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霆问起全州的情况。
郭绍勇做着手势,习惯地皱着眉说:“全州是西南的补给中心,那里美国来的汽车、汽油、物资,多得数不清。仓库里的枪炮、弹药、被服粮秣堆积如山,还有杜聿明第五军机械化部队的物资仓库也全在全州。九十三军在那里,肥透了!谁知他们要发多少横财?全州如果送给了鬼子,鬼子也大发洋财了!”
家霆觉得可惜,不禁咂嘴唏嘘。这时,一个小勤务兵来报告,说:“晚饭准备好了。”郭绍勇请家霆去吃晚饭。陪家霆出门向后迈一个院内走去。
两人到了伙房旁的一间破旧的小屋里,一进门,扑鼻就闻到香味,有酒香和鸡香。家霆一看,桌上一只蓝花大碗里盛着只母鸡,边上一锅鸡汤,外加一大碗肉。一只脸盆里装着米饭,边上两只空碗是盛饭用的,还放着一瓶酒,两只小酒杯。
家霆不过意了,说:“我只是想随便吃顿晚饭,你准备了这么多菜,真不好意思。我知道现在搞点吃的不容易。”
郭绍勇拉家霆坐下,替他斟酒,家霆谢绝,说:“实在不会喝!”他自己斟了满满一杯,说:“好,你吃菜、吃饭!我喝一点!”
家霆拿起一只空碗去脸盆里盛了一碗饭,说:“好,我就饭陪了!”夹起一块肉吃,觉得味道异样,很不受用,硬嚼着咽了下去。
郭绍勇咂着酒,看出家霆不受用的样子,说:“是狗肉!弟兄们打了一条狗弄来的。你吃不来?其实,狗肉是好东西,滋阴补阳!”
家霆听说是狗肉,胃里难受,嘴里腥膻,又听说是打来的,明白这只鸡也准是来路不正,不知是从哪个老百姓家逮来的,倒颇后悔今天在这里吃这顿晚饭了。又不好说出口,只得舀了些鸡汤泡饭。
郭绍勇一片好心,撕了条鸡腿往家霆饭碗里放,说:“吃!吃!鸡煮得还算烂!”又舀鸡汤往家霆饭碗里倒。
家霆发觉鸡汤里盐放少了,也无葱姜,鸡汤带一股腥臊味,使他想起了爸爸讲给他听的“鸡的洗澡水”的事,鸡肉淡得使他恶心,十分难吃,匆匆把条鸡腿啃了,闷着呼吸,把一碗泡着“鸡的洗澡水”的米饭吃干净,就不添了。看着郭绍勇连喝了三杯酒,撸着袖子,把只鸡连肉带汤滴滴答答吃了大半,溅得上身军衣上都是油,又吃了半碗饭,嚼了半碗狗肉,两人才一同走出房去。
家霆心里正在斟酌是不是再等一等阚师长,郭绍勇用指甲剔着牙说:“看来师长今天未必回来了。你还是回去,明天再来。这儿晚上不安全,你一人夜里回去在街上走也不好。你看怎么样?”
家霆想:郭绍勇说得有道理,决定回去,就同郭绍勇握手告别,约定明天上午再来采访阚师长。
他走到两侧有绿树的大街上,这时不过五点半钟。看到一些过去轰炸中成为断壁颓垣的墙上绘着的反对轰炸的漫画和抵抗侵略的标语,漫画和标语都已褪色破损,看了仍感到激动鼓舞。街上已阒然无人,偶尔见到远处有一两个人匆匆闪过,转瞬就不知钻进哪个小巷或是住家里去了。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盲乞丐在街边坐着大声乞讨,他看不见街上无人。家霆忽然想起了欧阳素心喜欢沿路布施乞丐的往事,掏出些钱来走上去递给盲乞丐,换来了千恩万谢,他心里更觉得恻然。路上凄凉的景象使家霆心里有些慌乱,觉得无论如何,明天上午采访了阚维雍师长后,下午一定就去飞机场!此刻,他特别想念在重庆的爸爸,想念燕寅儿,甚至想起了陈玛荔。他想:如果知道来这里这么危险,她也是不会让我来的。
他并无太多的畏惧,但他记得不知在哪里看到过的一句名言:“勇气就是在你心里感到一种恐惧时,得以采取必要行动的一种能力!”他觉得自己必须不失时机地设法尽早脱险,飞回重庆去。
四
九月中旬的广西桂林,白昼不算热,这天夜晚忽然闷热起来。好像那使人窒息的浓厚云团都猬集在桂林上空,紧密包裹着桂林。酝酿着一场雷暴。没有蚊帐,家霆被“嗡嗡”的蚊虫骚扰得难以忍受,浑身都叮满了疱块。嘴里干渴,房里连个开水瓶都没有。他拿起毛巾走下楼去,打算到自来水龙头旁喝点凉水,冲洗一下身体,再回来睡。
后边一堵断墙残壁,在月光下像个魔鬼似的站立着,叫人看了感觉阴森可怖。自来水龙头旁,有个葵叶搭成的遮阳天棚,地上有滑腻的青苔。此刻,皎洁的月光披洒下来,映得天棚下黑黝黝的。天棚旁的一棵大榕树,枝干盘根错节,藤条缠绕,绿荫如盖。此刻,月光从枝叶缝隙中闪烁地射下来,在地上像一只只眼睛眨动,使家霆心神更加不定。
家霆从一三一师师部回来后,到现在夜深了,仍未见到马脸、招风耳的韦家琪回来睡觉。睡前,他曾到城防司令部询问寻找,那里有些军用吉普停在门口,气象森严,加了岗哨。卫兵拦阻了他,说里边在开重要会议,任何客人都不通报接待,劝他回来。家霆揣测一定是军务紧急,城防司令部在开重要会议,韦家琪一定也在参加会议。在这人地生疏面临战火的桂林,家霆感到孤单、寂寞,更感到安全缺乏保障。一个新闻记者,此时此地,活动困难,也并不引人重视。这促使他心情矛盾起来。如果明天上午不去访问阚维雍,上午就去机场,自然比较安全稳妥。但既入宝山,空手而返,岂非胆小如鼠?不但要被人耻笑,自己也于心不安哪!这样一想,他决定还是按照原来计划办。上午采访阚维雍,可以要求同阚维雍一起坐军车去看看野战工事,下午再去机场联系飞机。他满心希望今晚再能同韦家琪谈一谈,多了解些情况。
可是,韦家琪竟迟迟不回来,这使家霆难以入睡。
天上有一架孤单的夜行机在飞,方向是飞向西面,这应当是美国飞机吧?他在自来水龙头上,用嘴就着水龙头“咕嘟咕嘟”美美地喝了个够,脱了上衣和长裤,用凉水舒服地洗了一洗,用毛巾擦干,又穿上衣裤,看看手表,已快下一点了。正打算上楼,忽然听见人声和脚步声,张眼朝进院子来的小径一望,月光下,看出几个军人里,走在头里的中等个儿就是韦家琪。
家霆迎上前去,站定脚步,说:“韦参谋,刚回来?”
韦家琪撇开那几个军人走上来客气地说:“你还没睡?今夜开会刚散,没能陪你。”他随着家霆一同上楼,说:“走!到你房里谈。”
两人上楼进了房里,开了电灯,韦家琪说:“我去房里宽宽衣,拿瓶开水来。”
一会儿,他穿着汗衫背心趿着木屐,提着瓶开水拿着两个杯子来了,说:“忘了给你一瓶开水,你渴了吧?”说着,给家霆倒满了一杯水,说:“喝点水吧。”又疲乏地往椅子上一坐,马脸上罩着阴云,叹口气说:“你来采访的事我给司令报告了。他让好好招待你,希望你将来报道时好好美言几句。因为实在没有空,就不接见你了,让我代表。他说:军情险恶,全州前线可能要出问题,让我劝你尽快早回重庆。”
家霆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明天上午采访阚维雍,下午希望派辆吉普车送到飞机场。
韦家琪听了,闷闷抽烟,马脸吊得很长,说:“我们虽是初交,很谈得来。我对你印象很好,不把你当外人。有些机密不能不告诉你,好让你心中有数。谁都知道,鬼子这次发动大进攻,除了打通铁路线,是企图摧毁新建成不久的美国空军基地。听说史迪威已到或即到桂林,要在机场同陈纳德和四战区张发奎司令长官商谈。桂林这个庞大美国空军基地,美国人担心落入日本手中。事实上,明眼人都知道桂林是守不住的。史迪威来,说明形势紧急。决策什么,我不清楚。但我不能不劝你:三十六计,走为第一!万一将来走不掉就坏事了。一三一师有什么采访的?他们的防线被指定守备中正桥以北沿河区北门至甲山口之线及河东岸屏风山、斧头山、七星岩、猫儿山、水东街沿河之线。将来如果鬼子打到桂林,我看这里准是敌军主攻方向。凭他那支破烂队伍,阚维雍就是拿出吃奶力气,也是守不住的。你何必采访一个败军之将?何必拖延冒险?早走为佳!明天上午就派车送你去机场。你看如何?”
家霆想:史迪威来到桂林,我去机场,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史迪威来,我凭那封作为机票的信件,也许可以容易搭上便机回重庆;不好的是史迪威到机场,可能戒备森严,也许我去会不合时宜。既然情势如此险恶,还是走为上策!这样一想,只好点头了:“好,我明天上午就去机场!”心想,到机场联系一下,如确定了乘机日期和时间,我还可以回来把采访阚维雍的事补一补。
韦家琪闷闷抽烟,有时摸摸招风耳,有时叹气,沉重得很,马脸上阴云密布。
家霆明白军事情况不好,问:“今晚的会?”
韦家琪摇摇头说:“听说守全州的九十三军军长陈牧农靠不住!四战区要他固守全州,他理解为不是单守全州城池,而是守全州全县,只要兵不退出全州境内,就算尽到责任了!今天的最新消息是,他打算将全州的城防撤守,退出城郊。这样一来,广西的东大门敞开了!日寇的枪口可以直指桂林啦!”
家霆不禁也叹了一口气,说:“怎么办呢?”
韦家琪愤愤地说:“陈牧农这种军长不军法从事难平众愤!苦了我们守桂林的官兵!只凭三十一军的一三一师、四十六军的一七〇师,另加上七十九军的二九四团和一七五师、一八八师的步兵各一营,外加炮兵的十几门大炮守桂林,真可谓乌合之众了。日寇以第六方面军的第十一军为主力,以第二十三军配合作战,兵力极强,这场血战迫在眉睫了!”
家霆想从他那里多了解些晚上开军事会议的情况。韦家琪情绪不好,闷闷吸烟后,说是疲劳了,要家霆也早点休息,他拖着疲乏的步子就去隔壁房里睡了。
窗外,月色昏黄,有时透出云外,有时隐入云内。月光有时使楼下天棚投下一片浓浓的阴影。有不知名的秋虫在“吱吱”“”鸣叫。家霆在韦家琪走后,关了电灯,躺在床上。蚊子又来进攻。月光如水从窗口泻进房来,远处有蛙声“咯咯”传来,好像同秋虫在合唱。他忽然想起那年夏天在沦陷了的南京,在潇湘路一号的楼上,由上海突然来到的欧阳素心睡在隔壁房里。那夜,月光明镜似的照来,透过窗户。但第二天一早,欧阳就留下一封信走了。往事袅袅,不堪回首。他不觉想到了莱特的几句诗:
世界有压而不碎的心,
我想我的心就是这样;
……
我们永远永远不能分离,
只要记忆还保持着统治。
他难以入睡,心里烦躁,不断拍打、拂赶蚊子,不断胡思乱想。突然,天上有“轧轧”的飞机声。紧接着,惊人的雷鸣般的爆炸声“轰隆隆”响起,十分猛烈,大地震颤,窗户“咯咯”响,玻璃一定有震碎了的。家霆连忙翻身起床,跑到窗户口张望。
从窗户里望出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映得天际比上海繁华热闹,比市中霓虹灯反射的天空还要红。爆炸声闷闷地仍在传来。住在宿舍里的人无论楼上楼下都跑出来了,“喳喳哇哇”地指点议论着。韦家琪的身影也出现了,他走进家霆的房里,马脸上十分严肃,说:“也许是美国人在炸毁空军基地,方向就在飞机场那边!”
家霆大吃一惊:“我明天去机场会有问题吗?”
韦家琪揉着惺忪的睡眼,叹口气:“明天再说吧!现在还是睡吧。”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趿着木屐回隔壁房里去了。
家霆只好躺上床去。破坏性的大爆炸仍在继续,像打雷,像丢炸弹,像炮轰。这是一个红光满天紧张可怕的夜晚。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好,被拍死的蚊子,近三十只。
第二天早上,韦家琪来敲门,说:“走!去司令部吃早饭。”他帮助家霆提了大包,说:“做好随时走的准备!”
两人走到司令部门口,家霆发现岗哨的卫兵人数增加了。说明什么呢?说明情势紧急,或是今天有什么重要大员来?
早饭是在伙房附近一间小房里吃的,勤务兵侍候着。吃得很简单:粥、豆腐乳。广西的豆腐乳味道同上海的相似,只是淡些,块头小些。显然,豆腐乳是特意用来招待从重庆来的新闻记者的。吃这样的早饭,家霆比昨天吃那顿晚饭安心。昨天那只可能是从老百姓家抓来的老母鸡,那条打死了的狗煮出来的一碗充满腥味的肉,滋味终生难忘。家霆心里虽记挂着走的事,却尽量使自己平静,一连吃了两碗粥,见韦家琪的第三碗粥已吃完了,便放下筷子。韦家琪对他说:“你还到昨天我们谈话的那间房里坐一坐,我去忙点别的事。车子准备好了,马上送你去机场!”
他陪家霆到昨天谈话的那间房里,自己匆匆走了。房里,满地烟蒂,痰盂里盛满了茶水和痰涕,脏得恶心,好像昨天有些人在这儿开过会似的。家霆无意中看到墙上比昨天多了一幅军事地图,走上前去看时,见插小旗的地位比昨天在一三一师师部看到的地图有些变动,心中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急躁地想:前方战事这样吃紧,重庆不知清楚不清楚?如果我不是来桂林采访,简直是糊涂着的。报上有的消息封锁,有的消息缓登或迟登,有的消息用一种平淡而技巧的语言在玩文字游戏,仍旧把溃败说成“转进”,把失守说成“正在激战”。他心里矛盾:这次来采访,其实未到前线,匆匆来又匆匆走,太窝囊可笑了。可是如果不走,万一走不脱了,又怎么办?心里七上八下,坐立不安。看看手表,才八点多钟,还不知几点钟可以动身去机场。一切都是被动状态。昨夜没有睡好,人困乏,坐在椅子上无聊地打起哈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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