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1945年3月—1945年9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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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炎培朝他看看,说:“人都叫他毛主席。他的经历,他所领导的边区为他赢得了崇高的威望。他几乎烟不释手,他好像博览群书,具有坚强的意志。住的窑洞,光亮整洁。身材结实健壮,头发往后梳去,下巴上有个黑痣,一口湖南话,声音低沉柔和,侃侃而谈。我有时听不清楚。走动时,慢腾腾地拖着脚步,步态稳重,镇定自若。说话很会打比喻,据说去年冬天,赫尔利到延安时,要中共解散军队,说可以订个协议让中共在政府中取得一个地位。毛泽东说:这不行。赫尔利说:这个协议将使你在大门里有个立足之地。毛泽东立刻回答他:假如你被反绑着双手,即使走进了大门,又有什么用呢?”

    燕寅儿说:“精彩!”

    黄炎培说:“我们六位参政员到达延安时,毛泽东等领导人都来迎接。我们出延安城南门,到达陕甘宁边区招待所,地名瓦窑湾,每人一间卧房,招待得很周到。到延安的第二天下午,就同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刘少奇等举行了正式会谈。大家十分融洽,畅所欲言。当我们谈到国共双方商谈的门没有关闭时,毛泽东风趣地接过话题,说:双方的门没有关,但门外有一块绊脚的大石头挡住了。这块大石头就是国民大会!他们同我们都一样,认为旧的国民大会不能代表民意,他们提出为着团结全国各党派及无党派代表人物,共商国是,应当召开民主的政治会议。”

    童霜威说:“你同毛泽东谈了什么没有?”

    黄炎培点头说:“啸天兄,你这问题问得好。确实是谈了,而且不止一次。有一回,毛泽东问我感想怎样?”

    燕翘说:“你怎么说?”

    黄炎培说:“我说:印象很好!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他说,好呀,欢迎!”

    姗姗说:“黄老伯,你问了个什么问题呀?”

    大家都很感兴趣,一起静静听着。

    黄炎培说:“我说,我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既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就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为了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使发展,到干部人才渐见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趋于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不知你们执了政,跳出这周期率的新路有没有?”

    燕寅儿说:“啊,这个问题提得好尖锐呀!他怎么回答的?”她一直仔细听着,这时忍不住开口了。

    黄炎培笑笑说:“他答得很好!他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燕翘和童霜威竟同时都点起头来。

    黄炎培说:“我想,这话是对的。用民主来打破这个周期率,怕是有效的!”

    童霜威放下饭碗,说:“回答得确实是好!现在,国民党已经腐化得非常可怕了!只是人民毫无监督政府的权力。可是,国民党的领导人恐怕既想不到这个答案也不会用这个答案。”

    燕翘喟然长叹:“我已经老了,但血还是滚烫的!我是老同盟会员,老国民党人。当年愿意抛头颅洒热血,并不是为了一己的私利,而是为了民众。今天我也是这个态度,任它是谁,谁能使中国富强,不受列强欺辱,谁能使中国国泰民安,我就应该赞成它!谁不如此,我就应该反对它!但我到底又是老国民党人,不能不受党纪约束,这就使我常常心中痛苦了。”

    童霜威劝慰说:“翘老,你的话使我肃然起敬。但我们虽老,责任犹在,是非曲直,为国为民,也不能以党徇私啊!”

    黄炎培点头说:“是啊是啊,我与啸天兄有同感。我们虽老了,也还不太老。为国为民,一个党,不好,说它好,那不行;一个党,好,说它不好,也不行!要好好比较。这次延安之行,时间虽短,我认为会影响我今后。我的一些模糊的思想逐渐得到了澄清。我正在写一本《延安归来》,详细地把亲眼所见的中国共产党的施政政策和解放区的成就,写出来,让人知道真相。书可以由中华职业教育社国讯书店出版发行。这一次延安之行,可以说是胜读十年书了!”

    燕姗姗说:“黄老伯!我想在报上发个简讯,就说您将写这样一本书出版,可不可以?”

    黄炎培高兴地点头:“当然可以!你这是替我做做广告,我很高兴。不过,你别说在国讯书店出版,免得造成不必要的困难。”

    家霆说:“黄老伯,根据你刚才谈的,我同燕寅儿合写一篇《黄炎培先生谈延安之行》在《明镜台》上发表,可以吗?”

    黄炎培爽朗地点头:“可以,我不怕!不过要忠实于我的原话。”

    家霆很喜欢黄炎培这种明快、爽气的性格。他这老年人,很有点青年人的朝气。

    饭后不久,黄炎培告辞回去。童霜威也带了家霆同燕翘、姗姗、寅儿告别归来。在灯火闪烁的路上,童霜威说:“今天吃这顿饭收获不小!国民党本来是个庞然大物,但为什么现在声望这么低、处境这么差呢?共产党抗战初起时,经过十年剿共,力量已经削弱,为什么现在声望这么高、力量这么强了呢?人们应当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呢?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忠华舅舅说过:国家民族的希望在那边!唉,我看,恐怕那是不错的。”

    四

    七月里,童家霆和燕寅儿都拿到了“民声新闻专科学校”的毕业文凭。两人有了《明镜台》这份刊物,倒也并不急于寻找工作,但学校里决定聘燕寅儿做助教,寅儿接受了聘书。家霆则进了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在记者组做了机动记者。两人又都应邀为一些报刊写些通讯特写和文章,所以也都很忙。

    一九四五年的八月,是胜利的八月!对在重庆的人来说,是一个激奋人心的终生难忘的八月!

    童家霆怀着激动的心情,在这个酷热而不平凡的八月中,记下了下面这些天的日记:

    八月四日,星期六

    四月里,罗斯福突然病故,杜鲁门继任美国总统,他曾悲哀地说:战胜日本还遥遥无期。那大约是从美军在太平洋上进攻塞斑岛和进行琉球之战的艰苦性来判断的吧?塞斑岛日军全部“玉碎”,战死到一个不剩,连家属也都自杀了。美军伤亡很大。琉球之战八十二天,美军第十军军长巴克二级上将以下四万六千余人阵亡,日军伤亡达十一万余人。如果按这种情况,要打到日本本土,促使日本投降,确实还有艰苦遥远的路途。但从七月中旬开始,斯大林、杜鲁门和丘吉尔在波茨坦开会,发出宣言要求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宣告日本本土必须占领,战争罪犯必须审判,否则日本即将毁灭。从这开始,我感到日本帝国主义败亡的日子确实临近了。再打一年,和平总会降临大地了吧?啊!这场残酷惨烈而漫长的由法西斯主义和军国主义发动的战争哟!只要回想起来,就使人对战争厌恶而痛恨了。好的是,正义终于得到伸张,邪恶终于败退!墨索里尼先被吊死在意大利米兰,希特勒四月自杀于柏林。现在,日本帝国主义也必然逃不脱历史的惩罚!

    今天上午同爸爸谈论时局,爸爸认为:苏联对日宣战之日,当是日本投降之时。我认为这看法颇有见地。今天下午编《明镜台》第二期时,我对燕寅儿说:我想多采访些有识之士,写一篇有材料有论据的论文,题为《日本何时投降预测》,一定能吸引读者注意。她拍手赞成。后来,我把爸爸的看法告诉寅儿,她认为对。但她更乐观,认为没有苏联参战,有美国在太平洋上的进攻,加上中国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反攻,也能很快打败日军。我说:“你的看法也有道理,但日本有一百万关东军在中国东北,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她说:“苏联出兵当然解决问题!但日本本土如果被进攻,士气也就垮了!”最后,我认为今年内,日本要投降,她则认为今年日本还不可能投降,但明年一定会投降。我们开玩笑地打赌。她提出:她赢了,我送一样她最喜欢的东西给她;我赢了,她送一样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什么东西,大家现在都别说,到时候再说!我说:“行!”她最喜欢的是什么呢?我最喜欢的又是什么呢?有趣!

    八月八日,星期三

    今天报上二版头条登了两条新闻,引起人们关注:

    美国对日使用新武器原子弹首次炸广岛

    〔中央社据美新闻处华盛顿六日电〕白宫今天宣布:杜鲁门总统所谓人类理想中最有威力武器的新式原子炸弹,已对日使用。这项具有宇宙间基本力量的新式武器,具有大于二万吨TNT的威力,比英国十一吨“地震式”炸弹的爆炸力还多二千倍。在最近B29式机五日攻击日本海军基地广岛时,已首次使用。

    ……

    〔中央社据美新闻处讯〕东京广播,今天承认少数“敌”B29式机昨天在广岛所投原子炸弹,引起极大损害。日帝国大本营的公报说:“敌”B29式机昨日袭击广岛时,地面受创颇剧,敌方于袭击中,似已应用一新型炸弹,然损失详情当在调查中。

    原子弹是一种什么样的炸弹呢?这种秘密武器威力有多大呢?

    八月九日,星期四

    八月七日,行政院长宋子文偕外长王世杰同到莫斯科继续与斯大林、莫洛托夫会谈,听说是协商中苏缔结同盟条约及苏联出兵进攻日本的问题。昨天我对爸爸说:“你所估计的事可能快出现了。”我对燕寅儿说:“我敢说,我们打的赌,你是非输不可了!”她“咯咯”地笑。后来,我们又一起谈了那种丢在广岛的新式原子炸弹的问题。报载那原子弹扔下去不到一分钟,出现了比太阳还要亮的闪光,一朵四万五千英尺高的紫色蘑菇云腾空而起,广岛大半已遭毁灭。杀人武器已经发展到了这样高的水平,有了这样杀人如麻的武器是能制止战争、消灭战争,还是能更残酷地制造战争、进行战争呢?我不禁思索着。

    好消息纷至沓来。上午,报纸随报附送了“增张”,刊登的是中央社伦敦八日路透电,标题是:

    为缩短战争时间减少人民牺牲

    苏联今日对日宣战

    莫洛托夫昨天正式发表声明

    苏联已参加中美英三国宣言

    胜利的战讯急转直下!原子弹炸广岛和苏联出兵对日宣战,成了家家户户最关心的事。大家面上都有喜色,人人在谈论时局。在谈原子炸弹时,不少在重庆大轰炸时受过罪有过亲人死伤的人,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但也有人觉得日本的和平居民不分青红皂白都做了炸弹下的牺牲品,心中不安。

    时局的迅速演变,使我那篇《日本何时投降预测》无法定稿了。同姗姗大姐和寅儿商量后,决定撤去此稿,换题为《假如日本投降以后》,就此提出一些预测,主要是从国家政局出发,提醒中国人民必须注意制止内战危险,并希望国家走向民主团结。又加了一篇《投在广岛的巨型炸弹》的资料,实际是根据外电编撰的一篇有关资料,目的不外是吸引读者。

    真不知道明天会有什么出人意外的重大新闻?

    八月十日,星期五。深夜

    早上读到报纸,美国继续使用恐怖武器原子弹,第二颗于九日中午投在九州的长崎。广岛死伤总数在十万人以上,长崎该又是这样了吧?长崎被炸,使我想到了欧阳素心的母亲。她母亲是长崎人,去世后葬在长崎。她的坟墓会怎样?我心里产生了一种辛酸的感觉。

    傍晚太阳西斜时,就有人收到东京电讯,传说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接着城里上清寺、牛角沱等处纷纷响起了炒豆子般的爆竹声。

    接着,卖号外的报童,流着汗狂喜地大声叫喊着:“号外!号外!”奔跑在街上。号外竟涨到一百元一张!我买到一张号外,看到“日本投降,战争结束”八个大字的黑体标题时,既出意外也在意中,我心上充满了喜悦和安慰,也充满了激动与伤感。

    我飞一般地跑回家来。回到家里,就一把紧紧抱住了爸爸。我说:“爸爸,日本投降了!我们胜利了!”然后,我的泪水“哗”地淌了下来!我看到爸爸也掏出手帕来拭泪。

    街上,到处都是锣鼓、鞭炮、自发游行的人群,也到处有流着高兴而伤感的眼泪的人。

    啊!一个世界似乎要被毁灭的年代得到了拯救!

    啊!这漫长的八年的战争,虽然壮烈、伟大,实在也太使人痛苦了!现在,战争结束了,和平降临世界!现在,该是让日本军国主义者受到惩罚,让日本的好战分子进行反省的时候了!中国不仅是开辟反法西斯战场最早的国家、坚持到最后胜利的国家,也是在亚洲战场独当一面、蒙受战争的灾难最重、对这场战争做出了最大贡献的一个国家。中国的持久抗战,打败了日寇北进侵苏或与德军在西伯利亚会师的迷梦。同时也推迟了日寇南进发动太平洋战争的计划,给盟国战略以有力的配合。中国为此付出了伤亡两三千万人的代价。作为侵略者的日本帝国主义者,现在将把深重灾难的苦果带给日本百姓去吞食了。战胜日本,使我高兴。但想到无辜的反战的日本人,像上海开医院的那位冈田博士,也同样要受到苦难和屈辱,我不知该怎样才能正确表达我的感情。我不会说不要惩罚日本,但我愿宽恕这些无辜的善良、正直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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