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杨忠明对翟任余是不好的。为什么他对翟任余不好我也弄不清。翟任余此时同我感情上倒是比较亲近,因为他本是教导主任协助我抓教学的,“文革”中,两人一起“劳改”过。他解放平反时有阻力,我曾为他仗义直言。这时的翟任余,很得一些红卫兵的赏识,把他调在校外帮助编小报,杨、徐二人想把隋呼、黄永华、翟任余都扫除掉,好使他们自己的势力由校内扩展到校外去。就开始想对翟任余下手!对翟任余下手就也想从我这里先开刀,把翟的“黑后台”也说成是我。我成了“阶级敌人”被清理了,用打我的这块大石头再将隋、黄、翟三人一起打倒!说来说去,我又是替死鬼了!
为了加强势力,杨忠明、徐庆林同匡军民、辛家祥结成同盟,抓住了新来校的教师胡绥之、钱学林等不明真相的新来的野心勃勃的年轻教师做干将,又起用了“红旗”观点的厉音玉,让他将功折罪。厉音玉是个凶狠毒辣能赤膊上阵的打手。重用了他,他一方面要争取表现,一方面出于观点不同对隋呼、黄永华及翟任余有潜在的仇恨。另一方面,他“文革”前因工作上的问题,例如我改动他的对学生极“左”的操行评语等事对我不满,“文革”开始后,他协助工作组及远超整我到十分残酷的地步,他觉得得罪了我。此刻鼓动他又来搞我,正合他的“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愿,自然卖力,恨不得立刻置我于死地。于是,一支“清理阶级队伍”的杀手队伍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核心。
1968年的早春及初春是十分寒冷的。经过“文革”洗礼显得陈旧破烂与冷落萧条的校园里,有一天,忽然墙上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大字报主要是对着我的,全点了我的名:
“揪出漏网右派何旺示众!”
“揪出国民党残渣余孽何旺示众!”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清队要从何旺开始!”
……
在“清队”中又出现了两个类似“牛鬼蛇神”一样含混不清的无界限可区分的帽子,这就是“漏网右派”和“国民党残渣余孽”。这两个帽子给谁戴随便做某种解释都是可以的。我感到坐在火山口上,随时都有无情的岩浆喷发会将我灼死烧伤!
与这大批大字报一同出现的是大批大幅的漫画。画的不外仍是以前画过的那一套,只是又添了些臆造出来的更可怕的画面。
既是“漏网右派”,于是就出现了我持刀要杀人的场面,上写:“何旺要杀共产党!”
既是“国民党残渣余孽”就出现了我用收发报机给台湾拍发情报的画面……
既有这样的画面,我就觉得他们可以马上逮捕我并执行死刑了!这些大字报和漫画,都溅着火星极尽夸大诬陷挖空心思栽赃置我于死地之能事。可是我却无法申辩。“文革”已将宪法都丢弃了!我却还想着什么诬陷有罪,实在是书生气十足了!
似有迷蒙的烟雾在我面前缭绕,悲哀的浪头扑到我心上。我手冰凉,脸发烫,明白:他们又要反复地搞我了!而且一定十分凶残。但越在这时候,越要镇定。我回到家里,把外边情况告诉了妻,并要她别着急,准备迎接更大的暴风雨。我尽力使自己变得冷峻,使心灵保持沉默,等待着不幸飞来。
这一天,安然无事。但我蹲在家里每一分钟都很难熬。我再次地想:如果真在敌人面前,我可以视死如归。可是如今却是在我所追求革命的我所选择的共产党领导的“文革”中,并非敌人的人,将我视为敌人,而他们又并非代表着共产党,我既不能拼命,又不能辩白,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我十分痛苦,我意识到,袁先扬也正夹在里边兴致勃勃地搞我。因为我看到有一张大字报上写的是“何旺曾对革命干部袁先扬副主任实施阶级报复!……”我明白,为平反的事我到他家里找他要求平反的那次,我是进一步得罪了他,他现在要报一箭之仇了!我看看面色苍白的妻,又看看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孩子们也都不声不响地坐着,她们没有再去上学上幼儿园,似乎也预感到爸爸的厄运又要来临。那种情绪、气氛和秋天的情调是很一致的。我看着孩子,感到我倒没有什么,她们太可怜了!我当然认识到:有人在利用“清队”整我、害我,但主要是上边要搞“清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王效禹的回答未必一定代表“最高”,但至少也代表一种意见,就是要把学校的领导班子全部重换。远超、薛礼尚未解放,他们当然已被划入“清队”范围。袁先扬虽早已过了四十五岁,但已经“结合”,成了新领导班子的成员,不会再被“清”,那要“清”的自然非我莫属。有侥幸之想那是太幼稚了!这样想着以后,我决定横下一条心等待着挨整。
第二天,又出了许许多多点我名的大字报。那矛头既是对着我,又是对着隋呼、黄永华和翟任余的了!
大字报上写着:“何旺和隋呼、黄永华是什么关系?”“何旺和翟任余是什么关系?”“何旺是谁的黑后台?”“必须揭开何旺做隋、黄、翟黑后台的画皮!”……胡绥之贴出一张篇幅特大、字也特大的大字报,字下都用红笔加了耸人的杠杠,醒目地写着:“强烈要求把隋呼、黄永华、翟任余揪回学校批斗!”
我在看大字报时,人又都变得离我远远的,好像我身染瘟疫,怕沾我传染。看了这些写得杀气腾腾血淋淋的大字报,像一个吃素的人走进了屠宰场时那样的恶心、恐怖,我知道:徐庆林等有计划有步骤安排的战役开始了!我看到徐庆林得意扬扬地在附近同匡军民、汪兵等窃窃私语,显得高兴、活跃。匡军民是个头脑简单只擅长冲杀的红卫兵,有了徐庆林做军师,他是会言听计从的。我想:这次,不但我要倒大霉,隋呼、黄永华与翟任余等也要倒大霉了,因为这三个人不像徐庆林诡计多端,而且他们没有有意识拉帮结伙,势必力量单薄。其实,他们都是“五大”的,但上行下效,同室操戈,在“文革”中本是家常便饭嘛!
中午,突然来了几个红卫兵,拎着糨糊桶捧着白纸黑字的大对联,在我门口张贴起来,淋得满地糨糊,对联是:“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明白:事态进一步恶化了!
果然,下午约莫三点来钟,胡绥之带了一伙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到家里来揪我去教室批斗,说是要挖出我这颗“定时炸弹”。他是初一的一个班的班主任。一伙既不明真相又十分无知的刚进校不久的初一红卫兵,被一个大学毕业长胡子的红卫兵操纵指挥得滴溜溜转。将我又扯又推,又拽又拉地拖到教室。胡绥之动手揪我的头,强迫我弯腰站着,他带领学生念了十几条语录,都是阶级斗争方面的语录,诸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啦,“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啦等等,念完,就要我“交代罪行”。交代我是怎样破坏“文革”的?怎么与隋呼、黄永华、翟任余勾结并做他们的黑后台的?怎么为国民党树碑立传写大毒草的?怎么插黑手搞垮新生的革命委员会的?怎么迫害革命干部袁先扬的?……
“文革”中的混账做法始终是先把你放在反革命的地位,然后叫你交代反革命的事实,既不容申辩和否定,也不容你反抗。承认了你不得了,不承认你也不得了。
没有影儿的事怎么交代呢?交代不出,就是殴打。胡绥之阴鸷的脸上透着杀气,凶恶得像要打死我。他的拳头好几次猛砸在我的太阳穴上。头被打得发晕,眼也模糊了。那些小学生用牛皮弹弓也开弓打我,小石块尖利地射向我的脸上、头上和手上,疼得麻木了。我心中积淤着委屈和怨恨。最后,在胡绥之高声吆喝声中,我才踉踉跄跄地转弯抹角沿着墙走回家来。我恨我自己是个孬种!受到这么多污辱竟还忍受而不能拿起一把刀来反抗!
从此,全校二十几个班都轮流抢着“揪”我去开批斗会。这叫作“复课闹革命”要“大批判开路”,使我做“反面教员”来教育学生。所谓批斗会,就是先念一番语录,少则三五条,多则十余条,然后,造反派的教师和红卫兵们都来念批判稿。稿大多抄自报纸上的批判稿拼凑而成,喊的是空洞的革命口号。批判稿的开头千篇一律总是“万里东风扫残云”,“形势大好,越来越好”……“批”过了就开始“斗”,所谓“斗”,就是逼着我交代和承认一些莫须有的问题,我拒绝了,就说:“这家伙死不认账,是花岗岩脑袋!揍他!”于是,殴打一顿助兴。有时,这个班尚未斗完,好几个班就在外边等着“揪”我这个“活靶子”了!为了揪斗,好像我突然成了稀世珍宝,他们互相还争吵拉扯抢夺,恨不得将我分成几片才能满足供应。
这种武斗式的批斗反复多次后,我也积累了经验,为求少受皮肉之苦,重要事我一定实事求是,打死也不承认。大帽子空空洞洞,我却学袁先扬的样子,可以接受。比如:“你为什么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我就慨然回答:“我想篡党篡国,使中国变色!”……但这方法后来也不灵了。胡绥之说:“这家伙,大帽子下边开小差!狡猾!”于是,又是一顿急风暴雨式的殴打。我只能保护着头部、心脏等要害部位,将臂膀、屁股做出牺牲。
这中间,居然也碰到了浑水摸鱼的人。红卫兵头头、校革委副主任汪兵是高一的学生。一天,将我揪到高一去批斗。我被打得很厉害,汪兵忽然出来阻止,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回来后,心里正感激他讲政策,他却跑到我家来看我了,问:“打伤没有?”我说:“还好!”他忽然轻声问:“我家在乡下,没有煤烧。我要搞些煤运回去!你可以给我多少?”煤是定量供应,我是城市户口,当然每月有煤供应。汪兵是农业户,无煤供应。给他还是不给?给他,我怕要担“腐蚀红卫兵小将”的罪名,而且对他这种伪装讲政策实际却是有所勒索的行为我反感。同时,煤给了他妻将无煤可烧,我们怎么吃饭?因此,我犹豫了!见我犹豫,他骂了一声“他妈的”,转身就走了!我知道要遭殃,果然,第二天一早,他就亲自指挥高一学生将我揪去批斗,开“主题批斗会”,批斗我的“成名成家思想毒害师生的滔天罪行”。从早上一直批斗殴打到中午,身上、手上全打伤了,并且宣布要再同我“血战到底”。从此,要“不断拿我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各种罪行来批斗”,借以“教育师生,肃清流毒”。
我真想对他大声高喊:“你快把煤拿去吧!别这么报复我了!”但我知道如果这么做,势必打得更凶,只好忍住不说,吃着闷亏,咬牙承受殴打。
大字报的确是了不起的“武器”!我一面挨批斗,一面挨大字报袭击。家里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贴满了,连过了夏天尚未卸下的蚊帐上也贴上了大字报。窗户全被大字报封死,不能开了!因为撕坏了大字报,就是破坏“文革”的“滔天罪行”。我住房的门也被一些红卫兵踢坏了。于是,只好“夜不闭户”了!我们全家只好都和衣而卧。
我就这样又被揪斗成为“阶级敌人”了!一个新中国成立前就参加革命的“阶级敌人”!一个50年代就被委任为中央处级干部的“阶级敌人”,一个做了多年校级干部的“阶级敌人”!
这次不同的是未集中去住牛棚关押,但批斗之频繁残忍,遭殴打之凶狠,是超越以前的。厉音玉也带学生来揪我。这些学生也都是初中的,同原先“文革”开始时的红卫兵不同,那些学生多少对我还有些感情,其中对我同情的不少。现在这些初中生是新进校的,在小学时经过红小兵的“训练”,已会殴打人、批斗人,恶作剧更是拿手,有带胡子的红卫兵老师教唆,叫他们动刀杀人他们也高兴。厉音玉把我揪到一间教室,也同胡绥之一样,拼命握拳打我的头。我明白:他是暗中使坏,想使我成为傻子,将我打成痴呆,我也怕被打成痴呆。我忍受着一下又一下的拳击,无法躲避或还手。厉音玉旧调重弹,说我的“要害”是“利用小说反党”,仍围绕着《一去不复返的时代》,说我是一颗“定时炸弹”,要“挖出”我的“黑心”,要我“坦白交代”为什么“要为国民党树碑立传”?他那张脸有点像张春桥,只是比张春桥宽些黑些,我当时想:他如果做拳击手肯定比做教师称职得多!
天已渐冷,我被封锁在家中,批斗时随叫随到,有时一天连斗六七场,心力交瘁到几乎不能支撑的地步。但我觉得无论是为妻和孩子还是为我自己都不能倒下,更不能死去。我忍受了一切批斗中的虐待与殴打及凌辱,有些情况回家并不告诉妻,带着浑身的伤痛支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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