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思悠悠,恨悠悠,前方溃败令人愁(1944年5月—1945年2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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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现在忙着灭火的事!”韦家琪安慰说,“你别急,急也无用。等会儿吃了晚饭,让勤务兵送你去火车站!”他总算想起了家霆的吃饭问题,“你要是舍得花点钱,兴许能挤上车去!当然,是闷罐车,那份罪也够受的!”他将家霆带到那间昨天谈话的房里,说:“我去忙一会儿,等会再来。附近的火势都得要控制!”

    家霆孤独无聊地等着。后来,韦家琪果然又来了,陪家霆到上午吃早饭的地方去吃了一顿晚饭。米饭是夹生的,用一盘咸菜下饭。吃完,他让一个十八九岁的勤务兵陪家霆去火车站,说:“火车站附近,人太多,吉普也无法去。而且,现在司令部的吉普车都出去了!”他让小勤务兵替家霆提着大包送家霆走,临别叮嘱:“早点走吧!晚上更不安全!”又好意地说:“城里火势更大了,一路上要小心!”

    城里的火势确实更大了。火一烧,将死气沉沉的桂林城忽地烧出一些人来了。那些本来留在城里看家的零零落落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些没爹没妈的小孩子,惊惶失措满面凄惶地都从屋里跑到街边来了。街边上堆着些从屋里挪出来的物件:棉絮呀,冬衣呀,旧箱笼呀,甚至家具什么的都有。人们脸上都有恐怖、绝望的神态。

    火,正在好几处随风蔓延过来。从屋顶冒出来的浓烟,透出夕阳般血色的反光。没有人救火的地方,火焰正在伸展。因为是白昼,没有可怕的强烈的火光,却有可怕的浓烟。

    小勤务兵十八九岁,有两条长腿,长得挺机灵,走得很快,几乎是跑。家霆飞步跟随。他觉得韦家琪并没有尽心尽力,只不过是敷衍打发他而已。也难怪,在这种时候,给他添麻烦他哪有这门心思。更何况,上火车太困难,他也未必有什么办法。家霆能原谅韦家琪。反正,有小勤务兵帮着提包,帮着带路,兼带做伴,已经该知足了。

    一些街巷空落落的都没有人,一些过去挨轰炸造成的废墟和断墙矗立着。离起火处近了,空气中充满了燃烧物冒出的焦糊气味,似乎能听到“毕剥毕剥”的火燃声了。途中,有放哨的卫兵吆喝着盘问、检查,总算没有拦阻。有两处离火烧地点更近的地方,烈火“呼呼”响,玻璃窗裂成碎片爆向四方,金星在空中飞舞,屋顶爆裂,一块块被火烧红了的白铁皮从上边脱落呼啸坠地,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有风吹来,就像铁匠的风箱在吹旺炉火,有焦木和毛织品燃烧的臭味。浓烟呛得家霆咳嗽,热浪袭来,火烤得灼人。可以看到一堵风火墙后,房屋里黑烟中升腾冒起的隐约火舌,听到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号声。

    依山傍水的桂林城的大火,发出大海般的呼啸声,势头要席卷全城。这个原来绿树很多、红顶灰顶各式房子交杂在山水之间的城市,是很美丽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这个抗日战争时期,由于担任军委会桂林办公厅主任的桂系李济深实行开明政策,全国许多著名文化人云集过的“文化城”,如今要被焚为平地了!啊,啊!家霆突然想起了古罗马历史上的那场大火。当罗马城大火燃烧时,昏庸的罗马尼罗王还站在高处弹琴饮酒,欣赏着火光熊熊,觉得那是绝妙的奇景。可是,眼面前这场大火,在家霆和一切身临其境的桂林民众来说,却是吓人的大灾祸!这火虽是在日本侵略军来到前燃起的,但不是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桂林怎么会遭到这场浩劫?想到这些,家霆更仇恨灭绝人性的日本侵略者了。

    走着走着,浑身大汗淋漓。走到靠近火车站的地方来了。从这里,仍清楚看到桂林城里的火势正在扩大、蔓延,有好几处火头和黑烟。这里,难民聚集得越来越多了,多得像蚂蚁窝里一样。火车站里又乱又脏,屎尿遍地,臭气熏天。被丢弃的旧衣物、杂品什么都有。好不容易挤进人丛中去,却立刻很难移步了。人挤来拥去的,这里有人叫喊“哎呀”“喔唷”,那里有人在辱骂吵架,一些离散了爹娘的孤儿在哭泣。好不容易,命也挤掉了半条,挤到了月台上,家霆突然发现那个机灵的小勤务兵不在身边了!人流比四川集镇上“赶场”还挤十倍、百倍,想多走一步都困难,你想停步也办不到。小勤务兵不见了倒还没什么,但他提的那只大包里有衣物,有姗姗大姐的照相机,有稿纸和笔记本、漱洗用具、药品等,也有一些钱。小勤务兵那两只机灵眨动的眼睛,使家霆怀疑他是有心这么做的。很可能他是想发横财。但,往哪里去找他呢?这时候,再挤出去找他,既不现实也太笨拙了。身外之物,只能由它!好的是机票、钱和笔记本等都在身上挎的小背包里,只要能顺利挤上火车就是胜利。这处境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家霆硬硬头皮,又在人流中向前挤起来。

    停在月台里外的火车,全是装满了人的闷罐车。闷罐车是运货运牲口用的,黑色铁皮外壳上打着白色车号和吨位数字,笨重的铁拉门紧闭着。从两侧四只带着铁栅的又高又小的气窗中,可以看到挤得满满的人脑袋。火车顶上也爬满了人,似乎进不了闷罐车只要爬在顶上,也就有了逃走的希望。

    家霆绝对想不到场面如此吓人。比抗战初期在粤汉路上坐火车时情况要恶劣无数倍了。有什么办法上火车呢?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些缠着肮脏绷带的伤兵在“乒乒乓乓”砸闷罐车的车厢,硬想砸开门进去。当然是空想,徒然引起一片骂声和嚷嚷声。

    家霆决定:只要给我上火车,我就把挎包里的钱多给他一些也可以。但这里既无人卖票,也无人让位。他夹在人丛中,顺着铁轨往前跑。见火车拥集,实际后边的火车就是上去了也是开不动、不会开的,决定顺着人流往前沿铁轨跑,心想:往前跑吧!好在向西南方向走一步也就是离柳州近一步!走到最前面,找到火车再设法上车。

    人流像当年家霆在河南灾区见到过的那遍地爬跳的蝗蝻,你挤着我,我挤着他,他挤着你,不停地向前蠕动。有的难民不知从哪里跑到桂林来的,脚已走得粗肿如烟囱,用破布包裹着,像大象似的龙钟蹒跚地走着。有人跌倒了,后边的人也绊在他身上、踩在他身上,引起一片呻吟声、怒骂声和吆喝声。

    一个五十多岁背着包袱的老人,拄着根木棍当拐杖,一瘸一瘸地走,绊了一跤,家霆连忙扶他,见他淌着鼻血,不忍心丢下他自己走,只好扶他向前挤。他千恩万谢,说:“我是个中学教员,这一生只看到帝国主义侵略中国,谁要能使中国富强了,不受帝国主义侵略,我死了也拥护他!”又说,“我是从湖南逃来的!地方丢得太快,没有部队掩护,走不动的乡亲落在后边,成批成伙被鬼子抓着杀了。我侥幸逃了一条命,可是腿受了伤,现在也不行啦!”他怕连累家霆,说,“快走吧!谢谢你,我不连累你啦!”他挣开家霆的手,独自向左边一块裸露的田地里去了,看样子想在那里坐下歇脚不走了。

    家霆浑身汗湿,继续随着人流走。路边,有一连几辆抛锚丢弃了的汽车,有的已被砸坏,都像死乌龟似的停在那儿,估计是乘车逃跑的人丢下的。走着走着,天已经黑下来了。回首望桂林城内,只见几处大火红光照耀,浓烟仍在夜空缠绕。

    家霆身体健壮,脚步快,人流越走越稀,有不少人落伍了,却又与前边的人群头尾相接,只是比以前连迈步的空隙都找不到的情况好多了。他奋力迈步,一心想沿铁路找到一列火车攀登上去。

    从桂林到柳州,一共不过一百三四十公里光景,火车正常运行,不过两个多钟点。家霆心里琢磨:如果坐不上火车,全靠步行,日夜兼程,一百三四十公里,三四天或四五天也可到达。这样一想,心倒定了一些。以自己的体力,是可以办得到的,他更奋力走将起来。

    心理因素起的作用太大了。日寇未到,但百姓对军队信心不足,拼命要快逃,互相影响,使尚远离战火的地方也乱成一团。火车阻塞无法开行,难民只要上了火车,不问火车开不开,也仿佛有了安全感,都固定坐着不再挪步了。家霆头脑清醒,分析清了形势,就拼命步行了。

    深夜,沿铁路走到了四塘。看到些卖茶水和卖面的担子,摇动着鬼眼般的灯火。家霆买了点水喝,又往前面苏桥走。浑身乏力了,不见铁路线上有火车,只好继续往前走。

    天,忽然阴了,云团掩没了星星,四下墨黑,雾气罩住了散发出淡淡泥土气息的土地,这里好像生机死绝了。家霆正走着,忽然有个在路边提篮卖熟鸡蛋的年轻乡下人走来叫卖。家霆饿了,尽管价钱贵得吓人,仍决定买些鸡蛋吃一些留些带着。他从小提包里掏出钱来付给乡下人,把鸡蛋塞进包里。漆黑抹乌中,后边突然上来两个壮汉,原来同卖鸡蛋的乡下人是一伙的。三个人将家霆架到路边暗处。一个穿军衣的有手枪,另一个穿便衣的手里有把尖刀。拿枪的说:“把提包拿来!”家霆挣脱他们的手闪身想逃跑,却被拿刀的用力戳了一刀,伤在左臂,血流下来,疼痛难忍。

    遇上劫路的了!家霆明白:逃是逃不脱的,打也不行!他把身上挎的小包拿下来,说:“给我留一点钱吧!大家都在逃难,我还得路上花用。有些笔记本什么的你们也用不着。你们又刺伤了我的左臂!”他要求留一点钱,目的是防止强盗怀疑他身上还有钱进行搜身。

    穿军衣的也不吱声,将提包一把抢过去,打开包后,将鸡蛋拿了几只给家霆,又把笔记本、机票、针线包都递给家霆,将一厚叠钞票中抽了一点给家霆,发善心似的说:“拿去!”然后,三个人带着提包快步奔跑,隐没在黑暗中了。

    家霆手里拿着机票、笔记本、针线包和几只鸡蛋、一点钞票,左臂疼痛流血,心想:真是倒霉!“漏屋偏逢连夜雨”!幸亏这三个强盗还把机票等都还了,也没搜身。他将机票、笔记本、针线包以及一点钞票都塞进口袋。掏手帕用右手靠嘴帮助,扎好了左臂的伤口。还好伤口不太厉害,他一边走一边吃起鸡蛋来。

    这时候,倒感谢陈玛荔颇有见地了。如果没有针线包,如果不把金戒指和一些大额钞票都缝在贴身的衬裤上,不就成了光蛋了吗?路途遥远,前程还很难预卜会有什么艰难遭逢,有了金戒指和钞票,使他感到胆壮,虽然受了伤,遭了抢劫,心里仍然没有泄气。

    半夜时分,到了苏桥。是个小站,也是个小村庄,难民依然不少。镇上有一列伤兵列车停着,却没有火车头。这列车是光板火车,没有四周铁皮车厢和顶篷,仍挤满睡满了伤兵,里边也夹杂了不少携儿带女的老百姓。看来是伤兵们挤出地方让难民坐的。伤兵们都缠着血污和肮脏的绷带,令人看了心里发颤。铁路小站上的人员差不多都走了,只有个老头儿躬着背在道班房里。一打听,原来一些军人逼着司机把火车头摘了钩开到前边去去拉他们的军车了。

    家霆嘴渴,想讨些水喝,却没有。问老头儿前面有没有火车时,老头儿说:“不知道!”问有没有车子开来,老头儿说:“只有开过去的车,这些天从没有开过来的车!谁还要把车往这边开呢?”

    为了要喝水,家霆只好摸黑去到附近村子里讨水喝。嘴渴得难耐,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黑暗中走进了村庄。发现这是个无人的村子。既无人声,也无狗吠。找了个高门墙的人家走进去,门敞开着,里面黑黝黝的,叫了两声:“有人吗?”没有得到回答,就迈步向里边走去。主人大约是逃难走了,也许遭过抢劫,满地散乱抛掷着许多旧衣烂袜、破碗碎瓦。家霆怀着一颗紧缩的心打量着布满恐怖气氛的房子和长满了荒草和蒺藜的院子。在屋右一间厨房似的屋里看到了大水缸,用手舀了点水,嗅嗅舔舔,水不新鲜,但气味还不大,用手舀水凑着嘴喝了个够。人感到困累了,忽然想:已是半夜,何不在这里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明天拂晓继续赶路向前走。他摸索着朝一间大房里走去,隐约可以看到有张大床,上边还放着些看不清的东西。房里空气不好,有股说不出的难闻的臭味儿。

    这屋子一定久无人睡了。索性把门大大敞开,把窗户也推开,走近大床,家霆想:就在这床上躺一会儿吧。但离床越近臭味儿越大,扑鼻而来。家霆奇怪,靠近大床仔细一看,黑暗中,瞅见床上躺着个精光的赤条条的人体。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是个死人!呀!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出是个长发的裸体女人!家霆吓得浑身冒汗,心咚咚地跳,“呀”地大叫一声,拔腿就跑。他明白:准是个被强奸杀死的女人!死了也许好几天了!

    带着一种恶心、痛苦、恐怖、厌恨的混合感觉跑出那个院子,把疲劳全忘掉了,心里只想呕吐,胃里冒着酸液。恐怖印象是再也忘不了的!这使他不禁想到了韦家琪的那句话:“战争中,什么可怕的事都会有!”他继续向铁路方向跑,又见到了夜行的散散落落的逃难队伍,里边还有许许多多中学生。他夹杂在人群中,感到胆壮了一些,又拖着疲乏酸痛的腿,往前向永福方向大步流星地走。

    一路上,看到一些腐烂了的、肿胀了的、被苍蝇“嗡嗡”叮着的难民死尸,但任何一具尸体都不能给家霆如同那夜走近大床时看到的裸体女尸那么大的恐怖。

    两天以后,他沿铁路线走到了鹿寨。是黄昏时分,有轮火红血色的月亮从树梢升上来。他实在疲劳得要死了。一路上,幸亏他不缺钱用,用高价换取了不少食物,还拿食物周济了一些贫病的同路难民。在到鹿寨时,他肚子疼痛,开始腹泻,感觉头疼发着高烧。他知道可能是喝了不洁的水,也许是左臂伤口发炎造成的。伤口始终火辣辣地疼痛,有时又隐隐发胀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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