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时局杌陧,巴山夜雨恃风雷(1945年9月—1945年12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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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霆回头,见姗姗大姐仍在路边等着自己,感到与曹心慈也没什么可以多谈的,说:“心慈,我还有人等着。我仍住在老地方,有机会欢迎你来家里玩!”曹心慈说他还要去牛角沱有事,两人握手告别。家霆想了想,终于又追上去一把拽住曹心慈,说:“心慈,我还是希望能知道欧阳素心的地址和情况,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如果知道了她的地址和情况,你一定立即告诉我好不好?拜托了!”

    曹心慈同情地望着家霆,点头答应,叹口气说:“好吧!你真太多情了!”

    家霆回到燕姗姗身边,两人一同去搭公共汽车打算回报馆去。燕姗姗问曹心慈是什么人,家霆如实讲了。燕姗姗说:“家霆,做记者的,交友有时是会很复杂的。但对特务一定要特别警惕。这种人太可怕。当然,如你刚才所说,你的另一个姓韦的同学可怕,这个曹心慈对你比较好,在军统不过是个医生,而且他有不满想离开,但也要警惕。这种人无目的地去亲近,没有必要。”

    姗姗姐姐纯属好意,家霆点头说:“大姐说得对。事实上,我同曹心慈也没有太多的交往。他也不让我去找他。”

    燕姗姗说:“那就好!”忽然又诚恳地说,“家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谈,却又一直犹豫。现在想想,还是同你爽快地谈了的好。那就是欧阳素心的事。”

    家霆想不到姗姗大姐会这么尖锐地开门见山来谈欧阳,诚恳地说:“大姐,您谈吧。”

    燕姗姗说:“说句新闻导语吧!我劝你同欧阳素心一刀两断!我听说她为人极好,但你想一想,她已经陷入了军统或者至少是为军统工作了。虽然干的是对日广播的事,到底同军统有关。顾孟九又是军统里有名的坏人。你同她的关系怎么能再保持?你一定要考虑政治,不能做一个糊涂人。”

    姗姗大姐的话说到了要害。家霆嗫嚅着说:“也许,我能救她脱离,或者帮助她。反正,我不能在她危难不幸时抛弃她。我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了。我怎么能不守信义呢?我太爱她了!我答应永远爱她的。”说这话时,他想到了往昔欧阳的许多好处,声音都变了。

    燕姗姗摇头坦率地说:“别以为我是为了寅儿才这么劝你的,绝对不是。我知道你心好,你爱过欧阳所以不愿抛弃她。可是现在,是她抛弃了你,同你避而不见。这就说明她认为自己已经毁了!我不是给你看过茅盾的小说《腐蚀》了吗?你应当有所解悟!”

    “《腐蚀》写得太可怕了!”

    姗姗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一个好青年,前途广阔,责任重大。但很重要的一条,是要注意政治。挂着欧阳这条尾巴,背着她这个包袱,你是走不快的。……”她似乎还想讲些什么,只是没有再讲。

    家霆也叹了一口气,心上像压着一座山似的沉重。不能不承认姗姗大姐是关心他,话也说得对,心里却无论如何舍弃不了欧阳。他不愿在姗姗面前说假话,说:“姗姗大姐,我想,无论如何,我应当同欧阳再见一次面好好谈一谈。抗战已经胜利了,回去的时间总不会太远。我如果回到上海,是一定会找到她的!”他心里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他将姗姗大姐送到报馆,自己决定回余家巷。有些《明镜台》的稿件需要编改。他心里因欧阳的事罩上了阴影,情绪懊丧。但他感到对姗姗大姐的了解好像又深了一步。

    回到家里,已近中午,见爸爸正在聚精会神看一封信,他不禁问:“爸爸,谁来信了?”

    童霜威从桌上拾起信封,说:“你看,写明是监察院于院长转给我收的。先一会儿,监察院送来的。”

    家霆接过信封一看,是一封航空双挂号。再一看,心里“咯噔”一惊。毛笔写的信封上寄信地址赫然写着“上海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方丽清寄”,方丽清从上海来信了?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给银娣写信的事,银娣如果来信该多好啊!

    童霜威摇头说:“信里有照片,还附着一封江怀南的信呢!你先看看方丽清的信吧!”他将方丽清的信递给家霆看,自己继续在读江怀南的信。

    家霆拿起方丽清的信,确是方丽清的钢笔字,写的是:

    啸天:

    光阴如白驹过隙。你不告而别,已三年多。非常想念,常常夜不成眠。近维起居安吉为颂。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虽然你弃我于孤岛,但并未影响我的感情。自你走后,我常以泪洗面。对你的一切俱可原谅。现在已经和平,不知你何日归来团聚?你到渝后想必得意,不知做什么官?收入如何?家霆想已读大学,冯村在做什么?均常在念中。姆妈老了不少,常发胃气痛。雨荪以前生意做得还好,现在开了合兴祥标准旗篷号。在做中、美、英、苏四国国旗生意。每组一打阔十寸、高七寸,上等纸精印售八千元,供庆祝胜利悬挂之用,生意尚能赚钱。他只希望不久后洋行老板重回上海,他可以再做买办。也望你早日衣锦荣归,给他撑撑台面。不幸的是传经因病去冬过世,叫人伤心。江怀南先生为人厚道正派,三年来对我们方家照顾备至。他对你师生情深令人感动。很久以前,他就已与渝方地下工作者合作为党国效劳。他热烈盼望你早日随政府归来。此次你如荣归,我当立即与你重回南京潇湘路公馆居住。现在上海、南京物价,如以法币计算,便宜得出奇。黑市法币一元可换二百五十元中储券。两个人上大馆子吃一顿,连小账五元法币就可打倒。如你速汇法币回来,我可设法购进便宜物品囤集。近日烚赤每大条盘旋在二千七八百元左右,美票五万五千元。你回来时,要注意两地价格之不同或带金钞或带法币,免得吃亏。我十分想你,盼早日坐飞机回来。寄上近影一张,人都夸我不老,你看如何?顺问

    旅安

    丽清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家霆读完这封奇文,再看看方丽清的照片,是上海青岛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她,搔首弄姿,仍旧很像胡蝶。心里气恼得很,看见爸爸仍在细细看江怀南那封用毛笔写的信,说:“这个女人,贪婪、势利,很有心计!”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她对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意思是根本不承认!她把错处全推在我头上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她想占有!这封信看来是她打的草稿,江怀南修改的。不是江怀南润色,她除了要钱要房子外,还写不出这样的信来。你再看看江怀南这封厚颜无耻的信吧!”说着,把江怀南的信递过来。

    家霆接过江怀南的两张航空信纸写着小楷的信看起来,信是这样的:

    霜公我师赐鉴:

    暌违之叹久矣!万里之遥,鸿雁久断,虽欲修禀,无从得达,思何可支!今者,和平翩翩降临,日军投降仪式已在芷江举行。昨日报载,国军本月三十目前将空运到京,河山光复,人心欢腾。我师当年在孤岛忠贞不贰,冒险秘密去渝,坚持抗战大业,衷心敬佩,固非言辞所可表达于万一者也。我师如此,怀南常受教益,虽因事势所限,一时莫能自主,但内心拥护蒋委员长及重庆国民政府,从无异意。堪以告慰我师者,自我师走后,怀南即与渝方地下人员交往,暗中协助抗战。不求有功,但求异途同归。目前,佛海、君强二先生已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指挥。怀南正拟以地下工作者身份协助有关部门进行接收。想我师知之,心声互通,定当欣慰。

    自别尊颜,三年来怀南仍常到仁安里看望师母及雨荪先生,盖难忘我师昔日知遇之恩,心中又常怀想,进入我师故居,可以慰我思念,冀能得知有关我师之音讯也。师母为人平正端庄,心悲切而能克制,情专一而不外露,但言谈间无一日不盼早日天亮,无一日不盼我师早日荣归。眼下,胜利来到,欢快何如!师母修书拟即付邮,怀南遂命笔草此附入札中,以倾积愫,并致敬意。

    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房屋,始终由日本秘密特务机关化名以蓖麻子株式会社占用。房屋历经八年风雨,较之二号经过修葺之管仲辉公馆(管某已不知去向矣!)自然衰旧逊色,但较之三号叶秋萍公馆,则已属不幸中之大幸。叶公馆于日本天皇颁布和平诏书之次日遽然大火,化为一炬。有人云系日本特务机关有意放火销毁秘密卷宗所致。但已无可查询。师母之意,大驾归来后,潇湘路房屋即可进行装修。中央政府迁都回京之日,亦我师与师母联袂返京之时。届时,怀南当到南京趋府拜谒尊颜,以志祝贺。

    家霆大弟想已长成,不知在何处上大学?常多惦系,并此致意。临书欣感欲涕,不胜依念之至,余俟后陈,匆匆不尽。敬颂

    安康

    受知

    怀南敬上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读完信,家霆说:“真想不到他们还会来信!”

    童霜威说:“人只要厚颜无耻了,什么坏事都能做,什么谎话都能说。”

    家霆说:“奇怪的是江怀南竟一下子又变成地下工作者了。这种人真像川剧演员会变脸,一会儿这种脸,一会儿那种脸。”

    童霜威说:“周佛海、罗君强不算汉奸,汉奸就没有了!由于新四军在上海和杭嘉湖三角地带力量很大,周佛海等掌握了二三十万伪军,军统是肯定要同这些汉奸勾结的……”

    话没说完,只听皮鞋脚步声。一会儿,听到一个人来到门口,用沙哑的嗓子高声问:“童秘书长在这里住吗?”

    童霜威和家霆从里房出来一看,都倒吸一口冷气,门口站着的那个穿白帆布裤、白衬衫、打黑领带的人,左手臂挽一件灰西装上衣,对分的西装头,两只像在生气的凶眼瞪着。这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说:“啊,是你?请进来坐吧!”这种人他不想得罪他,但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蝎子蜈蚣般地难受。

    张洪池跨步进屋,同家霆也点点头,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好久不来看望您了!您好啊?”

    童霜威让张洪池在椅子上坐下,心里暗忖:他来干什么?

    家霆给爸爸倒了一杯茶,也倒了一杯茶给张洪池放在茶几上,自己就进房去了,心里不禁想:这又是个会变脸的“川剧演员”。他来干什么?身在房里,注意听着爸爸同他谈的每一句话。

    张洪池带笑说:“秘书长,我姐夫的事想必您早知道了!现在的事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我,姐夫倒了霉,我也跟着倒霉,过得很不顺心啊!他虽倒了霉,但有了钱,仍可在歌乐山闭门享福。我却还得为自己的生计和前程忙碌!苦得很哪!”

    童霜威问:“你还在原单位得意吗?”说着,摸出万金油来擦太阳穴。见到这种人他头疼。

    张洪池摇摇头,眼睛里那种生气的凶光更强烈了,“得什么意哪?我仍在中央社挂名。局里暗示我:愿意申请离开,可以批准并且发给一笔遣散费。我是想另找一棵大树遮阴歇脚了。”

    童霜威沉默,摸不清这家伙来的旨意。

    张洪池却说:“我今天是‘无事不上三宝殿’。向日,一直感到秘书长为人宽厚,所以今天是来求您的。”

    童霜威心里痛恨这个小特务,暗想:为冯村的死,我也不会对你宽厚!为你在上海做汉奸的事,我也不会对你饶恕!但面上强作平静地说:“我早已不做官了!无权无势,只不过在一个大学里教书,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张洪池瞪着眼睛说:“嗬!秘书长何必谦虚,您的面子抵得上百两黄金。我今天来是为两件事求您的。两件事能成一件就行。第一件我知道您与杜月笙先生的关系好,杜先生带着人马已经回到了上海,我想请您向杜先生介绍我。上海我还是很熟的。我平生讲个义气。有您介绍,我为杜先生能剖心沥血。他一定会欣赏我的。”

    童霜威皱眉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个忙,问题是我同他并无什么特殊的或密切的关系。而且他的门生故旧上海滩上不知多少,我介绍你,恐怕不会有效,他是一定不会重用你的。你这打算恐怕是如意算盘。再说,你原是中统的。他同军统的关系密切,恐怕介绍你去也不合适。”说到这里,问:“你说的那第二件是什么事?”

    张洪池自己掏出香烟来吸,说:“管仲辉去参加汪伪和运的事您是一定知道的。现在告诉您也不要紧了。他本来是我姐夫搭桥,由老头子派去汪精卫那里做汉奸的。但后来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现在他到重庆来啦!”

    童霜威这下当然彻底明白又大吃一惊了,说:“他到重庆来了?”心中讲不出是种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又问:“他在哪里?”

    “住在嘉陵宾馆三〇一号房间,是秘密的。这次来,听说有重要任务。童秘书长如果想去看他,我可以陪您去。”张洪池大口喷着烟说。

    “他来,同你有什么关系呢?”童霜威问,心中却琢磨出张洪池是想托自己找管仲辉有什么事。

    张洪池认真地说:“管慎之,他现在还是红人,是戴笠用飞机把他秘密送来的。听说见了最高当局后要他即回京沪,执行重要任务。我想请秘书长将我推荐给他,让他带我走。我能给他干点事出点力的!”

    童霜威觉得马上又一口拒绝不好,推托说:“管慎之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冒昧就替你写介绍信也不合适。要是同他见了面,知道了他的一切,如能推荐,我当然愿意为你进言。现在,却是难办。”

    张洪池把烟头吸了个干净,脸上有股阴森森的气味,说:“我来陪您去嘉陵宾馆看望他一次如何?他来重庆避免招摇,但您去看他没有问题。”

    童霜威心想:我自己会去,何必要你陪!佯作对管仲辉不感兴趣地说:“我看不必了!我现在对政治毫无兴趣,只想做做学问。管慎之既如此得意,我也不想去同他见面了!我看,你姐夫虽然下来了,他给管慎之写封信,依然有用,至少比我有用。我绝不是推辞。你觉得如何?”

    张洪池两只眼真的生气了,愣在那里,模样凶恶难看,连鼻子都仿佛拉长了。

    童霜威假作看不见,自顾自地说:“还有,我听说你跟毕鼎山夫妇也有交往。他们夫妇是得意的红人,你其实该找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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