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种种奇遇,处处荆棘(1944年2月—1944年4月)(1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到了燕公馆,燕翘老人正在午睡,燕姗姗照例在外边忙于采访,燕寅儿正在房里看书。这间房,是她和姗姗大姐同住的,布置得挺艺术,桌上有普希金、托尔斯泰、鲁迅的石膏像。墙上有些世界名画的复印件。瓶里插着孔雀尾翎和野鸡尾翎。见到家霆来了,燕寅儿很高兴,眼睛喜灿灿地说:“啊呀!‘倜傥’!今天什么风把大驾给吹来了?”她那婀娜、健美的身形很美,嗓音好听。

    家霆语塞。是呀,这一向,确实不该一次也不来呀!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说:“唉,我是无事不上三宝殿!今天来,又是想要你陪我去找东山大哥。”说着,把冯村今晚要释放以及病重的事讲了。

    燕寅儿听了,激动地说:“太好了!”她在一张纸上“哗哗”地不知写了些什么,说:“我把冯经理要出狱的喜讯写了一下,留条告诉姗姗大姐和爸爸,让他们也高兴高兴!你不知道,他们是非常非常关心的呢!”又说,“走,我马上陪你到大哥那里去!”她的男孩子脾气这种时候就表现出来了,说走就走,也不讲究梳头打扮,也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把只手提包一拎,说:“快!走吧!”

    燕寅儿老是乐呵呵,老是看到她发诸内心的笑,使人感到她的真诚与乐天。同家霆走出家门后,两人去赶公共汽车到上清寺燕东山诊所。一路上,她见家霆情绪不高,总是故意找话谈。一会儿说:“昨天大梁子‘一园’上演话剧时,一个老演员在演出时突发心脏病死了,给他入殓换衣时,发现他穿在一套旧灰西服里的衬衫,原来是件只有个完整衣领和袖口的破布烂片,穿在西服裤内的长衬裤两条裤腿都露着膝盖,当场看到的熟人都纷纷落泪了。”一会儿又说起缅北丛林战的情况,那儿作战艰苦、进展很慢,日寇组织狙击手抱着必死的决心把自己绑在树顶高端,武士道精神顽固得很。这些狙击手被击毙后,一个个张开双臂吊在大树顶上,模样十分恐怖。

    但,家霆面部总是包含着淡淡的忧郁。他自然不想把欧阳素心的事告诉燕寅儿。欧阳的悲惨和冯村的病重,使他无从摆脱心里的哀愁。也许,向燕寅儿吐露一下心中真实的痛苦,可能会减轻一点痛苦的分量,只是他不能。他体会到寅儿对他的热情与关切,他不愿损害她的感情。何况,更重要的是:他是这样深深地爱着欧阳素心,他对欧阳素心仍抱着希望!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也要等待她、寻找她,并且救她。

    公共汽车又少又挤,真能把人挤出油来。家霆和寅儿到达燕东山那里时,是下午三点多钟了。燕东山靠街的诊所门口挂着“内科名医燕东山诊所”的牌子,外间看病,里面两间兼作住所。上清寺一带有些中央要人都找燕东山治病,但燕东山好喝酒、脾气大。心情好时对病人体贴入微,态度和气,不但努力把你的病治好,甚至不收钱;不高兴时,任你什么大人物他也不买账,有时骂人,有时拒绝不看,在门上挂个“今日休息”的牌子谢绝病人。今天,寅儿和家霆到达时,诊所门口正好挂着免战牌。燕寅儿皱皱眉说:“大哥准又喝醉了!真糟糕!父亲不知训过他多少次,一点用也没有。”

    家霆不好说什么。战争不但使姗姗大姐做了寡妇,也使东山大哥成了酒鬼。东山大哥本来与大嫂感情不好,连续几年大轰炸后,大嫂心脏病加剧,脾气更古怪,经常摔东西打碗。不但照顾不了东山,连她自己的生活也要雇人料理。为嫌市区喧闹,燕东山最近专门在歌乐山给她租了房屋,雇了一个女仆侍候她,行医收入大部分花在她身上。但只要见面,大嫂总是变态地诟骂、发火。燕东山总是借酒浇愁,成了酒鬼。随寅儿推门进诊所后,见那间作为诊所用的屋里满地碎玻璃瓶碴儿和药水,一股扑鼻的酒气和药水味迎面飞来。女护士正在收拾房间,一只玻璃药柜已经摆周正了。她手拿扫帚,见到了寅儿和家霆,满面愁容,指指里屋,说:“唉,又发酒疯啦!刚睡着。”

    女护士名叫蒋素雅,三十多岁,长得平常,人倒像她的名字,穿上白护士衣挺动人。她是北京协和高级护校肄业的,独身逃难来到四川,由燕东山聘来。燕寅儿说过:“人生总像天有阴晴、月有圆缺。大哥的婚姻太不幸,现在他的工作、生活全靠蒋护士照顾,他们如果配一对倒可以幸福,可是有大嫂在,这婚事就不可能成功。别人也帮不上忙。”现在,看到蒋素雅脸上那种愁闷忧郁的表情,家霆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对燕寅儿说:“怎么办呢?我看,我们走吧!留张条子给大哥,倘若晚上他能去,请他务必去一下。不然,只能等明早再请他去了。你说好不好?”

    燕寅儿爽快地说:“只能如此了!”她找蒋素雅拿纸和笔,马上写了条子递给蒋素雅说:“大哥醒了,请立刻交给他,要他晚上一定去!”

    然后,燕寅儿掀帘进里房,看了一看燕东山,见燕东山盖着被在床上躺着打鼾,满房酒味,床前一只痰盂,里里外外都吐得一塌糊涂,只好摇头叹气,出来对家霆说:“我们走吧!”

    两人同蒋素雅告别,到了外边,燕寅儿说:“‘倜傥’,别不高兴了!你看看,人生本来烦恼就多,要是有了烦恼就发愁,那还能有个完?所以,我认为,要用快乐来对付烦恼、战胜烦恼!不然,只能像我大哥,‘借酒浇愁愁更愁’!我见你脸上像老阴天一样,心里很不是味。冯经理现在要出狱了,该高兴了!你别再这么阴阳怪气好不好?”

    家霆叹口气说:“‘猫’,我也想像你一样,高兴一点,快乐一点。这是你的一个优点,可是一时做不到呀!我当然不会永远忧郁不快的。因为我有事业心,我们这一代的爱国青年,肩上责任重大,有许多事要做。我不能消极颓废,会像鲁迅说的有股‘韧’劲的。只是现在还拧不过这种情绪来,你要谅解我!”

    燕寅儿和家霆站在路边,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看看手表只有四点半钟,怎么办?家霆想同燕寅儿分手了,说:“我们分手吧!我晚上要到‘渝光书店’,不去学校上课了。你帮我请个假。”

    燕寅儿不想同家霆分手,说:“晚上我也不去上课了。今晚的新闻写作课不去没关系。我陪着你,晚上一同到‘渝光书店’。”然后,她就出主意了:“现在才四点半,我们就去附近吃‘三六九’汤圆,看一场电影,再一同去‘渝光书店’,一环套一环,十分紧凑。你说好不好?”她的纯朴、明净,犹如广阔、蔚蓝的晴空。

    家霆说:“我还不饿。再说,我还得回家。”但想了一想,不愿太扫燕寅儿的兴,就说:“走吧!我陪你去吃汤圆,电影就不看了!”

    燕寅儿高高兴兴,说:“既然不饿,何必去吃!电影我也并不真的想看!我只是试试你这人是不是处处只为自己着想。如果一个人处处只为自己,不顾别人,就不是一个好人。现在试出来了,你可以打六十分!”

    家霆被逗笑了,说:“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干脆到我家去,我们谈谈,休息一下,在我家吃饭!然后一同去书店。”

    燕寅儿想了一想,说:“好吧,我也不能只替自己打算。我知道,你不回去怕老伯不放心,那就这样吧,上你家里。不过,我不在你家吃饭。我知道,你们家的饭常常只够两个人吃。你陪我去吃客汤团完了。”

    两人在“三六九”叫了两客汤团,每客四只,家霆舀了两只给寅儿,自己吃了两只,让寅儿吃了六只,一起回余家巷来。童霜威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自从听到冯村要出狱的事后,他心情过于激动,血压有些波动,脸上红红的,头里发晕。知道燕东山醉了,很不放心冯村病重不能及时治疗。燕寅儿看出童霜威的心事,说:“我想大哥会去的。我的条子写得很恳切,又叮嘱了蒋护士。我想再过两个钟点他的酒一定醒了。”

    晚饭前后,三个人聊天,不外聊的是河南的战事,这使童霜威和家霆都想起了去夏路过中原大地时见到的旱灾、蝗灾和汤恩伯的“汤灾”。现在,日军在中牟渡黄河进攻,前线失利,童霜威十分愤慨。

    燕寅儿却对战争充满乐观,说:“一时的挫折没什么,日寇终是强弩之末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新华日报》,说:“今上午在民生路《新华日报》营业部买的。你们看看吧!那边河南打败仗,这边八路军在敌后解放了太谷、蟠龙、武乡、涟水、昌梨、赵城、晋县、沁水、博野……哈哈,有些地方简直弄不清在哪个省的什么地方。我前天看美国《新共和》杂志上有篇文章叫《远东的混乱》,说:中共虽然只有有限的资源,在目前抗日战争中所做的事情却比重庆政府多。”

    童霜威看到这个开朗、乐观的女孩子天真活泼的模样和话语,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说:“好呀,你又看美国杂志,又看《新华日报》,的确称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了。我听家霆说你自命是中间派,可怎么拿共产党报上的消息来作证呢?”

    燕寅儿“咯咯咯”笑个不停,说:“这不是中间派了吗?又是美国,又是《中央日报》,又是《新华日报》,都拿来参考,不就公正了吗?我的中间派呀,实际是公正派!”

    家霆说:“可是敌后打得好,正面战场上一溃千里,怎么得了?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怕不又有几十万或者上百万了!”

    童霜威说:“现在我越发感到要抗战早日胜利,要中国的事情能办得好,首先是要政治清明。如果不把现在这种专制法西斯特务政治和贪污腐化蔓延的局面来个彻底改革,国共团结谈不到,力量不是用来抗日,反而用来对付中国人,军事上就是大局临近胜利了,也仍是要吃败仗的。”

    后来,侯嫂来送晚饭了。燕寅儿说她吃过了,童霜威坚决要她再吃一点,她就勉强又吃了小半碗饭。她秀气的脸,明亮的眼,微微翘着角的自然拳曲的头发,都给人一种美感。童霜威很喜欢这个女孩子。自从听家霆谈了欧阳素心的事以后,童霜威心里又苦又辣,伤心又痛心。事出意外,无法挽救。从冯村的事发生后,童霜威深深感到自己无能。凭自己的声望地位,在对待特务政治上毫无能力抗衡。现在,欧阳的事使他再一次更深地感到自己无能。一个美丽善良聪明异常的女孩子,却被肮脏的特务魔手糟蹋了!是的,他们也可以用“爱国”这一类的话来招徕,但他们的“爱国”常常包含着肮脏、罪恶的法西斯内容。眼看欧阳素心陷身水火,无力无法挽救,童霜威怎么能不痛苦?看到家霆的忧郁,他能体谅儿子的感情,但却只能同情,无法安慰。因为他对欧阳素心也有特殊的爱。这种爱,燕寅儿虽好,无法代替。只要想起那年夏天在沦陷了的南京潇湘路见到欧阳的那一幕和以后得到欧阳资助逃离孤岛的事情,这种爱混杂着感谢就更浓烈了。啊,多么不幸的孩子啊!她以后会怎么样呢?会怎么样呢?

    想起这些,他有点发呆,变得沉默了。燕寅儿和家霆也感到了他情绪上发生的变化,只是无法揣测他为什么会这样。

    后来,七点多钟,三人一起步行去“渝光书店”。“渝光书店”打烊后,上了排门,甘汉江泡了茶陪他们坐在书店门市部里等候着冯村被送回来。

    是采取什么方式送回来呢?什么时候送回来呢?今晚九点会不会如约送回来呢?特务的事一切都叫人难以猜测。四人闲谈着等呀等呀,快九点时,有敲门声了,开门一看,是戴着近视眼镜提着一只出诊皮药箱的燕东山。

    “啊,大哥,你来了!”家霆站起来迎上前去。

    燕寅儿也高兴地说:“大哥,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童霜威同燕东山握手。燕东山酒醒了,气色仍不好。他温文尔雅地叫着“老伯”,放下药箱,陪童霜威坐下,说:“怎么又病重了呢?唉!监狱里真不是人蹲的。何况,他上过重刑。上次,如不是那些盘尼西林,早危险了!这种药,现在没有特殊路子,是弄不到的。”他转向家霆,“万一需要,能再弄点那种针药吗?”

    家霆把陈玛荔的话讲了。

    燕东山说:“我很怕他肺炎又犯了!肺炎重犯每每来势更凶猛,也更难治,有并发症更讨厌!”

    大家沉默了。冯村究竟能否放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病有多重?都是未知数。

    墙上的钟“当当”敲了九点,并无音讯,到了九点半、十点仍无音讯。

    怎么办呢?走吧,当然不能走;等着吧,几点才算完?会不会有变卦?

    到十点五十分时,只听到有汽车声“嗤”地在门口刹车停下了。然后,有脚步声,家霆和寅儿同时冲去开门。门一开,只见两个大汉夹着冯村正走到门口,把冯村往家霆和寅儿手里一推,家霆和寅儿连忙扶住冯村,两个大汉已经快步回身上了一辆黑色小汽车“呜”地开走了。

    家霆和燕寅儿忙扶冯村进来,将冯村又扶到后面小房的床上躺下。灯光下,大家围上去看,见冯村头发老长,面容瘦削,两颊发红,眼睛充血,像喝醉酒的样子,有点昏迷、抽搐,一摸额头滚烫发烧,身上好像发着寒战,轻轻呻吟,有时艰难地呛咳,眼张一张,就又闭起来。燕东山说:“你们都先出去,让我检查一下。”

    童霜威和家霆、寅儿、甘汉江都出来了。大家愁眉不展。童霜威默默无言,只是在额上擦万金油。

    家霆说:“病得重极了!”又说,“他身上气味很大!大约一直没洗过澡。”

    燕寅儿说:“真急死人了!我发现他脑后靠颈部有处伤结了痂。”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