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1946年2月—1946年3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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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时,门禁森严,知道这实际是军统的看守所。向看守所长徐文祺递了名片,要求采访,他说:“拒绝一切外界人士采访。”我与他交谈,得知汉奸们去年九月有几十人被押解来所。大都是伪政权显要。除伪代主席陈公博、伪外交部长褚民谊、伪实业部长陈君慧、伪蒙藏委员长岑德广、伪南京市长周学昌、伪浙江省长梅思平等外,还有汪逆的妻子陈璧君。这些汉奸对陈璧君仍尊称为“汪夫人”。除陈公博独住一间小房外,伪部长们二三人住一间房,再以下的汉奸则七八人住一间房。陈璧君因患心脏病,身体肥胖兼患高血压,要求由家人照顾,同她长子汪孟晋、长女汪文惺等关在第二进房屋的二楼上。有的大汉奸日内要解往苏州。

    问起汉奸们的生活,他只说:“生活尚好。管理人员原来要解除他们的裤带,他们坚决表示不会上吊,也就罢了。根据观察,确还没有汉奸想自杀。”又说,“陈公博烟瘾很大,爱吸美国骆驼牌纸烟,正在写自白书《八年来的回忆》。”还说,“犯人们有的认为中央还都南京后,一定有大赦,有的认为蒋主席六十大庆时一定有特赦,都抱有希望,互相安慰。”我提出想进去看看,他怎样也不答应。最后勉强允许在外面朝里看看。看到前面是一幢三层楼洋房,后面是另一幢洋房。整个看守所,有短墙围着,中间有一片大草地。里边静悄悄,人却看不到。只好失望。不过,也该满意了!徐文祺拒绝采访,实际却接受了我的采访。

    临离宁海路前,我问徐文祺:“外界盛传许多万恶的大汉奸如周佛海、罗君强、丁默村等,说是已由军统局戴笠局长保护送往重庆受到优待,是否确实[1]?”徐说:“不知道!”又问他:“有的报上登载:上海有敌侨房产八千多幢、汉奸房产五百多幢。汉奸产业至少总值在几百亿元以上,盛幼盦(也就是那个方立荪同他做鸦片生意的盛老三)一个人的产业总值就在五十亿元以上,是否确实?”徐答:“不清楚!盛老三关押在上海,不在南京!”

    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二,阴雨,南京

    上午,十一时取到了补领的房地契。经办此事的那个干练的中年人笑着说:“你这是特殊的!要不然,几个月也补领不到的!”

    下午,与舅舅带了房地契同到潇湘路一号,向三青团交涉,要他们立即迁走,好让舅舅找工人修理房屋。想不到却出了件意外的事,遇到了意外的人。

    去时是两点多钟。三青团派来看守房屋的田伯涛态度生硬,脸色凶恶难看。先是索要房地契看,说:“去年冬天,早有一男一女来过了!也拿了房地契来,只不过你这是新补领的。女的姓方,说是她丈夫的房子。我们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这房子,当然不吃她那一套。她哭闹了一场也没用,被陪她来的男人劝走了。现在你拿这补领的契来,谁知你们是怎么回事?”

    我明白准是方丽清先来下过手了!我对田伯涛说:“那是我们的家事,你少管!我是童霜威的儿子,我来收回房子,你们没理由不让!”

    田伯涛说:“我做不了主!要由上级决定!”

    纠缠不清,形成僵持。说来也巧,忽有一辆浅灰色小轿车驶来停在门口。我不禁引起注意,同忠华舅舅朝那辆车看,只见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朴素却又很漂亮的女人,蓝布旗袍、黑呢大衣,黑发过耳不过一寸,白皙的脸上令人注目的是红唇,手夹一只黑皮夹。一看,我被这突然来临的人震动了,真想不到!是陈玛荔!

    怎么会这样巧呢?但我应该记得的呀!她是三青团中央团部的女青年处处长呀!我怎么忘了呢?

    局面对我来说很尴尬,对她来说,显得很自然。她看到了我,款款走了过来,朝我微笑,我也笑着走上去了。我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

    她朝忠华舅舅看看。忠华舅舅朝她看看也朝我看看。她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什么时候来南京的?”

    田伯涛见了她,像狗围了主人转,似乎发现了什么,在边上说:“陈处长,这就是我说过的,来讨房子的!”

    我笑着说:“Aunt,我家的房子,如今被当作敌产接收了!”

    她笑了,对田伯涛说:“不说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敌产吗?”又对我说:“听说这房子破坏得厉害,又说有人从重庆来讨房子。一看名片,居然是阁下,我特地来看看,希望能碰到你,还希望让你满意。”

    田伯涛卑躬屈膝:“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

    我说:“家父和我去了重庆,房子当然被鬼子占了。如今胜利回来了,总不能被日本人占住过的房子就是敌产了吧?”

    她笑着用上海话说:“这还不好办!权当派人替你看守了这么久就是!我叫他们立刻搬走。”她嘱咐田伯涛:“到百子亭去吧!那里的房子跟这差不多大,损坏小,在那里把办公室先布置起来!”

    田伯涛诺诺连声。陈玛荔问我:“你这下留在南京不走了吧?”

    我说:“还要回去一趟,以后再来。”

    “这房子?……”她问。

    我说:“房子要大修才能住。我来,委托熟人修房子!”我指指忠华舅舅,觉得没有必要给她介绍忠华舅舅。

    她说:“你还在办《明镜台》?回去之前能来看看我吗?”她递了一张名片给我,“上边有我的住址和电话。”

    我违心地说:“好的!”其实心里在说:我恐怕是不会去了!

    她仍旧笑笑,用英语说:“你看,我又帮了你一个大忙!”

    我笑笑说:“可是,这房子确实不是敌产!是我们家的!”

    她笑了,用英语说:“你老是不知恩!”

    我只好仍对她笑笑。

    后来,她同我握手告别,上车走了。临走,朝我看看,忽然笑笑用英语说:“我猜,你是不会来看我的,是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

    车开走了,我对田伯涛说:“明天,我们就有人来住,找工人修理房子。请明天就搬!”

    这次,田伯涛虽然很不高兴,眼露凶光,但点头说:“可以!”

    晚上,写信给爸爸将这些天的事都告诉了他,并写了信给寅儿,也简单向她谈了些回来后的情况。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晴,南京

    中午,忠华舅舅在夫子庙“六华春”摆了酒席请客。除他和我之外,有南京有名的王可方大律师,一个仪表堂堂、口才很好的律师。此外,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一个沉静白净的穿西装的姓祝,一个像广东人外貌瘦小精干穿长袍的姓梁。

    摆这桌酒席的目的,是签订修房与租房契约。修房契约中,我是甲方,忠华舅舅是乙方,他化名刘忠,规定:潇湘路一号的房子,由我委托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经手修理。修理费黄金二十一两,全部由刘忠一方负担。规定修理完毕后,三年期间,房屋使用权由乙方大士贸易公司安排。租房契约,忠华舅舅是甲方,老祝、老梁是乙方,由忠华舅舅以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的名义,将潇湘路一号房屋的三年使用权让给乙方。乙方付给忠华舅舅黄金二十六两。三年后如房屋续租,再另订新约。

    王可方大律师在两张契约上都签了字,并接受了手续费。于是,契约有效。我与舅舅,舅舅与他的“朋友”老祝、老梁,其实都在演双簧。

    下午,忠华舅舅决定离开鼓楼饭店搬到潇湘路一号去住,因为他要监工,且可节省开支。去那里住,搭地铺即可。他不知从哪里像变戏法似的借到了被褥。我则因为就要离京去苏州和上海,暂时仍在鼓楼饭店居住。到南京要办的第一件重要大事,基本办妥了,心情轻松不少。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小雨,南京雨量偏多,天仍很冷

    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童年。童年时稚小的心灵每每收藏着许多最珍贵的快乐与忧愁。下午,到大石桥畔母校去看望。最突出的印象是童年时觉得大的东西全变小了。房子、教室、操场,小时候都觉得很大,今天下午一看,却这么小。秋千架、浪木、单杠,小时候觉得很高,现在却觉得很矮。只有树木,小时觉得很大,现在随着年轮增长,觉得还是不小。学校旁大石桥下那条河也很窄很浅了。现在,这里是一个小学。天下着小雨点。站在校园中,看到许多孩子在嬉闹,我不能不怀念我的童年,也不能不想念起许许多多童年时的同学。尤其不能不想起欧阳。我必须赶快到上海,赶快找到她!

    三月二日,星期六,阴雨,苏州

    离开南京前的那晚,忠华舅舅到鼓楼饭店来话别。谈得很久,我向他吐露了愿望。他勉励我的话我再也不会忘记。离开他,我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虽然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昨晚来到苏州。晚上那“哗哗哗”的麻将声,今晨那竹制的马桶刷子“嚯嚯”刷马桶的韵律,都与我童年时留下的印象能够吻合。这个有“天堂”之称的古城,在敌伪鹰爪下已被糟蹋得满目疮痍,衰败破落。这里是妈妈柳苇的故乡,爸爸曾在这里同妈妈结婚,爸爸又曾在这里的寒山寺内被软禁过而坚强不屈。我不能不对苏州有特殊的感情。旅店在一个小巷里,走进小巷,使人寂寞孤独。昨夜下雨,小巷深处孤零零挂着几盏灯。在路灯微光下,雨丝像一缕缕银线,从黑色的苍穹中乱纷纷挂下来。我望着灯,想着爸爸妈妈在苏州的那场跌宕起伏的梦,心里掀起了暴风雨。

    今天,特地去枫桥镇和寒山寺凭吊。我带着对妈妈的爱到了枫桥镇。岁月的风尘,使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残破、陈旧。置身小镇,有一种步入历史之感。这里有衰败灰暗的瓦房,有断墙残院里苍虬而出的绿树枯枝,有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有半开的门扉上斑驳的黑漆和生锈的铜门环。许多门板店面的小铺里坐着打瞌睡的白发老人。我听说外公外婆在这里开过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妈妈同忠华舅舅在这里生活过许多个春夏秋冬。但我无处去觅踪迹。走在那条青石板路上时,我想:这条路,妈妈走过,舅舅走过,爸爸走过,现在我在走了。在这人世间,路是要自己去走的。我今天来走这条路,是不是太迟了呢?我能发现、体会到些什么呢?

    后来,到了枫桥旁的寒山古寺。我也弄不清爸爸曾囚禁在哪间寮房。经历过战乱,年久失修,断垣残壁,荒芜不堪。游人极少,香火不旺,和尚都面黄肌瘦。我站在大殿前,屋檐上滴溜溜地垂着条状的蛛网和尘埃,像是流苏。风吹来,带有冷意,不禁想起康有为的诗句:“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风。”想听钟声,却听不到。来到这里,会想起人在旅途的各种各样坎坷经历。宗教想通过信仰来化解苦难,它力图使人们相信,现世的一切痛苦,最终都将获得公正的报答,由此使人们获得慰藉和平静。但实际,宇宙之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问善恶是非的区别,把好人和坏人一概摧毁。战争中这样的悲剧很多。而我的体会是,人必须像英雄一样地与这种命运抗争,来体现人的尊严,来唤起一种崇高的感情。这也是一种信仰,却是有别于宗教的一种积极的信仰。

    抚今思昔,既有痛苦,也有欢乐,更多的是激励。记忆中那些鼓舞我前进的往事,我充满了强烈的依恋,正像河水流泻而礁石不会移动一样。我已无心再游览苏州的名胜园林。我注定是个紧张忙碌的人,像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觉得必须快去上海,去寻找失去的梦,寻找记忆中的快乐与忧愁,寻找我日思夜想的欧阳……

    三

    童家霆上午由苏州坐火车到了上海。在北站下车,从拥挤的旅客人流中走出站来。

    春寒料峭,昨天阴雨,地是湿的。在四川时情牵梦萦的上海,现在展现在面前了。天,雨后转晴,有了阳光。这里,曾有过多少难忘的回忆,这里曾有过多少熟悉的人和事。在四川做梦时,无数次旧地重游,梦见过自己走在上海热闹、熟悉的街道上。现在,真的这样在走了。心里既有喜悦、兴奋,又有悲戚、哀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说不真切。不愿意再在上次与忠华舅舅住过的火车站旁的小旅馆里住宿了,那里太嘈杂太肮脏。想找一个比较适中的地点居住,交通要方便,住处要干净些,又不要太贵,离要去的地方近一些。这样,他从北站坐电车到跑马厅旁的虞洽卿路,住进了汉口路口子上的扬子饭店。这就在慕尔堂旁边。当年,他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在慕尔堂上中学时,每天上下课总要从扬子饭店门口走过。慕尔堂似乎并无变化,扬子饭店下面的舞厅和理发室也仍在。他在二楼开了一个小房间,放下物件,决定出去吃午饭,然后到沪东正康纱厂工会找银娣。

    从汉口路扬子饭店走出来,绕到虞洽卿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小店里吃了一盘生煎馒头和一碗咖喱牛肉汤当中饭。在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外滩。南京路上,还是车水马龙、人流滚滚。有美军的吉普呼啸驰过,开得飞快。经过慈淑大楼时,家霆不能不想到那次欧阳在这里撒下彩色传单的情景。当年豪情,此刻只留下了怅惘。在外滩下了车,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黄浦江边。江对面是浦东,宽阔的江上布满着船舶和舢板。江中常有船上的汽笛长鸣,声音凄凉悠长。阳光照得江水金光粼粼。当年在这里常看到的日本军舰不见了,停泊着几艘青灰色的美国军舰,在阳光下铁甲闪闪发亮。

    回头看时,面向黄浦江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有金字塔般熠熠闪光的尖形屋顶的沙逊大厦,有如石块垒砌成的门首有巨大铜狮的汇丰银行,有沉重巍峨的江海关大厦和大厦高处敲打起来声音好听的巨钟。沿江的路上,电车当当,汽车嘟嘟,人海滔滔。有些美国水兵在江边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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