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1944年5月—1945年2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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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霜威开心地点头笑了:“是啊,是啊,团结抗战,实行民主,发奋振作,荡涤污垢,取缔特务,都是当务之急!我真希望同你聊聊啊!”他给柳忠华倒了一杯开水。

    柳忠华流畅地说:“国共谈判正在进行,分歧很大。中共的实际地位得不到承认,反而一定要取消这取消那。党派的公开合法地位,人民的民主自由问题毫无改善。现在,日寇正在做垂死挣扎,中国的抗战要保持今天的国际光荣地位,必须更靠自己努力。需要团结与动员全国力量,才足以停止敌人的进攻并准备力量配合盟国的反攻。国民党如果不立即结束当前这种统治局面,组织联合政府,一新天下耳目,振奋全国人心,鼓励前方士气,怎么能行?姐夫,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童霜威仔细听完柳忠华的话,说:“联合政府,这张药方开得很对症。”

    柳忠华补充说:“国民党寡头专制统治的军事、政治、经济各方面的深刻危机,反映了全国人民对于误国政策的愤怒。中国往何处去?应该怎么办?大家不能不关心。联合政府的提出,就是这么来的!姐夫,记得抗战初在武汉你问过我:‘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时我回答你:‘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可以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后来我又说过:‘我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中跑出来,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如今,是这种时候了!你有这种准备和打算了吧?”

    童霜威浑身发热了,吸着烟说:“人非草木,我思索得很多,时间也很长。新旧之间,是非之间,得失之间与生死之间,都有所考虑。我深深认识到:如你所说的寡头统一,非但统一不了全民族,而且也统一不了国民党自己的党和派系。抗战到今天,我看到一种趋向:国民党在溃烂,共产党在壮大。人心向背,历来决定一个政权的成败。冯村死后,我看得更深想得更多。路怎么走?我懂得,也有决心。只是,孤单寂寞之感却并没有消失。……”

    柳忠华插嘴说:“那是因为你还缺少行动,没有起程上路!更是因为你还游离于群众之外。”

    “是呀!是呀!”童霜威点头猛吸着烟,将烟灰缸递给了柳忠华。

    柳忠华也吸着烟,说:“如果你在群众之中同大家并肩在一起,就不会有孤寂的感觉了,就会有了精神支柱,也会觉得胆大气壮了。”

    “是呀!”童霜威思索着说,“我在给大学生讲课时有一种感觉,我不孤单!”

    “你的课听说讲得很精彩。”柳忠华看着童霜威说,“一些进步的大学生说,在听你讲课时,能感受到你有一颗火热的心在跳动。你讲的课,谈的是历史,能使他们有新的思索。”

    “这你也知道?”童霜威笑着问,忍不住如实地说,“忠华,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现在同战前确实是不同了。你们的人似乎无处不在、无处不有!这是一种队伍在无限扩大的表现。这当然是由于你们的人在积极抗战,而且具有一种奉献精神,但也是时代使然吧?老实说,有时我感觉到:家霆确实长大了,但他不会走我的路!他走的是他妈妈和舅舅走的路!”

    “这是对的!”柳忠华带着感慨说,“家霆是会比我们这一代人强的。因为他生活在搏斗、创造、开拓和建立的年代。既有战火和生死的考验,也可能会有胜利的喜悦,虽然一样并不轻松,也可能付出血的代价。但无论如何,与处在帝国主义任意践踏之下,与处在漫漫长夜中遭受围剿和白色恐怖的笼罩究竟不同。曙光的呈现是可期的。倘若你坚定了自己的步伐,参加到一支国民党左派的队伍中去,对他会是一种极大的支持和引导,也是一种极大的鼓舞与勉励。只是,你有时还有些犹豫,是不是?”

    童霜威坦白地点头,吐口浓烟说:“有时,是有的!不过,我有时也是从策略上考虑的。比如,明晚颜成之演讲,他胆量确比我大,我则认为是否不够策略?”

    “讲求策略是对的。”柳忠华说,“他也考虑到这问题,但由于他德高望重,是国民参政员,认为特务还不敢碰他。他的正气令人钦佩。这次来演讲,据说有特务说了威胁他的话。他听后还是决定来讲,劝他换个题含蓄些,他说:‘我晓得我演讲时人群里会有特务,但我不怕!怕就不来讲话了!我就得把话讲给特务听听,再让特务把我的话报告上去,才起作用!’”

    童霜威一瞬间激动得心里“嘣嘣”乱跳,眼眶也泛红了,说:“忠华,你知道,我老是在等待着。我确曾有过犹豫甚至动摇,可是,现在,我下定决心了。国事不能再耽误了。我这一生曾错过不少黄金时代,这个统治造成的罪恶太多了。一味责备别人是无用的,自己觉悟最最重要。这就是我现在的决心,你能理解吗?”

    柳忠华吐着烟,同情地望着童霜威,带着感情地说:“姐夫,我来看你,也是来给你打气的。我为你对一些问题的认识感到高兴。今天的谈话,是我同你这么多年来谈话中最重要最愉快的一次。反攻的日子理应快到了!前方仍在打败仗,归根结底还是由于这个政府不行。你有声望,能起你应起的作用。应当不停步地向前走。这样,在适当而必要的时候,肯定会有人来找你参加他们的队伍。那时,你会发现,在你的前后左右,都是国民党的左派,而且他们早已有了一个组织,同志很多!中国将来的责任将担当在每个人自己的肩上!”

    童霜威被柳忠华的诚恳与鼓励所感动,他明白柳忠华说话是有一句算一句的。他能意会到柳忠华是在干些什么。突然,脑际像有电火光一闪,他似乎开窍了,问:“忠华,你现在名叫钟放?”

    柳忠华笑着点头,掐灭烟头说:“是的!”

    “啊!钟放就是你啊!”童霜威喟然地也揿灭了烟头。

    柳忠华点头微笑着。

    童霜威更明白了,欣慰地赞叹了:“可惜你不是个军人。不然,你一定是个能变主客之形、能知己知彼、善于审势审机、运筹帷幄的良将!”

    后来,柳忠华走了,还要摆夜渡过江去。临走,他说:“我到冯村的墓上去过。他的死我很难过!”又叮嘱,“同我见面及我来看望的事不必同任何人讲了。”

    整夜,童霜威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柳忠华每每总是在他感到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同柳忠华谈话后,他心情激奋,忽然决定明天不去缙云山看望卢婉秋了。是因为不喜欢卢婉秋的消极出世呢,抑是因为占据脑际的已是国家大事而将男女私情搁在一边了?他自己也说不清。睡在床上,听着嘉陵江湍急的水声,听着野鸟“吱”地飞鸣。半夜里,他嘴干舌燥,披衣起来倒水喝。从玻璃窗里向外望去,月光下,看到夜雾腾腾在江上飘浮。沙滩边,一只停泊着的木船旁,船夫在鹅卵石堆和细沙滩上烧着一堆篝火。通红的篝火在江畔的夜雾中燃烧,射出熊熊的红光,美丽鲜艳极了。

    童霜威看着那堆在黑夜浓雾中燃烧的篝火,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进入老年,热血却辛辣地在肌肤和血管中奔腾,心中像注满了青春活力。

    二

    转眼到了六月下旬。

    天气湿热难耐。童霜威来到缙云山上时,觉得山上凉爽宜人,十分舒适。

    这一个月来,童霜威始终没能同程涛声见到面,也不知他究竟去哪里了,在忙些什么。上周,乐锦涛来看望童霜威,除了谈豫、湘战争溃败不胜忧患外,主要是谈卢婉秋的事。说他最近又去看望了一次卢婉秋,卢婉秋更消极了,他夫妇二人十分焦灼。说从卢婉秋处发现她对童霜威印象不错,希望童霜威一定再去缙云山看看卢婉秋,同卢婉秋谈谈,劝劝她。

    童霜威听乐锦涛这么说,心里既有同情也有歉疚,立即表示一定去看望一次。现在,趁着昨天来北碚复兴大学上课,在“临江庐”睡了一夜,今天一早,坐木船渡江到北碚,雇了一乘滑竿上缙云山了。

    此次来,并无游兴,单纯只是为了看望卢婉秋。想带些什么给卢婉秋,又不知带点什么合适,最后决定将自己心爱的一本《鉴湖女侠秋瑾诗笺》带去送她。记得卢婉秋是喝茶的,又带了一斤上等清茶一并拿在手里。到了山上,滑竿停在缙云寺前,他付了钱打发了滑竿,独自走到缙云寺与狮子峰之间的那条岔道附近来了。

    上次来,是去年十月,一晃八个多月了。八个多月未来,童霜威感到歉疚。并不是他薄情,倒是常常想起卢婉秋的。为什么竟这么久不来呢?啊,冯村的事,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自从冯村被捕,顾不上也不忍心再为别的事去致力了。何况,冯村死了,在感情和心情上的打击是难以形容的。更何况,国事扰人,脑海里始终不平静,常有一种“何以家为”的想法。同时,由于卢婉秋的清高、圣洁,与世上俗人迥然不同的博学、谈吐、仪容,她那种战死疆场的抗日爱国将领未亡人的身份,以及她的肃穆、宁静与对亡夫的哀思之情,都使童霜威感到既可钟情却不应侵犯。倘若为自己的钟情向她表露,无异是亵渎了她的意志,强人所难。对于卢婉秋这样一个奇女子,童霜威感到自己是没有能力使她回心转意返回红尘的。正因如此,虽然难免不想起她,又觉得难以亲近。自己既有声望地位,又是上了年岁的人,顺乎自然水到渠成的事可以去做,勉为其难力所不逮的事何必强求?尽管如此,那种夹杂着爱与歉的复杂感情总弥漫胸中,难以拂散。

    从绿树荫下的山间小径走去,用竹笆建成的农舍模样的房屋又出现在眼前了。白墙黑瓦,映着绿色的修竹和夹竹桃,分成两摊。旧的一摊是五六间平房,在后边;新的三间门窗漆成绿色装着绿纱窗。一切依旧,连门前那条蜿蜒流过的小溪上石块砌的桥路、卵石曲径,也依然如故。

    只是,听不到上次来时听到过的叮叮咚咚、缥缥缈缈,悠扬、空灵的凤凰琴声,更没有女子悠扬的《三宝歌》声了。一片寂静,只有在那旧的一摊农舍前的场地上,有一群公鸡和母鸡在走动着啄食,隐隐可以听到鸡声“咯咯”。

    童霜威手拿纸扇和诗书茶叶,取出白手帕拭干脸上的汗水,捞起灰绸大褂的下襟,踏着湿漉漉青苔布满的小道走上前去,心里想:卢婉秋在不在家呢?眼面前又想象出穿黑旗袍体型匀称的美丽中年女子的身影来了,那个眉眼间充满傲气与悲戚、皮肤白皙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的素净而大方的女子。他希望她在家,希望能够见到,希望能够谈谈,希望不虚此行。

    刚要走近三间有绿色门窗的新屋跟前,忽见邻舍里那个去年十月间见过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出现了。她一跳一蹦地跑过来了。仍旧穿着半旧的花布短衫、黑色长裤,只是八个多月不见,好像长高了些。她走上前来,隔断在童霜威和门户之间,像上次一样地冷着脸问:“找谁?”

    童霜威停步指指卢婉秋的屋子,说:“我是找你卢娘娘的。我以前来过这里。”

    “娘娘不见客!她在做功课。”小姑娘早已不认识童霜威了。也难怪她,上次童霜威来是穿的西装。

    童霜威没奈何了,说:“我等一等吧。”心里却想:只要人在家就好,总不能闭门不开吧?

    “不,娘娘不见客!啥子人都不见!”小姑娘的意思是打发童霜威马上走。

    既入宝山,岂能空手而返?童霜威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小姑娘,说:“麻烦通报一下,看能不能见我。”话声较响,希望卢婉秋在屋里能听见。

    小姑娘摇手不接名片,仍冷着脸:“娘娘不见客,请客人回去吧!”

    童霜威感到棘手,说:“我是你娘娘的姐姐、姐夫托我来看望你娘娘的,一定要见!”

    小姑娘坚决得很,摇头又挥手:“不见就是不见!回去吧!”

    童霜威没有办法了,只好跨前一步,轻声叩门,叫唤起来:“章夫人!锦涛兄嫂托我来看望,请开门吧!”

    门一敲加上一声叫唤,使小姑娘生气了,大声叱责:“你啷格不讲理么?跟你说娘娘不见客,乱敲门做啥子?”

    童霜威叹息一声,却出乎意外地看到卢婉秋的绿纱窗“啪”地开了。他一抬头,从窗里看见了站在窗口的卢婉秋。八个多月不见,卢婉秋的变化太大了。她已经将一头乌亮的美发全部剃光,人也苍白瘦削了。虽然,眉眼仍旧美丽,但八个多月前在脸上犹可见到的一点生气,现在似乎全部没有了。她伫立窗口,见到童霜威时,微微颔首,双掌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童霜威心里酸楚,恭敬地说:“章夫人,我是特来拜访的,请开门谈谈如何?”

    谁知卢婉秋平稳地说:“霜老,别来无恙!谢谢关心。我早已体悟佛性,渐入佳境,厌生死苦,欣涅乐,断除一切烦恼,发大誓愿,皈依佛祖,忧乐不能攻心,六根清净。请霜老回去,我就不出来送您了!”说毕,默默躬身,闭目冥思,端坐下去。

    童霜威心中一阵悲凉。酸楚和悲凉是在看到卢婉秋剃度了丝丝青发产生的。这时,听她说了这一番消极到极点的话,酸楚悲凉的感觉更剧烈了,不禁发自内心地对着窗口里说:“章夫人!觉悟之心人人有之,成佛之性人人有之。但这世间有罪恶,中国面临的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大乘佛教的精神是奉献小我广度众生。贵如释迦者,也曾经为了救度他的祖国,静坐在大马路旁,抗议敌军的入侵。章夫人!如今从大局上来说,抗战胜利已经有望,只是日寇日暮途穷仍在河南、湖南发动猛烈进攻,抗战不可懈怠。章师长是为抗日捐躯的。你理应积极而不是消极,为抗战出力为他报仇。为什么竟因伤心和烦恼而从远离尘嚣又进一步剃度为尼了呢?生命的可贵,不在于舍弃,更在于奉献。不顾在日本侵华战争中煎熬的苦难大众,只想自己断除烦恼、得到解脱,恐怕并不正确吧?”他有心把话说得刺激些,心想用重槌才能把鼓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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