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将窗从外面关上,驱赶童霜威说:“客人,回去吧!娘娘不会客的!”
童霜威听着“笃笃笃笃”的木鱼声,懂得出家人敲木鱼,发出清脆的声音,用于掌握诵经节奏与调整音节,还有它更深一层的含义,就是“自警”。因为鱼昼夜未尝合目,亦欲修行者昼夜忘寐,以至于道。“警众”与“自警”,乃是出家人敲木鱼的宗教内涵。现在卢婉秋见到了他,闭目敲起木鱼来,就是表明心意,促他快走,怎能勉强?
童霜威只好叹一口气,将诗集和茶叶交到小姑娘手上,说:“代我交给你卢娘娘吧!”他转身离开卢婉秋的住处,带着满腹悲凉,缓缓移步走了。已近中午,阳光强烈,透过林叶间洒下来,在林中构成金光万道。有夏蝉在枝梢鸣叫,蝉鸣声使他想起了战前南京潇湘路一号花园里夏日的情景。心事重重,难以自已。
为卢婉秋伤感,又为她惋惜。人生在世,苦难本来就多,如果用乐观积极的态度对待,就有可能履过苦难,有所建树。倘若悲观消极,看破红尘,自己认为这就是得到了解脱,对人对己都不可取。卢婉秋这样一个多才、有见解的奇女子,今后会怎样呢?这样的人,决心已下,是难以使她摆脱悲剧重新回头的。
他又想:这些道理,难道她不懂得吗?未必!只是真理即使懂得,不能按照去做,也是无用的。世界最尊贵的宝物,莫过于能按照着真理去做了。人世间的名利富贵,恰如过眼烟云,而真理之光却会永远照耀着世间。对于我来说,从卢婉秋身上看到了什么呢?我这些年来跨过生死关,绕过名利场,好的是我没有消极,对抗战我是越来越坚定的,对国家民族的未来,是越来越看清楚应该怎么办了。与其像卢婉秋凄凄惨惨地青灯红鱼在悲戚消沉中了此余生,何不慷慨激昂地面对纷纭复杂的斗争做出我应有的贡献?
东想西想,他虽摆脱不了惆怅,心里却畅快一些了。听到那树上大批鸣蝉发出的鸣声似乎是说:“知了!——知了!——知了!——”
无心赏玩山景了,顺路到缙云寺去打听程涛声的消息,寺里的知客僧说程涛声前些时来过,近日未来。他只好失望而返。冒着日晒,流着汗,大步走下山去,决定到北碚吃了午饭坐汽车赶回重庆去。
童霜威从北碚回到重庆余家巷家中已是傍晚,万万没想到,家中已经坐着一个风尘仆仆同乞丐差不多的客人在等待着自己了。
家霆正陪客人谈话。客人个子矮矮的,挺着肚子,肩膀横阔,原来一定很胖,现在因为消瘦些了,脸上多了些皱纹,满面风霜,面目黧黑,看得出是经历过大苦大难的。他下巴上一颗黑痣,长着几根黑毛,就是烧成了灰,童霜威也认得出,是褚之班。
家霆见童霜威回来了,声音里含着激动,叫了起来:“爸爸,褚叔叔来到快两个钟点了!他从河南逃难来到重庆,一路上吃尽了千辛万苦。”
啊,褚之班!这个战前做过上海地方法院院长的褚之班,童霜威同方丽清这门婚事是他做的媒!战前童霜威与他本是好友,他贪污受贿犯了案,童霜威当时是中惩会的委员兼秘书长,不得已做了惩判,得罪了他。结果,有人在新街口、国民政府门口和中惩会、监察院大门口都撒了无头传单,说童霜威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害得童霜威只得辞职。这事当然不能肯定是褚之班干的,但也不能说一定不是他干的。抗战爆发后,褚之班一下子变成了安庆地方法院院长,童霜威带全家逃难路过安庆,正逢大雪,褚之班穿着团花绸皮袍、头戴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热情迎送宴请。到前年夏天,童霜威跟柳忠华带家霆逃离沦陷区来到大后方,经过皖豫交界的界首,巧遇褚之班。他在界首挂了个山东省政府参议的名义,纳了妾,过得很舒适。见到童霜威后热情招待,表现得情深意长。童霜威在江津时同他通过信,不过是互相问候的八行书。想不到如今中原惨败,兵燹千里,他逃难来到重庆,狼狈得简直成了乞丐。童霜威真是既唏嘘又同情。回想起过去在安庆、界首的事,自然热情接待,马上说:“啊!之班!你来了!”说这话时,也真奇怪,竟鼻子都酸溜溜的了。
这一些日子,国际战局中的好消息与国内战局中的坏消息同时传来,都激动着童霜威父子的心。
六月六日,盟军出动船舰四千艘,飞机一万一千架,掩护英美加联军,在法国诺曼底半岛登陆成功,突破了希特勒大肆吹嘘的“大西洋长城”,举世盼望的“第二战场”开辟了!人心激奋。这昭示着法西斯德国的失败,已是必然要来到的事了。正因如此,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像只发疯的野兽拼命作最后的挣扎。在河南取胜的日军开始进攻潼关;在湖南占领了长沙的日军开始进攻衡阳。前方战争的失利,使大后方的人心头罩上阴影。因此,虽然六月十六日,美国超级空中堡垒B29轰炸机首次从成都机场起飞,轰炸日本本土——八幡钢铁工业中心,本是值得十分兴奋的大事,实际却未能扫除豫、湘战场上作战失利给人们造成的不快。现在,褚之班这样乞丐似的出现在童霜威父子面前,自然不能不使童霜威感到震撼了。
褚之班叹息摇头,他眼泡虚肿、眼神疲倦,连声叹息地叫着:“秘书长!秘书长!”说,“险险是今生再也见不着你了!如今,你看,我这副叫花子的模样,实在惭愧!我来找你,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哪!”
童霜威放下手里提的公事包,热情招呼褚之班快坐,亲自去拿热水瓶给褚之班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茶杯里斟水,对家霆说:“家霆,你褚叔叔脱难来此,见面不容易啊!赶快上街,去买几样熟菜来给褚叔叔洗尘。我们要好好谈谈。”
褚之班摆手劝阻说:“秘书长,你父子对我这么热情,我已经感激之至。你这里的生活条件我也看得出来,不必客气了。我今夜,找个小客栈一住就行,只是随身这点东西——”他指指一只破藤包和一只沾满尘土的公事包,“要在你这里寄放一下。晚饭么,有一菜一汤就很好了。主要是我们可以谈谈叙叙。”
家霆仍旧去内房取了钱拔腿走了。这里,童霜威同褚之班喝着茶谈起心来。
褚之班微伛着背摇头叹息,说:“前年你路过界首,我已经对你说过一战区将帅不和争权夺利搅成一团贪污腐化扰民害民的劣迹。这不,日寇从四月起集中兵力进攻,军事当局仓促应付,指挥失当,一败涂地!老百姓都给害苦了!”
童霜威气恼地说:“汤恩伯这下怎么交账?”
褚之班凄苦的脸容有种说不出的严肃,说:“汤屠夫的军队与民众关系恶劣,作战中一再败退。论理,杀了汤恩伯的头再枪毙也应该。可是,他是嫡系亲信,无法交账也不要紧。我看,怎么样上边也是要保他的。说不定打了败仗还能让他升官。中国官场之黑暗,无理可说。”
童霜威叹气摇头。
褚之班捧着热茶叹息,又说:“我在界首安的那个小康之家,你是看到过的。这次匆促逃难,一路上,老觉得鬼子在屁股后边追。如今我成了孤家寡人,沦落成这副模样。说起来伤心。”
“如夫人呢?”童霜威问时,不禁想起了前年夏天,在界首褚之班家中看到的那个穿月白色旗袍长得娇小玲珑的烫发女人来了。
“唉!”褚之班声音很轻,有点儿嘶哑,像是闷在心里似的,“我倒是带着她走的,但未出河南,路上就失散了。正像戏文里说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说完,意兴索然。
童霜威又问:“你留在上海的夫人好吗?”
褚之班仍旧摇头:“在界首时是通信的,当时情况还好。她娘家开鞋帽庄,不涉政治,生活无虞。对了,内人来信谈起,说见到过嫂夫人方丽清……”
“啊,是吗?”童霜威阻断了他的话,“我已经同她离婚了!”说着,将情况大致说了,又问,“方丽清什么样了?”
“内人信上略而不详,只说看来她打扮得还是很漂亮,过得好像不坏。”
童霜威鄙夷地说:“这个女人的事不谈也罢!”同褚之班谈起方丽清,勾动了他许多痛苦的记忆,心上泛着苦涩。
两人继续喝茶聊天。褚之班边聊边摇头叹息。看来,摇头叹息已经成了他的习惯,遇到无话可说或感慨不已时,就只有用摇头叹息来表示感情了。
童霜威问:“你怎么知道我这里的住址的?”
“啊!”褚之班说,“我先到司法院找熟人。人心不古,有的见不着,有的极冷淡。又到中惩会去,碰到了毕鼎山,他真是神气极了。过去,我们没有交情,但还是熟识的。想不到这小子如今眼睛长到额头上去了!见到我这副狼狈模样,好像忘了我是谁了。那种疏远没法形容,告诉我,你住在余家巷,门牌号码不知道,叫我到国史馆打听。去了国史馆,才来到这里。”
童霜威叹口气,心情复杂,站起身来,说:“你等一等。”去内间开五斗橱抽屉拿钱,将一叠钞票塞在一只空信封里,走出来,递给褚之班说:“之班,这里有点零用,你先拿着花,别的我们再好好商量。”
褚之班连连摆手,不肯收钱,说:“不要不要!”
童霜威诚恳地说:“你我何必见外?这点钱也不多,我只是先拿了给你买点衣服和零用的。你来到重庆,往后怎么办呢?得从长计议一下才行。”他心里在盘算怎么想法帮助褚之班得到安置,一时却又想不出办法来。
正谈着,家霆回来了,手捧着大包小包的卤菜,说:“褚叔叔,这里也买不着什么好东西招待你。”他去小菜橱里拿碗、盘和筷、碟,端出了童霜威的那瓶泸州老窖和两只小酒杯来。一会儿,桌上放了四盘卤菜:牛肉、排骨、酱鸭、酱肉。家霆说:“爸爸,您陪褚叔叔先喝点酒吧。我去厨房里看看侯嫂今天做的什么菜,叫她再加炒点鸡蛋什么的。”说着,人已出屋去后边花园旁的厨房间去了。
童霜威同褚之班上桌,替褚之班斟满了酒,说:“‘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1]我不爱喝酒,但今天要陪你喝一盅!”
两人举杯轻碰,褚之班感慨万端地说:“秘书长,我落难了,多蒙不弃,心感无既。但我看你来四川后也颇不得意,不知现在处境究竟如何?”
童霜威抿一口酒,苦笑笑,简单地将来大后方以后的情况如实讲了。
正讲着,家霆来了,他自己捧了碗饭,后面跟着侯嫂,用托盘送了几只菜来。侯嫂放下菜盘,家霆对侯嫂说:“谢谢你过一个钟点送热饭来。”他对侯嫂总是和气而且平等,侯嫂做起事来也总是心甘情愿。
侯嫂走后,家霆说:“褚叔叔,我一会儿还要去上课,你同爸爸慢慢喝酒,我就先饭陪了。”他说着,吃起饭来。他这人,也是软心肠,见褚之班落魄,对褚之班特别显得亲热和客气。
褚之班对童氏父子的热情对待十分满意,也十分感激,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刚才没讲完,请继续讲。”
童霜威苦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了,倒不如我讲一则佛家故事给你听。一个和尚请教一位禅师说:‘人怎么才能解脱?’禅师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叫和尚站到圆圈当中去,没想到和尚刚一进入圆圈,禅师就用木棒狠狠地打。和尚被打疼了,跳出圈外。但是,当他刚跳出圈外,禅师又打将起来。这真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圈内也不是,圈外也不是!这边也不是,那边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哈哈,我现在倒是有些解悟了。我并不求解脱,我如是那和尚,即使不能把禅师的木棒夺过来,我也要远远离开木棒和那圈圈,走我的路!我想进就进,想到哪边就到哪边,想笑就笑!”说这话时,他想起了柳忠华,却又不禁想起了卢婉秋。
家霆吃着饭,听到爸爸讲这个故事,似能体会到爸爸的思想和感情。觉得爸爸讲这故事在愤激中寓含着一种积极斗争和进取的精神,不想任人摆布,也不想消极对待人生。
褚之班对故事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倒是难得地微微苦笑笑,又叹气摇头地说:“是呀是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圈内也不是,圈外也不是!别说你秘书长有声望有地位有真才实学尚且如此,现在我这个流浪汉来到重庆,想生很困难,想死不容易,真不知该怎么才是了!”
家霆说:“褚叔叔,不必悲观!不管怎样,第二战场开辟后,德国是走定下坡路了!苏联正大片大片收复失地。太平洋上美军正在一步步前进。缅甸方面,中美联军与中国驻印部队以及英印军在孟拱河谷与日寇的战斗胜利结束,日寇损失惨重。滇缅路与中印公路迟早就要打通。过去我们老是挨日机轰炸,现在日本八幡已经挨从四川成都起飞的B29轰炸了。日本狗急跳墙,河南、湖南前方失利,使人揪心和不满,但共产党在广大敌后解放区抗日,成果极大。这几天,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来华,就是要政府进行改革。一部分美国的有识之士也看到了重庆的腐败,主张必须发挥中共的抗日威力了!整个国内外形势是很好的。”
褚之班睁大了眼睛听着,说:“我这些年在界首住着,只知道风陵渡那边有共产党,陕北有共产党,别的消息都听不见。这两个月又老在逃难,更加孤陋寡闻。你这一说,有了总的印象。不过在界首住着,共产党抗日的事简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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