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绥
父字
三月二日
家霆看着信,睫毛瑟瑟抖动,心像要跳出嗓子眼来,马上又把爸爸附来的信从信封中抽出来看。爸爸是细心人,连曹心慈的信封都原件附来了。曹心慈的信是用自来水笔写的:
家霆吾兄如握:
经过种种不懈努力,弟终于如愿以偿获准离开原单位转往公路总局医院工作,堪以告慰。现正办理手续,不能前来面叙。但过去有约在先,不能不写此信让你知道一点欧阳的情况。听说她发疯了,治愈无望,现住上海虹桥精神病院,其他情况则无从奉告。她自小聪明美丽,为人善良,遭此下场,令人痛心。兄知道后,望能豁达处之,千万勿太伤感。八年抗战,在战争中家破人亡者何可胜数!我是医生,深感平时要救一条人命,殊非易易,而战场上杀人千百则易如反掌。抗战已经胜利,内战看来难免。中国人的苦难远未结束,生离死别之事今后必然还多。对人生之不幸悲剧,唯有乐观对待。往者已矣,望多珍重。千万千万。顺颂
春祉
弟
心慈拜上
二月二十八日
家霆看完信,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面铜锣在头脑里轰鸣,双眼已含满泪水。他摸出手帕拭泪,又将曹心慈谈到欧阳素心的部分重看一遍。欧阳怎么会这样的呢?她有过些什么悲惨不幸的遭遇呢?
银娣看到家霆落泪,奇怪了,问:“怎么啦?什么事了?”她脸上严肃,眼睛睁得圆圆的。
家霆把信递给她看,像丧失了朦胧希望似的说:“正巧你在这里。欧阳疯了!现在住在虹桥精神病院,你看看这信吧!”
燕寅儿的信,他已无心阅读了。他未拆封就将信折叠了放在口袋里,自己踱到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愣愣地沉思起来,心里充满了不祥和不安的感觉,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又急切地想立刻见到欧阳素心。
银娣读完信了,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两只明亮的眼睛露出慌张,关切认真地微喟着说:“真想不到!”又说,“我陪你!我们马上去看她,好吗?”
家霆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说:“好!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她!你陪我去太好了!”说这话时,他又想落泪,眼圈都红了。
“我们立刻走!”银娣坚决地说,“精神病院我认识!我带你去!”
当童家霆和银娣一起到达虹桥精神病院时,是下午三点多钟。家霆在途中的店里买了许多水果和吃食。吃食中有欧阳从前爱吃的松子软糖,他觉得无法表示自己的心意,此刻带些吃食也是一种表达心意的方式了。
家霆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刚走近精神病院门墙外,就听到院子里狂乱呼叫的声音,凄厉,恐怖:“啊——啊——啊——”“哇——哇——哇——”稀奇古怪声嘶力竭的喊声,难以形容,叫人毛骨悚然。
家霆心揪着问银娣:“你来过这里?”
银娣点头,神情冰冷:“前年,一个当年在沪西永康纱厂里做工的小姐妹,长得漂亮,在浦东给东洋兵强奸了。发了疯送来这里,我来看过她。后来,她娘把她接到高昌庙附近家里住,病也没有好,就老是这样乱叫。十一月底,美机一次轰炸上海,在高昌庙附近投弹,引起大火,死伤几百人。她一家都死在炸弹下了。”
家霆沉默了。疯人撕心裂肺的狂叫声,使他心惊肉跳。想象不出可怜的欧阳此刻是什么情景。这狂乱的喊叫声中有没有她的声音?他的心激烈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了。
不知怎么,疯人那种恐惧、痛苦、哀求的呼喊声有的停止了,这时也快到精神病院门口了。
家霆皱眉,嘴唇颤动着说:“怎么声音突然低了?”
银娣介绍说:“有时,院里实在无法,只好用电棒把疯人触电麻醉,再或给他们吃药,让他们睡觉!”她好像很不忍心说这些。
门紧闭着,敲开门进了传达室,说明来意。虽然最初院里的人说是不在探视时间,不准探视,但家霆拿出了记者名片,院里见是重庆来的记者,终于答应让家霆和银娣去探望。
接待的医生姓雷,一个脸无血色冷酷得不会笑的中年人,无锡口音,穿件白衣,戴顶白帽,在会客室里介绍说:“欧阳素心来了快半年了!她男的是个军人,像是个接收大员。住院费总是一下预付三个月。但来看望她的次数极少,不大关心,最近这两个月根本不来了!”
问起欧阳素心的病情,雷医生不带感情地说:“病很重!估计是精神受了强烈刺激和平日积聚的过度压抑造成的。送来时已经出现明显的个性变化和精神活动异常了。现在,记忆力已经丧失。开初,她拒绝接受治疗,不服药,不吃饭,不睡觉,情绪烦躁不安。我们对她用过休克疗法、睡眠疗法和药物疗法,效果不好,病情反而加重。病痛折磨得她很苦。她心脏也有病。发病送来前,经常酗酒,还自杀过。现在,又诊断出她有白血病,这是不治之症!”他的无锡口音,说起话来,加强了生硬、无情的感觉。
“她还有希望能好吗?”家霆虽听说“不治之症”,仍抱着侥幸的希望,急切地问。
雷医生没有回答,只冷冰冰地无表情地摇头。
家霆像遭到了雷击,脸上发烧,痛苦地问:“现在她的情况怎样了呢?”
雷医生回答:“现在已经停止用休克疗法和睡眠疗法了。她整天不语不动,像聋哑人,不认识人,也不吵扰人。总是静坐着,睡着,或者倚墙蹲着。”
家霆听了,伤心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银娣心里也一样难过。她拭去泪,看到家霆的表情,明白家霆的痛苦有多么深重,向雷医生说:“雷医生,请陪我们去看看她吧!”
雷医生的态度像比死人只多一口气,陪家霆和银娣默默走进院里去。这里,前边是一幢大的三层楼西式洋房,后面还有一些平房。洋房前是一片空草坪,草坪上有瓷砖砌的桌凳,坪上的绿草刚返青。这正是一些症状轻的病人被准许出来活动的时候。草坪上散散漫漫、零零乱乱分布着二十来个男女病人。有的在走动,有的站着不动,有的面墙呆立,有的躺在草地上,有两个似乎互相在逗乐,有的坐在石凳上,有的蹲着。也有“哇里哇啦”唱歌的。几个穿白衣的医生和男护士陪伴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穿一套旧西装的中年病人,并着双腿在跳动,一步一步地跳,跳一步停一停。
雷医生发现家霆和银娣在注意那个病人,说:“这病人是从日本宪兵队监牢里救出来后由家属送来的。受过重刑,精神失常。每次出来活动,总是这样一跳一蹦团团转,已经三年了!”
走进楼内,有一种冷森森的感觉。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穿白衣的医生、护士。种种白色,洁净、刺激。欧阳素心是最爱洁净的,家霆不能不想起她在环龙路家里的那间挂着富士山樱花大油画的房间(她妈妈的那幅画怎么样了?),那间朝南的大房十分洁净,铺着银灰地毯,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味,灯光使一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杈影子投在窗上……现在,她住在一间什么样的房间里呢?……他感到银娣用右手搀扶着他的左臂,他明白:银娣是忍着心里的悲戚也是用这个动作对他进行劝慰。
楼上,是重病人的区域。上了二楼,走向左面的病区。看到这个病区装的都是漏孔的铁丝网活动门,不是木门,大约不但坚固也能增加透明度吧?从外边朝里边看,中间的通道一目了然,走近两侧各间病房,从门外也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房里。
雷医生解释:“有时,病人常会做些意想不到的事,防不胜防。上星期三,两个同房住的病人,一个将另一个的左眼挖出吃了,另一个还表示很高兴,没什么!所以——”这时正经过两个病房,病房里的病人,一个昏睡着,也不知是用了休克疗法还是睡眠疗法;一个手上有手铐,双脚也锁在铁床屋端的铁杠上。雷医生解释说:“这病人不锁不行!是‘武疯’,见人就打,见物就砸,给刀子会杀人,不锁要闯大祸的!”
欧阳素心的病房在最里边,是一间朝南的小房间,墙壁雪白,床上被褥也雪白。
“到了,她在这里。”雷医生用手指指。
当家霆和银娣走到房门前看到欧阳素心时,家霆身上的每一滴血都颤动起来。他的心全都碎了!
房间里没有什么摆设,简朴得让人难受。雪白的墙和床,基调空虚、单调、死板而冷漠,让人感到缺少色彩和生命。欧阳穿着洁白的病衣,像个雪人坐在一片洁白无垠的茫茫雪地上。
啊!这难道真是亲爱的欧阳素心吗?是的!是她!但已经绝对不是当年那个富有生气、妩媚多情、美丽爽朗、无可比拟的欧阳素心了!她坐在床上,抱着膝,呆呆张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想去天上飞翔。当年自然卷曲在耳边的漆黑的美发,如今蓬松杂乱地披在脑后。轮廓分明的胸部体形依然未变,但脸色苍白消瘦,嘴唇缺少血色,人显得衰弱。眸子仍旧漆黑晶亮,却呆呆愣愣凝视着远方窗外的白云不动。当雷医生陪家霆和银娣进房时,她无动于衷,不见不动地坐着似在遐想遥远的过去,似沉浸在深邃的思索中。她病了!瘦了!仍然美丽,像一朵苍白的花!像一尊没有生命但巧夺天工的塑像,没有那种含着感情的目光了!没有那种跳跃着神奇的希望火苗的眼睛了!没有那种亲切迷人的妩媚的微笑了!啊,啊!没有了!都没有了!
家霆像被什么毒虫螫着心,痛苦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泪水是灵魂受到震荡与冲击的宣泄。银娣压抑住内心一触即发的泪水,眼圈也红了。
是什么样的摧残,使可爱、善良、任性、热情、侠义的欧阳素心变成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刺激,使充满理想、富于幻想、勇于追求、极有朝气、一贯愿意牺牲自己为了他人的欧阳素心变成这样的?唉!唉!亲爱的欧阳哟!
家霆心上的闸门开了,浓情流泻出来,走近前去,怀着激情,叫了一声:“欧阳!”
欧阳素心脸上茫然,没有反应。她瘦质娉婷,叫人怜也不是爱也不是,几乎是动弹不得般地苍白着脸,依然坐着纹丝不动,像没有听见叫喊。
银娣也落泪了,上前叫了一声:“欧阳小姐!”
欧阳素心坐着毫无反应。她不再有以前那种含着探寻的目光了,她的心和神经似乎完全死了。
家霆破碎的心像浸泡在盐水里似的疼痛,说:“欧阳!我来了!看看我吧!我是家霆呀!银娣也来了!”
毫不理会,欧阳素心已丧失全部记忆,全部感情。她仰脸朝窗外的云天呆望。窗外的天际,蓝天上有一块白云像帆船出海,缓缓移动。她想什么?她还有思想能力吗?不,没有了!那为什么她像是在向往和遐想呢?
银娣在用手帕悄悄拭泪。
家霆忍不住如一团火球似的抱住了欧阳,亲切地流着泪,说:“欧阳!看看我吧!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从欧阳如梦的眼睛里,看不出思想敞开着还是关闭,目光空虚而温和。有的文学家说,人的眼睛会表示很多意义,眼睛的表情远比人类的语言丰富。但欧阳的眼睛虽然仍是美丽,却已迟钝、呆滞不带感情了。
近在眼前,像相距万里,多么凄惨的绝望呀!家霆伤心地用脸贴着欧阳的脸。他心疼她!她的脸冰冷,家霆的泪水沾上了欧阳的脸,她没有任何表示。仔细地看看,欧阳的眼光发直,神情茫然。
家霆不知该怎么办了,搂着可怜的欧阳。欧阳顺从地被他搂着,默默无言。家霆一心想恢复她的一点记忆与感情,说:“欧阳,记得‘白拉拉卡’吗?记得环龙路吗?记得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吗?记得重庆朝天门的江边吗?”
没有任何反响,也没有看出欧阳有任何表情。
家霆流着泪说:“欧阳,记得我们爱唱的那支歌吗?”为了勾引她想起早年的欢乐,家霆轻轻在她耳边流着泪小声地唱起那支歌来了:
记得当时年纪小,
我爱谈天你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儿落多少。
轻轻的歌声是颤抖的。家霆一边唱一边流泪,多想把她的记忆勾回来啊!他觉得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痛泣。一边唱一边紧紧抱着欧阳紧贴着她的脸。突然,似乎感到欧阳有了点反应。是的,是有了点反应!欧阳纠了纠眉,凉飕飕的脸上有点痉挛,眼里射出人的光芒,长睫毛抖抖地颤动,呼吸急促。忽然有两颗晶莹的泪水从美丽的眼睛里淌下来,淌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
银娣惊喜地说:“她记起来了!”
雷医生却在边上冷淡地摇摇头,他了解她的病情。
家霆轻声在她耳边说:“欧阳!看看我!你记起我了!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我们永远不再离开!永远不再离开!……”
但,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欧阳又恢复原来的姿态了。依然像坐在冰天雪地中愣愣地凝望着窗外的浮云,缓慢地下意识地抚摸和捻弄着她那默然顺从的乌黑的头发,丝毫无动于衷。刚才一瞬间的回光返照完全过去了。她毫无感觉和反应地坐在那里,极为衰弱,是一尊无生命的躯壳。
家霆握紧她的手,尽力使自己的生命流通她的全身,但知道这是妄想。家霆不可抑止地痛哭着说:“欧阳!你怎么这样了呢?……你怎么这样了呢?……啊!……啊!……”
雷医生冷着脸开口了:“童先生,请到此为止吧。她不可能再记得谁或者认识谁了!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可能用的治疗办法,她是不行的了。”雷医生见到的这类惨事已经太多,心完全麻木了!他的无锡口音特别生硬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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