日寇在河南发动猛烈进攻后,渡过黄河,国军在七天内,丢失了郑州、荥阳、密县、虎牢关等大片土地和城市,看来日寇是想打通平汉路。国事如此,加上个人遭遇,家霆怎么能不扼腕叹息。
他怕到陈玛荔那里去,又不能不去。总算还好,陈玛荔很忙,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在会客厅里见到他后,说:“我今天有事,马上要出去参加一个宴会,让我们开门见山地把事谈一谈。”
这女人,做事讲究效率,讲话也是。她请家霆在大沙发上坐下,自己陪家霆坐在大沙发上,吸着烟说:“冯村今晚就可释放。他是因为交游广阔、又会日文涉及汉奸嫌疑被捕的。(家霆想:咦,怎么罪名又改变了?)幸好查无实据,各方面都有人营救说情,加上现在他又得了重病,所以,今晚你可以通知‘渝光书店’做好准备。晚上九点以后,会有车子送他回去的。”
家霆心情激动,也说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听说冯村舅舅又病重,问:“他的病要紧吗?”
陈玛荔点头:“很重!你可以仍请燕东山给他医治嘛!不过,盘尼西林针药没有了。我本想给你设法再弄一些,没有弄到。”这女人也许就是个热心人,也许是一种交际手腕的运用,使人无法捉摸。
“要注意一个问题!”陈玛荔又叮嘱,“人释放了,不要声张,更不要给他们添麻烦。”这“他们”当然指的是特务机关了,“我卖了大面子才帮你这个忙的。不要给我也添麻烦。”
家霆点头,说:“当然,Aunt,我非常感谢。”
陈玛荔笑笑,说:“我很欣赏你对你冯村舅舅的情意。我喜欢重感情的人。反正,你这次算是欠了我的债了!怎么还这个债?”她朝家霆看看笑笑,“以后你考虑!我不急。”
陈玛荔今天没有着意打扮,穿得淡雅,是一套银灰色的西服和一双黑皮鞋,未涂口红,脸色显得苍白疲乏,但眼波流盼,依然光芒四射,同墙上那幅巨大全身油画像上的她相同。
家霆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略一犹豫,陈玛荔似乎能看穿他在想些什么,笑笑说:“Adonis,‘有事有人,无事无人’,过河拆桥就不好。以后,你仍要常来。如果我有需要,你能像我帮助你那样帮助我吗?”
家霆规规矩矩地说:“Aunt,我希望我能那样做!”
陈玛荔看着他笑笑说:“你气色不好!什么事使你变得这样?可以告诉我吗?”
家霆当然不会把欧阳素心的事告诉她,敷衍着说:“为冯村舅舅的事心里一直不宁,也忙。”
“啊,对了!”陈玛荔丢掉烟蒂,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篇发表在《抗战文坛》刊物上的《田赋征实八大弊病》的文章,署的是你同燕寅儿的名字,是你们合作的?写得实在不好!”
家霆不能不承认,却想:以后写稿该用笔名,可以省去不少麻烦。因此点头,却没说话。
“你的知识库丰富,也勤奋,可是我很怕你会左倾。”陈玛荔流露出深思,关切地说,“你已经进了民声新专,又怎么写这种损害政府威信的文章呢?况且,《抗战文坛》是个左倾杂志,战时新闻检查局以后要扣检它的文章!”
家霆辩解说:“我们那篇文章完全符合事实。田赋征实弊端严重,写出来有利于改进比不写好!”
“但对政府不利,实际是攻击政府的。我再说一次,以后,你有文章拿来给我,我来给你找地方发表。我一定可以把你培养成名记者。”
家霆没有作声。
陈玛荔又笑了,看看手上的金表,站起身来,说:“Adonis,今天不能再谈了,我叮嘱你的话你要记牢。”
家霆点头,起身要走。陈玛荔说:“别走,我让车子送你回家!”她从提包里掏出金套的蜜丝佛陀唇膏和一面小镜,对着镜子迅速地搽口红。口红一涂,整个脸变得容光焕发了。她用迷人的口气问家霆:“怎么样?好看吗?”
家霆点头,诚实地说:“很好!”却又说,“Aunt,我还要去别处有事,不坐您的车了!”说完,转身就走。
陈玛荔热情地叫他:“停一停!马上一块儿走。”但没有叫住家霆。
家霆出来,走在阳光下,想到冯村舅舅可以出狱了,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担心他的病情,又忐忑不安。正在路边走,忽然一辆从后面开来的“福特”蓝色轿车“嗞”地刹车,停在他身边。
他看到陈玛荔在车窗里笑着向他招手,并且迅即开了车门。他没奈何地只好上车,车“呜”地又开驶了。
她问:“上哪?”
家霆只好说:“回家。”
“你太客气了!”她笑笑说,“其实我顺路。”她告诉司机:“先到余家巷。”
一路上,她似在思索什么问题,沉默着。家霆也沉默着。车子开到余家巷口,停了下来。家霆下车,她向家霆笑笑,驱车远去。
家霆回到家里,急急忙忙把陈玛荔谈的有关冯村的事全部讲了。正在看报的童霜威听了后,说:“唉,总算可以出来了!但不知病成什么样了?这样吧,今晚我和你都到‘渝光书店’等着,你下午先去找甘汉江打个招呼,把床铺什么的都给安排好。”又说,“下午,你再找一下燕东山如何?等冯村一回来就请他抓紧时间治疗,不要误事。”
房东陈太太家的女佣侯嫂将一荤一素一汤和米饭用托盘送来了。童霜威父子俩草草吃了午饭。家霆让爸爸午睡,自己就去“渝光书店”了。“渝光书店”在继续营业,主要管事的就是甘汉江了。家霆找到他一说,他喜出望外。这一向,他东奔西走营救冯村很出力,没想到今晚就能释放,说:“军统和中统有矛盾,中统抓了人不认账,社会上都以为是军统干的,使戴笠恼火。这次抓冯村的事,听说也如此。中统怕军统找麻烦,替冯村说情营救的人又来自四面八方。据说冯村的辫子也抓不住,估计现在又病了,所以干脆卸包袱了!”
家霆让他在吃的、睡的、用水及换衣等等方面都做好准备,告诉他:晚上八点再见。离开“渝光书店”后,决定去燕寅儿家,请她同去找燕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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