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娣已揉红了眼睛,声音温和而诚恳,理智地说:“没有办法了,我们只有回去了。”
家霆伤心地放开欧阳,问雷医生:“她饮食还行吗?”
雷医生摇摇头。
“她还有希望吗?”这话问过,但又问一次,仍旧希冀她能有最后一点希望。
雷医生摇摇头:“我应当坦率告诉你,她不会活得太久了!”又看看放在床边的那些吃食,语气冷酷:“不必带吃的东西给她了,你们带回去吧!”
“我明天还能来看她吗?”家霆拭干泪水问。
“啊,不!请按院规办事吧!下星期三可以再来!”
像一棵花在生命流徙的岁月中凋萎了。往日的梦已化为昨日的灰烬与泡影。离开欧阳素心,家霆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又感到有一种永远诀别的感情。生命里仿佛被挖走了一块珍贵必需的什么,又心酸落泪了。其实,他并不是脆弱爱落泪的人,绝对不是!
他未始不知道对欧阳来说,这样也许是一种解脱。这样,她就没有悲惨的过去,也不存在痛苦的现实,更不会有不幸的未来了。让她少受些折磨也是好的。但他又怎么舍得呢?
家霆和银娣一起离开精神病院。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有和煦的阳光。但家霆的心一直笼罩着乌云。前年这时候在重庆见面夜谈时,欧阳曾说过她还有些心愿未了。是些什么心愿呢?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了吧?……那个粲然笑着的少女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人世为什么这样残酷!
不知道也无法再知道欧阳的遭遇和经历了!必然是一个十分悲惨的故事!故事必然同日本兵、同军统特务有关。这悲惨的故事永远成了一个谜!这谜将随欧阳进入另一个世界,也将永远镌刻在家霆的心上永生难忘。
家霆念念不忘欧阳素心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画。此刻,他特别想要买下这幅画!人毁了,画应当存在!这画会永远使他想起那个神奇的夜晚!他决定将欧阳的首饰卖掉,来换这幅画。他把事情告诉了银娣,征求银娣的意见。
银娣同意,说:“你今天就快去珠宝店,将首饰卖了换成金子和钞票。我一定明天上午陪你一同去买。我还记得那幅画!她画的是仙境,有海,有山,有云雾,有天空,还有山上的花!”
于是,家霆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幸福的夜晚,那幅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般意境的画!她说过:“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现在,她追求的没有得到,她却被毁了!她呆呆地凝望和向往,难道还是她当年这种追求和向往最最美好的东西在心底里的沉淀和残余的反映吗?……啊,啊,欧阳!亲爱的!未见面时我是那样伤心,见到你后我就更加伤心!我能用什么样的牺牲来换得你的康复呢?难道失去了的东西就永远失去不能再来了吗?
家霆同银娣后来分手各自回去,约定第二天上午九点在扬子饭店见面,一同去买那幅画。
独自回到扬子饭店,最后一缕暮色消逝,房里已经暗了。家霆十分疲乏,开了灯呆呆坐在小沙发上,长达十几分钟。心里隐隐作痛,总甩不掉见到欧阳那副样子造成的震撼。像有满天迷迷蒙蒙的白雾,把脑际遮掩得严严实实。无数往事,与欧阳在一起时的甜蜜与辛酸,在重庆两次相逢时的喜悦与两次分离的悲戚,都搅和在一起。记不得谁说过的了:“渺小的爱,渺小的苦难;伟大的爱,伟大的苦难!”他轻声地像在对欧阳谈心:“欧阳啊!你可知道,你的谜我已无从去获得解答,但我能猜想、体会到你经历了多少磨难。你的被毁,使我心上产生了皱纹,谁也无法想象我受到多么重的创伤!我在为你痛哭,我感到生命中的一些什么也弃我远去了,你可知道?”
楼下,扬子舞厅里的乐声隐约传来。窗外,暗夜中一些楼房一排排有灯光的窗口像无数只眼睛,深幽幽地盯着他张望。他这样悲伤地呆坐在那里,整整一两个钟点,也不想去吃晚饭。有一种穿过雾湿黝暗的冬林,走在岁末寒风凛冽的路上的感情。无法解脱心里的痛苦。但,偶然触及口袋,想起了口袋里还有那封燕寅儿来的航空快信。在灯下,他拆开信来,看到展现在眼前的是寅儿小小的、秀丽的笔迹:
家霆:你好!
我只是不放心才写这封航快信给你的。你走后,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我常去看望童老伯。他一切都很好,明天要到北碚去上课。历史系和新闻系办了一个演讲会请他演讲。他告诉我,他的讲题将是“对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的希望”。三月一日起,重庆正开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据说一批要人正主张反对政协决议,要用武力收复东北、反对裁军,主张继续“剿匪”。他是从维护政协决议反对内战危机出发来吐露心声的。他笑着对我说:无私无畏才能真正有选择的自由!他做了坚定正确的选择,已昂首走出颠踬的岁月,不只仅在心底里做无声的呐喊了!应当讲话的时候,他不能缄默。你从我这点报道中当可知道童老伯的朝气与正义感是怎样令人喝彩!我曾从书本上和现实生活中看到不少上下两代人之间存在的那种隔膜和思想上的差异。但在老伯和你之间,我感到惊人的一致。这使我为你们父子的这种一致感到欣慰。
还没收到过你的来信,不了解你的情况(请一定给我写长信,并希望你多写好稿子)。那么,我不放心什么呢?
刚才从余家巷回来,在老伯处他给我看了曹心慈的信。他要将信转你,并托我为他用航快寄发。看了曹的信,我非常难过。直到现在,心情也无法平静。如果在你身边,如果我也能去看看欧阳,我也许能好一些。现在,我无法抑制心头的痛苦与惦念。欧阳太不幸了,我衷心希望她能康复。我不放心她的病,也不放心你所遭受的打击。我匆匆写这封航快无法用很多话来谈这些,只想扼要地谈谈我的想法:如果欧阳康复,就太好了!我希望你和她都幸福!但如果她的病真像曹心慈信上说的那么严重,希望你要经得住这不幸的降临,要多保重!让生命在坚石上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素:坚韧。因为你年轻而有才华,国事多艰。伯父那么大年岁还在呼号,你还有你应尽的重大责任。何况,我认为她是被邪恶势力毁去的,你不应当消沉!
写出了我的心,我仍是不放心。但只能匆匆写这么一点点。固然,话是诚恳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希望你体会了!
附带告诉你:爸爸叮嘱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冷暖。姗姗大姐将被报馆派往京沪一带采访。东山大哥下周一与蒋素雅结婚。他似乎从寒冬回到了充满生机的春天。我无法将一个在感情上克服消沉走向昂扬重新争取幸福的人的状况淋漓尽致地写给你知道。但希望你能体会到。匆祝
旅安
寅儿
三月二日
家霆在灯下读着寅儿的信,仿佛看到了她那双像湖水一样深沉明亮的眼睛和她那乐观开朗的笑容。他不爱她吗?不!想到她的时候,有一种高于友谊的感情激流似的贯穿全身。但想起欧阳的样子,又伤感起来了。他将寅儿说的那句话:“让生命在坚石上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素:坚韧!”反复看了好几遍。
第二天,上午九点,银娣准时到扬子饭店来找家霆。家霆昨晚已将首饰卖去并买进了金子,换了一部分现钞,如数带着,两人一起坐电车到金陵东路,又转车到霞飞路善钟路口。繁华的街道从眼前展示着,电车“当当”地拖着两条长长的铁臂倏然前行。下了电车,匆匆走到那家拍卖寄售商行。刚近橱窗,家霆心中就猛地一惊: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不在了!
家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银娣说:“完了!画没有了!”
两人一阵风地走进拍卖寄售商行,见到的仍是精明的穿西装、戴眼镜、爱斜眼看人的矮胖子。
家霆急切地把报纸包着的一大包钞票连同一块一两重的金子往胖子面前的玻璃橱柜台上一放,说:“老板!我是来买那幅原先放在橱窗里的油画的!你该记得我吧?四天前我来过的!”
矮胖子满面笑容,但十分世故:“啊呀,对不起!画昨天卖掉了!你该早来一步嘛!”
家霆急了,眼睛像蒙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哎呀!我请你留一个礼拜的嘛!”
银娣脸带愠色责怪地说:“老板,你怎么卖掉了呢?”
矮胖子仍旧是笑,商人味十足地说:“是呀!我们也没有收你的定洋呀!当初我说过,要是卖不掉,当然给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我们也不能不卖!昨天上午人家出了一两五钱金子,买走了!”
家霆额上冒出汗来,觉得有一股巨大的酸楚在胸中挤压回荡,蚀疼他的心,半晌,才回过神来,说:“是谁买走的?”
矮胖老板冷笑着连声说:“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比这好的画也有!现在到处接收抄家,名画家的画多得很!另外选一张要不要?”
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家霆惆怅地和银娣走出店来,怅然在路边站了许久,心里那种空无所有的感觉更加浓烈。画失去了!欧阳的首饰也失去了!他真想痛哭。
他强烈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恨不得撕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脑袋!凄恻地想:失落为什么那样容易,获得为什么这样困难?毁灭为什么那样容易,追求为什么这样困难?
有一种肯定的预感:生活本身虽仍存在,而且留给了他许多怀念和思索,而他是永远失去可爱的欧阳素心了!就像永远失去这幅画一样!一切都只能存在于永久的记忆中了。
同银娣告别前,家霆将卖首饰换来的金子和钞票,全部交给了银娣,说:“将这些捐给你们厂那些生活无着的失业工人,解决他们的经济困难吧!我想,欧阳是乐意这样做的。”
他看到了银娣收下这些东西时,眼中含着泪花。他眼眶也湿润了,觉得欠欧阳的情意是永远无法归还了!人生常常有这样的事!
五
生活的弦绷得好紧好紧。乐观总是与悲观同在,失望也总是与希望并存。生活的教育使家霆懂得:在不幸面前是不能屈服的,屈服,意味着败亡。
天,下着雨,这个春天江南的雨特别多。童家霆又从上海到南京去了。
离上海之前,昨天下午,他买了许多食物,匆匆又到虹桥精神病院去看望欧阳素心。医院禁止入内,说欧阳病情恶化,不是规定探望时间,非亲属更不能破坏院规。费了无数口舌,也未达到见一面的目的,家霆只好留下食物怅怅离开。欧阳不能吃什么,但这是他的心!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欧阳生命存在的日子不会很长了。今天早上,他怀着一颗忐忑哀愁的心上了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他感到了绝对的孤独和彻底的寂寞。
正在掉头的机车如泣如诉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火车“乞卡乞卡”地运行。车厢里拥塞着跑单帮的小贩。无座位的旅客站着或席地坐着,将车厢走道塞得水泄不通。家霆坐在左边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带着强烈的亲情回南京。窗外,江南水乡的春雨,给人心增加了寒意。他的心上似乎覆盖了冰冻。虽有柔情像春水在心头荡漾,却似被冰冻埋葬了一切。高度亢奋与悲痛后的大脑,白茫茫一片空白,使车窗外经过的景色和车站都只是漠然地过去。他木然地坐着,似睡非睡,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疲劳,使他打盹似的靠在椅背上不动。
家霆是突然收到忠华舅舅从南京发来的一个电报,才匆匆起程的。电文很短:“速来,有要事。”他急切地想到潇湘路见到舅舅,弄清是怎么回事。心中揣测了许多:是潇湘路房子出了问题?是忠华舅舅病了?是有什么重要题材要我赶快采写?
在疲劳而又懊丧的心境中,他在南京和平门车站下了车。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雇了辆三轮车到潇湘路。
小时候,家霆读过《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那本故事书。艾丽丝梦中漫游,游来游去,醒来结果仍在老地方。如今,看到了潇湘路和那幢熟悉的房子,家霆不禁有了这种感觉,数不清的往事瞬即都在眼前。雨后的地湿润泥泞,三轮车停在潇湘路一号门口,家霆大步走了进去。只听见木工锯木声、刨木声、钉锤敲打声响成一片,修屋正在紧张进行。一些原来残缺了的窗户,已经装上了新的窗框。不少新制成的门扇、窗架都堆放在原来的客厅里。他走进屋子,抬头看到那个大得吓人的洞还没修补好,上二楼的楼梯已经安装好了。他问一个在刨木头的木工:“刘经理在哪里?”木工用手指指:“就在楼上。”
家霆快步从新安装好的楼梯上楼,高叫:“舅舅!”
只见楼道里柳忠华正帮一个木工在安装厕所间的门扇。他手里拿着钉锤和螺丝刀,脱着上衣,敲起钉子来迅速麻利。见家霆来了,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太好了!”高兴地拉家霆到二楼童霜威早先做书房的那间屋里去,问:“好吗?”
家霆随舅舅进了房间,放下提包,急火火地问:“舅舅,什么急事?”这房里墙角卷着一卷被褥铺盖,中央有两把小板凳,靠窗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几块冷烧饼,可能是舅舅当饭吃的,还有茶缸、水瓶、脸盆、漱口杯等,其他什么都没有。忠华舅舅的生活简单、清苦。他真是为了信仰需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俨然以商人面目出现,而且,勤勤恳恳干起修理房子的事情来了。
“别急!歇歇再谈。”柳忠华忙着拿茶缸去开水瓶里给家霆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说:“先洗把脸吧,有的是时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