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时局杌陧,巴山夜雨恃风雷(1945年9月—1945年12月)(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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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寒暄,大家坐下。接着又陆续来了几个人,其中有柳亚子,江苏吴江人,同盟会员,是反清文学团体“南社”的发起组织人之一。童霜威在上海办报时认识的。他反蒋,坚决主张抗日,民国三十年因拒绝参加国民党五届八中全会被开除党籍。来人都知道他同中共上层人士交往亲密。童霜威过去是很喜欢他的诗文的。其他一些人大都比较生疏,但童霜威感到这些人互相都是极为熟悉的,而他们对我也是好像早就了解情况而且热情欢迎、十分尊重的。

    一会儿,开会了,由谭平山主持。大家漫谈起来,发言踊跃而热烈,都言之有物,分析形势也比较客观,发言的人都好像既无顾虑也无负担,一般讲得都很有特色,听了叫人热血沸腾。会上还反映了大量情况,都是童霜威平时不太了解的。童霜威深深感到,这种交换意见很有益处。对于抗战胜利后国内政治发展的前途,虽然大家对于许多问题的认识还不一定都清楚,有的也有不同看法,但都知道民主、和平、团结、统一的新中国的实现,还要经历非常曲折的道路,进行非常艰难的斗争。

    童霜威在座谈中间也发了言,把自己的看法率直谈了,把复兴大学学生们要求民主、和平、团结、统一的情况谈了,也把自己的思想变化过程谈了。他觉得自己的看法很被大家欣赏和重视。在听大家发言后,他不禁想:像谭平山、程涛声、朱蕴山、杨杰、柳亚子这些有名望的人,过去都是同盟会员,有的本来左倾,有的本来拥蒋反共,今天都汇合到一块来了,这是为什么?这些人都有思想,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他们做出当前这种选择,自然不是草率的,更不是盲目决定的。从发言时忧国忧民的激情中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同我一样,是经过长时期的思考、比较,然后才下决心走这样一条路的。就是有风险他们也不怕。因为,当年参加同盟会时的革命精神一直在起作用,在焕发光芒。

    座谈时,童霜威又隐隐觉得这些人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个组织。那么,我是局外人还是自己人呢?被邀来开这样的会,说明是一种了解,一种信任,当然是已被作为自己人看待了。但并没有参加过任何组织,平时只是同程涛声有过交心的谈话,似乎还仍是一个局外人。想到这,他心中又有点耿耿了。

    后来,午饭是在“特园”吃的。招待丰盛午饭的“特园”主人鲜英,上午的会他没有参加,这时来和大家共进午餐。程涛声等介绍童霜威同鲜英认识。看到这位长髯飘逸的老人,童霜威问起年龄,才知他留着长髯,看上去年龄老,其实还并不老,说:“特生兄比我大三岁!”

    鲜英热情得很,握着手,一口四川话说:“那我该叫你一声老弟了!”又说,“童先生,我听张表方[14]谈起过你,二天欢迎你常来这里摆谈。”

    童霜威饭后看到:鲜宅的二门上高悬着一个横匾,是冯玉祥写的四个隶书“民主之家”,下面有一副长长的楹联分列两边,是张澜的手书,写的是:

    谁似这川北老人[15]风流,善工书,善将兵,善收藏图籍,放眼达观楼,更赢得江山如画;

    哪管他法西斯蒂压迫,有职教,有文协,有政治党团,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

    童霜威想:楹联对得并不工整,意思是好的。鲜英因为童霜威第一次来,特地请童霜威上达观楼俯瞰嘉陵江,看看风景。上了达观楼,只见波光岚影奔来眼底,使人有超尘拔俗之感。童霜威却忽然有范仲淹《岳阳楼记》中那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感情了。鲜英爱好藏书,又亲自陪童霜威去看了他的藏书。童霜威看了藏书,这才兴尽离开“特园”。

    第二周,一天晚上,下着滂沱大雨,整个的天仿佛要倒塌下来似的,倾盆的雨水从漆黑的天空里倾泻下来。满耳是“哗哗”的雨声,顺着屋檐、水沟奔流的“咕噜噜”的水声。突然,高颧骨、戴眼镜的程涛声穿着一件长衫打着一把油纸伞飘然出现在门口了。他伞上滴着水,长衫下襟全湿,两只脚上的鞋袜和裤脚也全水淋淋的,脸上却笑着。

    童霜威诧异地问:“啊呀,振亚兄,这样的暴雨怎么你又来了?”

    程涛声收起伞倚在门口,仰面哈哈笑着说:“‘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16]当年,武昌起义后,做敢死队,总是倾盆暴雨中夜战,好几次都差点送命!”

    两人一起笑着坐下。家霆泡茶敬客后,又回到里屋去了。程涛声先随意地问问那天参加座谈会的感想。童霜威表示满意。

    程涛声轻声说:“啸天兄,今天我来是有重要事情找你的。我们去年已经成立了一个‘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以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和《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为旗帜,团结爱国民主分子,坚持抗战和团结,实行民主,反对独裁。我们民联在进步人士中,已是一个半公开的组织。扼于形势,大家自觉为他保密,负责人不公开,但组织公开,也就是说民联是公开参加民主运动的活动的。这样才能产生政治影响。一些不宜于公开或本人不愿意公开露面的会员,我们都采取个别联系的方式。我同你就是这样一直在个别联系着的。”

    童霜威不禁问:“那我已经算是参加了吗?”

    程涛声摇摇头说:“还没有!虽然我们已经把你当自己人了,但你还没有入会。今天我来,就是来告诉你:我愿意做你的介绍人。今后我们一起来为中国的光明前途努力,你看好不好?”

    童霜威心情激动,说:“好好好!要履行什么手续吗?”

    程涛声摇头说:“我们所处的环境险恶,不须履行什么手续。你同意,就算入会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同努力的革命同志了!我祝贺你!”他把“祝贺”说成了“菊花”。

    他站立起来,热情地同童霜威紧紧握手。

    童霜威一时激动,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外边,大点的雨箭又猛又密,屋顶上、树叶上、园里的花台上发出一片响声,倾盆大雨奔腾而下,天河的暴洪倾注到了人间。

    童霜威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国家是要变了!目前,这国家也像这暗无天日的黑夜,经历着天亮前的阵痛。各种力量正在汇聚着,正像这声势澎湃的暴雨,它将洗涤尘埃,震撼人心,驱赶黑暗。

    这无边无际的黑夜中,似乎隐藏着豺狼虎豹,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他好像能预感到今后自己的前程不会平静,不会安宁,甚至将会有危险降临。但他的决心却无比坚定。他懂得:温和派和中间派都是软弱无力的,也都是时代所不需要的。他的决定是经过长期抉择做出的。有那么多同志同他在一起,他不再感到孤单和寂寞了。暴雨“哗啦啦”的磅礴气势,此刻正像给他以激励。

    后来,他送程涛声出门。自比为敢死队员的程涛声,打着伞在大雨中大步回去了。他回来后,急着将事情告诉了家霆。他看到儿子那酷肖妈妈柳苇的眼光里,有一种喜悦和激动,儿子只说了一句话:“爸爸,您真好!”

    夜里,童霜威失眠了。因兴奋血压有些升高,心脏老是“咚咚”地跳,无数往事涌上心头。大雨后来停了,檐头的水声仍在滴答。夜深更残,他特别想念柳苇。

    当年的龃龉,使他想起来悔恨交加。那时,他几乎完全不能理解柳苇的狂热信念。现在,他自己宁愿冒险也投身到这种狂热的为国为民的潮流中来了。当年,柳苇说过:“我现在就是在白天,也感到是在夜里,是在一种‘月落乌啼霜满天’的环境里。”她说过:“我心中自有我的钟声!”实际上,她那时还并没有参加共产党,一种对光明的向往却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使她能毅然同丈夫分手,能离开儿子家霆,最后不惜流血牺牲死在雨花台。啊,啊!人有信念和没有信念,活着会是多么不同啊!现在,他完全能理解柳苇了。只是,她牺牲在雨花台已经整整十四年了!他现在认识到,同他比起来,她在思想上和行动上是一个先行者。当然,她当时的话也有说得过于激烈片面的地方。她在离婚时说过:“你形体虽存,生机已死!”现在事实证明,并非如此。他终于已经参加了国民党内民主派的活动。只是,这一段漫漫的路程,竟上下求索蹒蹒跚跚地走了十四年。真是何其迟缓!

    他痛心地回思过去,却欣慰于如今自己做了应有的正确选择。在半夜以后,才昏然睡去。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童霜威又到上清寺“特园”。这次去,意义不同寻常。他参加了“民联”的第一次全体大会。因为限于形势,会议只能开一个半天。到会的会员只有二十多人,有三十人上下的会员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到会。童霜威这才知道正式参加民联组织的有五十多人,而联系成熟尚未参加组织的则远远超过这个数字。国民党内民主派力量的集聚使童霜威感到兴奋。

    大会仍是由谭平山主持,柳亚子、马寅初、程涛声、郭春涛等都到了。大会有三个文件:政治主张、临时组织总章和决议案。因为事前已秘密分发给大家阅读酝酿过了,除了就三个文件草案向大家做了说明外,就由大家举手通过了。大部分时间都用作自由发言。大家情绪很高,发言踊跃,谈的都是形势、任务以及成立“民联”的意义和“民联”的责任等。最后按照章程选举了临时干事会。中央临时干事会的人选,事前作过协商。“民联”是在艰难环境中成立的一个秘密组织,担任各种负责职务是只有义务而无任何权力的,况且还要承担风险。所以大家协商推选一些负责人出来,都表示衷心赞同,很少争议。最后,选出了谭平山、程涛声、杨杰、朱蕴山、柳亚子、马寅初、童霜威等十七人为临时干事会的干事。

    童霜威在会上的发言除了抨击独裁特务政治的不得人心,谈了经济衰落、民生凋敝,决不允许发动内战,也着重谈了必须依法严惩汉奸,反对与敌伪合流的意见。讲话时,他觉得自己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正义感与使命感。大家的反响都很好。

    散会后,童霜威与程涛声一同回去。路上,童霜威问:“冯焕章怎么没有参加?”

    程涛声说:“按照章程规定:‘有崇高资望足资号召,但因环境关系未便即时加入本会者,得敦请为本会指导员。’冯玉祥、李济深等已经有联系,尚未宣布而已。”

    童霜威说:“孙夫人、廖夫人[17]等都应当请他们参加。”

    程涛声说:“当然,会参加的!”程涛声告诉童霜威,“中国民主同盟的临时全国大会,前些天也在‘特园’开过了,民主党派将一同推进民主运动走向高潮。”童霜威听了,很受鼓舞。

    童霜威回到家里,有些感慨。下午,家霆看到爸爸在纸上写下了一首七绝:

    蜗居斗室作茅庐,八年坎坷赖诗书。

    欣见子夜风雷动,又有兴亡到老夫。

    家霆笑了,说:“前三句可以,后边一句,有点……”

    “有点什么呢?”童霜威问。

    “似乎有点从个人考虑。”家霆坦率地说。

    童霜威哈哈笑了,感到儿子直率得可爱,说:“我确实想的是国家的兴亡,而不是我个人的得失!”又说,“孩子,你发现没有?这一年来,爸爸对诗词不像从前那样感兴趣了!”

    “是呀,爸爸,你一说,我倒是有这感觉了。这是为什么?”

    童霜威笑了,说:“囚禁时,失意时,意兴阑珊,借诗词陶醉。唐诗宋词中消沉之作不少。现在我需要的是昂扬激奋!丢弃消沉,当然必要!”

    以后这段日子,国共军事冲突日趋严重。国民党当局自日寇投降后即已开始发动的进攻,进行了三个多月。新华社揭露:有一架国民党运输机,迷失方向,降落在焦作附近,在机上查获《剿匪手册》两本。“手册”中的警句是:“赤匪不灭,军人之羞。”而军事当局发出给军队的密令中,说:“奸匪如不速予剿除,不仅八年抗战前功尽失,且必贻害无穷。”这种“剿匪”密令既下,内战就愈益扩大,“剿匪”兵力动用了大约二百万人。战事沿津浦、平汉、同蒲、平绥铁路展开。十月间,第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兼新八军军长高树勋因为反对打内战,率部在邯郸地区起义,引起了极大震动。十一月中,重庆举行了军事会议,高级将领云集山城,传说国军将与美军在华北共同有所行动。鉴于内战形势这样严重,各民主党派纷纷发表声明和宣言,要求立即制止内战。重庆的二十七家杂志,包括《明镜台》在内,都联合发表呼吁书反对内战。

    这个月的天空中,常飘浮着鱼鳞般的云彩,不时伴着纷飞的细雨。黑夜中的雷鸣和闪电,好像加速了时光的流逝,也好像在弹奏时代的最强音。十一月中旬,陪都各界反内战联合会成立。十一月十九日,反内战联合会召开。家霆陪爸爸参加了这次有五百多人参加的大会。会上,童霜威也作了演讲。他说:“抗战八年了!抗战不胜利,人民愿意同日本帝国主义打到底!任何牺牲在所不惜。但是现在抗战胜利了,人民一致的呼声是要求和平,再不愿意打仗了。由于有的高级将领反对内战,在进攻的军队中,有万余人的起义,有八九万人放下了武器,占进攻解放区兵力的二十分之一,足以看出人心之向背!这次重庆的军事会议,究竟是悬崖勒马呢,还是坚持要把内战打下去呢?听说有人想把外国人引进来武装干涉,这还有点民族观念没有?是想使中国再陷于殖民地的地位吗?依我看,和平有百利,内战有百害。而要达到和平,也很容易。共产党方面已经让了步,只要国民党方面努力一下就够了!这种努力,就是取消‘剿匪’的命令,明令停止内战,政治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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