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1945年3月—1945年9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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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在构思这篇文章时,觉得说“公报私仇”既不公允也无意义,做给美国人和中国百姓看的,则是显然的事实。役政黑暗,岂是今天才有?又岂是今天才该发现?渝江师管区役政的黑暗和得胜坝伤兵医院那种活地狱的惨景家霆早就熟悉了。写这篇文章就事论事意义不大,重要的是要指出这一点来,提出希望,希望改组政府,真正能从根本上将役政以及其他使民众痛苦的黑暗腐化现象一起来个清扫。杀一个程泽润并不解决问题,问题现在已经成千成万。

    正在专心写着,忽然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嗓音轻轻地说:“‘倜傥’!我来了!”

    家霆一抬头,看到了燕寅儿明朗美丽的面容和两只流光闪烁的大眼睛,说:“啊,是你呀!”他奇怪,前一会儿,两人刚为东山大哥家的嫂嫂下葬料理完毕分手各自回家的,怎么现在她又来了?说:“快坐!我写得正顺当,一停就糟了。你稍微等一等!”

    燕寅儿上来,把家霆手中的笔一拔,说:“请礼貌待客!我来,是代表家父来请童老伯到我们家便饭的!”

    家霆问:“有事吗?”心里不禁想到了上次燕翘请吃饭向爸爸提起自己与寅儿婚姻的事,又觉得大嫂今天下葬,怎么还请客吃饭?

    童霜威在里屋听到燕寅儿的声音,走出来了,笑着热情地说:“寅儿,你来啦?”

    燕寅儿闪着那对扇子般的睫毛的眼睛,说:“童老伯,我大嫂出了不幸的事,我们暂时还瞒着父亲,怕他烦心。他一点也不知道。父亲请伯父马上到舍间去,顺便吃晚饭!”

    童霜威问:“有事吗?”

    燕寅儿朝家霆看看,调皮地说:“童家霆想知道是什么事,我偏不让他知道。老伯,我只告诉您。”说着,凑近童霜威身边,轻声说:“黄炎培黄老伯今上午来我们家。他刚去延安回来,家父说,请童老伯也去谈谈。您同黄老伯也是老熟人,听他谈延安,一定很新鲜。”

    童霜威点头,高兴地笑着说:“好好,我就去!我换件衣!”说着,进房去了。

    家霆对燕寅儿说:“好啊,‘猫’!别以为我是聋子!我是顺风耳,你讲的我全听清了!”

    燕寅儿笑了,说:“可惜,没请你去!”

    家霆说:“不会的,燕老伯一定会请我的。说实话,我可真想去。记者总是不请自到的。我也要去听听人家谈延安。”

    燕寅儿说:“你不是忙着要写文章吗?你快写你的文章吧!你刚才不是说‘一停就糟了’吗?”

    家霆忙着收拾稿纸和笔,笑着说:“我非去不可!”

    “去可以,但不请你吃饭!”

    “我以记者身份去采访,你们吃时我也占一席之地。”

    童霜威穿了一件淡灰绸长衫出来了,手拿一把折扇和一本《历代刑法论》,说:“天太热了,不穿长衫不像样,穿了又累赘。寅儿,走吧!”

    燕寅儿转身笑着说:“童家霆,老实告诉你吧!也请了阁下,仍是姗姗大姐办的菜,不多,两荤两素一个汤。有你爱吃的红烧肉!五花的!”

    家霆笑了,锁上了门,三人一起走出余家巷二十六号,踏着一级级的石阶,爬上陕西街,向燕寅儿家走去。

    童霜威比黄炎培整整小十岁。黄炎培,字任之,江苏川沙人,一九〇二年考中过举人,一九〇三年在家乡办小学,因鼓吹反对清朝政府,被逮捕,在江苏巡抚“就地正法”的批文送到前一小时,为基督教外籍牧师保出,逃亡日本,参加过同盟会。辛亥革命后,任江苏教督府教育司司长,又是江苏省议会议员。一九一七年,在上海发起成立中华职业教育社,主张对教育进行改革,在教育界很有声望。中华职教社创办的《生活》周刊,由邹韬奋主编后,影响很大。这几年,他任参政员,又同张澜等人在重庆发起组织了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听说他起初主张采用温和手段,走第三条道路,但现在则认识到应当反对专制独裁,一新政策。七月一日,他和褚辅成、章伯钧等六名参政员访问了延安,会见了毛泽东和其他中共领导人。在延安逗留五天,七月五日飞回重庆。童霜威心中很感谢燕翘,给自己有这样一个机会同黄炎培见见面,听他谈谈延安的真实情况。这种想法,家霆自然也有。天气炎热,一走路就出汗。童霜威身上的汗从旧汗衫里透出,将大褂背心也浸湿了,仍然精神奕奕,满怀高兴。三人一起在人群拥挤的街上大步走着,向小什字水巷子附近去。

    依然是在燕翘那间摆着围棋棋盘的客厅里,一张饭桌上已摆了六副碗筷。童霜威到时,见黄炎培已经到了,正同燕翘两人对面坐着谈话。一见童霜威来,燕翘在双轮车上说:“好好好,童先生来了!来来来,任之兄,你们是老朋友啊!”

    童霜威上前同黄炎培握手,并介绍了家霆。家霆和寅儿两人转身去到厨房看望姗姗大姐,并帮助大姐当下手。男仆李耀宗给童霜威送去了盖碗茶,并将客厅里的电灯开了。

    童霜威在黄炎培左边的一张藤椅上坐下了,打量着黄炎培。只见他高高胖胖,面如满月,极短的头发,穿一身浅灰中山装,虽已六十七岁,精力旺盛,像五十多岁的人,不比自己老,不禁说:“一别多年,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上海,现在见面,你仍旧不老!”

    黄炎培一口上海川沙音的话,说话底气充足:“你也不老!我还记得我整整比你痴长十岁,是不是?”

    两人见面高兴,哈哈都笑。

    黄炎培说:“听人说起你在上海冒险逃脱敌伪羁绊的事,十分钦佩!刚才又听燕兄谈起你来大后方后不得意的情况,也多愤慨。你是一位少有的法界杰出人才,弃而不用,把你当古董送到了什么国史馆,真是埋没人才!也足以说明司法界之可有可无!”

    童霜威笑了,坦然地说:“庙小僧多,司法界又有派系倾轧和裙带风,轮不到我去占方寸之地了!这倒也好。我现在大学里教教书,同青年学生一起,反倒觉得年轻。”说着,把签了名的《历代刑法论》递过去,说:“一本拙作,请指正!”

    燕翘在一边说:“这本书写得好,我已拜读过。任之兄,你也要好好看看。”

    黄炎培扇着扇子点头,说:“当然当然!谢谢谢谢!”将书放在茶几上,说:“啸天兄,你是国大代表吧?”

    童霜威点头,他不知黄炎培要说什么。

    黄炎培风趣地笑了:“我们这次到延安去了一趟,临回重庆时,定了个会谈纪要,有条内容是和中共方面同意停止国民大会进行,从速召开政治会议。这等于同你们这些国大代表在捣蛋!你不见怪吧?”灯光下,他满面红光。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个人事小,国家事大!只要国家真正能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我这国大代表不要了,也不可惜!”

    黄炎培忽然点头而视,说:“啸天兄,钦佩钦佩!听你的话,《新华日报》上的《论联合政府》那篇文章,你已看过了?”

    燕翘问:“什么文章?”

    童霜威介绍:“毛泽东的,是他在中共‘七大’上的政治报告,主张成立联合政府。”

    燕翘说:“啊,对了!女儿拿了一份《新华日报》给我,文章很长,还没看。年岁大了,怕看长文章。”天热,他不停地扇着一把蒲扇。

    黄炎培说:“不可不看,言之有理!中国如果照这办,我看不错。这次延安之行,燕兄刚才说要等你来后一同讲讲我的观感。我可以坦率地说,此行从我个人来说,收获是不小的。去之前,我对中共和解放区没有太多的认识,只是抱着促进国共两党恢复商谈的心愿而去。等到了延安,身临其境,才从人家陕甘宁边区铁一般的事实中认识了真理!”

    燕姗姗和寅儿、家霆一起端了菜出来放在桌上。姗姗听到黄炎培这样说时,说:“黄老伯!你别急着讲,我们这三个年轻人都想听听呢。马上开饭了,开饭边吃边讲行不行?”

    黄炎培咧嘴哈哈笑了,用右手的折扇敲着左手的掌心,说:“行!行!行!”

    大家又笑。燕姗姗说:“来来来,黄老伯,您最年长,是贵客,请上坐!童老伯!”她拉开黄炎培左面的椅子,“您也是贵客,也上坐!”又将燕翘的车子推过去,推到黄炎培右边。招呼家霆说:“来,你坐这里!我劝你,今天听了黄老伯谈话后,写一篇《听黄炎培先生谈延安》,放在《明镜台》上刊登!”说着,向黄炎培介绍说,“童家霆和我们家的寅儿,合办了个《明镜台》刊物,他们年轻,写起文章来却挺老练呢!”

    黄炎培说:“刚才你妹妹已经将《明镜台》送了一本给我,我看办得不错!”他指指放在茶几上的一本《明镜台》。

    姗姗和寅儿也都入座。桌上四菜一汤:一只红烧五花肉,通红透亮。一只豆瓣鲫鱼,红辣椒色泽鲜艳。重庆这地方,虽有大江,但水急无鱼,乡下又很少塘堰,也不产鱼。到了夏天,鱼极少。在这种时候,能办出一碗鱼来待客,是很恭敬的事。一只炒空心菜,碧绿可爱。一只炒鸡蛋,黄得诱人食欲。另一只是榨菜肉片汤,非常爽口。

    黄炎培说:“啊呀啊呀,五花八门这么多菜!其实——”他用手指指豆瓣鲫鱼和红烧肉,说:“这两只菜不要也就很好了。”他不喝酒,大家都盛了饭吃。

    燕翘说:“任之兄,请像说书一样开讲吧。我想问问你,那边到底怎么样?好不好?我知道你这人公允,说的可靠。”

    童霜威说:“我也是想多知道一点亲眼目睹身历其境的人讲的情况,眼见是实,耳闻是虚嘛!”

    黄炎培嚼着炒鸡蛋说:“过去,我听说对抗战颇多贡献的著名爱国侨领陈嘉庚一九四〇年率领南洋华侨回国慰劳视察团,回来慰劳抗日将士和进行视察。他先到重庆,看了种种不良现象很不满意。后来就去了延安。看到中共领导军民抗日卓有成效,确信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从此,他改变了政治态度。从那,我心里也一直抱着个想到延安看一看的愿望。我们这次有机会去,主要目的是希望国共团结,政治解决,去商谈的。但还有个‘副目的’,就是参观延安,想实地看一看,比一比。结果,应当说:印象良好!”

    “怎么呢?”姗姗夹空心菜给黄炎培和燕翘吃。她发现黄炎培对红烧肉和鲫鱼不去碰一碰,只吃空心菜和炒鸡蛋,不禁问:“黄老伯,您不吃荤?”

    黄炎培哈哈大笑了,说:“我不吃荤倒不是信佛吃斋。肉汤我也喝!主要是由于我的性格。我一九一七年夏天,游新加坡海滨,亲眼看到许多捕鱼人出海归来时,船上满载活鱼。天热,怕鱼死了腐臭,捕鱼人将活鱼一条条破腹杀了,挖掉内脏,丢到另一只空船里去。被杀死掏去内脏的活鱼疼得蹦蹦跳跳,半晌才死。我想:人类为了吃,这样残杀生物,太残忍了。就立下素食的志愿。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

    家霆不禁想:他是个感情很丰富的老人呢!

    燕姗姗夹一筷炒鸡蛋给黄炎培,笑着说:“黄老伯,您就多吃点鸡蛋和空心菜,喝点汤。鱼肉就归我们吃了。”她指指寅儿,“我们家还有只‘猫’呢!我们既吃鱼肉,又听你讲延安,真是太赚了!”

    黄炎培笑着说:“好,我就再讲延安。那里,抗战气氛极浓,人家是真正在全面抗战的。在那里受到热烈欢迎,党、政、军高级领导干部见到不少,还见过一些在延安的我以前的熟朋友,甚至有我的学生。感到他们个个稳重、谦虚、朴实、诚恳,说起话来都有见地,学识不浅。我想,有好的领导干部,该是他们所以能成功的相当主要的原因。”

    “延安市面怎样?”燕翘问,“繁荣吗?”

    “延安是经过几次日机的大轰炸最近从瓦砾堆上重建起来的。陕北本是很穷的地方,生活当然艰苦。住的是窑洞,市面也不可能繁华。但老百姓都很健康,衣服也算整洁,所有的人都露着愉快的笑容,不论男女都有朝气。有一种上下一致、同心同德的精神面貌。那里绝不拉壮丁,志愿从军是光荣的事。有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社会风气,有一股蒸蒸向上的发展气势。我们在那里是行动自由,他们不怕人看,也不护短,实事求是。什么妓女、乞丐、小老婆、鸦片烟、赌博,都没有!更未见特务横行霸道,官僚贪污腐化。那里是一个干净的、上进的社会。”

    “看了不少地方吗?”童霜威问。

    “利用会谈以外的空隙时间,会见了‘三三制’政权的一些非共产党的人士。如陕北有名的李鼎铭先生。又参观了市容、供销合作社、信用合作社、银行、延安大学、光华农场,还有日俘的日本工农学校,参观了宝塔山等名胜古迹,对经济方面的减租减息、变工队的互助方式、货币流通、商品贸易和机关里实行的供给制等都进行了了解。也考察了工农业生产情况,访问了劳动英雄。在文教、卫生等方面也进行了访问观察。总之,感到人家是在做革命工作,在为事业和理想奋斗,人家是在踏踏实实抗战,不像这大后方乌烟瘴气钻营私利。”

    燕翘停筷说:“真那么好?是不是故意安排了让你们看的?”

    黄炎培摇头,笑着说:“绝不像都是故意安排出来的,确实很好。所以中共说国民党是代表着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而他们是代表的人民利益。所以,连美国军政界都有一些人说他们的好话。这并不奇怪!”

    童霜威问:“对中共的一些领导干部,印象如何?”

    黄炎培喝着汤,答:“我的印象,他们有的领导人水平很高,很有学识。在领导干部之间,亲密无间,彼此间的关系是正常平等的,毫无拘束,常常谈笑风生。”

    “谈谈毛泽东吧!黄老伯。”家霆这是坐上桌子吃饭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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