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又有“轰隆”“轰隆”的爆炸声。这种一连串的剧烈爆炸声,震得窗户都颤抖响动,益加增加了家霆心上的不安。谁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外边人声叽叽喳喳,司令部的官兵们又在议论爆炸声的事了。家霆耐心坐着,听着爆炸声继续,心想:难道前线撤退得太快,日寇的炮火已经临近桂林了?当然也不是不可能的。倘若这样,就麻烦了。真希望韦家琪快来!果然,韦家琪急火火地来了,进门就说:“美国空军基地从昨夜起一直在爆炸!听说是史迪威下的命令,炸毁基地一切设施,以免落入日本人手中!”
家霆站起身说:“日本人还刚进攻全州,这里就把空军基地炸了,干什么要这样嘛!”
韦家琪坐下来说:“史迪威很不满,认为我们军事指挥混乱,认为我们已无力保卫桂林。这个基地修建好还不久,花费了不知多少美金和我们中国人的劳力,这一下全完了!空军的支援也没有了!美国这些大少爷,哼!”
家霆焦急地问:“我还能上机场去吗?”
韦家琪点头:“吉普车过一会儿就有。反正,你总得上机场!”
爆炸声又连续传来,家霆可以想象得到机场上的油库、指挥塔、办公楼、酒吧、弹药库、餐厅、跑道……都在爆炸中尘土飞扬变成一片废墟的情况了。在来桂林下飞机时,飞机降落在机场上,他在机场住了一夜。亲眼见到机场的庞大、设施的先进与完备,亲眼看到机场上停着许许多多各种型式的银色飞机,亲眼看到许多美国空军和地勤人员与中国空军、地勤人员并肩忙碌。现在,一切全自己毁掉了。他心里焦灼,却只能屏息静心等待。时间呀,过得真慢!简直是慢得难以忍受了。
九点钟的时候,爆炸声仍断断续续传来。一个皮肤黝黑、头发稀少、短小精悍的广西驾驶兵进来找韦家琪,说:“韦参谋!车子去机场吗?”
韦家琪点头说是,关照那驾驶兵去准备,帮家霆提了大包,说:“走吧!”他那语气和表情似乎因为车子来到了感到欣慰。
家霆心里也兴奋,随他出了司令部大门,见一辆绿色军用吉普停在门前路右侧的树荫下,韦家琪给家霆和驾驶兵互相做了介绍,告诉驾驶兵:“童先生是重庆来的新闻记者,韦司令的客人!”告诉家霆,这驾驶兵“车开得飞快!在战场上枪林弹雨中坐他车也保险!”家霆只听到驾驶兵的名字好像叫“竹箭”。上了车,韦家琪说了句:“一路顺风!”招手同家霆告别。司机驾了车一溜烟就开行了。
家霆有心多同驾驶兵谈话,联系联系感情,请教他的名字,才知驾驶兵名叫“竺逊”,南宁人。竺逊不爱说话,沉默着开车,对人冷冰冰,情绪不高。家霆递了一些钱给他作小费,说:“买点烟抽!”他态度才热络一些。车子向机场方向开去,一路行人稀少,沿街的店铺有的门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无人,乞丐也很少见到。爆炸声仍偶尔传来,基地该已炸得差不多了吧?
驾驶兵突然说:“童先生,我看你是恐怕走不掉啦!”
家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心里着急,叹口气答:“是呀!我也怕走不掉呢!”
“我给你开快些!这条路上难民少,还能开车。现在,往西往南去的路水泄不通,车子别说过不去,连抢车子的人都有。有的拔出枪来逼着你给他开车送他逃难。唉,谁愿意留在桂林等死哪!”
家霆无心多说话了,暗暗盘算:如果走不掉怎么办?一时,竟想不出好办法来。
吉普车四轮飞转,在这有山有水的桂林飞驶,有时快得像四轮腾了空在冲锋。
终于,驶近通向机场大门的公路了,家霆远远就看到那里设着路障,阳光下,停着美国宪兵的一辆吉普车。一些个儿高大的美国宪兵戴着有M.P.字样的钢盔,在机场大门前站岗放哨。家霆坐的吉普向前急驶而来时,已经引起了这些戴钢盔的美国宪兵的注意。吉普车驶近,他们做出了停车的手势。驾驶兵缓缓停下了车,家霆走下车来,对驾驶兵说:“我交涉一下,请你等一等我。”这时,飞机场里又是轰然一声,看到有一股烟尘升起,地面震撼了一阵。
家霆掏出记者证件和那张有美国高级军官签名的作为机票用的信件,递给走上前来的一个有点像美国影星贾莱·古柏模样的瘦高个儿宪兵,用英语招呼着说:“你好!”
美国宪兵脸色严肃,却不友好,嚼着口香糖,看了家霆递来的证件和机票,耸耸肩摇摇头,用大拇指指指机场里面,用英语说:“不!不能进去!”
家霆反感美国宪兵那种高傲的气焰,用英语说:“我要搭机飞返重庆!我有机票!”
美国宪兵摇头,又耸耸肩,用英语说:“机场正在炸毁,不可能了!”
家霆远远看到机场里还停有飞机,而且不止一架,心想:你们这些美国宪兵不也是要走的吗?一定有飞机留给你们走的!因此又用英语把这意思说了,说:“我有重要工作必须立即返回重庆!”
瘦高个儿的美国宪兵摊摊双手,嚼着口香糖做了个鬼脸,摇摇头,用洋腔洋调的中国话挥手说:“走吧!走吧!”
家霆对美国宪兵那种轻视中国人的不平等态度难以忍受,克制住火气仍旧用英语说:“请放我进去!我有票!A.T.C.白乐德上校是我的朋友!我同他讲定坐飞机飞回重庆的!”
话未说完,美国宪兵竟动手推了!用英语大声无理地说:“我们奉命戒严,你快滚!滚!”边上的几个美国宪兵,有的也作手势:“滚!滚!”
家霆知道有理说不清了,气得几乎发抖,却无可奈何。只好回转身来上了吉普车,对竺逊说:“美国宪兵戒严,不讲理!只好回去了!”
刚才的一切驾驶兵都看在眼里,愤愤地说:“这些美国佬,好的当然有!有些坏的在桂林调戏中国妇女,喝醉酒打人,买卖黄金美钞,把些美国给养拿来卖了赚钱,厌恶他们的人可不少!自认为比中国人高一头,欺压中国人的美国佬我最恨!”说着,飞快地急开着吉普,问,“这下你飞不掉了怎么办?”
是呀,怎么办?家霆意会到将要面临一场艰难的局面了。一时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办,从天上飞回重庆已经无望,只有从陆上走了。迟走不如早走!学校里还等着我去上课呢。何尝想到来此仅仅一两天,局面会变得如此混乱无序。由陆上怎么走呢?他默默思索着。
受美国宪兵凌辱的怒气撞击在家霆的胸中,久久不能散去。一切不都是由于中国太弱吗?中国人反抗侵略同日寇打了这么多年仗,付出偌大牺牲,理应受到尊敬,可是西方的偏见却总是把他们自己当作救世主!如果中国人争气,富强了!美国人还敢拿不平等态度对待中国人吗?一种民族自尊心强烈刺激着家霆。中国,你站起来强大地面对世界的一天什么时候来到呢?为了这,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使中国人在世界上顶天立地,不再受任何外国人侵略和欺侮!……
吉普车飞驰,家霆的思绪也在飞驰。一定要赶快想法搭乘火车到柳州去。他脑子里突然电火花似的一闪,想起了“小黑皮”杨南寿。杨南寿是在柳州空军基地的呀!对了,快到柳州!从柳州可以有两种准备:一是找杨南寿凭我的票搭便机飞返重庆,我那票上写明“中央社战地记者童家霆先生准予搭乘美国空军基地的运输机飞返重庆”;万一实在上不了飞机,由柳州坐火车沿黔桂线往西北走,黔桂线虽然有半条还未修通,就是步行,经贵州走回四川也好呀!总之,必须赶快离开桂林,越快越好。
真是归心似箭了!很感谢驾驶兵竺逊,车开得再快也没有了。家霆盼望着赶快回到司令部,找到韦家琪,请韦家琪帮助自己上火车。
路上,收割过庄稼的田地里杂草丛生。一些大榕树周围,有乌鸦和山鹊在飞绕。一条岔路边,有一个孤单的老太婆坐在地上哭泣,声音酸楚。家霆真想下车问问她为什么哭,给她些钱。但,车子飞快地就驶远了。
近中午时分,又回到了城防司令部。家霆谢了驾驶兵,提着包,拿出证件给卫兵看,进去找韦家琪。心情同上午离去时完全不一样了!空落落的一颗心腾空悬着,感到十分狼狈。他发现一路上,连司令部左近的情况也有了变化。见到了从前线撤下来、运下来的大批伤兵。血淋淋的、污秽不堪的、黧黑枯瘦的伤兵,看了叫人难过。伤兵们,有的席地靠墙倚坐,有的躺在地上,似乎是累极了要歇一歇。街上混乱,散兵游勇估计都是从前线下来的,背着枪或拿着枪在行走。司令部门口,卫兵少了一些,也不知是为什么。戴着钢盔扛着枪的卫兵的脸是紧绷绷的。
家霆连走带问,让一个勤务兵找到了韦家琪。韦家琪正在开会,跑着过来,见家霆来了,好像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说:“飞不走啦?”
见到了韦家琪,他那难看的马脸和招风耳,此刻在家霆的心目中也觉得亲切和温暖了。
家霆点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我不能不求你帮助啦,是否请帮助我乘上火车去柳州?”
韦家琪马脸阴沉,家霆知道,他不是不肯帮忙,是感到困难。他摸出香烟放在手里搓捏,半晌,点头说:“试一试吧!听说火车站乱得像马蜂窝,人也进不去,火车也上不去。这样吧,你去住处歇着,我开完会来找你!”他说着,就急匆匆回身走了。
家霆也只好依他的话办了。心里明白,韦家琪说的是实话。见他正忙着开会,一颗心好像不在别的事上,已是吃中饭的时候了,他却想不到客人还无处吃饭。早上只喝了两碗粥,肚子早唱空城计了,只好忍着,提着大包,挎着小包,往昨夜的住处去。照例被卫兵查了证件,又回到了二楼上昨晚住过的房里,颓然地把提包放下,仰面躺倒在床上,枕着臂膀,一阵无名的疲乏从心里涌到全身。他还无法想象火车站上的拥挤情况,但“逃难”这两个字又光临到他头上了!抗战初期逃难的种种情况,一时都浮上心头。
他等候着韦家琪,肚里“咕咕”地叫。夜里没睡好,这时困极了。有心闭上眼休息,竟不知不觉睡熟过去了。
一觉醒来,听到有人声,也许就是这种嘈杂的人声将他吵醒的。他一骨碌爬起身来,从窗口向下张望,忽然看见远处近处有好几处亮起烟火来了,是起了火吗?亮起烟火的地方冒着黑色的烟尘。由于是在白天,看不出火焰,肯定是着火则是无疑问的。怎么会起了火呢?
楼下,有些军人在搬东西,人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家霆吓懵了,心里警觉,迟疑了一下,马上提起大包、挎起小包匆匆下楼。恐怖每每是在一件事情况未明时产生的。他高声追问一个在楼下搬物件的中尉:“喂,发生了什么事?”
中尉大约三十来岁,黄脸膛,朝他看看,说:“你看不到吗?起火了!”说着,只顾自己搬着物件,踉踉跄跄地跑了。
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扔满了纸片、空桶、破衣烂袜、旧瓶、书本……大约是刚才入睡时楼下已有人来搬移过物件了。家霆心里纳闷,怎么城里无事端端会起火的?顿时想到了“焦土抗战”的理论,想起了一九三八年冬当日寇占领武汉进入湖南北部时,长沙似要失守,当时放起了大火,烧了两天两夜,全城房屋大部焚毁,居民烧死两万多人。后来,日军并未立即进攻长沙,指挥纵火的长沙警备司令酆悌等被作为替罪羊枪决。难道现在桂林又要历史重演?抑是敌人已经突然来到?不,不大像!难道敌人未到就先要将桂林烧成焦土?谁放的火呢?有这必要吗?
那几处火头的火势更猛了。天干热,有风,黑烟白烟更浓。
家霆愣在那里,一时手足无措。突然想起了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莫斯科大火。伟大俄国作家对莫斯科大火的描述,使家霆印象非常深刻,阅读时如同亲身经历过一样。现在,自己陷身桂林,而且眼前看到了大火,他的心情离奇得难以形容。在焦灼与烦恼之间,脑际又幻化出当年在上海时与欧阳素心一同研讨谈论《战争与和平》时的情景来了。欧阳说:“战争太残酷,拿破仑……后来当他看到莫斯科在眼前的时候,他就想:我过去不寻求现在也不寻求战争。……”他理智地反驳她说:“那是你的误解!拿破仑是侵略俄国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当他体会到俄国人抵抗的激烈及俄罗斯冰天雪地的严寒时,他才意会到战争对他并不是轻松快乐的事……”
可是,现在想这些干什么呢?他定一定神,提起大包,急急向城防司令部去,浑身出汗。这时只有去再找韦家琪,才最安全。
他终于又进了城防司令部,并且见到了韦家琪。司令部里乱糟糟,人来人往,满地废物垃圾,一把翻倒的椅子摔在路边,好像司令部也怕火烧过来打算搬迁的样子。
韦家琪对家霆说:“城里好几处起火了,原因还弄不清,正在抓纵火的人。刚才,接到电话,全州城郊也是火焰冲天。他妈的,不知出了什么鬼!”又说,“我为你打听过了!铁路上现在乱成一锅粥了,火车有的堵塞着,根本没有发信号、扳道岔、分管调度指挥的人了!伤兵鸣枪拦车,火车从卧轨拦车的难民身上压过去。当兵的用枪逼着司机添煤烧汽开快车,可是前边火车一堵,后边毫无办法。”
“那怎么办呢?”家霆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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