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家连的族人及本家兄弟都熟识了,他们“家”字辈,有的二十来岁,有的三十来岁,其中一个名叫家煌的,二十多岁,身强力壮,有时到上派河采买点日用品顺便捎带些农产品去卖,上派河是中国军队的前沿阵地。家煌爱国,宁可远远的到上派河,不愿就近去合肥。他告诉我:“看到鬼子兵我就仇恨,看到中国兵我就高兴!”家连同家煌约定:哪天形势好了,战事停了,请家煌带路送我们过封锁线。
在焦灼、无聊与盼望中,起程的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时已快七月底了!东北面仍有枪炮声远远隐约传来,只是西面、南面已沉寂了!家连决定同我起程,家煌和他妻弟(也是个身强力壮的庄稼人)带路并替我们挑运行李物件。他们两人用两副大箩筐,将家连和我的行李物件全都放在箩筐里,上面盖点干草、干牛粪掩饰,白天我和家连都饱饱睡了一觉,等待晚上赶路。由夏家村到上派河为了要绕过封锁线,要走一百二十里路,家连怕我吃不消,我说没问题。家连和我都找了破草帽戴在头上,卷起了裤腿,模样跟乡下人相似。
从傍晚到天黑,家煌和他妻弟挑担在前,家连和我紧紧跟随,走的先是田间小径,后来全是荒岭坡地了。天暗下来,枪炮声仍在遥远处震响。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眨眼,蛙鸣和草丛中小虫的鸣叫声混成一体,淌着大汗步行,整整走了三十里路光景,在一处有树木隐蔽的地方歇脚,却想不到地上忽然爬起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星光下看得清她光着脚,衣服破烂,模样吓人,朝我们盯着。我吓了一跳,但家煌说:“不要紧的!她是南七里站的农户,去年鬼子去她庄上烧杀,强奸了她,后来就疯了,常东跑西走的!”说着,将我们带的干粮、鸡蛋取了点跑过去递给女疯子,那女疯子在黑暗中席地坐下吃了起来,我们又继续赶路。听到女疯子的身世,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和对日寇的仇恨。
半夜以后,有淡淡的雾气笼罩在树木和低洼的坡地里,天上无声地下着露水。我们急急赶路,远远有时能看到鬼子碉堡发射的探照灯光扫来扫去。我脚底疼了,磨出了水泡,但想到是过封锁线,就来了劲,也不管什么脚疼不疼了!鬼子的封锁线,有的地方设了炮楼,见到附近有人或有什么动静,白天黑夜都会开枪射击。宽宽的深沟,人想越过很难。如今我们远远绕过它,兜来绕去,汗粘衣衫,歇下休息了好几次,终于,东方泛出了鱼肚白,拂晓降临,到了一个长满灰灰菜、苇稞子的小坡下,看到有座旧墓,墓旁有一些松树,我们又都坐下休息。坐下,我就捡到了一个长满铁锈的步枪子弹壳,接着,发现身旁是一条早已废弃了的旧战壕,这儿一带是“三不管”地带了,过去常常“拉锯”,是边缘战区,在这儿作过战的人早不知哪里去了,看到有一棵绿色幼松从旧战壕混凝土工事的缝隙里坚强地伸展出枝叶来,我觉得强悍地保卫着自己生存的那种抗争意志,在植物身上都如此,在人的身上是更加无法扼杀的。
有小鸟吱吱在叫,东方透出一片红光,露水湿脚,雾气散去,家煌说:“离上派河只有二十里了,封锁线已经早就绕过来了,这地方鬼子和汉奸是不大敢乱来逛悠的!”听了他的话,我心情特好,觉得十分顺利,没想到就在这时,只见远处小山坡上迎面出现十几个穿旧灰军衣的人,要逃避已来不及了!只听见对方枪栓声“咔咔”的,有人高喊:“不许动!”“站住!”
家煌卸下挑子跺脚:“糟了!”家连安慰我说:“别着急!”只见十几个人近前了,是军人,但不是正规军,都带着步枪,军帽上有青天白日徽,胸前符号上写的是“蜀山区游击大队”。为首的是个红脸膛的瘦高条子,像个队长上来盘问:“干什么的?”
家连反问:“你们是游击队吗?”
队长说:“你管这干什么?反正是抗日的军队!你们从哪里来?要检查!”他一说检查,十几个兵已经动起手来!两个挑子里的物件全部倾倒出来,开箱拆包,翻得乱八七糟,大的物件不要,牙刷、毛巾、汗衫、衬裤,都塞进了口袋,家连这时把队长拉在一边轻声叽咕了一番。一会儿,队长忽然高声吆喝:“弟兄们!这位长官是要去后方抗战的!是好人!我们抗日辛苦,三个月没关饷,他要给点慰劳,我们谢谢他!……”
家连已将一沓钞票,外加一只金戒指交给了队长说:“沦陷区没有法币,我们带的也少,这点心意慰劳弟兄们,不要嫌少!”
队长收下后,带着手下离开,临走招呼着说:“对直往前,上派河不远了!”
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了!我们就要离开敌占区了!
现在说起来容易,当时却是艰难、冒险、可怕也不简单的!
五、炮弹飞啸闯潼关
陇海路上的灵宝大桥被日机炸断了,火车到此为止,须步行三十里路到常家湾。我打听了情况,由常家湾向西,经过潼关,再到华阴才能上火车西行,过潼关。这是陇海铁路上最艰难危险的一段,常有人被鬼子的飞机大炮击毙。这是1942年的8月里,天气炎热。
灵宝火车站屋顶洞穿,墙壁上全是弹洞,都是日寇飞机炸坍扫射的。站上有便衣人员检查盘问,也有军装邋邋遢遢的士兵检查物件,我也被他们翻箱搜包兼带抄身。
出站后,见有牵马出租做坐骑的,可以沿陇海铁路的大车道向西去。这段路总长约有二百华里,我急于赶路,就和马夫讲定:当天就赶到潼关附近的阌底镇住宿,第二天晚上抵达华阴。
马夫二十多岁,爱反复哼唱几句抗日歌:“到敌人后方去,把强盗赶出境……”曲调不准,咬字倒清楚。我们由河南向陕西跑,看到远处的山影,高高的塬头,深深的沟壑,淤积的河滩,潺潺的黄河水……沿路买点馍就在马上吃了,有时买点路边西瓜解渴。草帽挡着八月天的烈日,我赤着膊,皮肤一路来已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傍晚,抵达阌底镇。
被黄河所阻,日寇过不来,阌底镇,隔黄河就是日军阵地,日寇从对面常向这里和潼关一带打炮。阌底镇到处是断垣残壁,一片凄惨的模样。我们住的小客店,房子没有屋顶,只有四周的残墙可以挡风遮灰。客店老板说:“近几天,鬼子没有打炮,但为了怕引起对岸鬼子注意,不准点灯点蜡。”幸好天上有灿灿的星光可以照亮。又热,又累,我胯下两边和屁股上骑马磨得十分疼痛,真想好好睡一夜。马夫很快打起鼾来。我虽疲倦,听着虫豸在瓦砾中鸣叫,却一时睡不着,睁眼看着天上的星斗,不禁心里想:抗战坚持到第五年了,靠着黄河天险,日寇只能在对岸肆虐,但我们的贫弱使我们总处在挨打的境地,什么时候中国能够富强了不再被人侵略呢……
忽然,“轰!”“轰!”炮弹爆炸声震响了!地面摇动,炮弹飞啸着落在远处,墙坍屋塌,有人呼喊,两匹马也踢蹄长啸……
日军仍在发炮,炮声有如闷雷,打过来落地的炮弹有火光闪耀,接着我们这边的炮也还击了!声音隆隆,能看得到炮弹落在黄河对岸爆炸的火光,大地在脚下猛烈地震动。这使我兴奋,我们虽弱,却在坚持着打!在拼命!
我的心剧烈跳动,一种死亡的威胁压迫着我,马匹也受了惊骇,甩开蹄子飞奔。跑了一程,才缓下步来,我对马夫说:“今夜我们也别睡了!闯过潼关去吧!”
仓促离开阌底镇后,日寇的炮击越来越厉害,隔河远远仍可看到对岸黑黝黝的夜空下,山峰巨大的身影如同隐伏着的怪兽。敌人炮击的火光在闪烁,炮弹落点仍在阌底镇和它左边一带,我们是骑马在黑暗中前行。
夜里,骑马过潼关,天上虽有星星,夜色仍旧浓黑。偶尔能看到萤火虫一闪一闪在四处飘荡。听着炮击的轰炸声,在黄河边古老的道路上行走,感受到抗战气氛特别浓烈。黄河在深夜中,拥着凝重的、沉甸甸的一河黄汤,在苍穹下模模糊糊像巨龙一样蜿蜒着,微微闪着亮光,响着似有似无凄凉呜咽的汩汩水声,能将人引入回忆,引来沉思,引进梦境。
我骑着马在黎明时分到达华阴。但到西安方向去,需在离华阴约四十里的桃下站去购票上车。桃下是个小站,火车从东边驶来,因要利用夜色穿过潼关一带,避开炮击,被称为“闯关车”。我仍雇那爱哼抗日歌曲的马夫的白马骑着到桃下,看到外貌破破烂烂但有中国人的勇敢和智慧的“闯关车”出现在面前,心里不禁兴奋地欢呼着:这下我可以坐火车直到宝鸡过秦岭入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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