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送他到门口,看他像幽灵似的走了,也体会不出他是恶意的威胁还是善意的提醒。
家霆从里房出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说:“这坏蛋!”
童霜威脸上疲惫,说:“同他谈话吃力得很。”说着,掏出白手帕来拭脸。脸上其实没有汗,他觉得有汗。
家霆慰藉爸爸说:“打发他走很对,没有必要将他推荐给谁。”
童霜威坐下来,捧起茶杯来喝水。茶已凉了,他觉得凉茶才能解掉心中的火气。一阵疲乏感涌上心来,他闭上了眼睛。
家霆不放心了,关切地问:“爸爸,身体不舒服吗?”
童霜威摇摇头,睁开眼说:“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家霆说:“扶您到房里躺一会儿吧。”
童霜威说:“不用!我这一生就怕碰到坏人,偏偏坏人太多,老是常被坏人盯着骚扰。”
家霆明白爸爸说的不仅是张洪池,也包括刚才来信的方丽清和江怀南,说:“爸爸,方丽清和江怀南的信怎么处理?”
童霜威强打精神地苦笑笑:“怎么处理?还不容易!把信和照片给我拿来!”
家霆把信和照片从房里桌上拿来交给了爸爸,只听童霜威说:“把火柴拿来!”
他从家霆手中接过火柴,“嗤”地火柴着了,将信和照片一起点燃。照片上,方丽清搔首弄姿酷似胡蝶的漂亮脸孔,被火一烧,卷皱发黄、焦黑,一瞬间,随信化为了灰烬。
二
“啊呀!啊呀!啸天兄,很想念啊!真想不到你会来!”肥头大耳的管仲辉,满面红光,紧紧握着童霜威的手,亲热非凡。他穿着西装,肚子凸得更大,头上牛山濯濯,头发所剩无几,比以前显得苍老一些了。
童霜威握着他的手,感慨地说:“慎之兄,南京一别整整四年零四个月了。当时,还摸不清你的底细,但你那条锦囊妙计,我后来确实用了。到今天想起来仍感激不尽哪!”
“坐!坐!坐!”管仲辉热情地请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揿了一下呼唤仆欧的铃,两人说了些互相问候的话。管仲辉微微合起他宽大的眼皮说:“我来重庆是秘密的!住在这里,也是秘密的。真没想到你会光临。”
夜晚,嘉陵宾馆三楼的窗口里,可以望见外边山城万家灯火的景色。窗开着,微微的风吹进来,拂动着窗帘。
童霜威问:“是哪天到的?还回去吗?”
管仲辉唇边浮起一点不悦的微笑:“来了五天了,后天就要回去。我这是上了笼头的骡子,尽派些蒙眼兜圈子的活我干。不干也不行,奶奶的!……”他骂起来了。
仆欧敲敲门,门开了,他进来。管仲辉做了个手势,说:“冲一壶咖啡来。”仆欧应声点头走了。
管仲辉问:“啸天兄,你来重庆三年多了吧?过得怎么样?”
童霜威闷闷嘘一口气,说:“‘的的三年梦,迢迢一线縆’[1]!过得不怎么样!”说着,简略将来重庆后的情况大概讲了,连冯村的死也说了。他不怕在管仲辉面前骂谁,想骂的都骂了。
仆欧送来一壶咖啡,给童霜威和管仲辉每人斟了一杯放在茶几上,轻轻退了出去。
管仲辉听童霜威把话讲完,乜斜着眼,同情地说:“不像话!”
童霜威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对管仲辉竟能比较坦率,觉得除了政见问题,心里有些话完全可以同他说。管仲辉这人并非等闲之辈,熟读兵法,懂得攻守进退之道,而且历来反共,但很讲交情,同他相交,不像与谢元嵩打交道,要防吃亏。童霜威回想起来,战前在南京,战后在香港,后来自己被敌伪软禁时又在南京见面,每次都能感受到管仲辉的友情。尤其是四年前那个春天,自己被软禁在潇湘路时,管仲辉特来看望。他虽是奉命下水附逆,用说客姿态出现的,却无卖友之心,见我坚不附逆,他就坦率地送我一条锦囊妙计要我装病,情谊难忘,问:“慎之兄,后来在那边干得好吗?”
管仲辉脸颊呈出了严肃:“好什么!都是叶秋萍那王八蛋把我这只鸭子赶上了架!我这人太厚道,老是违心地被人家利用。听说他失宠了,是不是?”他一定晚饭吃得太饱了,不停地打嗝。
童霜威把见到叶秋萍的事讲了一遍。
管仲辉的大嘴微微张开,漫然地说:“本来我很讨厌他,听你讲了这些情况,现在我倒可怜他了。这种人像一帖毒药,过去用来毒死别人,现在又怕他毒死自己,不杀掉他,就是他的命大了!”
童霜威问:“你在那边危险不?你胆子也真不小。”
管仲辉笑了:“是嘛!所以人说我是‘福将’嘛!不过,去做汉奸,是派我去的。我在这边有恃无恐;在那边,我庸庸碌碌,花天酒地。可做的事做,不可做的事或难做的事不做。起初倒也平安无事,只是后来,给刁钻古怪的日本人发觉了,将我抓了起来。”
童霜威说:“嗬!”端起咖啡来喝。
管仲辉也喝起咖啡来,炫耀而又得意:“那要怪戴笠不好。前年,他突然派了个特工带了部电台藏在我家里同重庆通报。结果,鬼子发现了,把我请到南京日本派遣军总司令部去见总参谋长河边正三中将。我以为这下完了,没想到他们十分优待,先安慰我一番,叫我不要害怕,又连声称赞我,说:能找到与重庆蒋介石阁下有联系的人直接商谈中日合作方式非常高兴。要我把和重庆联络的电台保留下来,并要我多多从中协助完成这个任务,反复强调:大家都是一致反共的,都是为了大东亚共存共荣,日本对中国没有野心,绝没有打算长期占领。后来又见了总司令俊六。鬼子既然把我抢了过去,我就更不怕汪精卫的特工了!”
“以后,你就同重庆联系了?”
“是啊,重庆方面得到我的报告,知道日军负责人与我进行联络,希望能达成合作,大喜过望,戴笠用化名给我复电大加赞扬,说我不负重托,叫我先以个人名义与日方往来。对一切问题,不要先具体答复,可随时报告。不要先承认我是代表什么人,但无论如何要好好保持关系,不能中断。我懂得这是骗子同骗子打交道。他们滑头,事情弄得好,是他们的功劳;出了毛病,就用我做牺牲品。去年秋冬,日军在湖南、广西一直打到贵州,扬言要打到重庆。重庆就更怕我这关系断了。说来也真滑稽,中日在打仗,我却像个中立国的大使逍遥自在,过得倒还舒服。不过,后来我逐渐发现:汪精卫南京政府的大汉奸,不少都与重庆在拉关系,不过有的来头大有的背景小就是了!真是他妈的!”
“汉奸们虽同重庆拉关系,但日本失势了,在日本投降前仍是惊惶得很吧?”
“当然!有次我同周佛海一块喝酒,他当时酗酒玩女人,萎靡得很,告诉我说:昨晚我梦见乘轿到一座山上的一所大庙里去。来到庙门,将下轿,看见地下水甚深,不能行走。嘱轿夫抬到庙门,忽见庙门前山洪暴发冲下,连忙下轿急走。天忽漆黑,对面不见人,似山岳崩坍,但并未崩坍,情急间,忽然置身柳暗花明之乡间,风景极美。你给我圆圆梦。此梦是否预兆将来政局的变动?倘能像梦境一样,有由暗而明之望,就好了!我说:看来,这梦就如你讲的那样,是个大吉大利之梦!他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其实,我是胡诌的。哈哈,我才不会圆梦哪!”
童霜威笑了,管仲辉的话语和表情都使人好笑,说:“听说连周佛海、罗君强都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指挥了?”
管仲辉把手指关节拔得“咯咯”响,说:“岂止如此!任援道[2]是南京先遣军总司令,门致中[3]是北平绥靖司令,庞炳勋[4]、孙良诚[5]、张岚峰[6]、孙殿英[7]、吴化文[8]、郝鹏举[9]分别被任命为第二路、第三路、第四路、第五路、第六路、第七路军总司令。有人说这叫作:‘紫黄蓝白黑,东南西北中’!”
“什么意思?怎么‘红黄蓝白黑’变成‘紫黄蓝白黑’了?”
“红,那是代表共产党,所以这儿就是紫黄蓝白黑了!这是说:什么颜色我不管,什么地方我都要,抗不抗日无所谓,乌七八糟大杂烩!哈哈,这么做是为了先占住地盘,阻止共产党受降!不靠他们怎么行?巧妙得很哪!日本人清乡多年,新四军在江南江北越清越多。在华北扫荡多年,八路军也越扫越多。还加上民兵无数,不得了啊!”
童霜威听说大量任用汉奸,气恼地说:“这成何体统?你是派去的,同他们不一样!他们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卖国贼呀!”
管仲辉唇边浮起一点防御性的微笑,说:“谁知道呢!谁能说呢!政治这玩意儿,就像虎口,你看,叶秋萍都会如此下场,谁能料定这些人有朝一日不会狡兔死走狗烹呢?所以我这次来,既不能不来,来了又要我走,我又不能不走,心里正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呢!”
童霜威喝口咖啡问:“见到老蒋没有?”
管仲辉笑了,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不满地说:“前天由戴笠陪同见到的。笑容满面,见了我一开口就说:‘你很好!你很好!’叫我坐了下来,我就向他做了简单扼要的报告。他听了,说我很能听他的话,成绩做得不错。希望我继续帮助做些更重要的工作,详情由戴笠同我谈。最后拿起红铅笔写了一张便条交给我:‘发管仲辉特别费六十万元!’就打发了我!六十万元,只能买几两金子。在汪精卫那里刮民脂民膏,几百两也不难。他这是打发叫花子的手面!”他将咖啡喝干,又从壶中给童霜威和自己把咖啡斟满。
童霜威喝着咖啡,说:“其实,你急流勇退算了!同戴笠之流搅在一起何必!”
管仲辉把手指骨拔得“噼啪”响,说:“历史在开我的玩笑。我何尝没有想到。但不行啊!现在一潭水是搅得浑浑的!我来时,听说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有个建议,认为中国的对日抗战是结束了,今后难题尚多,主要的是剿共问题是中国的心腹之患。共军正在占领地盘收缴日军武器。日本在华军队还有一百几十万,装备齐全。这些军队连同附属人员和散住各地的日侨总共不下六七百万人。将来一起遣散回国,生活肯定困难,留在中国反倒好些。趁现在尚未实行遣散,军心尚不涣散,用来帮助打共产党,岂不是好?冈村说,他愿与政府结成一体。这个建议,听说已由冷欣[10]报告上边了。”
“能这么做吗?”
“估计一时还不敢公开这么干!中国百姓反感,美国人也未必同意。”管仲辉说,“但我来,要我干的则类似这种事!”
“噢?”童霜威不禁好奇地说,“我能知道吗?”他将咖啡喝干。
“我们之间,一直坦诚相交。我的事告诉你也无妨。”管仲辉打了一个嗝,说,“上月下旬,新六军由湖南芷江乘美国军用运输机直接运到了南京,任务是:抢占南京,直接控制日本驻华派遣军冈村宁次总部,接收京沪铁路沿线防务,确保南京、上海交通畅通。然后扩大占领西起芜湖、东至镇江,北至六合、扬州,南至溧水、句容等南京外围地区。但南京城附近,除了下关与浦口地区外,都有共军。新六军搜索扫荡的部队,遇到了激烈的战斗。津浦路也被共军截断了!所以现在铁路守备,仍交由原来的日军第六军负责,不缴他们的械,谁去攻击就加以消灭!”
“这不是与日寇合流一同对付共产党了吗?”
“是啊!”管仲辉说,“从军事考虑,这有利!现在南京北有长江天险,但东南地区是敞开的。日军与和平军已从溧水、溧阳撤走,戴笠现在要我去收编驻在南京的和平军刘启雄师。这一师是汪精卫的嫡系精锐。刘启雄干过汪精卫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育长。我是校务委员。我们一块儿做过生意,处得还好。何敬之说:陆军总部派我去找刘启雄直接给他名义,委任他为暂编师长、京畿东南地区剿匪指挥官,给他薪饷、供给并指挥他行动,命令他率部开驻溧水,去消灭当地新四军地方部队和游击队。其实,我不过是做做牵线人,实际都是戴笠操纵。”
“这不是同伪军搅在一起了吗?”
“是啊!当前需要和平军来收复失地嘛!戴笠和何敬之的意思,我如能拉三个师对付共军,也可以给我一个司令干干。和平军绝大部分原来就是中央军!变过来变过去就是了!”
童霜威书生气地气愤了,悻悻地说:“这于理不通!如果敌伪军也可以‘恢复失地’,则‘七七’或‘九一八’以来,我们就本来没有什么‘失地’,又何用其‘收复’?”
管仲辉哈哈笑了,笑得有点尴尬,说:“啸天兄!你这个大好人!你这个大好人!”忽又叹口气说,“唉!我确并不想干!我这次来重庆,是讨证明来的。怕他们不认账,将来害得我吃不了兜着走。那年,南京的《民国日报》、上海的《新申报》《中华日报》头版上都登过管某某参加和运的消息。我要国民政府或军委会给我一个证明,证明当初是派我去的。”
“给了没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