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1945年3月—1945年9月)(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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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一日,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闭幕后,童霜威习惯性地想了解一下大会的真正内情,决定到于右任和冯玉祥两处走走。他两处都打电话联系。冯玉祥说:“童先生,你不必来!我来看你!时间则不定,这一两天内一定来。”于右任的季秘书则说:“院长晚上在家,我派车来接您。”

    晚饭后,童霜威到了于公馆。在这次会上,于右任当选为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童霜威由季秘书引进客厅时,客厅里宾客满堂。童霜威明白:在国民党官场中,历来如此。老于当选为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显然还比较得意,来趋炎附势表示道贺的自然多了。倒很后悔自己不该今晚来,来得不是时候。后退也不行了,只好步入客厅。他看到,坐着的六七个人中,有一些监察委员和两个陕西口音的军人,一个佩中将衔,一个佩少将衔。也有身为中惩会副主委兼法官训练所所长的毕鼎山。

    扬起了一片酬酢声,一片互相问好声。于胡子照例是坐在中间他那张大沙发上,捋着长须,微微笑着,用陕西口音说:“啸天,很久没有见到你呢!你好吗?”说着,站起身来握手,请童霜威在靠近他的一张空沙发上坐,并给童霜威介绍那个中将说:“一战区的刘军长!”介绍童霜威时则说:“童委员!”双方都客气地点头握手。

    童霜威坐下了,说:“忙,一直没来看望!”他发觉于右任的胡子似乎又微微多白了一些。

    毕鼎山的位置就靠近童霜威下边,这时插嘴:“啸天兄是忙人,社会活动一定很多吧?去秋看到你在一次会上的演讲,哈哈,激进得很!听说你在复兴大学学生召开的什么民主座谈会上的演讲,也很激进呢!佩服!佩服!”

    他放暗箭了!童霜威反感,没有搭理,微微一笑,对着于右任说:“六中全会结束了,会开得怎样?”

    于右任用手摸摸头,拂着飘飘洒洒的长须说:“刚才,也正在谈这呢。会开得不错!有个对中共问题的决议案,里边说:‘在不妨碍抗战、危害国家之范围内,一切问题,可以商量解决。’会议决定今年十一月十二日召开国民大会,通过宪法,准备结束训政,还政于民。我记得你是国大代表呢!”他话声闷而轻,嘴里像含着橄榄,又像被大胡子挡没了声音。

    童霜威点点头,幽默地说:“好像是的呢!我自己也快忘记是不是国大代表了!”说完,笑笑。客人中也有陪着笑的。

    毕鼎山话中带刺说:“这次大会上,听说有些激进的人提出要重新推选国大代表以便实施宪政,但被搁在一边。啸天兄,你的国大代表差点真被一些激进的人用镰刀砍掉了呢!”

    童霜威笑笑,只说:“现在的时局令人担忧!于先生觉得怎样?”他把脸对着于右任,不去看毕鼎山,说的“时局”自然指的是国内时局。

    于右任说:“比起去冬独山失守、贵阳吃紧时,可不能同日而语了!现在是德国投降了,希特勒、墨索里尼都死了!只剩个日本,虽在派神风队员驾飞机冲击美国军舰,叫嚣什么‘玉碎’,总是强弩之末了。抗战胜利在望,形势还是令人鼓舞的!”

    佩中将衔的刘军长是个胖子,童霜威估计他是从前方回来的,用军人口吻说:“听说这次大会的特别报告中,说到与中共的斗争无法妥协。今日之急务,在于团结全党,建立对中共斗争的体系,必须在政治上军事上强固国民党的力量。共产党这个内忧隐患,不消除是无法使人安心的。我们一战区胡长官[3]这点很明确。我是特来重庆催领武器弹药的。胡长官今天下午对我说到上面的意思,我们布防在陕北附近,夙夜不懈,这点是很明确的。”

    监察委员缪培天,童霜威去年九月在那次重庆各界、各党派、各阶层代表五百余人要求改组政府、召开国是会议、成立联合政府、实行民主、挽救危亡的集会上见到过他,看来也是个对时局有所感的人了,这时说:“人心只想抗战快点胜利,和平快点来到,大家好离开四川回家乡去!至于国共之间,抗战未结束再自己杀起来,就不是中国百姓之福,也不是中国百姓所希望的了!”

    于右任点头说:“是啊,是啊,培天的话说得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这次六全会上,也有人提出要消灭中共,最后还是没有公开讲,这讲不得也不该讲啊!”

    毕鼎山却说:“院长,讲不讲其实都一样!”

    童霜威反感,觉得今天来,有这个人在太讨厌,估计也听不到老于谈什么知心话,不想多留,决定回去,起身对于右任说:“院长,我回去了,以后再来看望!”

    于右任也没有留,说:“让季秘书派车子送你回去。”

    对于右任一向忠心耿耿的季祥麟,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送童霜威走。童霜威同大家告别,也同毕鼎山握手,随季祥麟出外,上了汽车。季秘书等童霜威上车走了,才回身入内。

    夜色墨黑,街上有灯火处明亮一些,无灯火处或灯火昏暗处全是黑森森的。汽车迅速,一会儿到了陕西街余家巷口,童霜威付小费让司机回去。突然发现巷口停着一辆汽车。他心里一动:敢莫是冯玉祥来了?忙下石级由余家巷回家。

    急匆匆正走下石级,也真巧,见家霆正送冯玉祥出来。冯玉祥有个副官陪着。他高大魁伟的身材步履矫健,声音洪亮地说:“跟你父亲说,我冯玉祥明天晚上再来看他!”

    童霜威快步迎上前去,说:“冯先生!我回来了!哈哈,真巧啊!快请进去坐!”

    两人一起笑着握手进去。副官大约见童霜威住处小,未跟进来,对家霆说:“等会儿谈完话,冯先生走时,请你叫我一声,我在上边巷口的汽车上。”

    家霆答应了他,副官就跨步拾级而上走了。

    冯玉祥同童霜威进屋坐下。他穿着粗布衣服的高大粗壮的身体,在一把红木椅上显得拥挤。打量着屋里,看到他送给童霜威的那幅字挂在墙上,显得高兴,但指指于右任的那幅字说:“他写得好!”

    家霆忙着泡茶敬客,把茶送到冯玉祥身边茶几上,就进内屋去了。

    童霜威说:“没想到冯先生你晚上就来了!我其实一点事也没有,只是六全大会刚结束,想听你谈谈而已。”

    冯玉祥挥着大手,带着厌恶,叹口气摇头:“这次会,我连任了中执委委员和常务委员,其实有些人很想算计我的。我也并不想常到中央党部开那些浪费时间的会。在会上,我这个少数,一点用也没有。既让我连任,是拿我做门面想约束我的,我也只好由它!这次会,是个心黑手狠口蜜腹剑的会!”

    童霜威问:“怎么呢?”

    冯玉祥喝着茶说:“这个会,我认为它的基本任务是要统一国民党全党的思想,准备内战,继续实施专制独裁。他们不少演说、报告和文件的字里行间都充满了反共反人民思想。在对中共问题上有个决议案,实际是把‘妨碍抗战、危害国家’八字罪名扣到人家头上,为将来重新剿共埋下钉子。我听说,六大闭幕后,就要调兵遣将在苏浙地区和陕甘宁进攻共产党了!抗战尚未结束,面上一套、暗中一套,莫此为甚!”

    童霜威听了,感到冯玉祥说得深刻,一针见血,问:“会上做了些民主的姿态,恐怕是像冯先生你这样的国民党人做了努力才争取到的吧?”

    冯玉祥胸口像滚着难以平歇的浪潮,气愤地说:“全国人民对独裁政治非常不满。全国人民的呼声和行动,他们不聋不瞎,自然不是看不到听不到。为了维护统治,做点让步,做点姿态,实际是愚弄群众。会上通过的报告决议什么的,大部分是这种骗人的东西。召开国民大会,通过宪法,还政于民,谁相信?其实,国民大会的职权还得由国民党中执委讨论研究后决定。独裁者操纵一切、决定一切。国民党还政于国民党!这不是心黑手狠是什么?”他身材高大,身体又重,压得那张椅子承受不住,“叽叽吱吱”地响。

    “没有人提出相反意见?”童霜威问。

    冯玉祥眼里闪着怒火:“提有什么用?有人提出了‘加强民主设施,促成国家统一案’,就被搁到一边去了!”

    “先生看这次会后,形势如何?”

    冯玉祥嗓门高起来了,亢奋、直爽地说:“我看,抗战未完,内战危机已经可以看到苗头,使人担心。有人不讲民主,只讲君主!追求国家民族进步的人,包括你我在内,都任重道远。还可能有非常艰难的路程在等待着我们呢!”

    童霜威点头,感到冯玉祥真是推心置腹了,说:“唉,是啊!我也有同感。因此,也就有了思想准备。我在沦陷区时,感到太黑暗了!只希望早点看到天亮!到大后方后,则依然是感到太黑暗了!等待天亮,未免消极,掌起灯火来,则太必要了!我愿意像冯先生一样,做个掌起火把来的人!”

    冯玉祥带着敬重的神态,声调浑厚庄严,说:“啸天先生说得很好!你是位值得我钦佩的人。刚才这番肺腑之言,使我感动。这重庆,黑暗得太压抑太沉闷了!我在想总有一天我要白天点一盏小马灯,到那个想学希特勒的独裁者官邸去强谏一番,也想提着小马灯在街上走,唤醒更多的人来行动!”说到这些话时,他的脸涨得通红,扬起左臂,握住左拳,做了个打击的动作,气哼哼地仰靠在椅子背上。椅子负不了他的重量,“叽叽吱吱”又叫起来。

    家霆在里屋,话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他怕冯玉祥话说多了口渴,出来给冯玉祥的茶杯里兑开水,并将一本《明镜台》送给冯玉祥,说:“冯老伯!这是我与一位同学办的一个新刊物,送一本请老伯指教。”

    冯玉祥刚才激动了一阵,现在平静下来了,喝了些茶,用手抹了抹嘴唇,接过刊物,看了一看,说:“名字起得不错呀!你们这杂志是得像一台明镜把那些肮脏的人和事映照出来,把老百姓想的说的都印在上面。”他忽然眯着眼注意到了那篇《黄金存款舞弊案之谜》,大声说:“好啊,这篇文章一定不错!我拿回去好好看看,但这事听说就这么过去了,好不叫人生气!”他问家霆,“你们办这刊物,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家霆说:“政治压力!新闻检查!”

    冯玉祥点头,说:“不要怕!你想,《新华日报》都能在重庆办!你们这刊物比他们总要好办些吧?政治有压力,新闻要检查,要想点好办法避开。蛮干不行,要策略些!要吸引读者,有股韧劲。”

    说到这,有脚步声,那副官出现了。大约他见谈话的时间不短了,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冯玉祥见副官来了,说:“啸天先生,今天就谈到这里吧。有机会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又把卷在手里的《明镜台》扬了一扬,对家霆说:“我带回去好好看看,希望你们办得更好!”

    冯玉祥与童霜威父子握手告别。家霆拿着手电,副官也用手电照亮,童霜威陪着一起送冯玉祥到巷口陕西街边停着的汽车旁。汽车驶走后,童霜威感叹地对家霆说:“这个人有血性,爱国、抗日,以自己独特的思想、性格和行动,将来会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现在这世道,多一点这种血性人物就好了!”

    转眼到了六月中旬,一天晚上,家霆去上课了,下着雨,褚之班忽然来到余家巷看望童霜威。他穿得挺括,精神面貌却不佳,似乎有什么心事。他先谢了童霜威关于《明镜台》的事,欣慰地告诉童霜威:“那事风平浪静了!……”童霜威支支吾吾,不多说什么。

    褚之班忽然浩叹,说:“我是不得已厕身商界,原想弄点经济基础将来到适当时机仍去干我的本行。现在看来,希望不大了!”

    童霜威问:“为什么?”

    褚之班下巴上那颗长着几根毛的黑痣颤动着说:“说来说去,我虽拜在杜先生的门下了,到底不是亲骨肉。而且树大了招风,做生意钱赚得多了些,惹人眼红。我本来决定离开他自己办个光明企业公司,谁知杜先生要我出面为他抢购黄金,差点弄得我吃官司。这一关过去了,我只以为他会对我另眼看待。谁知不然,他听信手下的红人挑唆,说我当初在中华实业信托公司替他干时做了手脚。抢购黄金的全部赢利都归了杜先生,这且不说,我那光明企业公司有一大笔棉纱,从沦陷区通过浙江往重庆运来时,竟在途中遭到了抢劫,使我无法承担这笔亏损。我现在的本钱,十成只剩下了三成。而且已经离开了杜先生,虽替他卖过命,却有点得罪了他,生意也不好做,倒霉之至!”

    童霜威难以劝慰,也无法劝慰,心想:褚之班呀!当初来到重庆你好狼狈,我对你不薄。你投靠杜月笙后,得意了,长期“无事不上三宝殿”。你做生意,本不应该犯法,却又抢购黄金、同沦陷区不知做什么交易。你现在似乎倒了霉,其实仍很有钱,何必找我诉苦,便默然不语,只是听着。

    矮胖的褚之班,双手放在大肚子上,忽然叹口气说:“最近,有件事,不知听说没有?抗战胜利似乎越来越临近了,杜先生已被重用,让他近日内立即起程去浙西淳安。那里有戴笠军统局东南地区总部,安装有电台。杜先生将负责联络在上海等地汪伪政府里的高级官吏,配合戴老板率领的忠义救国军抢先进入淞沪地区。这一来,杜先生可以重整旗鼓,在胜利后的大上海站住脚跟重振杜门大展宏图了!”

    童霜威平静地摇摇头,说:“倒还没有听说。”心里想:前几天报载:琉球岛之战持续了八十一天,已经结束,美军牺牲数万人,终于胜利了。菲律宾之战进行了八个多月,胜利结束也已在望。日本败亡无论如何是不远了!杜月笙要去浙西,显然是为抗战胜利接收南京、上海、杭州地区做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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