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1945年3月—1945年9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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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之班玩弄着一根蓝色银花点的西装领带说:“我听说杜先生要想借重秘书长。他去淳安,不能不带个像样的班子。他认为秘书长既有学问有见解有谋略,又有声望地位,而且离开沦陷区时间不长,汪伪政府中熟人不少,一同前去,便于牵线搭桥。”

    童霜威反感地笑了,忽然想起抗战爆发那年由武汉到香港后,叶秋萍要自己与日方搭线,和在季尚铭家吃猴脑宴见到日本人和知的事。这种事我那时不想干,现在更不想干!遂平淡地说:“不会吧?”

    “是真的!确乎听说如此!”褚之班恳切地说,“我是想,如果秘书长收到邀请,还是陪同杜先生前去。天下什么事都要落个‘早’字!将来胜利了,早日返回上海,一定大有可为。我在想:如果秘书长你去就给我再向杜先生进一言,让我也同去。我虽不才,上海滩还是熟的,总能出点力跑跑腿。将来,早点回上海,家也在那里,或从政或回法界,或者经商,总比在四川浪迹要好。”

    童霜威说:“啊,你是为这事来找我的?”

    褚之班有点尴尬地说:“正是!”

    童霜威推托说:“现在,我没有得到邀请。得到邀请后,去不去更要考虑。我想,我可能是不会去的。现在这事不好说。”

    褚之班说:“就为我再写封推荐信给杜先生如何?”

    童霜威说:“之班,你想,我再写这封信能有用吗?你是明白人,我同杜的关系并不特殊。你这一段时期,在他手下,还共过机密。你们的关系比我同他亲密得多了。他那人我了解,虽以江湖义气标榜,得罪了他的人,他是很难肯覆水重收的。”

    褚之班觉得童霜威说得中肯,不好勉强,点头说:“秘书长,你说得对!其实,我就在重庆吃吃喝喝,逍遥逍遥,也不错。”他这不知是聊以解嘲还是什么,弄不清。

    后来,褚之班坐了一会儿,奄奄地冒雨告辞了。童霜威独自坐着沉思。抗战似乎是快要结束了。这场抗战打了快八年了!人事变化固然大,人的变化更加大。有人成了烈士,有人做了汉奸。战争摧残了人的心灵,承受得住的坚持下来了;承受不住的,则消失了。有人变好,变得更明事理,更为国家民族考虑;有人变坏了,变得像贪馋的野兽,坏事做尽,不以为耻。……许多往事,飘来心际,许多人物,出现眼前。雨,忽然下得更大了,打着闪,响着雷,天崩地裂,雨箭哗哗。一会儿,听到脚步声,他以为是家霆回来了,站起身来,却想不到出现在门口的是方脸盘、高颧骨戴眼镜的程涛声。程涛声打着雨伞,手拿电筒。雨太大,他穿件灰绸长衫,下襟湿淋淋,上身也潮了不少,伞上雨水直滴。

    童霜威喜出望外,抱歉地说:“啊!振亚先生!这么黑又下大雨,你……”

    程涛声笑着放下雨伞,握住童霜威的手,说:“这叫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种天气,特务是不想淋雨的!”又说:“前些日子,冯焕章来看过你的吧?那天我恰好也想来看你。见他的汽车停在上边,估计是他来看你。为了让你们谈,我就走了。”

    程涛声行动常出人意外,平日从不到童霜威处来。今晚突然来了,童霜威让他快坐,泡了杯茶给他,说:“今晚来,一定有事吧?”

    程涛声点头说:“久不见面了,特来谈谈。战败日本,只是时间问题了。目前是我们自己的家务事严重。五月里,国民党开了‘六大’,共产党从四月二十三日到六月十一日在延安开了‘七大’。这两个决定中国大势的重要大会,你注意了没有?”

    童霜威说:“‘六大’的情况我是完全清楚明白了,冯焕章来也是谈的这个会的事。中共的‘七大’,我的孩子带过《新华日报》给我看,但略而不详,倒想听你摆摆呢!”

    程涛声说:“这两个大会有完全不同的目的,国民党的‘六大’是要消灭中共和中国民主势力,把中国引向黑暗;中共的‘七大’是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和它的走狗中国封建势力,建设一个新民主主义的中国,把中国引向光明。”

    童霜威说:“你说得很精辟!”

    震耳的雷声和大雨滂沱的噪声,打破了夜间那种抑郁的沉静。

    程涛声沉着地说:“中共‘七大’闭幕,大会号召全体代表向全国人民宣传大会的路线,就是:团结全国人民,坚持抗战的彻底胜利,坚持民族的独立自由,坚持联合政府,坚持停止内战。你看,这条路线如何?”

    童霜威复诵着程涛声所讲的“七大”路线,思索着说:“四个‘坚持’,无一不是当务之急!这是一条既有现实意义又有预见的路线,比国民党‘六大’提出的那套骗人把戏精彩多了!有识之士只要一看一比就知高下。看来,现在领导人才不在重庆而在延安哪!”

    程涛声笑了,说:“中共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屡经危险,仍旧存在,斩不尽杀不绝!不但存在,而且大发展。人心之所向,大家尽知。如果不是依靠他们领导人的英明,不是依靠他们政策路线与战略战术的成功,不是依靠广大共产党人的素质,能靠什么?谁如果不正视现实存在,还要走当年走不通的老路,除了碰得头破血流,不会有更好的下场!”他把“头破血流”说成了“同胞笑料”。

    童霜威点头,说:“人心不想再有内战!抗日战争快八年了,打得大家厌倦了。谁还再想发动打内战,必然要大失人心。只要打起来,百姓又要遭殃了!”他感到程涛声今天来,是来把“七大”的路线做一番宣传的,也不禁想:给他这一讲,我感到心明眼亮了,感到乐观兴奋了。只是,战争的乌云总是笼罩在他心上,使他摆脱不了那份忧虑。

    程涛声说:“可以预想得到,国民党想打内战,却在打时会把罪名加到共产党头上的。国民党‘六大’对中共问题的决议案上看得很清楚:要消灭共产党是一种既定的目标。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可以给对方扣上‘妨碍抗战、危害国家’的帽子。但好的是如果有那一天,人民是会清楚看到的,人民也会知道该怎么做的。对于我们来说,则不希望发生内战,应当团结全国人民,按照四个坚持去努力!”

    童霜威觉得,此时此刻很需要有这样简洁明确的一种思想来指导自己的思考,指导自己的行动。今夜程涛声谈的这些,正是这样一种自己最需要的指南,点着头说:“你谈得使我倾心,谢谢指教。上次冯先生来,谈起有人不讲民主,只讲君主。因此,追求国家民族进步的人都任重道远,而且还可能有非常艰难的前程在前头。我很同意,也认为应当有这种思想准备。”

    程涛声听着雨声,正襟危坐,语气严肃:“是呀!是该如此!我常觉得自己又像当年武昌起义爆发后,在做敢死队了!民国以来,暴政罄竹难书,排斥、迫害、逮捕囚禁、枪毙暗杀一类的事不可胜数,共产党却越剿越多,越来越强。西安事变后,国共重新合作,形成了有利抗战的新局面,后来却又关押了张学良、杨虎城,出尔反尔,不断摩擦,发展到今天,胜利在望,却又想消灭异己,天下为私!一个历来奉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说成了‘生我在枪,你我在忙’!)的大独裁者,他不会改变!他认为以不变应万变是真理!但事实将会证明,一意孤行是要失败的,最主要的是他看不到人心所向,得不到人心!”

    两人没有再多谈。急雨仍在一阵猛似一阵地倾注。在这样的天气,谈这样的事,使人心上像有雷声轰鸣,像有波涛汹涌。程涛声拿起雨伞,撩起湿衣襟,一手执着手电,说:“趁这暴雨,我回去了。”他不要童霜威送,只说:“必要时,我会再来的。”又说,“明天,我可能到外地去一下。”童霜威感到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不要到他家里去找他,就由着程涛声淋着雨飘然去了。

    程涛声当年在武昌起义爆发后,曾在武昌参战做过敢死队员。此刻,看到他冒着夜间暴雨独自来去的气概,使童霜威感到他的确又很像一名老敢死队员了。

    同褚之班谈话和同程涛声谈话,在童霜威心上引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褚之班的谈话使他厌烦,程涛声的谈话使他鼓舞。他知道,程涛声同中共在重庆的高层领导人有时是有接触来往的。他谈的这些,很可能是从中共高层领导人那里得来的。当家霆上课回来时,童霜威仍陷在一种受到鼓舞的情绪中。

    童霜威将褚之班和程涛声来的事和谈的话都告诉了家霆。家霆的感受同爸爸一样。最后,童霜威叮嘱家霆:“尽快将褚之班和杜月笙的钱送还吧,现在是时候了!金价已经到十三万五千多元一两了吧?你同寅儿商量一下,倘若可能,照银行利率补点利钱去。无论是杜月笙还是褚之班,我同他们的交往想到此为止了!”

    钱,是第二天家霆和寅儿分头加利送去的。

    杜月笙并没有来邀请童霜威陪同他一起去浙西淳安。事实上,他如果邀请,也会被童霜威拒绝的。童霜威听说,杜月笙确与戴笠一同坐汽车到了贵阳,改坐美军的C46型运输机由贵阳飞到福建长汀,并由第三战区长官顾祝同派私人汽车送去浙西到了淳安。这使童霜威不胜感慨:沦陷了的“孤岛”人民天天盼望“天亮”。“天亮”难道是盼的杜月笙、戴笠这样一伙瘟神和由他们秘密联系着的那些汉奸巨憝去占据上海吗?

    三

    七月里,天气非常炎热。重庆这个“火炉”热得使人挥汗如雨,夜难入眠。

    燕寅儿的大嫂服安眠药自尽后的第三天,正是童霜威完成他的《三朝三帝论》的那天。

    燕寅儿的大嫂长期患病,性情古怪,郁郁寡欢,消极厌世,平日借口失眠,积储了百把粒安眠药,突然悄悄一次服下自尽,终于成了悲剧。下午,大嫂的棺木浅埋[4]在南岸,家霆到燕东山那里去帮忙料理还没回来,童霜威写完文稿的最后一段,看着那厚厚一叠比砖头还厚的稿纸,既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欣慰轻松,又有感伤。欣慰的是在这种时局扰人的心情下沉潜韬晦完成了想完成的著作,表达了自己心里想痛挞特务政治的意愿,感伤的是这本书是冯村鼓励动笔的,而今稿完成人已亡,无法与冯村分享欢乐。少了冯村,这本书无法出版。他用一大张牛皮纸将原稿整齐包扎起来,用毛笔写上“三朝三帝论”五个大字后,泡上一杯清茶,点了一支烟,独自悠闲地喝茶抽烟,颇有一种累极了歇一歇的要求了。

    烟未吸完,家霆回来了。童霜威问起燕东山丧偶的事,家霆告诉爸爸办理丧葬的情况,说:“这固然使人伤心,但对东山大哥也许是一种解脱。东山大哥也许能从蒋素雅护士处得到家庭的幸福。”后来,他看到爸爸写字桌上放着的稿件,兴奋地问:“书稿完成了?”

    童霜威摇着折扇点头:“是啊,但目前我只有封存起来,置入箱底,但愿将来有一天能够出版。”

    家霆安慰说:“爸爸,您放心!现在,我刚毕业,《明镜台》也刚办,一切都没基础。等过两年,我想,凭我的努力,爸爸这本书也是能出版的。”

    “好哇,孩子!”童霜威吸着烟动感情地说,“这是你的孝心!到那时,书的自序上我打算写上一段纪念冯村的文字。在写这本书时,我差不多常常都在想念他。可是,书成了,他人却早不在了。”

    家霆心里也一样常常想念冯村,不愿多谈使得爸爸更难过,岔开话题说:“爸爸,以后,您也别老是写呀写的了。您在大学里有课,国史馆里又常有些开会呀编审呀的杂事,你写了这部书,头发又白了不少。我并不赞成你老是蹲在家里写东西,以后应当多出外走走,活动活动。目前,国事蜩螗,你也是非常关心,参与进去,出一分力,很必要的,是不是?”

    童霜威点头说:“你说得对,但路子尚未畅通,顺乎自然吧。我想,到该乘风破浪的时候,我是会出洋入海的。”

    家霆笑笑,说:“您说路子尚未畅通,我认为一种是让人把路子给你铺好,一种是自己去走。路是人走出来的,我赞成您去走!”

    童霜威也笑笑,不无感慨地说:“唉,你们年轻,应当去披荆斩棘,闯出自己的人生大道来。但对于童霜威来说,他有自己的声望地位,‘曾经沧海难为水’,江湖越老越寒心。他不能也不该像个毛头小伙子那样去横冲直撞了!”

    见爸爸心中感慨,家霆不愿多说,想起昨天的《新华日报》上用专页刊载了毛泽东在中共“七大”上的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说:“爸爸,我拿张报纸你看!”他去提包里拿报纸递给童霜威说:“我只粗略读了一遍。文章很长,您看看吧。”

    童霜威接过报去,戴上老花镜,专心看起来。家霆见爸爸这样,就回身出来,拿起稿纸和钢笔,思考起要写的文章来。

    他要写的文章题为《从兵役署长程泽润被枪决谈役政》,是给那家过去刊载他写《重庆今昔》的晚报写的夹叙夹议的杂文。

    昨天,兵役署长程泽润以“办理兵役舞弊多端”罪被枪决了。据说内幕是程曾经有贬蒋的言论,被军统报告了蒋。蒋曾亲赴新兵转运站察看,结果看到拉壮丁拉来的新兵生活条件恶劣,新兵骨瘦如柴。蒋当场用手杖劈头盖脸打了程泽润,将程泽润关了起来,终于枪毙了。外界有人说,这是公报私仇,也有人说是做给美国人和中国老百姓看的,表明贪赃枉法者受到了惩处,那些坏事同最高当局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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