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人叹息一声,颤巍巍地摇头:“人都不在了!早都不在了!”
“到哪里去了?”家霆浑身冰凉,打了个寒噤,急切地问。
老人表情哀伤:“三年前,尹二就给抓走了!不但抓了他,邻居也倒了霉,别人放了回来,也都搬走了。尹二再也没回来!”
“给鬼子杀了吗?”家霆心里火辣辣的像燃烧。
老人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咳嗽着说:“当然是叫杀了!他再没有回来。他那个贤惠的女人,发疯一样地哭呀哭呀,后来也不见了。人说,也许是跳江了!反正,跟尹二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家霆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心疼地流下泪来。想不到今天来到这里,竟会得到这样的坏消息。他又向老人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老人咳着,用手指指西边,“后来……他们夫妻不在了!住的棚屋仍在,没人去动一动,直到如今!”
雨大了,“哗哗”下着,似在痛哭,雨点像都打在家霆心上。他耳朵里只有“嗡嗡”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的悸动。驼背老人拄着棍咳嗽着回棚屋里去了。家霆的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得快要破裂了。他真想放声号哭放声大叫。
回过身来,他打着伞又到尹二和尹嫂原先住过的已经倾塌了的棚屋前伫立着,似在默哀,似在凭吊。突然发现,在倾塌的窗台上,两只空洋铁罐仍在,只不过早已锈蚀腐朽,罐中泥土里长着的两株迎春花已经爆出绿色枝芽。那年清明来时,这两株迎春正开着星星似的金黄的小花,给小屋里添了一点盎然的生机。如今花在人亡,多么使人伤心!
家霆听着雨声突然记起:小时候,有一年七巧节,尹嫂(那时是庄嫂)告诉他:七月七下了雨,落大露水,是因为牛郎织女见面相会后分离流泪。在七月七夜里,站在花椒树下,嘴里衔根星星草,能听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可是,尹二和尹嫂这对牛郎织女如今都不在了。
呆呆站了一会儿,家霆伤心地打着伞沐着雨丧魂落魄地走回鼓楼饭店。回到旅馆,柳忠华还没有回来。他午饭也不想吃,又累又冷,呆呆地独自倚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直在淅沥不断下着的小雨,心里翻江倒海,老摆脱不了尹二和尹嫂的影子和对他们的思念。
啊,这场伟大的抗日战争的胜利,是多少像尹二、尹嫂这样的无名英雄,这样的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付出鲜血和生命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的啊!该怎么珍视这种胜利?该怎么使中国富强?让中国人民将来能生活在永不再受帝国主义侵略的和平幸福生活中啊!
傍晚时分,柳忠华回来了,风衣上湿淋淋的。他说:“就在司法院对面有一处房子可以租买,正在接洽。”当听到家霆叙述了寻找尹二和尹嫂的经过后,他动感情了,说:“你应当写一篇通讯,就写写他们的事。他们夫妇这样的人,是中国人民的脊梁骨!”
二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初,童家霆在南京和苏州零散地记了些日记。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南京。阴,有小雪
爸爸过去常说南京有六朝烟水气。这次重回南京,只感到凄凉败落,我似乎也能体会到六朝烟水气的一个方面了。元朝萨都剌的词说:“……山川形胜,已非畴昔……思往事,愁如织……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是否也是六朝烟水气的一种意境呢?
舅舅忙于找房子,我则从采访的目的出发,兼带满足旧地重游的心愿。为希望有一个总的概念,今天整日在外奔跑。
总的印象是冷落、萧条。敌伪在南京只有搜刮,没有建树,新街口一带也没有繁荣兴旺景象。秦淮河只是一条臭水,只有凭想象才能看到六朝时画栋飞云、绮窗丝幛、舟楫穿梭、灯船毕汇、商贾往来和显贵云集的模样。夫子庙还算热闹。到“奇芳阁”吃了一碗煮干丝,味道很差。茶客里养鸟的、下棋的仍有,都是白发白须的老人了。舞厅生意兴隆,晚上是晚舞,白天是茶舞。下午,我特地跑到一家名叫“金陵”的舞厅观光。挤得不可开交,灯光昏暗,空气混浊。乐队演奏的是《何日君再来》《夜来香》一类歌曲。有个年幼的歌女尖着嗓子在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舞厅里,“重庆人”占多数,有两个人为争舞女打架。一个穿长衫的大声说:“老子是重庆来的!”穿西装的却亮出了一张“派司”,说:“你看看老子是哪里来的?”穿长衫的吃了瘪,灰溜溜走了。估计穿西装的是“特”字号的。
傍晚,游玄武湖,找我童年时脚印。想不到天竟飘了一阵白雪。雪簌簌抖落,像朵朵分枝散叶怒放的白花,一阵急过一阵,地上铺起了薄薄一层雪片,远山近水全都似融进雪中。挂在树上的白雪泛出淡蓝色,闪闪放光。见到雪,真有感情了!到四川好几年,何曾见到过雪!回到江南又看见下雪,真有一种见到熟友的感情,引起多少儿时在雪上打滚、打雪仗、堆雪人的回忆。这里依然是我梦里有过的粉雕玉琢雪花飘飘的江南!湖边大道两旁,高大的杨柳都还裸露着枯枝。湖水干涸,枯荷凋敝,岸边只有一只大木船、七八只小船,也都破旧。靠这营生吃饭的只是几个形容干瘦衣裳破烂的女人和小孩。因为下雪,上来招徕生意:“划不划船看雪景?价钱便宜!”
走进公园,亭台多年失修大部破落,游客稀少。古台城映着湖水,像条灰黑色巨龙匍伏,寂寞无语。我遐想起明朝开国之主朱元璋听取谋臣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策略的事。这又高又厚的城垣,该是“高筑墙”建议的体现吧?兴亡的历史,给南京涂抹了浓重的“王者之气”。日本侵略者的儿皇帝汪精卫、陈公博之流,在历史的尘埃中湮没了,留下的是战火造成的满目疮痍,刺人肺腑,令人心弦颤动、思绪奔涌。我难忘冯村舅舅、军威小叔战前带我在玄武湖里划船、钓鱼的情景,难忘在潇湘路一号住着时,夏天夜晚能闻到由清风夹来的满湖荷花香气。那年欧阳在潇湘路住着的夜晚,就有过清风带来的荷花香。可是,一切都已逝去。
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雨,南京
晨起,雨声沉重。舅舅一早冒雨外出。我决定打伞到雨花台看望妈妈。
坐公共汽车到中华门,下车后坐马车到雨花台。一片柳树林,一块衰草地,混杂着往日的记忆,都随雨一起侵入我的梦中。一路始终凄风苦雨,我不能不想起上次同欧阳一起到雨花台的情景。马蹄嘚嘚,敲打路面,我的思绪在马蹄声中起伏。还好,抵达雨花台时,雨已停歇。踏着潮湿的小路,按照记忆的指引,径直从主峰西下,找那片妈妈长眠的空草坪。
什么也没有给妈妈带。既未带鲜花,也未带锡箔长锭。这季节,在南京无法找到鲜花。妈妈是位革命者,她不会喜欢我给她焚化纸钱。我带来给妈妈的只是我的思念和敬爱,只是我要向妈妈倾吐的心底里的话语。我要告诉妈妈我的进步与爸爸的进步,我的决心与爸爸的决心。我们正要像她一样,为中华民族、为中国人民的幸福而奋斗。我的心上流着泪,我在心里一声一声叫唤着妈妈,走向她的葬身处。
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踩过的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踏过的长满苔藓的羊肠小道,还是那与欧阳一道跨过的高高的野草与荆棘及凹凸不平的坡岗,还是那天我们一同看到过的空草坪。只不过那年是夏天,草坪碧绿,今天是荒蔓一片,草坪坑洼不平,苍黄中到处可以看到被野狗、野兔扒开洞孔暴露出来的白骨和骷髅。
微雨又降落了,天阴冷。我的心凄恻极了!不到五年,这里似乎未变,又似乎变得很多。总的环境未变,但时光和季节使这里变得衰老和更加荒凉了。一些零落的小树也弯弯扭扭地长大了。前边不远处,一所用大石块、破砖、土坯胡乱搭成的小屋,是上次来未见过的。据说敌伪也用雨花台作过屠场,尹二是不是也会葬身在这里?
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甚至连地点也无法确切辨认出在哪里。细雨将远处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打着伞,鞋袜、裤脚全湿了,在枯草丛中来回求索。可是,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
哦!我怎样才能从冈峦荒野中寻找到自己的妈妈?蔓延的衰草是否能传递我来到的讯息,向黄泉下的妈妈低诉我的思念与哀悼?
雨花台上似乎跳动着母亲的心!我伤心极了,站在雨中痛哭起来。幼年时的印象虽已淡薄,却永远忘不了伟大的母爱。
后来,我走向不远处的那间小屋,希望能看看妈妈的墓碑是否已被小屋的主人用来作为搭成住屋的材料,也希望能打听点讯息。出乎意外的见到屋主是一个贫穷得像叫花子的单身白胡子老头,伛偻着背麻木地垂着头,正在屋旁用铁锄刨土,不知想种些什么。他是靠看尸埋尸营生的吧?老得耳聋眼花,向他已无从打听到任何事。他确实是把许多野坟的墓碑收集来做了屋基,把许多棺材板连同破砖、土坯用来遮蔽风雨,就是找不到那块有妈妈名字的墓碑。
我又重新回到可能曾是为妈妈立过碑的地方,默默鞠了三个躬。为妈妈,也为所有为人民利益和祖国命运献身的人。然后在雨中伤心地离开了雨花台。我在心里告诉妈妈:我通过了解人生,对比善恶,懂得了您的选择。我以有您这样一位妈妈自豪,我愿您有这样一个儿子在泉下也得到安慰。
夜里,舅舅回来了,将白天去雨花台看望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他听了,先是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带感情地说:“家霆,真正长久能建立的坟墓,是要建立在人的脑海中,建在人的心里。翻开一部中外历史,英雄豪杰志士仁人无数,真正有坟墓留下来的很少很少,没有坟墓的却很多很多。真正纪念你妈妈的好办法,是我们都努力工作,继承着她的希望与理想。那种为了替人们争取美好生活而献出热血的人,有没有坟,后代的人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是不会计较的。因为他们生前本不计较这些,死后怎会再计较?正因如此,他们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人生的最高价值是什么呢?……”他用思索、向往的眼光看着窗外黑黝黝的雨夜,说:“当然不是坟,不是名利地位,而是他们为了真理献身的精神!”说这话时,我看到他的眼睛似已湿润。我明白,说这话时,他不仅想起了妈妈,他一定也想起了在孤岛喋血的舅妈杨秋水!
二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阴,南京
今天,去中山陵看看。风寒刺骨,游客极少。昨天的雨水,将石级打扫得干干净净,由下向上眺望,只见石阶,不见平面;由上往下俯瞰,只见平面,不见石阶。抗战爆发后,听说曾想把孙中山先生遗体带到重庆,但工程界人士劝阻,认为如果爆破墓穴,遗体也要受到损坏。人伟大了,谁也不能去毁掉他!现在,抗战胜利,中山陵完整无损,仍旧气象万千。踩着石阶走上去时,令人想起历尽坎坷到达一个历史平面的艰辛。
由中山陵到明孝陵。红墙剥蚀,荒草满地。走到南面的梅花山,山头梅花多数含苞,有的已经开放。小时候随爸爸来游览的情景还有印象。遇到一些游客,一个告诉我:往年梅花开时,伪府宣传部长大汉奸林柏生总要约许多汉奸文人来此饮酒赋诗;另一个是七十四军的一个少校,告诉我:梅花山上葬过汪逆精卫。汪逆前年十一月病死于日本,尸体用楠木棺材运回南京,大出殡后葬在此地,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相当坚固。七十四军奉命将坟秘密炸掉。一月下旬炸开坟后,汪逆尸体完整,穿长袍马褂,口袋内发现一张纸条,上有汪妻汉奸陈璧君用毛笔写的“魂兮归来”四字。汪逆尸体送去清凉山火葬场,化为一缕黑烟。在原来汪逆的坟上赶建了一个小亭。坟前的石板道全部拆除用土填平,以消除遗迹。果然,我按照他的指点,看到了原来那条墓道的痕迹,并看到许多石板都搬在附近的石像前堆着。
汪逆死得还不久,人们已很少提到他。提到他时,是鄙视、蔑视的。他坟已炸毁、尸体火化,留下的是历史上记载下的汉奸骂名。
下午回来,将来京后的见闻,赶写南京通讯两篇明日寄出。
晚上,与舅舅谈起白天去梅花山的事并谈起汪精卫。他说:“早期革命的人,后期可能成为反革命;晚节不终的汉奸,早期也可能曾叱咤风云。这是一种并不少见的历史现象。”历史人物是怎样失足的呢?怎样才能不失足呢?怎样才能毕生跟上时代的步伐促进历史呢?值得深思。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阴,南京
天气又潮又冷。舅舅仍在忙他的事,早出晚归。今天上午,我到地政局办理了补领房地契手续。很顺利,交了刊登启事的报纸,付了款,明天可以领到新契。
离开地政局后,到宁海路二十五号军委会南京看守所采访。
宁海路二十五号与苏州同乡会对门,原为西北军将领鹿钟麟的财产,伪特工总部从日军手中接收后,兼并了与该屋后院相邻的另一幢房屋,修建为一个拘留所,作为关押反对他们的人的囚牢。如今作为关押汉奸的看守所,使人想起“作法自毙”的成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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