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胜利翩翩降临,和平岂能夭折?(1945年3月—1945年9月)(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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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号外上说:日本外相东乡今日亲自访会苏联驻日大使马立克,表示日本政府已准备接受无条件投降。同时以照会一纸分致瑞士及瑞典政府,请其转致苏美中英四国,愿接受波茨坦劝降公告,唯一要求为保留天皇。

    与此同时,百万苏联红军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四路攻入东北,关东军正在崩溃中。

    傍晚,有自发游行的队伍出现在山城街上,千千万万市民都拥到街头。连珠炮似的鞭炮,海涛似的欢呼,狂热的鼓掌声与欢呼声,振奋了整个山城。我同燕寅儿遇到几个同学,大家也一同上街游行,像发了疯似的喊口号,像发了狂似的跳跃。寅儿哭了,我也哭了。我发现高兴得哭了的人很多很多。在胜利的同时却又感到悲哀,是什么原因呢?街上一吉普车一吉普车的美国军人,翘起大拇指,用右手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做成V[5]字,在市民的欢呼声中,也发狂地欢呼。有人跑上去,拦住车同他们拥抱。这使我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寒冷的一月里,在上海南京路上我见到的被日军用刺刀押着游行的美俘。共同的敌人打败了,胜利终于来到了!那些不幸的美俘哪里去了?愿他们平安无事能返回家园!

    从七点半左右开始,街上更热闹了,人水泄不通。每一处高大的房屋窗口都在燃放爆竹。“日本鬼子投降了!”“日本鬼子也有今天啊!”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在欢呼声中驶过街头,街头拥塞着人,卡车只能缓缓挪动。上清寺的十字路口,四面到处是人群。许多美国兵和群众一起合唱《义勇军进行曲》,歌声与人群的欢笑声合成一片。美国兵有的用照相机给人群拍照,有的拉着中国的青年手挽手地大笑着叫喊:“顶好!顶好!”几个美国兵从一家酒店里出来,其中一个跌倒了,爬起来举着手里的酒瓶挥舞着大笑,嘴里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眼泪却沿着脸腮流了下来。美国兵一定也都想家了!他们该可以回去了!

    不认识的人也互相拥抱,一起呼喊口号。这八年,有多少伤心难过的事,又有多少人家因战争而失去了亲人!现在,一起从心里爆发出来了!是狂喜,也是狂悲。夜深了,我惦念着爸爸,将寅儿送到门口急着回去。但到家里,发现爸爸正独自在灯下喝酒。这样的事,过去从来没有过。我了解他的心情,劝他别喝了,给他泡了清茶,把街上的情况告诉他。他忽然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说:“杜甫的诗说:‘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写得真好!没有切身体会,是写不出的!”后来,闲谈时,谈到坚持民族的独立自由,谈到应当组织联合政府,谈到法国大批审判法奸已快结束,中国的汉奸必须严惩!谈到绝不能让内战爆发,更谈到许多往事和死去的人还有欧阳。……睡前,他说:“你小叔军威可以安息于九泉之下了!我们又可以回南京潇湘路了。回南京后,我要去雨花台看看你妈妈的那块墓碑!”他睡已是半夜,我在写这日记,但他突然哼起来,我叫醒了他,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了寒山寺,听到了敲钟的声音。”我能理解爸爸。他这样说,使我心酸。抗战八年,我长大了!爸爸老得多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思想并不老,爱国使他能跟上时代的步伐前进,外形虽老,精神却很年轻。

    写完这些,已过子夜,外面爆竹声未断。上床后,因激动兴奋前思后想,恐怕是难以入睡了。

    八月十一日,星期六

    想念欧阳。每次追想,心就隐隐作痛。不愿多去回忆,可惜又不能忘尽前尘往事。要是人世真有一条忘川[6],就好了!她曾送我那张纸条,写着“天涯海角毋相忘”,我怎么能忘得掉她?我相信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我!此刻,她在上海怎么样了?她会徜徉在霞飞路上?她会到“白拉拉卡”再去坐一坐听听音乐?她会到法国公园去看看那棵苍翠美丽的雪松吗?雪松该又长大得多了吧?啊!环龙路上她家那幢布满爬山虎绿藤的房屋怎么样了?银娣怎么样了?

    由于胜利,信件一定很快直接畅通了。我给银娣写了一封信,信仍寄环龙路原来欧阳家中。欧阳的父亲在日本投降的浪潮中,恐怕已逃跑躲藏起来了吧?愿银娣能收到这封信并且给我答复,告诉我一点欧阳的情况,也告诉我关于她自己的近况。

    往事不堪回首。欧阳曾说:“人为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于是,我们争辩了,谈论《战争与和平》时也辩论了。现在,抗战胜利了,今夜此刻她在哪里?她母亲的祖国因侵略而失败了,她父亲背叛了的祖国抗战胜利了!交夹在复杂处境中的她该是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她死去了的母亲坟墓一定已毁于原子弹。她那落了水的父亲欧阳筱月面对日本战败会怎样?从忠华舅舅的话里感到:后来欧阳筱月似乎同忠华舅舅他们之间是有些特殊关系的,这是一种什么关系?弄不清更想不清!抗战胜利了!欧阳和我的爱情,现在却无影无踪。虽然我的心曾承受过她给予我的最温存最关切的欢乐,却使我留下了更多的寂寞和痛楚。一种淡然的逐渐远去却又变得更加浓烈的酸辛和爱情,这几天始终折磨着我。倘若在这胜利翩翩降临的日子里我能再见到她,倘若我能探测到她的“谜”,该多好!今夜,我是多么想能立即有机会回到上海去,在人海中寻觅她的倩影。啊!恐怕又要彻夜难眠了。我常微喟地默诵起那样几句诗。当年,我曾将这诗朗诵给欧阳听的:

    假如世上

    所有欢乐都被带走

    而只有爱情留下——

    那也值得你为此而活着

    假如一切都那么实实在在

    而爱情犹如梦幻——

    那我宁愿永远永远在睡梦中

    而不被叫醒

    今天上午,与爸爸同到歌乐山冯村舅舅坟前献了一束鲜花,爸爸和我都在坟前伤感地流泪了。坟上早已绿草萋萋,开着一种金黄色的雏菊。抗战胜利了,冯村舅舅什么也不知道了。

    更想不到的是回来后,乐锦涛的太太派人来,说乐老伯前晚得知胜利消息后十分高兴,喝酒过于兴奋,突然脑溢血,送至医院,抢救无效昨上午去世。爸爸忙着去吊丧,回来后感伤不已。

    八月十二日,星期日

    《新华日报》载:八月十日朱德总司令向所有解放区军队发布命令:限期解除当地日军武装。八月十一日,延安总部连发五道命令,令八路军挺进辽、吉、热、察、绥,各解放区抗日军积极向敌占之城市交通要道进兵,迫使敌伪投降。

    《中央日报》载:蒋主席一日之间发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给所有部队“加紧进军”“勿稍松懈”;第二道命令给沦陷区伪军“维持治安”“趁机赎罪”;第三道命令给解放区抗日部队“就地驻防待命”“不得擅自行动”。

    两相对照,感到矛盾极大。无论如何,不让八路军、新四军行动,还让伪军维持治安,总是可笑的吧?敌后只有八路军、新四军,不让他们迫使敌伪投降,自己又不在那里,无力量却又要垄断,国共合作抗日如今却要独占胜利果实,局面岂不荒唐?内战会不会由此爆发呢?令人担忧。

    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来后,市场激烈波动,物价狂跌。黄金本来涨到将近二十万元一两了,猛跌到了十一万五千元一两。百货下跌百分之四十到百分之五十。五金、西药等价格也急剧下泻。许多发国难财或做投机生意的商人要破产,正经的商人也都大亏损了。

    原子弹轰炸广岛、长崎的事和苏军在东北与日军激战的事,仍是人们的谈论中心。下午,同燕寅儿一起去同班同学刘长久家玩。刘长久进了《时事新报》做记者,请了我们几个同学去他家摆龙门阵吃麻油面。大家谈论起原子弹来。有人认为投掷原子弹不人道,太残酷,不应将日本平民百姓炸死那么多。而且苏联如果出兵,日本败亡是必然的事,从军事上说,无须使用原子弹。长崎的第二颗原子弹纯粹是多余!有人则认为战争本身就是残酷的,全世界已经死了几千万人,投原子弹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看来似是残酷,实际并不残酷,它可以挽救大量美军进攻日本本土的牺牲,也可减少日本军民在本土被攻占时的大量伤亡。

    我是大致同意前一种意见的,对这种大规模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毁灭性杀人武器感到太残酷。滥用这种武器屠杀妇女、儿童、老人和平民百姓,无论如何不可饶恕。何况,这样一来,掌握有这种大规模毁灭性杀人武器的美国,今后势必成了要凌驾于一切国家之上的太上皇!原子弹很容易成为强权政治的威慑力量!

    爸爸同意我的意见。寅儿却另有一种乐天而新颖的想法,说:“恐怕这以后,战争将变成陈迹了!战争将掌握在科学家手里了!”又说,“以后也许不会再有战争了。有了这样厉害的毁灭性杀人武器,谁还敢胡乱发动战争呢?除非人类想毁灭世界,而这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所以说,不会再有战争了!”说这话时,她是笑着讲的。可是我说:“傻子还是有的!疯子也有!如果美国发动战争呢?谁不服从,就用原子弹来轰炸你,怎么办?”寅儿笑容就收敛了。

    爸爸听我讲了寅儿的话后,发表感想说:“依我看,这么大个世界,有不同的社会制度,有不同的思想指导,有不同的认识,战争是不可能完全没有的。只不过我们不应当悲观,应当争取为和平奋斗!原子弹确实可怕,但要炸光一个国家要扔多少?拿中国来说,这场抗战,锦绣河山半成焦土,日本在南京的大屠杀,比投原子弹还厉害,在重庆的大轰炸,也差不多等于投了个原子弹。但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要抗战,不是坚持打了八年吗?靠一两个、三五个原子弹,也许能摧毁军国主义者崇拜武力的迷信,却是摧毁不了反侵略的正义之士的精神的!”

    爸爸说得真好!特记在此处。

    八月十三日,星期一

    报载:昨日美、英、中、苏四国对日本的乞降照会提出答复,拒绝了日本保留天皇的要求,指出:“自投降之时起,日本天皇及日本政府统治国家的权力,即须听从盟国最高统帅的命令。最高统帅行使认为适当的权力,实施投降条款。”且看日本如何答复?反正,无条件投降是一定要实现的事了。

    报载:麦克阿瑟以远东盟军总司令名义,对日本政府和中国战区日军下令,只能向中央政府部队投降,不得向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缴械。这是美国的支持行动。不禁使我想到掌握有原子弹和大批现代武器和海陆空军的美国,今后势必要摆布中国的政事了!我们反对日本侵略抗战了八年,难道又要受美国控制指挥吗?

    新闻界传言:军委会委任大汉奸汪伪行政院副院长周佛海、伪司法行政部部长罗君强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司令,并委任伪军庞炳勋为第一路军总司令,伪军孙良诚为第二路军总司令等等。我把这告诉爸爸,他很生气,说:“完全可能!杜月笙和戴笠到浙江淳安不就是去干勾搭的事吗?”由此,他想到了管仲辉,说:“不知他怎么样了?”又说,“沦陷区人民日夜盼望胜利,结果,骑在头上的仍是汉奸,岂不可悲?”

    日来,爸爸出外看望燕翘老伯等一些友人,爸爸的友人来家谈抗战胜利及时局种种的也不少。大家对抗战胜利被日本侵占五十年的台湾也回归祖国感到欣慰。大家回顾往事,怀念着一些有不幸遭遇的亲友。在战争中饱尝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之苦的下江人,都想早点回去。人的思想不同。爸爸的来客中,有的是坚决反共的,有的是狂热崇拜最高当局的,有的是进步的,只是对再打内战都不感兴趣,想早早回去过点和平日子是大家的心愿。但也都明白:战争结束之后,岁月艰难。何时能够回去?怎么回去?回去后可能庐舍早成废墟,住在哪里?又如何维生?

    今晚有件怪事:爸爸展开那幅无字也无画的卷轴挂了起来,在桌前点了一支线香,也不明白他是在祷念还是在做什么?但我感到他的表情似在默哀。

    八月十四日,星期二

    一个人,必须学会对自己负责。生命本身并没有任何意义存在,但人可以利用自己的力量及所作所为来赋予生命意义。无用的生命只是早早的死亡而已。

    我写这样一些话的原因,是今天突然知道:褚之班自杀了!

    当我陪同爸爸去到他在枣子岚垭的新居时,他已在一具薄皮棺材中入殓。我看了看他在棺内的面容,忽然想到了鲁迅的小说《孤独者》中魏连殳入殓时的情景。褚之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下巴的黑痣上的几根黑毛纹丝不动。当然,褚之班同魏连殳是不同类型的人,但他也是个“孤独者”了!那个在哭泣着的年轻烫发女人,是他的临时“抗战太太”,边哭泣边在骂他不该自杀。褚之班的新居,房子讲究,但已经属于债主了。天热,尸体得赶快下葬。丧事简单,许多债主还在为讨债争辩吵嚷。褚之班曾因为做投机生意变得相当有钱,但胜利的消息来到,他的黄金投机生意做得太大,一大笔西药生意也大跌价,使他一下子变成了大量欠债无法偿还的人,于是他自杀了。

    他遗书说:后悔成了商人,但这是生活无奈才出此下策的。说他饱尝战乱流离之苦,本来抗战胜利理应可以回到上海与家人团聚,可是命运不济,生意亏蚀,无力还债,也无面目见人,只好以死解脱。信末注明:死后草草埋葬即可,但希望通知一下老友童霜威先生。他说,对爸爸有负疚之感,通知一下并无所求,仅是表示一点自杀前的感激与歉意而已。

    抗战初褚之班在安庆同爸爸见面时的情景,他在河南界首接待我们时的情景,他从河南狼狈来到重庆投奔我们的情景,再加上他忽然成了富商忽而现在又成了穷光蛋自杀的情景,都在我脑际跑马灯似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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