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全国总工会书记处书记张修竹同志交下一个任务,让我到徐水调研并回来作汇报。修竹同志是党的七大、八大代表,胶东人,从做全总宣传部长开始就领导《中国工人》杂志。这任务交给我后,我倒是很愿意去徐水看看的。徐水当时十分出名。这里本是个贫穷落后的小县城,一直是个缺粮县,但“大跃进”中几个月就改变了面貌,说是奋战三个月实现了农田水利化,治理了许多山头,打了几千口井,开了几百里水渠,挖的土石方如铺成一米厚三米宽的路,可以从北京铺到武汉……毛主席在8月初特地到徐水视察。据说这个创造奇迹的县是谭震林和陈正人发现的。谭和陈当时正负责党中央农村方面的工作。他们介绍了徐水的情况后,毛主席才决定去视察的。毛主席去后,看到了大丰收的景象,又听县委负责人介绍了情况,很高兴,说:粮食多了,可以吃饭不要钱;可以多吃,一天吃五顿;也可以少种些粮食,半天劳动,半天学习文化科学知识,搞文化娱乐活动,办学校等等。毛主席走后,他的指示传达下去,全县沸腾,各乡纷纷宣誓,保证要大放“卫星”,使小麦亩产达到两千斤。由于毛主席说“人民公社好”,徐水一下子将大合作社合成了七个人民公社,都是“一大二公”,生产资料全部公有,自留地一律取消。社员的衣食住行全部由公社包下来,小孩从出生到上学都由公社负责;老人住敬老院(又叫幸福院);婴幼儿入托儿所;人人吃食堂;有劳动力的人按军队的营连建制进行生产劳动,又都是民兵。由于中央要在徐水搞向共产主义迈进的试点,徐水制定了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向共产主义迈进的规划草案,提出:1960年实现全县电气化,1963年进入共产主义……
以上这些消息都传到北京引起反响,《人民日报》又一再宣传徐水,当时作家康濯同志在徐水挂了县委副书记的职务深入生活,也在《人民日报》发了文章介绍徐水。我听到一些传闻,看到不少文章和报道,自然在接受任务后雀跃着去到徐水,我当时觉得是肩负着组织的信任,怀着热情和好奇起程去到徐水县的。
徐水在北京到石家庄的铁路线上。由北京坐火车向西南行,经过丰台、良乡、涿县、新城,即到徐水,这里离保定不远,是平原地区。下了火车,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到处竖着红绿彩旗和巨大的宣传标语牌。那气势,那种人们穷则思变,要干革命的热情,十分高昂,无法形容,但秋天有风,带来一种萧瑟和凉意。
来徐水参观的人很多,应接不暇。我到达已是下午,在欢迎的锣鼓声中被请进了新盖的招待所,广播喇叭里不断传出奇迹般的工农业高产数字和豪言壮语,说徐水要创造五大奇迹,即:养出四千斤重的肥猪,亩产十万斤的谷子,单产一百斤的大南瓜,亩产两万五千斤的高粱和一百万斤的甘薯……我立即想找县委的负责同志进行采访,但县委的书记、副书记都忙,而且大部分去省里开会了,不在徐水。一位县委办公室的同志给了我一沓印好的材料,说:你先看看,来参观的人太多,明天早上一起组织参观。我看看那沓材料,都是关于徐水“大跃进”成绩的,也有《人民日报》关于徐水的报道,徐水人民公社实行供给制的试行草案,徐水加速社会主义建设向共产主义迈进的规划草案等等。但供给制的试行草案令我吃惊,这是县委拟的,说是上边让试行的,目的是缩小差别,大破资产阶级法权,提前实现共产主义。按这试行草案,徐水已经实行“十包”,包括吃穿用品、理发、洗澡、看电影以至生老病死等等都由人民公社包下来,而且取消粮票,吃饭不要钱,到食堂去吃就行。还每人发一张券到供销合作社去领布做衣。最有趣也可怕的是人民公社的社员每家每户的局面打破了,老的去敬老院,男的是男民兵去住集体宿舍,女的是女民兵也集体去住,星期六夫妻可以一起过一下周末,至于孩子,那就送幼儿园去,一家人是活活拆散了。我是拿过供给制待遇的,看到徐水的做法,不禁寻思:这不是又倒退回去了吗?而且,我不相信人们会喜欢这种把家庭拆散的做法,我决定好好在徐水了解了解详细情况再说。
但那天傍晚,我就与其他的参观学习者一同被大汽车送到最出名的大四各庄,住到新建的红砖招待所里去了,说是第二天一早就组织大家参观。当晚,在食堂免费吃的饭。我们客人吃的是羊肉水饺,食堂管理员向我们介绍了大办食堂的好处:粗粮细做,小菜、咸菜品种很多,社员不必一家一户办饭了,大家都敞开肚子大吃,无人不满意。我们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没有见到社员吃饭。食堂管理员说:社员都吃过了!如今有的参加大兵团作战,在地里夜战;有的在大炼钢铁,给他们送饭去……
当晚,到新盖的公社大礼堂去看演出歌颂三面红旗的文娱节目,说是社员自编自演的。蹦蹦跳跳,印象不深,但使我感到这个县真是陶醉在过年过节的气氛中了!我向陪同看演出的一个县委(此时县委已变成徐水县人民总公社了,但口头上仍习惯叫县委)工作人员询问了实行“十包”和供给制的情况,那干部说:“为了根除私有制,干部的工资取消了,改成了补贴费,县级干部每月9元,科级干部5元,一般干部3元,勤杂人员每月2元……”我想,当时我的工资是15级,每月126元左右,属中央副处级,如果取消了工资,那也许一月还拿不到20元的补贴。反正,生活看来是要有大改变了,但改变成什么样实在无法预料。那干部还告诉我:以后每个人要各尽所能参加公社劳动,穿衣、吃饭及生活必需品的需要,由公社有限度地、按照工农商学兵大体平等的标准计划供应。我问:公社能有力量供应吗?他笑着说: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嘛!我问:你们喜不喜欢供给制?他仍是笑着说:喜欢!但我却隐隐觉得他说的也未必是真心话,但我不好深问,他也不好深答。反正我感到这种“共产主义”似乎同我想象中的共产主义是不同的,这是一种穷共产主义!
第二天上午,进行参观。我同许多外地来的参观者一起,浩浩荡荡五六十人一同东张西望。这大四各庄是毛主席8月初来参观过的,说是毛主席看了很夸奖。这里办了一个大展览室,陈列着毛主席那天看到过的两株棉花。棉花长得确实高大,每一株上结的棉桃都有七八十只以上。展览室里还展出了毛主席参观大四各庄时的照片、毛主席坐过的一张太师椅,太师椅和两株棉花上都绑着红布条,还用绳子围圈着不让人乱碰乱动。展览室墙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许多红字标语,诸如“人民公社好”、“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及“大破资产阶级法权,提前实现共产主义”等。此外,展出的就是徐水今年计划生产的各项惊人的指标、数字以及未来的规划、目标等。另外还有不少图表、照片等等。展览馆的讲解员介绍毛主席来参观的情况,说毛主席在大四各庄参观时非常高兴,天黑了才离开。又说毛主席走后,县里开了电话会议传达毛主席的指示,全县人民都沸腾起来,欢呼雀跃……
参观完展览室,我们又参观了“丰产田”。丰产田很怪,土都堆积成小山状,里边厚厚地施了肥,密植着庄稼和萝卜等,插着牌子,每亩都有高产的惊人数字。当时,我已从报上看到天津的水稻有的亩产可达到六万斤,徐水不能种水稻,当然无法从水稻上比,但陪同参观的干部说甘薯有的已经收了,一窝能有一二十斤,亩产达到几十万斤了。
参观时,看得出路两边的土地都平整过,是弄得漂漂亮亮让人参观的。我们先在夹道欢迎中参观了敬老院,那真是动人的景象,一伙白发老大爷和老大娘敲锣打鼓欢迎我们。有人问:“大爷、大娘,生活好不好啊?”大娘、大爷马上回答:“好啊,托毛主席的福啊!”敬老院到处贴着春联似的字条,都是歌颂人民公社、“大跃进”的,每间小屋里男女分开,每屋两人,都有雪白干净的白布门帘和新的被褥,拿农村条件衡量,条件确实可以。接着,参观幼儿园,是新盖的一大溜平房,四周插了篱障子,有个挺漂亮的木栅门。七八个穿得漂漂亮亮的阿姨带着一大群孩子也是敲锣打鼓欢迎我们。我们看了一会儿孩子,听孩子们唱了歌,又去看大字报棚,那些拴在铁丝上的大字报密密麻麻,大都是写在报纸上的。有时连“人民公社好”五个字也算一张大字报。带我们参观的人介绍:有的社员热情极高,一个晚上不睡觉写了一百多张大字报。看完大字报去看民兵打靶表演,这是特地安排了给我们看的。打靶场上也是彩旗飘扬,很漂亮。有几个男民兵和几个女民兵给我们表演打靶,是打靶心,再打玻璃酒瓶,确实都打得很准。现在公社里的男女劳力,除了出工,经常在练武、训练,听说徐水县人民总公社里有军事部,是专管民兵的。
看到真相不敢汇报
就在当天晚上,我决定独自活动,再去敬老院里看看那些老人。出乎意料,因是夜晚,黑灯瞎火,又无月光,白天时曾敲锣打鼓欢迎我们的敬老院,此时显得非常静谧凄凉,白天那种热烈气氛完全没有了。由于上午来过,路已熟了,我踏进门去。走到老大爷们住的第一排第一间房,只听见里边有轻轻的话语声和哭声。掀开白布门帘再看,一股烟叶味冲鼻而来,只见几个老人都呆呆坐在炕上,有的吧嗒吧嗒抽烟,有的正在低声谈些什么。旁边点着一盏半明半灭的小油灯,灯光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见我去了,老大爷们都欠起身来或站起来了。我说:“大伯,你们还没睡?”一位老大爷认出我是上午来参观过的人,说:“你同志是上午来过的吧?”我请老大爷们都坐下,自己也往炕沿上坐了,亲切地说:“是呀,我是来参观的。大伯,你们为什么不痛快呀?”一个八字胡雪白的老头儿敲着烟锅直率地说:“同志,咱已经这么大年岁了,不怕挨整!说真话,这儿挺不错的,炕上也是新被新褥的,可是咱都有自己的家呀!咱不稀罕这里,咱想自己的家!”又一个老大爷说:“想儿的想儿,想孙的想孙!就说五保户吧,有愿来的也有不愿来的,俺也想着左邻右舍哩!一股脑儿让搬这儿来,是谁出的点子呀?!同志,你给上边反映反映吧,让咱回去行不行?”又一个老头儿叼着烟袋说:“回是回不去啦!儿子跟儿媳都分开住了。孙儿早送幼儿园了,家里锅也砸了,灶也拆了做肥料去啦!大柜也劈了炼钢去了,回去又咋办?”老人们还要继续往下说,我却只能无力地劝慰了一番赶快离开了敬老院。本来还想去幼儿园和食堂看看的,也不去了。那夜,我一直都没睡好,想的事儿很多。第二天,我在大四各庄进行了些采访,也看到了一头很大的苏联种的巴克夏猪,听到的仍是那些口径比较一致的夸大了的成绩。再隔了一天,我心情懊丧地回了北京。
举行汇报会那天,修竹同志早早地就来了。我既不能说真话,也不愿说假话,怎么办呢?我将参观见到的表面情况客观叙述了一遍:轰轰烈烈的气氛和大字标语牌呀,群众的热烈情绪和冲天干劲呀,敬老院的设备和新建的招待所、大礼堂呀,食堂的粗粮细做和业余文工团的演出呀,这些都如实描绘。既不加上自己的看法,也不加上自己的感悟。也将从徐水得来的那些书面材料择要念了一念,讲了一讲,语调平平,脸上也没有表情。听完我的汇报,大家的脸上似乎都有不满足的表情。修竹同志不大满意地说:“太客观了,你自己的看法和意见呢?”我惴惴不安地说:“我还没有形成看法,还在考虑,倒想听听领导的意见……”修竹同志站起来准备走了,说:“大家都听了,大家研究研究吧!”我觉得他似乎也怕犯错误,也未必敢有啥说啥。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我在家里,同妻子说了在徐水的见闻和感受。我说:听说城市里也要大办人民公社,我们的生活看来不久就会有大的变动了。但怎么变心中是无数的,我们只能照样地紧张工作并生活,等待着新事物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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