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1944年5月—1945年2月)(5)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家霆笑了,说:“抗战初期,在武汉电影院还放映平型关大捷。这几年,实行新闻封锁,不让民众知道。不过,在重庆可封锁不住。昨天,《新华日报》上刊登了消息,八路军参谋长叶剑英招待六月八日去延安参观的中外记者团,公布中共历年抗日战绩:七年中八路军、新四军大小战斗九万多次,毙伤敌伪军八十几万,俘敌伪十八万多。解放区现在人口有八千万,军队已发展到四十七万,民兵有二百万。”

    褚之班听得聚精会神,喝口酒问:“可靠吗?”

    童霜威沉着地笑笑点头说:“我想可靠!试想,如果共产党不抗日,地盘怎么会占得这么多?力量怎么可能得到这么快的发展?政府又怎么会心里不安老想排斥人家?美国一些有识之士又怎么能同情共产党?现在,听说美国要向延安派遣军事观察组。人家争气,不像这里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褚之班又摇头叹息,喝了点酒,脸红红的,似有醉意,说:“是呀!人要争气!一个党也要争气!”对着童霜威夸奖家霆说:“秘书长,仅仅不过两年不见,令郎已成大器。听他说话,有条有理,有板有眼,既有思考,又有见地,真不凡!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家霆已经吃完了饭,说:“褚叔叔过奖了!我只是随便谈谈,想为褚叔叔排解一点苦恼。”他去桌上拿书,说,“我要去上课,就不陪褚叔叔了。褚叔叔同爸爸多谈一会,等我上课回来后,送您去客栈。”

    家霆走后,童霜威同褚之班又谈起心来,不外是谈了些当年的旧事,别后的遭逢。过了一会儿,童霜威说:“之班,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褚之班长叹一声,说:“唉,我也正要说呢!俗话云: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我思索过了,依你的名望,如今也是如此不得意,我哪去谋一官半职?我既然来了,倒想走走经商的路。”

    童霜威说:“唉,不瞒你说,你如果要经商,我在经济上是无法帮助你的!”

    褚之班脸红红的带着酒意,说:“当然!当然!老实告诉你,我幸亏还算有远见,在界首时跟人合伙做了点黑货生意……”

    童霜威吃惊地问:“鸦片?”

    褚之班苦笑笑:“对!那地方人都做这生意!从沦陷区贩到界首,再派人去洛阳、西安脱手,总算捞了点钞票换成了金子。”他指指放在屋角的那只破藤箱,“我的金子全随身带出来了。多亏有这点‘黄鱼’啊!要不,我也无脸上你的门了!多蒙你热情款待,不势利我,所以我什么话都可以告诉你。你一定会笑我知法犯法,做过多年法官的人竟贩过鸦片!可我这是上行下效。官儿大的发大财,我只算是发小财。如果我两袖清风,只怕如今已死在日军铁蹄下了。就是来到了大后方,也只能挨户讨饭饿死街头。幸亏我总算把金子带来了!我想,就是坐吃,也能过几年穷日子。如能经经商,就更好了。一般物价总指数约较战前增加四百几十倍,现在物价飞涨之势不减,做什么生意都容易赚钱。不知你能否给我介绍点这方面的路道?”

    童霜威不禁感情复杂地叹了一口气,是叹这世道、这社会,也是为褚之班叹息,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稍停,沉吟着说:“说实话,给你找个事,对我说也极困难,要我来介绍你经商,更不知如何下手!”

    褚之班点点头:“生意之道,我知道你确实无缘。但杜月笙我战前在上海做法院院长是认识的,有些案件上我也帮过他忙。你同杜月笙过去熟识,他现在在重庆仍是兜得转的风云人物,借着戴笠的势力,让中华实业信托公司包揽了内地军用物资的生产,不仅大批抢购囤积物资,做投机生意,还利用军统控制运输,一直在同沦陷区进行走私买卖。就是鸦片吧!听说在西康没收的一批烟土,足足五万多两,也是这个公司包揽下来销售的!”

    童霜威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事他不清楚,听了倒是深信不疑。一方面为自己早已辞掉杜月笙给的那个中华实业信托公司的设计委员不拿那点车马费感到轻松,一方面却又为自己曾经拿过那点车马费感到肮脏,深深吁了口气,大口喝了些辛辣刺激的老窖酒。

    只听褚之班说到正题上来了:“我在想,我也还有点本钱。我可以租点住房,换点衣服,改变这副落魄模样。去找杜月笙,希望他让我在他的公司里扎进一只脚。我给他东南西北跑跑腿,还是够格的。这种事我自己可以去找他,要是有你的推荐信更好办,一定能成!我来找你,就是为此。秘书长你一向是个豁达大度肯急人所急的人,这封介绍信总是可以写的吧?”

    童霜威心情沉重、复杂。写吧,不合心意;不写吧,碍于面子不好办,也于心不忍,诚恳地说:“之班,你做做生意,将本求利,我倒也赞成。只是去同杜月笙在那些邪门歪道的事上抱成一团,赚些亏心钱,去做奸商发国难财,我怕不可取!”

    褚之班仍苦笑笑,说:“现在是无商不奸,无官不贪,奸商比贪官还好!要想赚钱有什么可取不可取?你是个君子!现在是君子失意,小人得志的世道。我刚才说过,如果我在界首时不是做了点黑货生意,今天就讨饭行乞了!谁来可怜我?如今,你写封信,我也不要你担负多大的干系!只要说我从河南逃难来此,谋生维艰,但颇有能力,你念当年旧谊,特写此信介绍,希望他推情予以帮助,别的都由我自己口述就行。你看,不为难吧?”

    童霜威沉吟了一下,思索着说:“你处境如此,信我当然该写。但我还是要说一句,你无论如何本来是个法官,做事该有个尺度。现在有困难,暂时在他那里落脚,是出于无奈。以后有了点办法,还是离开那里为好,不要恋栈。如何?”

    “你劝我洁身自好,我懂!”褚之班说,“我当牢记!”

    他说得轻巧,童霜威摸不清他是真心话还是敷衍语。

    侯嫂来送热饭和一只热鸡蛋汤来了。两人开始吃饭。饭后,童霜威给褚之班写了一封给杜月笙的信交付给他。褚之班将一只破旧的藤箱留下请童霜威代为收藏,自己提着只破旧的公事皮包走了。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褚之班又来到余家巷二十六号。家霆去上课了。童霜威这次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容光焕发,理了发修了面,穿了新买的米色西装和黄皮鞋。他取走了藤箱,告诉童霜威:“‘士为知己者用’,杜先生到底是豪爽人,还不忘当年在上海滩上我在一些案件上为他出过力的旧谊。一切总算顺利!”留下了新租的住处的地址,道谢而去。

    童霜威不胜嗟叹,不知自己帮他写了这封介绍信,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抑是做了一件坏事。

    三

    是幻觉吗?不是!却完全有幻觉之感。

    童家霆坐在美军C30运输机上由重庆飞往桂林,心情惊愕而开朗,他尽量使自己幽寂、恬静。从窗里逆着阳光看下边的景色,分外奇妙,巨人似的松散云团,深蓝色的山峦,褐色的原野,金黄色的庄稼,使他眼花缭乱。

    一个月前,激战了四十七天的衡阳[2]失守后的那天,陈玛荔派专人送了一封信给家霆,约他晚上八点钟务必去一次,有要紧事商量,信上并注明:“你愿意去前线采访吗?这儿有一个极好的机会留给你!”

    自从暑假前期考开始时,家霆同燕寅儿就讨论过利用暑假实习的事。学校在教学方法上,注重练习、实习。新闻采访、新闻写作、新闻评论等课程,教师都主张边讲边做,主张学生从实习中取得实际工作经验。暑假既然快到了,当然最关心实习的事。燕寅儿告诉家霆:“姗姗大姐说,她打算让我们俩在她报馆实习,一人给一个特约记者的名义,不拿薪水,可以印名片并参加记者招待会等活动,也可以到外地采访写通讯。稿件择优刊用,付给稿酬。”

    依家霆的本心,最希望能到延安采访观光一次。初夏时分,在蒋介石和他的美国参谋长史迪威的矛盾中,政府被迫组织了一个中外记者团到延安。《新民报》派主笔赵超构参加,他们经西安到山西转赴延安,来回两个多月,赵超构写了《延安一月》,从七月三十日起在报上连载。他以自由主义者的观点,比较系统地报道了一向被封锁的延安情景,使家霆阅读后,感到起了打开一扇通风窗口的作用。家霆每天必读,更增加了对那里的向往。但明白要去延安是不可能的。因此,又很想有机会到前线去采访。

    家霆心里十分羡慕战地记者。钦羡那些在欧洲随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开辟第二战场的战地记者们!羡慕《大公报》派往英国又派往欧洲的中国名记者萧乾!羡慕驰名的美国“大兵记者”恩尼·派尔。派尔不写将军,专写士兵,在太平洋越岛战争中与士兵一起登陆冲锋陷阵,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根据亲眼目睹的危险经历做出第一手报道,勇敢精神多了不起!他很希望自己能有这种机会,并且相信凭自己的活动能力与写作水平,如果有这种机会,一定能是一个出色的合格战地记者。所以,他曾笑着问燕寅儿:“能找到机会上前线吗?”

    燕寅儿当时笑着回答:“你想去哪条前线呢?敌后去不了!河南兵败如山倒,湖南可能要往广西跑,只怕你人还未走到,那里已经有了日本兵!缅甸丛林战,写些通讯倒是吸引人看。可惜,《大公报》早派了随军特派记者吕德润,我没办法用飞机再把你空投下去!你说怎么办?”

    两人笑了一阵。后来,放暑假了,就都在燕姗姗的报馆里挂了个“特约记者”的名义,在重庆市内跑新闻。虽是实习性质的记者,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专拣重大新闻采访。

    八月五日,中美混合突击支队在中国驻印军支援下,攻占缅北第一重镇密支那,毙日军两千多。两人特去采访了在缅北侨居过的一个华侨翁先生,又采访了一个一九四二年初随中国远征军入缅作战受伤致残回到重庆的林少校,写了一篇综合专访。八月七日,由美国驻中国战区司令史迪威派出的“迪克西使团”,即美军观察组一行十人,由重庆飞往延安。两人去采访,写了一条新闻,用“童家霆、燕寅儿”的名字发表了。八月十三日,两人又随燕姗姗去曾家岩五十号参加了周恩来的记者招待会。这天是“八一三”淞沪抗战七周年纪念日。会上,周恩来用事实驳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梁寒操七月二十六日对外国记者发表的所谓“国共谈判陷于停顿的责任在共方”的谈话,指出:只有国民党的统治人士立即放弃独裁政治,立即放弃削弱与消灭异己的方针,立即实行民主政治,并从民主途径中公平合理地解决国共关系,才能得到效果。两人回来,又合写了一条新闻,只是这次用了笔名。消息写得很客观,符合有闻必录的原则。姗姗大姐认为写得不错,报馆及时发表了。

    除了跑新闻,家霆和燕寅儿还开始写些“戏剧漫语”的文章,对上演了的《杏花春雨江南》《戏剧春秋》和《还乡记》等戏剧进行评论。余下的时间,两人大都用来阅读从“新华书店”里买到的进步书籍。

    谁知,就在这时候,来了陈玛荔的信。

    家霆看到信上措辞恳切,纯属好意。又有上前线的机会,斟酌再三,觉得不能不去。晚上八点准时到了陈玛荔那间挂着她巨大全身油画像的客厅里。

    陈玛荔表情比历来都严肃,态度仍旧不胜亲切,说:“你好久不来我这里了!我知道你忙!听说你同燕寅儿在实习是吗?”

    家霆点头。

    陈玛荔吸着香烟,笑着说:“我看到你与燕寅儿合写的那则迪克西使团飞延安的报道了。你们是在帮共产党的忙呢,是不是?”

    家霆笑了,说:“我和燕寅儿都无党无派!这,Aunt,你是知道的。”

    陈玛荔点点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总觉得你是有远大前程的,应当好自为之!使人高贵的是人的品格。我没有理由不喜欢你的品格。我愿意为你打开生命中的窗户!”

    家霆想:多么矛盾的想法!但好奇地专心听着。

    陈玛荔关切地说:“比如,你上这个新闻专科学校就很可惜。我有心想让你上重庆新闻学院。这个学院在上清寺,去年十月创办的,是中美文化合作计划中的一个项目,由中宣部国际宣传处与美国纽约哥伦比亚新闻学院合办。每期只招考三十个学生,收的都要大学毕业生,而且要英文程度好的。学习一年、实习半年毕业后,将选拔成绩优良的学生去美留学。你的中英文都好,大学文凭么,我可以给你设法。但你必须做出点成绩来,我好给你说话,愿不愿意?”

    家霆洒脱地笑着,问:“怎么才叫做出成绩来呢?”

    陈玛荔吸着烟,说:“现在,美军反攻,切断了日本在太平洋的海上航道。日本至今占据着香港、广州、新加坡、安南、缅甸等等大片地域,所以企望打通大陆交通线的意图越来越明显了。打通粤汉路可以与广州、香港方面的日军联成一气,打通湘桂路,再通过南宁,可以与河内、海防方面的日军联接起来。当然,也不排除打通贵阳、昆明的通道,包含着威胁重庆的祸心。”

    家霆吃惊了,问:“有这么严重吗?”

    陈玛荔点头,但说:“当然只是推测。东条英机内阁上个月垮了台,说明日寇处境不妙。但正因如此更要垂死反扑,这次进攻规模很大。我军前方确实打得不理想。衡阳打了四十七天,很不容易,但终于失陷了。日寇正想沿湘桂线南进入广西。广西方面,肯定要打硬仗阻止日寇进犯的。第四战区是会固守桂林的。你想去前线采访吗?我可以介绍你坐美军A.T.C.的运输机去广西桂林。那里离前线还远,如你不怕冒险,再朝前去也行。如果不愿向前,就在桂林采访也可。回来时,你仍可以从桂林坐美军飞机回来。我要你去做出成绩,就是希望你能写出些引人注意的通讯来。”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