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1944年5月—1945年2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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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出乎意外地感到一种刺激,一种兴奋。上新闻学院,去美国留学似尚遥远,他倒不热衷,但居然真有立即可上前线采访的机会,而且可以坐飞机来回,真太妙了!又问一句:“通讯怎么写才算做出了成绩呢?”他认为这问题必须当面先同陈玛荔说清才好。他明白陈玛荔腹内常常藏着机关。

    陈玛荔喷一口烟,看着他说:“Adonis!现在政府处境艰难,盟国的援助微不足道。像史迪威之流那种美国人不明中国国情,却在亲共,甚至主张援共、改组政府!这也增加我们的困难。你应当写几篇精彩的通讯,来说明中国军队是在英勇浴血抗战的,指摘我们办事无能贪污腐败是不公正的,说明我们完全有能力能有效地把中国动员起来进行抗战。我们应当有民族感情嘛!你说是不是?”

    家霆内心有些矛盾:不愿放弃这次机会,又不愿放弃自己的观点,坦率地说:“我想,写前线军民的英勇抗战,当然应该。我愿意到前线去好好看看。冒险倒不怕!我想,根据看到的和了解到的情况写点东西完全可以。只是写不写得精彩,能不能引人注意,现在说就为时过早了。”

    陈玛荔点头,揿熄烟蒂,说:“你写的东西,不会不精彩的。为了快,写好,可让美国空军基地带回来给我。我们就这样定了。我还需要做些联络工作,给你准备记者证、工作信件、来回机票等。你做好准备,先送两张二寸照片给我。钱则无须,我会给你准备的。一旦要走,我立即派人通知你。”

    家霆忍不住问:“我以什么记者名义去呢?”

    “这以后再定!”陈玛荔说,“主要要看工作怎么方便,到前线便于活动。我会随便给你找个名义的!”

    家霆见她说得很诚恳也很真实,没再说话。

    晚上她还有事,约定的别的客人马上要来。同家霆谈完话后,她也不再挽留,说:“我派车子送你回去。”实际是要家霆走了。家霆没有要她派车子送,自己出来走到了街上。

    时间还早,他想立刻先去告诉燕寅儿,然后回家再告诉爸爸。他走到公共汽车站,挤上了公共汽车,下车后抄近路走到了燕寅儿家。

    这几个月来,他同燕寅儿之间的感情始终保持在一种纯洁的友谊上。他有意使自己同燕寅儿之间既不太亲热又不太疏远。燕寅儿自从知道了欧阳素心的事后,也有意在感情上克制住自己,免得给自己和家霆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和烦恼。两人似乎都在单纯地面对一种美丽的情感,维持着正常交往,也非常友好,非常关心。在爱的问题上,谁也不越过雷池一步。感情有点微妙,也有点勉强。尤其是燕寅儿,为这付出的那种自我克制力是极强的。她一直忍受着痛苦,坚持和忍耐着。

    家霆这一度去燕寅儿家里的次数不多。去时,燕翘老伯总是非常热情,姗姗大姐也仍是非常热情。表面上似乎没有发生什么新的情况,只好像这一对青年学生爱情的发展缓慢、停滞。只是有一次,燕姗姗终于询问燕寅儿了:“寅儿,怎么我发现你同家霆有点不冷不热?”

    “是吗?”燕寅儿笑笑,“同学嘛!要有多么热?”

    “我看他这个人不错!你们交上朋友了,关系也该深起来热起来嘛!”

    “倘若将来有这种事,我不反对!”燕寅儿开朗地说,“现在何必太热呢?把交朋友互相了解的时间拉长,不更好吗?”

    燕姗姗不作声了,觉得妹妹说的也有道理。而且,见他们的关系挺正常,觉得也不错。

    这事燕寅儿过了几天告诉了家霆。

    家霆听了,平静地说:“你说得很对。无须我再多说什么了。你了解我和欧阳素心之间的感情。为这,我感谢你。”

    她觉得他身上蕴藏着令人深深同情的东西,他也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令人十分尊重的东西。

    现在,夜晚近九点钟的时候,家霆出现在燕寅儿的家里了。燕翘正在与客人下棋,再过一会儿要睡了。家霆到燕寅儿房里,把今晚同陈玛荔见面后谈的事讲了。

    燕寅儿轻轻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动,说:“那你是决定去了?”她说话时甩一甩头发,样子潇洒。

    “难得的机会!我非常想上前线采访,没想到真的有了这么好的机会!”

    “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的!”家霆十分肯定地说,“飞机来回,我可还是第一次坐飞机,条件好得很!”

    燕寅儿说:“要不要问问姐姐,她有经验,该听听她的。”

    家霆点头说:“也好。”

    正巧,燕姗姗一会儿就从外面回来了。燕寅儿把她拉到房里,家霆前前后后把事讲了,说:“想听听大姐的意见呢。我去,好不好?”

    燕姗姗思索着说:“机会当然很好。这种事也只有陈玛荔能办得到。只是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她扳着指头说:“第一,上前线总可能有危险。现在日军猛攻,前方失利,战局变化很快。你尽可能勿往前沿跑,我看就到桂林为止的好。第二,写通讯的事,陈玛荔一定会有她的主见,你如果写得不合她的口味,她就不会满意。你怎么处理这个问题?”

    家霆干脆地说:“这第一条我会自己注意;这第二条她如果不满意,我不在乎,我该怎么写就怎么写。”

    燕寅儿说:“机会是不错。我也挺想去,只是没人让我去。反正,做记者最重要的是忠实报道。写几篇前线目击记,在后方准有影响。你就决定去算了。”

    家霆征求燕姗姗意见,说:“大姐,我真想去!你说我去好不好?”

    燕姗姗沉吟着笑了,说:“去吧!做记者的,当然羡慕有这种机会。做什么事前怕狼后怕虎的都不成。这也是一次锻炼!你就去吧!”忽又想到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起来,“不知她用什么记者名义让你去?”这话却未引起家霆的注意。

    事情似乎就这样进一步确定了。当夜,家霆回到余家巷家里,把事情说了,同爸爸商量,并谈到去桂林要带一些钱的事。

    童霜威说:“你也渐渐大了。既做新闻记者,自己又已做出了决定,有这机会,虽带点危险,我也不能阻拦你,你就去吧!钱我来给你准备。不过去桂林后,自己要多注意安全,能不往前线去,就别去了,免得我为你担心。”

    第二天,家霆用一只信封装好两张自己的二英寸照片,送到了陈玛荔处。她不在,他就留给传达室了。他开始准备地图、笔记本、钢笔、稿纸、衣物等,并大量收集阅读战地通讯和描写战争的小说,一心等着陈玛荔的通知。

    谁知,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整整等了半个多月,无声无息,好在家霆时间总是抓得很紧,采访、看书、练笔,毫未懈怠。家霆懒得去找陈玛荔询问催促。燕寅儿说:“这漂亮女人肚子里曲里拐弯的东西多,看来这事吹了!”燕姗姗说:“也许她怕你写的文章可能不符合她的要求,所以作罢了。”家霆心里想:算了!不去就不去!不过,陈玛荔倒不像是个随便失信的人,看来,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九月十二日学校就要结束暑假开学了。家霆做好开学就去上课的打算,把上桂林采访的事抛到脑后了。这时,前方战事继续失利,八月中旬,日军沿湘桂线南进,占领了祁阳、零陵、东安、新宁等七个县,随即攻入了广西。燕寅儿苦笑着摇头开玩笑地对家霆说:“‘倜傥’,你如果再不去,说不定哪天早上看报时发现日军已经打到桂林了呢!”

    想不到,就在九月十一日,开学的头一天傍晚,家霆突然收到陈玛荔派司机送来的一封中文中夹杂着英文的信,信说:

    伤风刚好,劳你久等了吧?去桂林事一切均已联络、安排妥当。明天下午二时我派车亲自送你去白市驿机场,给你机票、记者证明、工作信件及款项,并介绍你认识美军A.T.C.的白乐德上校。回程机票也由他给你安排。总之,一切顺利。我预祝你一路顺风。希望不负我之期望!明天我坐车来余家巷,我们准时见面。

    家霆马上把信给爸爸看了,说:“嗨!这么仓促!明天下午两点就要走了!我去告诉一下燕寅儿,商量一下学校的问题。学校明天要开学了,我得请假!”

    他离开余家巷,匆匆到了燕寅儿家,将陈玛荔的条子给燕寅儿看了。燕寅儿眨着睫毛特长的大眼睛,叹口气关切地问:“明天开学怎么办?”

    家霆决断地说:“给我请假吧!就老实地说:我上前线采访去了。这种机会太难得了!功课可以补,这种机会可没法补!”

    “什么时候回来呢?”

    “反正我一定尽快回来。到前线就采写!看情况如何,如果紧张,采写了马上回来!”

    “‘倜傥’!我不想扫你的兴。本来我也支持你去的,但现在前方失利,又见你马上要走了,我倒为你的安全担心了,前线总是危险的!”

    看到燕寅儿那六神无主的表情,家霆笑了,说:“‘猫’!吉人天相,我会很快回来的!”

    燕姗姗不在家。燕翘因为感冒,早早服药睡了。家里静悄悄的。

    燕寅儿说:“我明天怎么送你?”

    “不必了!你没看到条子吗?陈玛荔有车送我。她会自己送的,许多事她还要交代给我呢!”

    燕寅儿去内房拿出一只“莱卡”照相机和两个胶卷,说:“带着吧!姐姐的。上次说你要上前线,她就让我给你,说应当拍点照片。”

    家霆点头,收下照相机,说:“好,我借了用一下。”

    有许多话要说,又似乎已无话可说。后来,燕寅儿送家霆到门外,同家霆握手,说:“‘倜傥’!一路平安!”

    家霆点头,心里涌上一股热流,看得出也觉察得到燕寅儿的深情。他明白她的克制,他自己也在十分克制。为什么要这样呢?无可解释,却双方都理解,似乎就够了。他离开燕寅儿后,走得老远了,回过头来,仍看到燕寅儿美丽颀长的身影站在门前。

    第二天下午,快二时,童家霆告别爸爸。童霜威说:“你去,我当然只有支持。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早点平安回来。安全最重要!”他送儿子到了门口,家霆一肩行囊,从余家巷二十六号沿石级走上去。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爸爸仍站在门边。他做手势叫爸爸进去,见童霜威走进去了,才继续沿石级往上走。为了方便,他穿了陈玛荔送的那套美军丝光咔叽空军服,显得格外英俊。他提着大包,背着小包,走完石级到了陕西街的路口边。抬头张望时,见守时的陈玛荔简直一分钟不差地坐着那辆蓝色小轿车由远而近驰来了。

    汽车“嗞”地停在家霆面前,陈玛荔开了车门,亲切地笑着招呼家霆上车。司机下车,将家霆的一只皮质大提包放到车尾拉开的车厢内,家霆提了一只小包上车坐在陈玛荔身旁,立刻闻到一阵幽雅的香水味。她的香水真多,每次闻到的香水味都不同。司机上车后,汽车向白市驿方向飞驰。

    “Aunt,您来送我?”

    “当然喽!你上前线,怎么能不送!”陈玛荔用英文说。她今天穿一件浅天蓝色阴丹士林短旗袍,化着淡妆,显得朴实优美。她将身边一只照相机递到家霆手中,说:“带着用吧!”

    家霆摇头,说:“我已经带了一只!”

    “有这只好吗?”

    “差不多!”

    陈玛荔笑着摇摇头:“你表面很通人情,内心却常常相反!”她收回相机,打开自己的皮包,一样一样将东西交到家霆手中,“这是你的记者证!这是给你印的名片!”她朝家霆看了笑笑,用英语说:“你穿这套衣服真像个出色的战地记者了!”

    家霆看到记者证是中央通讯社的,照片上盖有钢印。名片印的头衔是“中央通讯社广西前线特派记者”,正面中文,背面英文。

    “中央社?”家霆突然想起了张洪池。

    “是呀!只有中央社记者上前线活动才方便呀!”陈玛荔继续在交代物件,“这是机票,你一定要收好。去时这张,回来是这张。回来时你可以叫四战区司令部派车送你到机场上飞机!”

    所谓机票实际是一封打印的英文信。信里介绍了中央社广西前线特派记者童家霆准许乘坐美军A.T.C.飞机的事,下边是一个美国上校的钢笔签名,潦草得看不清是什么名字。

    “我详细打听过了:四战区长官部召开了军事会议,决定以第十六集团军所辖三十一、四十六两军为守备桂林部队,以十六集团军副总司令韦云淞为桂林城防司令。这是给城防司令部的介绍信,这是给四战区司令部的介绍信。这是一些空白介绍信,带着随时可以填用。”

    家霆感到陈玛荔的细致周到和关心,将这些物件一一看后收下,见陈玛荔又拿出一个纸包和一个小包,说:“这些是钱和几个金戒指,带着路上用。”

    家霆摇头拒绝,诚恳地说:“不不不,我带的钱足够了!”

    陈玛荔带嗔地说:“别固执!我知道你的自尊心特别强。出门上路,钱一定要多带,宁宽勿紧。要你多带点钱外加带点金戒指,是因为万一钞票无用了,金戒指可能还有用。最近战局演变较快。正因如此,我原本不想要你去了。后来,又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让你去。现在想想,一个人要有所成就,一点险都不冒怎么行?我还是希望你有成就、上新闻学院、出国、成名记者!无论如何,去有一定的危险性。到桂林后,就不要再往前去了!看到形势不妙,立刻飞回来。懂吗?听说湘桂路现在有点乱,军车和难民的车挤成一团了。好在你回来是坐飞机,没关系。我给你什么你就带什么,这才好!”她的话说得推心置腹。

    家霆依然说:“钱,我就不再多带了,用不着!我带得不少。”

    “用不着,你回来后还我就是。只当我暂时放你那儿的还不行吗?”陈玛荔认真而坚决。

    家霆见她真诚,想了一想,说:“好吧!那我带着,以备万一,回来还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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