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找过刘相同志以后,我马上到县图书馆找远超的爱人老商。老商是在县图书馆当副馆长的。“文革”前,我与妻同老商熟识,关系应该说是比较融洽的,但此时已久不见面了!我在墙上贴满样板戏彩色剧照宣传画的办公室里找到老商。向她开门见山地说:“我并没有问题,但到今天不解放,我认为这可能是老远报复我。我要请你转告他:我现在已经找了上边,如果他再坚持不解放我,我已下定决心,我要同他拼命!我忍受得够了!”
一缕午后的斜阳洒落在窗前的书桌上,老商态度很好,说:“这决不是远超报复你!这场‘文革’他吃的苦也不少。他不能迅速解放你确实不对。听说仍有人阻挡!我回去后同他讲,你放心!”
是谁阻挡?弄不清,反正总是厉音玉那类人物吧!老商回去怎么讲的,我也不清楚。反正,由于上边主张解放,远超同意解放,我又没有什么不应再不解放的理由。我立即得到了解放。那是一天下午刘相同志找我谈话时告诉我的,他让徐秘书把我请到家里,那是一幢二层的地委书记住的小洋楼,在会客室里,他对我说:“我们研究过了!决定立刻解放你!你有什么要求没有?”
那时,暮霞凝血,灿烂无比。事情来得太突然,我真是喜出望外而又悲从中来,一场多么可笑可悲的滑稽戏哟!“解放”是那样困难,可又这样容易!我一时想不出什么“要求”,就提出了三点:一是我希望不再在中学工作,能调动一下;二是给我写个结论,将我档案清查一遍,不要将“文革”中那些莫须有的黑材料放进档案以后造成麻烦;三是我长期没有看过文件,对外边情况太不了解,希望能补看文件。此外,我附带提出:抄家时抄走的我的作品希望能还给我。
刘相同志五十多岁,面带笑容,爽朗地说:“你的要求别的都可以办到。你写的作品叫他们还你,文件让你看!结论当然会做的,黑材料也一定不夹进你的档案里。只是你要求离开学校,你想去干什么呢?”
我说:“当售货员也可以。另外,我见新建的那个展览馆很大,我是否可以去那里工作?”
刘相说:“怎么能让你去做售货员呢?去展览馆也不行。你的级别高,放到那里不合适。馆长早任命了,才十八级!我的意思是仍恢复你的原职!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嘛!这不比什么都好?”
他的话打动了我的心,我终于点头说:“好!”唉!像《艾丽丝漫游奇境记》,游了半天,仍在老地方!怎么说呢?
像蝉在地下黑暗中埋藏了许多年,如今离开黑暗见到了光明!我心里像藏着春天,仿佛久雨放晴,乌云退了,暖融融的,照着一片青山绿水。能得着这么一种心境,我觉得既宝贵,又满足。回到学校,快步回到家里,将情况告诉了妻。在“文革”中,我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粲然的笑容。为了表示反抗,我去找了程金声,大声对程金声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打钟了!你另外找人打吧!”他发现我说这话料定必有来由,点头哈腰客气地说:“怎么啦?”我说:“你管不着!反正,你另外找人打钟吧!”我对这种劳动处罚十分反感,现在有意对程金声摆出架子说话,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对他,心头觉得痛快。但细细一想,这也未免仍是阿Q精神,遂又有点悲哀了!我这个人啊!
过了几天,吴光惠代表上边来找到远超和我一起谈话,给我校长职务,让我主持工作。远超将他的办公室让给了我办公。这时,他将提升为地区文教办公室主任要离开中学了,对我表现得很友好。我仔细全面衡量了他的为人,感到他总的来说确还是一位比较好的干部。于是,我也高姿态,前嫌尽弃,握手言和。
原支部副书记薛礼也要调走。袁先扬仍任副校长留校管总务行政工作。他年岁大了,不久后就长期养病了,另调了别人来加强学校的工作。
我解放了,也同意留校工作了。对那些打我的、踩我的、陷害我的……我想起了鲁迅的打落水狗的名言。但我决定还是为了工作,为了政策,为了中国能前进而扫尽恩恩怨怨,宽宏大量。
另一方面,我心里仍余悸不消。一怕上边不知又会有什么新花样;二怕厉音玉这样的“狗”依然要伺机咬人。教育工作太难做,说不定哪天又要出问题。记得汉代东方朔有《嗟伯夷》诗说:“穷隐处兮,窟穴自藏。与其随绥而得志兮,不若从孤竹于首阳。”我当时内心就深有这种心情。我很想甩挑子了,就提出:我长期遭受摧残,身心交瘁,而且母亲去世也未奔丧。我想休息一段,带两个女儿回一次上海。妻当然也支持我带孩子去一次上海。她要我散散心、养养身体,恢复一下精神上和心灵上的创伤;她也要我去向母亲的骨灰告别,并看望一下在上海的妹妹和亲友。她愿意独自留在学校。岁月在她姣好的脸上已经留下了一丝浅浅的皱纹,但她还是那样的优雅和沉着。
我的要求被批准了。9月27日那天,我特地带了两个孩子到附近华东烈士陵园里拍了一张照片留念。这照片我始终珍藏着,照片上的我瘦削而皱着眉头,似乎心上的伤口尚未平复,但眼光是瞩望着远方的。然后,在9月29日,我带了晓林、晓亮离校启程去江南。
我有一种鱼离开网的感觉。其实,已没有网罩在身上,但那种网罩着我的感觉,并不是很快很容易消除的。我觉得我仍是“噤若寒蝉”。我的目的是到上海为苦命的妈妈凭吊,并带吃尽了苦头的孩子到我梦中常常萦绕的苏州、杭州游览一次。晓林这时在农机厂做徒工,请了假;晓亮上小学实际每天上课都是学点“语录”,别的并不学,也请了假。我的“解放”终于在我自己做了努力争取后就这样实现了!如果等着人来解放我,那就很难说是什么局面了!
虽然“解放”了,但几多凄楚,几多落魄,心中总是伤逝与寂寞。我们坐长途汽车到了徐州,满身灰尘,满脸疲倦地下车。徐州当时正从十分混乱的情况下开始恢复了点秩序。但,火车站里外挤满了逗留着的男女旅客,地上肮脏,空气混浊,乞丐很多,盲流的人更多。火车是时断时开的。因为一个叫作“火车头”的造反组织,大约是“踢派”观点的仍在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结果,这个“火车头”组织的坏头头被抓了,据说要枪毙!火车就通行了!徐州火车站四面仍到处贴满了“打倒……”、“砸烂……”的大字标语,说明派仗仍在进行。
自从1971年9月发生了林彪事件后,江青进入“消沉阶段”,有一度报上几乎看不到她的照片,看不到她的讲话。但在1972年10月,江青、张春桥、姚文元等又把批判“右倾回潮”的旗号打出来,为攻击、诬陷周恩来总理作准备了!
尽管到处仍在叫“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实际形势已是很坏很不好了!说假话说空话说大话已经成了“文革”中的一股风气。
在火车里,夜间惨淡乱摇的灯光,照着站满过道的打瞌睡、吸烟、咳嗽的人们,火车在荒郊中驶行。天,下起了大雨。雨中火车的汽笛声沉闷沙哑,像哮喘的老人拼命呼号。从火车上拥挤的人群的态度和表情来看,我能感到人们虽不敢多说什么,但话声和语气对“文革”是普遍不满的。所谓“大民主”,大家都已深恶痛绝。人们当然渴望民主,但不要冒牌货。所谓“大民主”,造成的是无政府状态,于是好人受气,坏人得志。所谓“大民主”,破坏了稳定,造成了混乱;在火车上,那种种担心工农业凋敝,担心物资缺乏供应无保障许多东西都买不到,担心破坏的想法,和对“文革”的厌烦情绪,都在群众的对话和表情及叹息声中看得出感觉得到。愁眉苦脸,摇头叹气,是那时最多见到的一种民心的表现。
火车路过南京,经过下关到和平门,过玄武湖时,只看到一片凄凉。龙盘虎踞,却王气全无。我心头不禁吟起李商隐的《咏史》诗来:“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吟着,吟着,也不知为什么,心头感慨万千。新中国成立后,成就不小,但总是运动多曲折多。终于又来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国的事,外国来侵犯是一回事,自己将自己搞垮又是一回事。如今山川形势依然如同畴昔,但祸起萧墙,那么多功臣、名将都被斗倒斗垮斗臭甚至斗死,人民生活凋敝,却还一天到晚吹嘘“文革”如何如何好,打肿了脸充胖子要坚持到哪一天呢?
“文革”的发展,逐渐失控,到这时,谁说话也无人真的奉行了!尽管一天到晚将“最高指示”放在嘴上念了又念,那是假的!该武斗的仍武斗,想“打倒一切”仍“打倒一切”。有个政治笑话流传得很广:毛主席到上海,要请原上海市委负责人陈丕显出来工作,陈丕显红小鬼出身,“文革”中被批斗得很惨,早“打倒”了!陈拒绝再出来工作。毛主席来到他家中看望。陈丕显擀面条招待毛主席,问:“这比长征时我擀的的面条高明多了吧?‘文革’中我就会了这么一点本事。”毛主席沉默无言,饭后两人下象棋,陈丕显用当头炮,毛主席只会把卒子向前冲。陈丕显打掉了毛的老帅,毛也不管。陈丕显诧异地问:“为什么这种下法?”毛主席叹口气回答:“唉!老帅靠了边,车马炮都调不动了,不这么下怎么下?!”
我虽是小人物,那时也有陈丕显那种不愿再干的消极心情。我决心带着两个孩子到苏州游山玩水,那真是一种可怜的欢乐,心情是凄凉的。到苏州是在上午,我们父女三人下了火车,然后我带她俩游览了虎丘和拙政园。风景名胜处都是既脏又乱,一副败落景况。拙政园里正开放着黄色白色的菊花,红色的柱子不知为何都漆成黑色的了,黄白色加黑色有一种像开追悼会的颜色。我打听了一下我初中时代的语文老师范烟桥的情况,才知他与别的被视为“鸳鸯蝴蝶派”的作家都被打成“牛鬼神蛇”,早都死了。呜呼!烟桥老师!哀哉!
在苏州带两个孩子到“松鹤楼”吃饭。这是有名的馆子,论理应当吃点炒虾仁之类的江南水乡名菜。但如今只卖工农兵大锅菜,价钱也并不便宜,菜却粗糙无味,也不卫生。吃得很不舒服。出来后,人疲劳了,想找个住宿的地方,登记处却只能介绍到肮脏的浴室里去住。而且要父女分开,各住各的。没有办法,只好当夜坐火车赶到上海。
看到苏州那种肮脏、混乱、凋敝与不景气的状况,倒足了胃口,对去杭州我也丧失了兴趣。我在深夜带着两个孩子,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和强烈的亲情到了上海成都南路妈妈住处,高声叫门。
过去,只要我高声叫门,在三楼上的妈妈就会马上高声答应:“来了!”但妈妈不在了!我叫了门,又敲门,手和心都因激动和悲伤而发抖。久久压下在心头的隐痛一时弥漫我整个胸膛,我心酸了,眼眶红了。来开门的是二妹和大妹。大妹也已“解放”,二妹安排我在三楼上住。妈妈是在三楼厢房里去世的。我在那里对着那张她患癌症离世前睡过的大床凝望了许久,心潮起伏,如烟的往事许许多多在一刹那间涌上心头。于是,我不禁又想起了李清照那首《渔家傲》的词来,眼眶止不住湿润了!
这真似一次告别归梦的旅行。那夜,我带晓林和晓亮睡在三楼客堂间里,那是妹妹们怕我触景伤情,故意不让我在三楼厢房里住的。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包围着我,窗外很静,夜在消逝。我整夜失眠不能入睡。我觉得在艰难时世中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和操守,同时能不断上下求索,校正自己的人生航向,这可能是我在“文革”中的唯一的一点收获。但我丧失的太多了!我失去了亲爱的妈妈,失去了这么多年的大好时光,失去了我拼搏写出的长篇作品,失去了健康,险些失去了生活的兴趣和勇气,长期被整得死去活来……我怎么能不悲痛?
记得第二天我上街,就在淮海路上,我见到一个约莫三十岁光景的年轻女人,背着油画画具,手里拿着一叠乐谱,蓬头散发,低头跪在路边人行道边的地上似是乞讨,但又好像是精神病患者。她穿着一件质料上乘但被撕破了的秋叶色破旗袍,无论从容貌或从气质上看,显然都是一个有教养的美丽的女性。围观的人很多,我发觉她两眼发直饱含泪水,充满失望。从画具和乐谱看,我能意会到她很可能既会绘画又会弹奏乐器,可是她竟落到这种地步。我难过了!经过尖锐痛苦的人会更具有同情心。我无法同她谈什么,我只能匆匆将袋里的钱拿出一部分,急急忙忙轻轻塞到她的手里。周围的人看着我。我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我愿意能帮她克服一点困难。哪怕给她仅仅一点温暖也好。这是那次到上海时的一件难忘的事,至今我仍清楚记得她的容貌和姿态。唉!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
妈妈的骨灰,葬在上海郊区宝山县罗店镇馨姨母住屋的后园竹林里,馨姨母是妈妈的表妹。我带晓林、晓亮前去扫墓。大妹带了女儿陪我们去。去延安东路坐71路车到大世界,又转46路车到中山北路北区汽车站,坐长途车到罗店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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