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1946年2月—1946年3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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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车窗里外望,沿途民房的墙壁上,有日本“仁丹”“中将汤”“太田胃散”“大学眼药”的大幅广告,有日伪涂写的大幅标语:“日支携手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东亚人民团结起来反对英美侵略”“日中亲善、和平建国”,也有胜利后新涂写上去的大幅标语:“蒋主席万岁!中国国民党万岁!”“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有一条特别醒目的标语写的是:“热烈欢迎蒋主席胜利凯旋!”大约是前几天蒋介石飞抵上海、南京视察时新涂写的,蓝底的字,色泽新鲜。

    车上“叽叽喳喳”。邻座有两个模样像知识分子的人在谈天,用的是幽默讽刺语调。

    “……我看发横财的办法现在至少有五样!”

    “哪五样?”

    “劫收!造假钞票!跑单帮!做吉普女郎赚美金!出版汉奸内幕一类的畅销书!”

    “办法绝不止这五样!”

    “你说说看。”

    “就拿汉奸做文章吧,赚钱的窍门就多得很。比如做律师帮汉奸辩护,敲汉奸竹杠,替汉奸出具地下工作的证明信,帮汉奸隐藏财物,都能发大财!”

    说话的人嗨嗨地笑,边上听的人也嗨嗨地笑。

    后座有个江阴口音的人正在谈天。像讲故事似的讲给边上的人听:“……去年八月十五日晚,驻江阴日本宪兵队接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命令。宪兵都纵酒痛哭,哭得狂醉后,将关在宪兵队的十几个中国人都押出来用军刀乱砍。又将所有文件、木器什么的都用火点燃,将汽油浇在中国人尸体上,连同房子一起烧光。十六日他们就大摇大摆开走了。”

    边上有人气愤地问:“杀的是些什么人?”

    “弄不清!当然是些抗日爱国的中国人!”

    听的人,一片唏嘘。家霆和柳忠华听了心里难受。

    粗野的谈话声、笑声,难闻的气息,呛人的香烟味,充满了整个车厢。火车“乞卡乞卡”经过昆山,经过苏州,后来又经过了无锡。从车窗里望出去,二月下旬的江南水乡落寞、荒凉、萧索。景色依稀那么熟悉,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雪莱的名句:“历史是一首时间写在人类记忆上的回旋诗歌。”在抗战中,家霆曾多少次从中华民族与入侵者浴血搏斗的历史中获得了力量与耐心。现在,家霆在了解今日的情况和揣测明日会发生什么情形时,又觉得必须从回顾历史中去汲取新的力量和耐心了。他坐在那里,默默无言。

    柳忠华轻声问:“在想什么?”

    家霆轻轻把自己想的说了。

    柳忠华像掂过斤两似的说:“历史可以使我们明白许许多多事情,但我们所做的在以后也将变成历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正在参加创造历史。愿这是一部有意义的有益于人民的历史。那么,为它出力,为它献身,一切都是值得的!”家霆点头,不断思索回味。

    过了无锡,周围的人越来越挤。过道里坐的人多数都只能站立着。家霆和柳忠华挤着匀出一个位置给一个两条腿似乎站不稳的驼背老头坐。老头苍白的瘦长脸上刻画着痛苦的皱裥,手常常痉挛。二月里,江南水乡的阡陌与田地里,不像四川一片碧绿。这一带,过去日寇和汪伪曾长期“清乡”,遭过血腥蹂躏。过去那种翠竹丛树环绕、桑林浓绿肥壮、村姑牧童嬉戏的景象看不到了。当看到瘦骨嶙峋的农夫荷着锄头,偶尔有一条灰黑枯瘦的水牛在吃草,破败衰颓的草屋和白墙黑顶的农舍在经过砍伐的稀疏树影中出现,一种慨叹油然浮起在家霆的胸间:“啊!江南!我的家乡!你变了,你衰老了。”看到江南像一个奄奄病重的老人,在苦难中呻吟挣扎,他的心凄楚哀怨。

    火车上有卖报纸的。柳忠华和家霆买了几份报纸看。报纸都是隔天的,登了蒋介石二月十九日下午五时二十五分坐飞机由上海到达南京时,受到何应钦、白崇禧及大批群众热烈欢迎的消息和照片。照片上,他戴浅灰呢帽,着黄军装,披黑大氅,穿黑皮鞋,戴白手套,用右手取帽与欢迎者含笑颔首,显得非常高兴和轻松。其他消息的标题却是:“米价涨势迅速扩大,民食问题日趋严重”“金价猛刮涨风”“国府五月前准备还都,交通工具尚极缺乏”……

    车子过了戚墅堰,又到了常州。两人从窗口向站台上的小贩买了些肉馒头当午饭。看看景,打打盹,过了丹阳、镇江,整整九个小时,下午五点光景,抵达南京和平门车站。两人下车,雇了一辆三轮车到鼓楼附近找旅店住。

    正是多雨时节,地是潮湿的。鼓楼广场的情况如同从前,周围的情形变化也不大。敌伪时期的标语已经涂毁刷去,换上了一些新的标语牌:“热烈欢迎最高领袖蒋主席莅京”“中国国民党万岁!”……来到这里,看到了那个灰暗、冷清的小邮局,又看到了原来那家毁成断垣残壁了的当铺遗址,家霆立刻想到了尹二和尹嫂。尹二夫妻俩怎么样了?他决定尽早去寻找、看望他俩。

    两人在陈旧的鼓楼饭店定了个小房间住下后,找了个小馆店吃了饭。只有六点多钟,天还明亮。家霆说:“抓紧办事!先到潇湘路看看房子的情况好不好?”柳忠华同意,说:“看了房子,明天一早就到市政府找马超俊办理补契手续!”

    由鼓楼到潇湘路不算远,两人坐破旧的公共汽车到了湖南路口,步行向东去到潇湘路。

    家霆急迫地想看看童年的故居,怀着跳得十分激动的心同忠华舅舅一起走到潇湘路上来了。这里的一切曾堆积了他多么难忘的童年岁月。但,八年像一笔划过,把年少时的诗与梦丢入火中,燃烧得灰飞烟灭了。路面潮湿,有点泥烂,潇湘路坑洼不平,路边水塘仍在,两旁的大柳树早已砍伐干净。暮色中,灰暗的潇湘路一号墙上用黑漆刷着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大字,仍旧清晰可辨。门口原有的那个白底黑字中文和日文合写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字样的一人多高的大木牌没有了。大门的门灯早已打碎,朱红的大门无影无踪。远望花园,荒草丛生,惨淡孤寂的劫后景象异常浓烈。岁月悄悄地慢慢地在摧毁许多东西。潇湘路一号那幢青砖三层楼的大洋房依然屹立,陈旧,孤独,神秘。窗户没有了,墙上有些地方生满青苔。墙角密密的蛛网布满了蚊蝇甲虫的尸体。在战争乖离的岁月中,房屋也在承担生命的悲凉。

    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往事浮上心头。像春蚕吐丝般的情愫,缠住了思忆。家霆顿时感到脸上发烧,心里发热。

    忽然,一条黑白花的小狗狺狺吠着,看到楼下有一盏油灯亮了。

    柳忠华感觉敏锐地说:“这房子有人住!”

    家霆迈步说:“进去看看!”

    两人一同走进没有门框的门里去,突然看到门旁墙上贴着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的机关信笺,上写:“此房屋系敌产,自今日起已由本团部接收。特此公告。”下边日期是去年十一月的。再一看,许多窗户上都贴着交叉的封条。忽然,有人影晃动。小花狗仍在吠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边门里出来了,喝住狗吠。他穿的西装,脸带凶相,高声问:“找谁?”

    家霆递去一张记者名片,说:“我是重庆回来的,是这儿的房主!你是谁?”

    那人眨着两只细小锋利的眼睛,说:“我们是三青团的!这是我们从鬼子手里接收的敌产,要用来办公的!”

    “你是负责人?”柳忠华问。

    “我是看守房子的!”

    家霆严肃地说:“你们弄错啦!这房子不是敌产,是我家的私产!我马上要收回!”

    柳忠华说:“我们先进去看看!房子要修理一下,我们先看看这房子毁坏得怎么样了。”

    脸带凶相的人把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发现面前的人模样像从重庆来的,而且态度强硬,说:“好吧!进去看吧!房子已经百孔千疮啦。”

    他陪着家霆和柳忠华进去,在楼下一看,家霆和柳忠华大失所望,心都凉了。房子同那年家霆陪爸爸被软禁时也迥然不同了。不知怎么竟破坏得这么厉害!门窗许多都没有了。整幢房屋等于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是躯壳。从楼下到楼上去的楼梯已经拆光。从楼下左侧有个大洞穿过二楼一直可以望到三楼的楼顶。是日本人临走有意破坏的,抑是无人管理时被人破坏的?现在,住在里边的人一共两个,除了这脸带凶相的外,还有个二十几岁的矮子。他们在楼下一间未遭破坏的房里搭着铺睡觉。那间房就是家霆童年时睡的房。

    看了一看,家霆谢谢那个脸带凶相眼露凶光的人,问了一下姓名,是田伯涛。家霆说:“这房子现在你们占着,过几天,我们就要接过来修理了自己住。希望你向上级反映,马上找个地方搬家。”

    田伯涛虽不愿意,无话可说,勉强地点头。

    家霆和柳忠华同田伯涛握手告别,走了出来。柳忠华说:“看样子,要他们立刻搬还有麻烦。这伙接收的人像恶狼,到口的肉舍不得吐的。”

    家霆说:“先把房地契补到手,第二步我看不难!”他历来办事充满信心,总感到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此刻却说,“只是这房屋毁坏得这样,倒是事先绝未想到的。这房子怎么住人呢?要修理,工程浩大,我们也没这能力啊!”

    柳忠华斟酌着说:“找房困难,这里环境也好。只有一个办法,先把房子修理好。修理费折合房租,互不吃亏。这样办好不好?”

    家霆当然觉得好,提议说:“去看看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家的房子。”

    走到东面,只见叶秋萍公馆已烧成一片废墟,给火焰熏黑的残破墙垣壁立着,烧焦了的木头、混凝土、钢筋、砖瓦混杂成堆。房子未坍陷的部分像矗立着的一具骷髅残骸。管仲辉的公馆里面显然有人居住。夜色苍茫,有围墙,看不清里面情况,但那幢东洋式二层楼的房屋经过装修,亮着灯光。两人在外边看了一看,闷闷地折回来走出潇湘路。

    公共汽车早早就停驶了。两人踩着潮湿的路面,步行走回鼓楼饭店。一路上灯火稀少,行人不多。经过劫难和沧桑的南京城,草埋幽径,市面萧条,风物凄凉,令人愁思茫茫。两人旅途劳顿,回到鼓楼饭店后早早就睡了。决定第二天早上分头办事。家霆去市府找马超俊,柳忠华则去找熟人再多寻些房子。

    家霆上午九时许到达市政府。天又下起急骤、清爽、细密的雨来了。他在市政府拿出燕翘和爸爸的信找马超俊。秘书客气地在会客室里接待他,说:“蒋主席十九号由沪莅京,过几天就要返重庆。市长很忙,有事我可以代转或代办。”家霆把补契的事讲了。秘书说:“这事容易,我写张条子,你到地政局办理就行!”

    家霆等他写了条子。地政局也同市府合在一起办公,在同一个院子里。家霆拿了条子去,经办的一个干练的中年人见有市长秘书的条子,十分爽快,说:“你到《中央日报》登一则挂失补领房地契的启事,连登三天,拿报纸来备案马上就补发给你!”他给了一个启事稿给家霆做样子。家霆冒雨离开地政局,路上在店里买了把红色油纸伞,去新街口《中央日报》广告部付钱办理了登启事的手续,看看手表,还只有十点半钟。远远听到小火车的汽笛“呜呜”声,心中突然思念尹二和尹嫂,决定马上冒雨到高楼门和保泰街之间那条小铁路旁的棚户区去寻找看望他俩。他搭上公共汽车到了鼓楼。下了车,打着伞急急迈步向东沿着小铁路到棚户区去。

    离上次来,一晃快五年了。细雨潇潇,家霆打着伞走在泥泞的路上,想起了那次坐尹二拉的人力车来到这里的情景。依然是水漉漉的地面,“咕咕”一踩一脚泥,又滑又烂;依然是两边小水沟,潺潺流着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他心里有点喜悦:胜利了!这次见到尹二和尹嫂将不会像上次那种心情了。他将听到他们的笑声,看到他们的笑脸,无论如何到底是胜利了!将畅谈别后种种,他将给他们留下些钱花用……

    终于,他心跳着看到那口没有井栏的水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用黑墨画着的一只大眼睛了。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别掉下井去!对了,就在这旁边。啊!尹二!尹嫂!我来了,家霆来了!

    雨中,冷风裹着轻飘、潮湿的烟雾扑到面上,大地似在细语,发出似有似无的战栗的语声和绵长的絮聒声。他终于找到了尹二和尹嫂住的那间棚屋。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棚屋都已拆平拆光了。尹二住的那个简陋破旧的棚屋已经倾塌了。

    家霆先是一惊一愣,接着就走上前去。希望能看到强壮的尹二或者因毁容面部变得可怕了的好心肠的尹嫂。他叫喊着:“尹二!尹嫂!”

    没有人答应。倾颓倒塌了的棚屋看样子早已没有人居住了。雨水正像眼泪似的沿着倾斜的棚顶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倾塌毁坏了的棚屋,远看虽仍隐隐保留着外形,近看早已像废墟又像垃圾堆了。

    家霆打着雨伞,立在雨中,继续高叫:“尹二!尹二!尹嫂!”

    无人答应。看来,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他想起了上次见面时,尹二冷静、坚决、威风凛凛地说的话:“家霆,告诉你!……前年冬天……有个喝醉了的日本浪人……被我在僻静处用刀子宰了!……去年秋天夜里,我拉了一个小汉奸……也被我用刀捅了!……我要再杀下去!不杀到鬼子汉奸完蛋那天不算完!”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上家霆的心头。家霆感到冰凉的雨水似乎浇遍了全身,决定向邻近的棚户区居民打听一下。他走了一截路,走到附近一家棚屋门口,朝黑黝黝的里边叫喊:“里边有人吗?”

    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人声在答:“谁呀?”接着,一个驼背的衣衫褴褛的老人拄根棍子咳嗽着走到门口来了。他灰白的头发短而干枯,像灰白的稻草。

    “老爷爷,请问,您知道这儿从前住的一个名叫尹二的拉洋车的人吗?”

    老人抬起无神的眼睛望着家霆,咳着问:“你是谁?”雨水拂着他的脸,他用手拭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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