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月底,政协会闭幕后的那天上午,童霜威去北碚复兴大学上课了。家霆正在家里忙着为《明镜台》编稿。
他手边的几篇重点稿:《昆明“一二·一”惨案真相》[18]《赫尔利大使辞职与马歇尔特使来华》《张群、周恩来签署“关于停止国内冲突的命令和声明”经过》[19],都是请几位名记者写的,文字很好,所以编发并不困难。
这一向,由国民党、共产党、民盟、青年党、无党派人士等代表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从一月十日到一月三十日开了二十天。政协在通过了关于政府组织问题、和平建国纲领问题、国民大会问题、宪法草案问题和军事问题等五项协议后,于一月三十一日闭幕。这些协议,实际上否定了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及其举行的内战政策,再一次确认了和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它无疑是中国和平民主力量的重大胜利。家霆和燕寅儿准备一同编写一篇《政协内幕新闻和花絮》。姗姗大姐参加了政协采访,有些内幕材料可以由她提供,花絮则是从近来各种报纸上一条条摘编来的。桌上,堆满了各种报纸、杂志,家霆正在专心浏览摘录,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在热情呼唤:“啸天兄在家吗?”
家霆从里房走出来,想不到站在门口的是矮胖秃顶挺着大肚子的谢元嵩。谢元嵩皮肤红润,蛤蟆嘴里咬着雪茄,用两只蛤蟆眼盯着家霆,“咯咯”笑着说:“怎么,令尊不在?”说着,跨步进屋。他一进屋,就满屋都是刺鼻的雪茄烟味了。
家霆心里虽然厌恶,未作表露,说:“谢老伯,请坐吧,家父去北碚了。”
这一度,谢元嵩政坛得意,童霜威同家霆谈起过他。他本来在筹组一个什么“人民自由党”,说已经取得了美国某某参议员的支持。后来,又将筹组的政党改名为“民权党”。办了一个八开小报,先叫《老实话》,后来又改成《良心话》,发行份数很少,听说是拿政府津贴的。不知怎么,三弄两弄,他又将自己的“党”并入了青年党,并且一跃成了青年党参加政治协商会议的代表之一。
参加政协的代表一共三十八人:国民党八人,共产党七人,民主同盟九人,青年党竟占了五人,无党派九人。这个“中国青年党”,初名“中国国家主义青年团”,一九二三年在法国成立,鼓吹国家主义,反对共产主义,一般人称他为“国家主义派”。后来正式定名为“中国青年党”,一直暗中接受有关方面的津贴,反共很坚决。国民党把它拉来做帮手撑门面,所以政协上竟给了他五个代表名额。谢元嵩成了青年党参加政协的代表,童霜威不禁笑着摇头。后来,看到《中央日报》上刊登了谢元嵩在政协会上的发言,他高叫:“军队不应属于任何个人、任何党派、任何地方,共产党应当立刻把军队交出来!”曾笑着对家霆说:“你看到了吧?谢元嵩说的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真像《打渔杀家》中的那个教师爷了!”
现在,谢元嵩竟出现在家霆面前了。他容光焕发,藏青新西装笔挺,打条黑领带,在藤椅上坐下,四面欣赏着墙上的字画,说:“你们怎么住在这么个可怜地方?一直太忙,这一向又在开政协会。但我同你父亲是老朋友,不能不来看看他,摆谈摆谈。”
听他这样说,家霆去倒了杯茶来给他放在茶几上。
谢元嵩将雪茄从嘴里拿下来,夹在右手食指与中指间,说:“听说你在办杂志。你看过我办的《良心话》没有?”
家霆老实地说:“这报恐怕发行得很少吧?还没见到过。”
“啊!”谢元嵩左手摸摸臃肿的大肚子,说,“发行多的报纸也不一定就有影响!《良心话》是很有影响的报纸!”他喷一口烟,“你父亲还在忙着在大学里教书?”见家霆点头,说:“他太古板!我早约他一同干,坚决不肯!政治这玩意,要舍得干!你父亲有才有识,饱学之士,政治上一直不得意,我常为他伤心,原因在于他不能甩开膀子大干。我现在是青年党了,要是还在国民党里混,哪有我的政协代表做?哈哈,人生的游戏像赌博。不在于拿了一副好牌,而在于能打好一副坏牌!”他朝家霆看看,“对了,你这青年人,参加我们青年党好不好?我来做你的介绍人,把你办的刊物带过来。过上一二年就给你个中央委员干干!”
家霆连忙摇头,说:“嗬!不!我还不想参加!”
谢元嵩带着三分得意,突然问:“乐山夫妇去美国留学了,你知道不?”
家霆回答:“听说了。”
“他们生活得十分舒适!出国镀一下金太必要了,该让你父亲也送你去美国!”
家霆没有作声,心想:人各有追求,像谢乐山那种醉生梦死吃喝玩乐的生活,岂是我所追求的呢?
谢元嵩倚老卖老地说:“跟你父亲说,叫他还是考虑考虑你谢老伯的建议,我还是想跟他一起干。青年党目前正缺少有他这样声望和地位的人。他来,将来可以在政府中分一席地位!他何必不冷不热死守着国民党的灵牌不嫁?他同我一起干不会吃亏的。我向来是个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的人。他来,马上可以做青年党的中央执行委员。我那《良心话》请他跟我并列也挂个社长的牌子。你要鼓动鼓动你父亲,让他开开窍!他发达了,你也沾光!你也该去美国留学。将来,不去美国镀金是混不上去的!”
家霆被他说得只好哑口无言,不禁想起爸爸连续受他作弄吃亏上当的事了。他耐着气,心想:今天爸爸不在,如果在家,谢元嵩谈这番话准会碰钉子,说不定会给爸爸训斥一顿也未可知。
正在想,见谢元嵩站起身来了,指指墙上挂的冯玉祥的那幅字,说:“劝劝你爸爸,把这幅字撤下来算了!什么人的字不好挂,要挂他的!他跟共产党混在一起,将来没好果子吃的!你听说没有?那伙左派,什么郭沫若斯基、李公朴夫等等,后天要在较场口开什么陪都各界庆祝政协成功大会了!请周恩来、董必武什么的到会演讲,冯玉祥的老婆李德全也是主席团成员。你知不知道?”
家霆平静地说:“知道!后天我也要去参加那个会看看。”
谢元嵩听得出家霆的话一直不咸不淡,好像打算走了,咬着雪茄说:“这种‘短笛无腔信口吹’的会,像夏天的池塘——百蛙吵坑!一点意思都没有,何必去参加!”一边起身跨步出屋,一边叮嘱说,“告诉令尊,我来过。把我讲的真心话原原本本告诉他。多年交情了,我始终关心他,有高兴的事就要告诉他。我很想给他办点真心事。穷教书匠没干头!现在整个世界包括中国,并不像桌上放着的地球仪那样安宁!日德意完蛋了,世界也不会太平!乱世正是英雄出头的时候,要劝令尊在这方面开开窍!别错过了好机会!”
家霆将谢元嵩送走,开了窗,让风把房里浓烈的雪茄烟味吹散,心里想起了许多往事。谢元嵩的话,又使他看到了政坛上一种马路政客的丑恶心肠与嘴脸,使他愤慨、激动。拿爸爸跟谢元嵩比,他感到爸爸比谢元嵩高超多了。谢元嵩却这么春风得意,岂不可笑!
他定下心来,继续摘录政协花絮,不料一会儿又有人来了。来人是个穿得贫寒的剃平顶头的中年人,工人模样,大手大脚,在门口问:“这里有个童家霆先生吗?”
家霆走出里屋,来到门口,说:“我就是!”
那浓眉凹眼工人模样的中年人,从袋里摸出封信来,说:“有人让我送封信给你!”
家霆接过封着的信来,问:“谁?”
工人模样的中年人说:“你看了信就明白了。”说着,扭转身已经走了。
家霆心里奇怪。信封上写着“面交童家霆先生亲启”的字样,笔迹有些熟悉。他忙着把信拆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的是:
家霆:
本月十四日晚八时,望到上次地点晤叙。《琵琶行》中的名句想仍记得的吧?
握手
舅舅
家霆心跳动着把信一连读了两遍,十分兴奋,委实太想念忠华舅舅了!虽然知道他在重庆,也估计得到他在干些什么,一直不知道他在哪里,更无从同他见面。他突然来信了!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和暗号,当然一定是有事。什么事呢?家霆心里更不平静了。忠华舅舅这人,似乎有点神秘。在特务密布的重庆城,他能平安无事,不靠他的机警、机智与秘密、隐蔽是不行的。他的神秘正是他的职业所需要的。想起再过五天,就能同朝思暮想的忠华舅舅见面了,家霆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高兴。他猜不出忠华舅舅要谈些什么,却预感到一定会有非常重要的事。他勉强自己定下心来,想快把《明镜台》的稿件编写好,好多匀出时间来准备着干别的事。
童霜威是第二天从北碚回来的。看了柳忠华给家霆的信,听家霆讲了谢元嵩来过。他对柳忠华约见家霆感到兴奋,也猜不出柳忠华是为什么事要同家霆见面。对谢元嵩所说的话,他听后笑了,最后说:“这个人,以前有人叫他琉璃蛋,我还体会不深!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对他既有了解,也很鄙视,让他自己升官发财去吧!他是魑魅魍魉,我同他既羞与为伍,也话不投机。下次如果再来,我在家我请他走,我不在家你请他走!”
转眼到了二月十日,一早,燕寅儿就来了,约家霆一同到较场口去参加陪都各界庆祝政治协商会议成功大会。姗姗大姐因事去别处采访,未能参加这个会。
寅儿说:“听说特务可能要破坏这次大会!外边传说,他们已经雇了打手准备扰乱会场!”
童霜威因为血压高,卧床休息,听到寅儿这么说,思索着说:“是啊!完全有这可能!去年十二月,昆明打死了学生。今年一月,重庆的民主团体和各界人士在沧白堂集会也挨了打!打风一开,就成了惯用的手法了!谁知今天他们捣不捣乱?你们去,要小心注意!”
家霆笑着说:“爸爸放心,今天这个会,人数听说很多。谅他们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我和寅儿年轻,没什么可怕的。”
他要爸爸好好休息,就和寅儿一同动身去较场口。
较场口类似上海大世界那一带的情况,是个热闹地方,相面的,摆摊的,什么都有。平时,家霆和寅儿很少去。他俩从精神堡垒向西南走,到达较场口时,见今天的大会气势确实不同。这个会得到山城人民的响应,人们打着旗帜从四面八方正拥向会场。中国农业协会、中国经济建设协会、全国邮务总工会、陪都青年联谊会、中国劳动协会、新华日报、国立艺专、育才学校等团体都纷纷来了。
燕寅儿忽然机敏地对家霆说:“‘倜傥’!你看,怎么回事?主席台上和周围那些人都有些两样。”
家霆也张望注意到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人,占据了大会主席台和周围的地方。还有一个军乐队,也坐在主席台上。家霆说:“!怎么这些人都像打手,不是一副正经样子?”
“这时才八点多钟。这伙人看样子是来抢占主席台的!”寅儿猜测说。
“你看,那个流氓样的家伙名叫刘野樵,我见过。他是重庆市农会的常务理事,市党部操纵的人!”寅儿又指点着说。
家霆用臂肘碰碰寅儿,说:“走!‘猫’!我们挤到最前边去。”两人往前挤。这时,他们看到李公朴、章乃器、阎宝航、施复亮、程涛声、李德全、马寅初、沈钧儒、郭沫若等都已先后到达主席台上就座了。那主席台,是用木板搭的,有点颤悠悠的。就在这时,看见刘野樵气势汹汹地冲过去张牙舞爪同李公朴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些什么。似乎在发生争辩,章乃器过来了,刘野樵又龇牙咧嘴同章乃器纠缠起来了。
会场下人头攒动,寅儿踮着脚说:“看!一个坏蛋动手打了!”
家霆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年轻打手对着章乃器破口大骂,挥拳打去,幸被边上的几个新闻记者拦住。正在这时,主席台四周的许多人,必然是预先安排占在那地方的特务打手们一起高声起哄了,高叫:“开会!开会!快开会!……”台上台下顿时混乱起来。
章乃器到播音器前向台下解释:“各位!开会时间未到,政协代表和主席团成员尚未到齐,请大家稍等片刻!”
话未说完,有几个不明身份的人趁着台上台下混乱的时刻,把播音器强抢了过去。他们突然从口袋中掏出写着“主席团”字样的红绸条,自行挂在胸前。其中一个穿黑长衫戴呢帽的胖子用播音器大声叫嚷:“我们推代表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代表刘野樵先生任主席!”
刘野樵早有准备,挺胸叠肚走到播音器前,大声说:“我宣布:开会!”又对着那支军乐队说:“奏乐!唱党歌!”
这真成了一出闹剧、一出滑稽戏。台上、台周围、台底下几百个特务打手马上高声喧哗地唱了起来:“三民——主义,吾党——所宗!”
台上、台下立刻更乱糟糟了。
寅儿气愤地说:“这些坏蛋用这方法来破坏大会!真气死人了!”
党歌继续七高八低、五音不全地在唱:“……以建——民国,以进——大同!”
家霆这时看见施复亮忍无可忍地大声向台下宣布:“请大会总指挥李公朴先生讲话!”
刘野樵突然在台上大声地朗读“总理遗嘱”了:“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他声音沙哑,声嘶力竭。
李公朴当仁不让地走到台前,正要讲话,就在这时,几个打手大叫:“他们扰乱秩序!”“打!”“打!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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