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颇像蹲在一副激流中的木排上。看看外边,是滔滔激流,看看自身坐的地方,却可偷得半点平静,但木排会不会被激流打散落水,不得而知。木排前驶,何处是尽头,也不得而知。我有心不问世事,一句当时的“最新指示”,说“‘文化大革命’今后必然要进行多次”,使我感到中国这样绝无生机和希望。我委实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做出过巨大贡献的革命事业送进死胡同。中国已被“文革”害成一个遍体鳞伤、生产凋敝的国家了!难道不为此痛心吗?
终于,1971年10月上旬,天外飞来了林彪的死讯。他宛如一只死蝉坠地。
林彪是在1971年9月13日,据云在他想谋杀毛主席未遂之后,乘三叉戟飞机叛逃到蒙古温都尔汗时,因机毁坠地死亡的。事实到底如何,反正老百姓也搞不清。林彪当时是“文革”中国的第二号人物,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他就是“十大元帅”之一。1959年,取代彭德怀同志任国防部长,1966年,为党的副主席,1969年“文革”中被正式任命为毛主席的接班人、副统帅。反正,林彪死去的消息最初秘而不宣,传出来后,到我们那里已是10月了。这年国庆的检阅、游行都取消了!为什么呢?想不出答案。10月上旬,地委和地革委组织大批共产党员借我们这个中学开秘密会议,传达、讨论这件“大事”,会议十分秘密,放了岗哨,禁止学校里的党外群众和有问题的人走近大礼堂附近。会议开了好几天,会议开到半当中,就看到有些党员干部常在学校里那只放置《人民画报》展出的玻璃橱窗前看着画廓里的江青拍摄的林彪秃着脑袋学毛选的一张大照片叽叽咕咕。他们的神态使人感到神秘而不安。接着,妻得到通知,让她快将那个玻璃橱窗中展出的林彪的那些图照全部立即换掉。也就是在开那次秘密会的同时,本来每天开会或上课时都要念:“首先祝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再祝我们的副统帅林彪同志身体健康!”现在,突然把祝林彪的那句话取消了!只有个别党外的造反派头头还不知道,每次开会仍摇着红宝书念经似的领着众人喊叫:“……再祝我们的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妻负责的那个图书馆门口的展览橱窗里展出的是七、八月份合刊的《人民画报》和《解放军画报》。画报上刊有江青用“峻岭”笔名拍摄的林彪秃着头学习毛选的大相片,题为《孜孜不倦》,林彪在照片上那种忠心耿耿满腔热诚学毛著的样子,联系起他的“口正心邪”,想起也觉得滑稽。他真应当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名演员!既是喜剧名演员又是悲剧名演员了!玻璃橱窗里林彪的照片拿掉,那句“永远健康”的祝辞取消,意味着什么呢?
《人民日报》第一版在9月中下旬曾刊登过黄永胜等的一张照片,黄永胜一副魂不附体、神不守舍的模样,使人察觉出林彪和他的亲信都出了严重问题,我的第六感觉送给我这种猜疑。
“文革”中,什么事都保不住密也是特点之一。终于,听说了林彪事件的枝枝节节,起先难以全信,终又不能不信。1972年1月,中央才迟迟发出文件,引述由林立果拟订的“五七一工程纪要”,说林彪拟暗杀毛主席,未果后企图逃往苏联,飞机在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温都尔汗坠毁,他与叶群等一起死亡。最后,到1972年6月26日,林彪死后十个月时,中央才发了一份完全详细的“林彪事件”报告,名为“林彪反党集团反革命政变的罪证”,让党员听后向群众传达。
由于群众对高层政治所知甚少,听来像内幕消息的事就相信,简直不敢也无法怀疑真伪。文件讲述林彪的生活方式腐化,他的伪装巧妙,他的手段毒辣,使人吃惊,随着林彪案件与后来对江青等“四人帮”的揭露,才知他们过的是与平民百姓多么不同的奢侈淫逸的生活。
我听了林彪的事,不禁伸舌。看到林彪在“文革”中的种种表演,从在天安门城楼上跟在毛泽东主席后面挥摇“红宝书”,到江青给他拍摄这张秃头学毛著的照片,不禁感到这比最精彩的惊险小说还惊险、还出人意料。一部小说,倘突然这样写出林彪的结局来,读者可能会说是“胡编乱造,极不真实”了!可是,事实就是这样,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一场“文革”,搞掉了刘少奇同志等等一大批无产阶级革命元勋,树了个林彪,而终于,林彪又背叛了!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这岂不是可悲的滑稽吗?
我觉得生活在“文革”中,真是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与欺骗的奇境里,而一切表面上都好像合乎道德和伦理,合乎革命的利益,为什么一切都颠倒了呢?
林彪事件后,老人家的衰老一下子就突出表现出来了。此后在报上出现的老人家的照片,全身显得迟钝、忧郁,脸上总显得呆板。那种以前常有的著名的得意的笑容丧失了,显得严肃。尤其是在1972年2月21日,会见美国总统尼克松时,从纪录片的形象上及当时报上刊登的照片上,都明显的使人感到他心灵上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也许,正是由于出了这件事,揭露了林彪的罪行,会使人进行一些反省。这以后,在1972年4月24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社论,5月1日又在《红旗》杂志上发表了《执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的评述,提出,要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对一切犯错误的同志,都要坚持团结—批评—团结的方针。指出:“经过长期革命斗争锻炼的老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毛主席更说了那句“不但要看干部一时一事,而且要看干部的全部历史和全部工作”,不仅要解放干部,“还要正确使用”。
当时,是周恩来总理在这一“文革”中的短暂“波谷”时期主持中央日常工作,据说那些社论,都是他审定过的。周恩来是一个人民敬重的总理,他在“文革”中既抱着跟随毛主席拥护“文革”的态度,也因反对某些错误的做法而遭受攻击,更做了不少保护干部和民主人士等等的好事,在支持邓小平复出的工作上也出了大力。看来,“文革”的实践使他逐渐加深了认识,终于旗帜鲜明起来,也正因此,人民心里敬重他。
花开花落,时不我待。狡诈的命运在作弄我。我在这个阶段,有人说我看果园太轻松,有人说我钟打得准,我又奉派离开果园专职打钟了!每天二十四遍钟,从早到晚一下一下负责地敲打着。钟声沉重又悠长,恰似我过的这种生活。这场无尽无休的“文革”啊!抄家、批斗、关牛棚、上私设公堂受审、殴打、活埋、大字报围攻、游街、戴高帽子、被诬陷、逼供、燕飞、别烧鸡、劳役……所有“文革”特备的“菜肴”,一一都已尝遍,就差逮捕入狱了!但,还会怎么呢?心情是焦躁而苦闷的。
这是种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生活!
我是全靠坚强的忍耐与韧劲做着寒蝉在承受苦难的!
但,打钟又打钟,闲来无事,我头脑里不可能没有活动。我觉得这场“文革”迟早是要被否定的。从古到今,任何不合理的存在和不得民心的举措迟早总是会被否定的!“文革”给我的印象是它整死、整惨了大批党的好党员、好干部,它整死、整惨了广大有为的知识分子。它使党和国家及人民元气大伤。它是一个大教唆犯,教人做两面派,教人做打砸抢分子,教人出卖和陷害好人。它使中国传统道德全盘完结,它使中国传统文化全盘被排斥,它使人的素质走向低劣,它毁坏了青少年,它弄得中国处处有鬼,人人可以进监牢。它狂热造神、宣扬神化,乱搞阶级斗争。毛主席1963年5月在《浙江省七个关于干部参加劳动的好材料》的批语中说过:“……少则几年,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全国性的反革命复辟,马列主义的党就一定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党,变成法西斯党,整个中国就要改变颜色了。”他这指的是不搞阶级斗争会如此,其实,乱搞阶级斗争何尝不会如此呢?“文革”,革了文化的命,造成了当时中国大陆上一片文化沙漠。它使学生不读书,科学停滞,生产倒退,国力衰微,民主与法制从根本上被铲除,人人自危,如按“文革”中的步子走下去,中国将会如何?我曾为中国的革命献出了我的青春,做出了很大的牺牲,自己选择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作为信仰,而“文革”却使我后悔、惶惑与痛恨,这决不是我所要去实现理想的国家!
我的思索当然只能紧锁在心中,但就是在那么黑暗的日子里,我也坚信未来是要变的!一个那么伟大的共产党,志士能人那么多,不可能没有忠心耿耿的明智之士,这样的人一定会出现,然后一定会扭转这种可怕可耻又可鄙的局面,挽救国家于危难,挽救人民于水火!“文革”是要否定的!中国不会这么糟糕的滑向深渊的!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中国共产党是久经考验的党,中华人民共和国是那么多烈士的鲜血铸成的伟大国家,物极必反,当有识之士起来时,就会制止这场荒谬的噩梦再往下进行了!
在苦难中想着这些时,我能略微得到些欣慰。我未解放,但人们都知道我并没有问题,只是徒然瞎折腾拿我开了一场大玩笑而已。小女儿晓亮这时已经入了少先队,戴上了红领巾,这说明了人们对我的看法。但无论如何,未被解放总是极大的痛苦。我是有知识和能力的人,仅仅打钟,而不能做出其他奉献,这不能不是我痛苦的根由了!
忍呀忍呀!忍到了1972年9月上旬,我无论如何忍不住啦!我的思绪炽热,像一条搁在沙漠上的船,风吹日晒,无法航行!我多么想下海去呀!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还不解放?我想不通,我还有什么辫子可抓?一天,一位好心的教师悄悄告诉我:有人曾向校革委政工处打听我什么时候解放?在政工处负责的一个曾做过语文教师的人说:“还准备拖一拖,早呢!”听了这话,我十分愤怒。我怀疑这里边可能夹杂有远超的报复在内,他自己解放结合当了革委会负责人了,就报复我,不解放我!人心真是难测呀!我当时的情绪已经压抑得要爆炸了!要发疯了!我决定拼着命试一试了!我由于长期的遭受迫害,心情激愤得宁可死也不能再忍受了!我决定不再屈从、不再顺乎自然了!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就是无所畏惧的!我决定要像海水涨潮似的去拍打礁石!虽然,我不免觉得自己颇像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骑士唐·吉诃德,但也只有去同“风车”作战了!
我同妻商量,说我决定去争取解放!不愿再坐等了!她说:“我的一生已经交给了你,你的一生也早已交给了我!我了解你,你去争取吧!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呢?我们有难同当好了!……”
当时,驻徐州那个军的副政委刘相调来担任地委书记“一把手”。我决定找刘相!
打听到了刘相的住处,一天下午,我就走火入魔般地昂首阔步走出校门,引起许多教职员的诧异,包括厉音玉。他用眼狠狠盯着我,却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昂首大步走出校门。后来,他对人说:“何旺又气焰嚣张昂首阔步了,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我去到地委书记住的地委大院“书记楼”找刘相。恰巧,他在家,是一个穿军服个儿中等略显肥胖的人。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绍,并叙述了我长期所遭到的非人迫害。我谈了我学习《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两篇社论的体会,认为我是应该立即解放的,要求落实干部政策。他静静听了,忽然笑了,说:“上边的政策是要让高级知识分子发挥一技之长的嘛!你肯定是属于有一技之长的人才嘛!你倒说说,你能发挥什么一技之长?”
我尴尬地想:“这问题可真不好回答!我原先自认为有一根笔能写,能搞创作;我也有知识也能做校长工作和教学工作;我也曾做过多年的编辑出版工作……可是如今,既批了文艺黑线,又批了教育黑线,我的‘一技之长’早批得完蛋了!我怎么回答呢?”我只好说:“这两年,我学会了打钟,群众反映我钟打得不错!……”想不到刘相笑了,说:“哈哈,别说了!打钟算什么你的一技之长!?乱弹琴!你的一技之长是知识,我可不能揣着宝贝不识货呢!……我会解放你的!”他答应在调查了解情况后给我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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