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1944年5月—1945年2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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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不了!”韦家琪摇摇头说,“按照规定,桂林市为了避免作无谓牺牲,各机关团体和市民全部疏散,除市政府、警察局留在城内协助守城外,市民每户要留壮丁一人在家看守财物。实际上呢?市长、警察局长都被批准疏散离城了!每户壮丁也都跑了!有留下看家的只是老头子老太婆!这两天,有些下级军官和士兵每晚都出来到民房里去翻箱倒笼、搜索财物,不少人家被抢劫一空。”

    家霆气恼地说:“枪毙几个不行吗?”

    韦家琪不以为然地说:“怎么不行?但你想想,鬼子快来了,来后烧杀奸抢是免不了的。与其让鬼子抢光,何如让自己的弟兄拿一点?下级官兵不比当长官的可以贪污中饱。他们的生活够苦的了,鞋袜都没有,还要流血卖命!拿点百姓留下的破鞋烂袜穿,谁还愿枪毙他们!”

    家霆不禁叹一口气,觉得无话可说。

    韦家琪摸摸招风耳说:“我回去了!你自己料理自己吧。这房里,脸盆什么都有,楼下有自来水,你好好洗一洗,休息一下,想出去就再出去。”

    家霆向他打听了去一三一师部如何走法。好在距这不远,韦家琪详细说了,并介绍一三一师师长名叫阚维雍,就开步走了。

    家霆掩上了门,拿出物件整理,突然想起陈玛荔的话,马上从提包里取出那只美军用的针线包来。他取出几个金戒指,打算牢牢缝在贴身内裤靠近后腰的部位;又将一些大票面的钞票卷成一卷,也打算缝在内裤的裤腰上,其余的钱就都打算放在身上。当他把针线包打开,准备穿针引线来缝时,忽然发现针线包里夹着一张折叠着的巴掌大的纸片,上面是一首英文诗。

    这是为什么呢?他一边看一边心译成中文,诗的题目是《相互都在等待》:

    一颗星星朝我俯视,

    说道:“你和我

    各站一处,各在一地:

    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

    我说:“就我所知,

    只有等待,让时光流逝,

    直至我的变化日期。”“正是,”

    星星说,“这也是我的主意——

    我的主意。”

    陈玛荔夹这首英文小诗在针线包里是什么意思呢?小诗的含意似可了解又很难了解。小诗是故意放进来的还是无意夹入的?谁知道呢?有闲的人总喜欢制造这种莫名其妙的爱情!这个既有权势又有美貌和能力的美国风的女人哟!家霆觉得自己“相互都在等待”的意思一点也没有,却有一种同情加怜悯。

    无暇也无心多思索这些。他将金戒指和钞票缝好,将写着英文诗的纸片仍旧放在针线包里,才开始用脸盆下楼去洗脸抹身。

    他不想休息,放下贮衣物的大包,精神抖擞地挎上照相机和小背包,独自走出了住处,很快走到了街上。

    马路看得出本来是挺整洁的,而且绿树浓荫,分外悦目。现在遍地是尘土、马粪、纸屑、废品、垃圾,沿街的房屋不少都是陈旧、破烂、矮小的。家霆按照韦家琪说的路线走,沿着马路向南,过了一片绿树丛,见到十字路口又向西拐弯,肚子饿了,却一路不见有卖吃的馆店。馆店都关闭着不营业了。走着走着,见一家小店铺开着个一块门板宽的空隙。这木板小房的店铺门口原先写着的一个破损了的店招上,还有“马肉米粉铺”的大字。纸招虽早已破旧,几个大字依然清晰。家霆早听说桂林人喜欢吃马肉,马肉米粉是一道著名小食,走近前去,到门首把头朝里看看,只见一个干瘪老头儿,留着胡须,独自寂寞地在店铺里坐着。

    家霆和善地问:“老伯伯,有吃的卖没有?”又笑笑问,“马肉米粉有没有?”他没有吃过马肉米粉,倒想尝尝。

    老头儿见家霆和善带笑,站起身来,胡子一翘一翘,说:“兵荒马乱,谁还做生意呀?我是看家的。有点吃的也是给自己的,不想卖!”

    家霆恳求说:“老伯伯,卖点我吃吧,贵点无妨!”

    “鸡蛋要不要?”老头儿问,“价钱可是不便宜啊!”

    家霆挤身走进店去,掏出钞票,说:“鸡蛋我要,钱你拿去,该多少收多少!”他将一百元钞票递过去,心想:二十五元一只鸡蛋总可以了吧。

    见他这样,老头儿接了钞票去店柜里摸出四只煮熟了的鸡蛋来,说:“你这么好,我也不能收你太多的钱!不过,鸡蛋是我自己口里省下来的。你就在这吃吧,我给你再舀碗粥。”

    家霆接过鸡蛋,在一张小桌边的椅上坐了,敲开蛋壳,吃起鸡蛋来。鸡蛋已不新鲜,蛋白发黏,但还可吃。家霆大口嚼着。干瘪翘胡子的老头儿去后边盛了碗粥来。家霆谢了,老头儿递来了一点找还的零碎票子。家霆说:“老伯伯,你留下吧!”此时此刻,他对这孤独可怜留下看家的老人特别怜悯,喝着粥问:“老伯伯,家里的人逃到哪里去了?”

    老头儿触动愁思,一脸凄苦:“谁知道呢?儿子和媳妇带着孙子孙女一起向西去了!说是先到柳州看看,鬼子不来,马上再回来。先生,你说鬼子来不来?”

    家霆只好安慰他说:“如今鬼子刚过黄沙河,进广西,还没到全州。鬼子要杀过来也得付出代价。”

    老头儿叹气说:“为什么我们的军队这么不争气?听说伤亡也不小,就是拦不住敌人,这可苦了我们老百姓了!”

    家霆喝着稀饭,身上出汗,问:“老伯伯,你这里有兵来抢过没有?”

    老头儿摇摇头:“昨夜有来过的。屁也没有,能抢什么?有点吃的,他们翻出来也没忍心拿。到底都是中国人嘛!怕的是鬼子来就要鸡犬不留了!”

    家霆将粥喝干,谢了老人,走出店铺来,继续去找一三一师的师部。

    师部就在店铺前面五百多码处,一片绿色菜地旁的地方,掩映在树丛中,原先是个中学的校舍,门口有卫兵把守。家霆拿出证件后,说要见师长阚维雍。在一间传达室模样的房里等候,一会儿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师部政工人员,名叫郭绍勇,白胖脸,矮小的个儿,挂的一道金杠三颗金星衬红底的上尉领章,讲一口本地口音的国语,告诉家霆:“师长、副师长和参谋长都去视察野战工事和城防工事去了。”家霆提出请他介绍介绍情况接受采访。郭绍勇似乎不很乐意,说话就皱眉,起先说:“你明天再来!”经过家霆说服,他才勉强答应谈一谈。但说的都是些空泛的大话,什么“一切作战准备都已就绪”啦,“官兵们上下同心士气高昂”啦,“日寇如果进犯定要予以重创”啦,“全师官兵有决心与阵地共存亡”啦……

    家霆听他都是在卖膏药,说的不是真心话,尖锐地要求他谈真的,并告诉他自己已经掌握了很多情况,希望他不要胆小怕事,要他放心,谈的话不让见报的一定不写。郭绍勇这才叹着气改变了态度。他将家霆领进去,到后边一间挂着军用地图的房里,给家霆倒了杯开水,陪家霆谈起来。这人很有趣。起先怕说,一说起来,动了情绪,激动得似乎没有顾虑了。

    “我们这个师属三十一军,辖步兵三个团约一万人。”郭绍勇慢悠悠摸出烟吸,皱着眉,“如今给我们配了一点点炮兵,老实告诉你,战斗力是不行的。俗话说:‘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其实廖化还很有点战斗力的,可是我们不行!拿我们来当王牌用,那是用红桃三来对付黑桃老K!非输光不可的。说来说去,上头私心太重。嫡系和亲戚要保存实力,就抱别人的儿子当兵,拿我们做替死鬼!”

    房里地太潮湿,透着霉味刺人鼻息。家霆问:“为什么一三一师战斗力不行?”

    郭绍勇白胖脸上苦笑笑:“倒也不是不肯抗日作战,但历来配备差、给养差、训练差、兵员不足额、师长没后台。我们的士兵行军时不但没汽车,连笨重的给养和物资都得士兵背着行军。士兵有的连双草鞋都没有,光着赤足行军,你说可怜不可怜?如今,要我们守桂林,说是屯集三个月粮弹,实际不够一个月的。蔬菜肉类全没有,除了粮食外,只给了一点花生油!”

    家霆问:“士气究竟怎样?”他注意到郭绍勇烟瘾很大,右手食指、中指都熏成了黑黄色,吸烟时一口接一口。

    郭绍勇皱皱眉毛:“鬼子谁不仇恨?做军人的抗日这点并不含糊。真要打起来时,肯牺牲不怕死的绝对是多数。但能否战胜人家或守住桂林就难说了。如今,士兵们怨声载道,主要是怪上边不公平。我再告诉你件事:我们的师长在奉命守桂林时就不想活了,决心与城共存亡。他也料定这次非死在桂林不可了,早些日子写了一封绝命书寄到柳州给他家属了。绝命书我看到过,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掉泪!”

    “这位阚师长为人如何?”

    “怎么说呢?”郭绍勇叼着烟思索着说,“他要真是位能人,这个师的战斗力也许会强一些。再说,人们也传说,这次守城,他与城防司令韦云淞等一些高级将领都领到了全军三个月薪饷,可是为自己打算大部都贪污中饱了私囊,送回自己家里去了,只花了少量经费用在队伍身上。这是发国难财!可是,看了他写的绝命书,我觉得师长是有牺牲决心的。他家里有老有小,也情有可原。再说,贪污中饱的事确不确实也弄不清。我倒是同情他的。”他表现得通情达里颇有恕道。

    家霆问:“目前,听说城里到了晚上常有抢劫,你们怎么不管?”

    郭绍勇摇头皱眉:“驻城的不仅是我们这个师,管也不胜管。自从敌军进至黄沙河,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仓皇退守大溶江,就紧急下达了疏散命令,桂林怎么能不紧张不混乱?现在是民怨沸腾,军心不振。士兵们更难管束,拾点百姓留下的破东西,就抓来枪毙也说不过去。”

    “那,桂林是一定守不住了?”

    郭绍勇撸撸袖子,摇摇头:“除非出现奇迹!”说着,扔掉那吸得只剩一点点的烟头,劝家霆说:“你这时候留在这里犯不着,还是快离开桂林的好。听说铁路上、公路上人比蚂蚁还多!日寇未到,这里已经到处可以看到难民的尸体了!”

    家霆听得出他纯属好意,表示感谢,心里很想见一见师长阚维雍好好谈一番,听阚维雍说说他的那封绝命书。他对郭绍勇说:“我可以在这里等一等阚师长吗?”

    郭绍勇又掏烟来抽,问了家霆住处的地址,皱眉说:“最好是免了!他现在也无心接受记者采访。再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定。你等在这儿也无聊。还是先回去,明天再来跑一趟,你看怎么样?”

    家霆想了一想,说:“外边乱,找吃饭的地方也困难。我在你这里等候,顺便在这里吃顿便饭如何?”

    郭绍勇倒是爽快,说:“可以!你就在这等着吧!等会儿吃晚饭兄弟我请客。”

    已是下午快三点钟了。郭绍勇说是要去办点事并张罗一下晚饭,将家霆独自留在房里。家霆站起身来,看看墙上那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图上插着些小旗表示敌我相拒的战况。从图上的标志看,一路敌军从湖南零陵向西南突破黄沙河进入广西;一路敌军进攻箭头指向广西灌阳,全州实际已在包围之中。南面由广东沿肇庆、德庆进攻的日寇已经到达广西梧州,对桂林实际是形成了钳形攻势,又在威逼柳州。家霆不禁叹了一口闷气。天倒不算热,汗水不断冒出。此时此地,他忽然想起了小叔童军威。小叔军威当年抗战初期战死在南京,家霆一直不能忘怀。小叔军威陷身南京时那种壮烈心情,家霆此刻觉得完全能体会得到。由小叔军威又不禁想起了南京沦陷死在敌人手中的“老寿星”刘三保,想起了遭日寇凌辱毁容反抗的尹嫂,想起了在沦陷了的南京向敌伪报仇讨还血债的尹二……一时,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突然,有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又听见远远的有飞机隆隆声。一会儿,飞机声远去,又归于寂静了。稍停,家霆定下心来,取出提包中的笔记本,将今天先一会儿同韦家琪谈的话和刚才同郭绍勇谈的话都分条分项记录下来。他不喜欢在同人谈话时当场记录,那样会使谈话的人感到拘束。事后补记采访时比较自然,将来也不会忘记。记着记着,忽然又想:看形势,战局千变万化,是该早点离开桂林了。今天是九月十二日,明天九月十三日,争取下午就请韦家琪派车送我到机场,先把飞机的事联系好,说走就走,才万无一失。这样想着,心里才安定了一些,继续记着笔记。

    大约四五十分钟后,白胖脸、矮小个儿的郭绍勇手上夹着香烟又来了,坐下说:“过一会儿我们早点吃晚饭。我俩也是有缘,在这种倒霉的时候还能交上朋友。我这次能不能活下来,难说。等一会儿,我们一同喝一杯!”

    家霆说:“我不会喝酒,滴酒不沾!来吧,替你拍张照片留个纪念吧!”

    郭绍勇兴奋地说:“好好好!”

    两人一同到房屋外边,在植着许多绿树的院子里,家霆给郭绍勇拍了张照片,说:“留个家里的永久通讯地址给我,将来我回重庆后冲洗好了照片一定给你寄去。”

    郭绍勇感动地说:“兄弟是广西平果人,给你留个家乡地址吧!”他拿起家霆递过来的笔,写下了地址,说:“我们这支军队,当年是在广西征调成立的。本来,连排长以上都有点作战经验。不过士兵都是乡农,受训期间太短,所以战斗力差些。只是抗战初期在江苏海州等地驻防过,也在津浦南段作过战,敌忾同仇,打得还是可以的。可叹这次让我们挑大梁,这是让病号挑重担!同日寇喋血恶战,彻底牺牲,不是不可以做到的,但上边指挥调度不当,给养供给不足,用少数弱兵去御强敌,用意在包庇亲信和亲戚保存实力,能不使人气愤、寒心?”

    家霆侧面向他打听城防司令韦云淞等的情况。郭绍勇说:“别的不知道。只听说韦云淞领到城防工事费二千五百万元,极少数用来构筑野战工事,大部分都下了腰包。”不过,又忙着补充说,“这我只是听说,没有证据。你如说是我讲的,我会被军法从事吃卫生丸!”

    家霆又问起九十三军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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