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可悲的滑稽与可怜的欢乐
1970年末和1971年初,总是下着纷纷的大雪。厚重的积雪压断树枝发出呻吟,我听来树似也在叫苦。路上有了积雪,我总常被程金声叫去和那些未解放的教师陈茂流、屠春等一起打扫积雪。校园大,扫尽路上的积雪很费力气,我总是干得浑身大汗。
“外调”的人员仍在满天飞,一天,来了两个上海总工会的外调人员,一个年老,一个年轻,态度都较好。尤其那位五十多岁的老头,态度是温和的。他们来调查两件事,一是王孝和烈士是否是叛徒?二是当年上海总工会的工运史料在“文革”中损失了,他们想了解我1949—1952年在上海总工会掌握的工运史料后来移交给谁了?他们说:“当年上总的老同志像你这样在筹委会时代就工作的人现在不多了,所以有些事要找你查证清楚。”我说:“王孝和决非叛徒。当时我们收集工运史料,从《大公报》等报纸上找到许多摄影记者马赓伯、宣相权等拍的照片,那些照片从王孝和受审讯到被杀害都有。从照片上看,王孝和一直是仇视敌人坚贞不屈的。只要看到他对敌人始终怒目而视临刑时仍高声抗议的照片就明白了!”他们说:“照片等等现在都不全了!”按照他们的要求,我把工运史料移交时的情况及来接收者的名字都写给了他们。他们认为我实事求是的态度是对的。这是“文革”中我唯一一次遇到的公正的外调人员。但写材料时,我很感慨,连王孝和烈士都要说成是叛徒并审查,“文革”中人妖颠倒、是非混淆,这该算是一个典型例子。
我的解放依然遥遥无期。夜里我常做梦,梦见萤火虫,梦见大鹏鸟,梦见黑黝黝的大森林。梦见萤火虫是我向往光明吗?梦见大鹏鸟是我希冀自由飞翔吗?梦见黑黝黝的大森林是我感到前途茫茫吗?……有时梦见童年时捉蜻蜓、采野花,无忧无虑笑逐颜开的天真,那就是我暂时感到最欢畅的时刻了!
已有大胆善良的教职员开始敢同我和妻接触了!以前,我固然常被囚禁,妻在默默无语中总是满怀一种期望与等待。她虽未被完全剥夺自由,却等于也被孤立。开会时,她往那里一坐,身边常常是空着的,没人敢沾她。如今,有了变化,一些过去关系较好的教师,一些比较和善的教师,都敢见面讲上几句话了。有的甚至说:“何校长没问题的!不久总要解放的!”
妻听到这样的话就要高兴地告诉我,她有时也拿些各种各样的红卫兵小报和造反组织印刷出版的小册子给我看。我们之间似有一条共有的通道互相输送营养支持生命。我们两人的灵魂重叠在一起,不分你我也在互相支撑,依靠爱情,站立并且生活。
1971年的夏天降临时,给我印象最深的事莫过于七月间得悉美国国务卿基辛格曾秘密访华而美国总统尼克松发表了声明。美国方面采取了主动!打开了建立中美两国间正常关系的大门,并宣布尼克松将于1972年5月前的适当时间访问中国,谋求两国关系的正常化。中美之间在相互隔绝22年后,在“文革”中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变化,不能不使人感到意外。当时,“文革”的结束还遥遥无期,我这中学校长在学校里的任务仍是看守果园和打钟,国家大事与我似乎无涉。夏夜,有些教师带了孩子把席子铺在大树下的地上坐着乘凉。一个名叫沈新运的数学教师,是个逍遥派。他六七岁的儿子乘凉时老在唱电影《闪闪的红星》中的插曲:“红星照我去战斗。”身处逆境,似乎革命已与我分袂,我已是革命的对象,歌声遂使我有一种说不出的特别感受,悲凉而凄怆。
看守果园,实在寂寞无聊,那整个夏季,白天听着蝉声噪鸣,“知了——知了——知了——”。有时天气特别炎热,半夜蝉声也不断,不禁使我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中谈到的蝉的夜鸣引起争议的旧事,深深感到什么事都需要亲历其境才有体会。既然寂寞无聊,我就天天把精力用在观察蝉的生长上。那倒是解除了不少寂寞的,而且使我悟到处处都有学问,只要你去钻研、发现。
本地从古有吃蝉的习惯。我想这同当地自古贫困多灾有关。我看过《县志》,那上面的记载,常有“××年,灾情严重,人与人相食”一类的记载。灾荒年,人缺少吃的,连人都能相食,岂有不向吃昆虫方面发展之理。本地人,历来将蝉及豆虫、金龟子、蝗虫、蚂蚱、蝎子等视为可食之物,如蝉及豆虫还列为美味。尤其是蝉,普遍都爱吃,而且从它的幼虫吃到成虫。
蝉的幼虫本地人叫“唧溜核”。“唧溜核”脱下的壳是“蝉蜕”,可以入药。蝉和“唧溜核”都可以吃。粗糙的吃法是拿来在火上一烧一烤就吃。我刚来做校长时,正是夏日,常见学生用火烧蝉吃,也烧“唧溜核”吃,起初觉得奇怪,后来却自己也尝尝了!高级的吃法是:将“唧溜核”洗净用盐水泡上一天后,放铁锅中用油炸炒熟,然后喷上糖醋酱油吃。“唧溜核”是蝉的幼虫,嫩而好吃,尤其颈部的一块肉,很有嚼头,鲜美可口,炸炒得好,颇似炸虾的滋味。蝉则老一些,滋味逊色得多。但“唧溜核”在黎明前蜕去壳刚钻出来的蝉颜色是白色或淡青色的,不但色美,也鲜嫩。到天明后其色就渐变深变黑,那就老了。我见齐白石画的蝉,有黑色的,也有这种刚蜕壳的淡青发白的嫩蝉。看来他是仔细观察过蝉的蜕变生长的。
蝉这种昆虫,自古即与文学有密切关系。唐代诗人虞世南有《咏蝉》诗:“垂缕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短短二十字,开拓了启人幽思的主题。最难忘的自是唐朝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我在看守果园的不自由状态中,每每吟诵骆宾王的诗就想长叹短吁。好一个“谁为表予心”哟!
蝉的特殊的繁殖方法与生长规律十分有趣,蝉的受精卵是由雌蝉用尾管插入树枝皮层内产下的,每次要产很多(据说是先由雄蝉选择适当的树枝并用嘴管在树枝上刺孔。孔成后,雌蝉才去产卵)。凡被蝉下了卵的树枝就会发黄枯死,然后随风折断掉落在地(据说,是数日后,蝉咬落树枝使之落地。但我看到是树枝枯死然后落地的),经过一些时日枯枝就埋入土内。妙的是蝉的卵化为幼虫后要在地下十几年(据说要13—17年)才出世。幼虫在地下据说要蜕好几次壳,它们在地下的幼虫从植物根部吸吮富有营养的汁液维持生命。然后,到破土而出时,就用两只带锯齿的爪子打开一个光滑的隧道似的洞爬出地面,爬到附近的树上,利用夜色蜕去壳变成蝉(蜕下的壳叫“蝉蜕”,中药认为能明目、止渴,治风疹块),然后在天明前飞到树上去。在树上,雄蝉会鸣叫,雌蝉是“哑吧”,雄蝉鸣叫是为了吸引雌蝉交尾。
嫣红的落日,浓重的暮色,每每在雨后,“唧溜核”就大量从地下爬出来。校园旁大沙河边上简直成千成万只“唧溜核”出洞。如用扫帚扫或用铁锨挖,收获就更多。蝉为什么这样繁殖?可能完全是为了防备像鸟这样的敌人来吃掉它们。不过“唧溜核”在出洞时,癞蛤蟆就会吞食它。我亲眼多次在夜晚见到癞蛤蟆在树下一跃而起用舌头将爬歇在树干上的“唧溜核”整只吞在嘴里咽到肚里去。很大的一只“唧溜核”,癞蛤蟆用大嘴囫囵吞下去,吞得很快,似是一种美食。
“唧溜核”很干净,因它吸食的只是植物根部的汁液。它是高蛋白食品,中医又说它能明目、清凉。蝉当然也很干净,因为它吸食的也是树枝上的汁液。它们显然是一种对树木有害的害虫,但只是一种对树木无大害的害虫,只爱在白杨树、苹果树、梨树等树木上栖息,像臭椿树等看不到有蝉依附。
那个夏天到秋天,我观察着蝉,常常夜间看果园时捉了许多“唧溜核”回家由妻炸炒了吃。真是苦中作乐了!我还画了些蝉的成长图,目的是什么?说不清!反正解解寂寞吧!但我确曾想过:倘若放在一块旅游地域,在大森林畔有一片特殊的高级餐饮馆,专门出售一道名菜佳肴——油炸“唧溜核”,味美而营养丰富,取个好听的名字为“美味蝉餐”,那一定会吸引游客和食客的。这想法当时怎么会有的?实在奇怪!我从来没有想做商人,却会冒出这么一个做生意的想法。如果被人知道了,肯定又要批判。这想法当时有什么意义呢?可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种可怜的欢乐而已!
历代文人,像曹大家、谢灵运、张九龄、李白、杜甫、白居易、陈子昂、贾岛、李商隐、苏轼、陆游等,以及一些帝王如魏武帝、晋明帝、唐太宗等都有咏蝉名作。他们在蝉的身上找到了可以寄托他们爱憎与信仰的东西,以及可以抒发品格和节操的特质。有的写蝉以言情,有的颂蝉以喻志,比如陆游的《蝉赋》曰:“头上有,则其文也;含气饮露,则其清也;黍稷不享,则其廉也;处不巢居,则其俭也;应候守节,则其信也;加以冠冕,则其容也。君则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岂非至德之虫哉。”这是最过誉的了!诟骂蝉的诗词歌赋则还没有见过,但我在当时那种逆境下,一方面也觉得从蝉的身上可以体会到一种对生命的“感物吟志”,如司空图说的:“今朝蝉忽鸣”、“便觉十年老”;如李白的“秋蝉号阶轩”,“感物忧不歇”;如白乐天的“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这些感觉我都有过。但另一方面,对蝉却有另一种鄙夷的看法。这种外貌并不美丽的昆虫,在阴暗的地下蹲藏了那么久的年月,出来却只是短寿匆匆,一个夏天就死了。它在短短的生存时期里,无所事事,雄性只是鸣叫,鸣叫只是为了交配繁殖后代,似乎这就是它生存的唯一目的、唯一乐趣。它是靠吸食树木的浆液维持生命的,为数多了就有害于树木,它产过卵的树枝就总是枯死。它没有防范敌人袭击的能力,有鸟啄食或有人要黏捕,它最多只会“喳——”一叫飞逸而逃。它很孬种。我忽然觉得那些从阴暗处钻出来在当时政治舞台上夸夸其谈吱吱喳喳大出风头的造反派头头也颇像蝉了!他们的寿命不会很长的!……但在那种处境中,我却又觉得我比蝉还可怜。我既无力靠自己摆脱黑暗的处境,甚至连蝉那种自由自在的歌唱生活——哪怕是短暂的也丧失了!而且,蝉还能自由自在逃避袭击,“喳——”的一声逃走,我却只有像处在囹圄中似的听凭凌辱与折磨。蝉危害于树木,我在过往的年代中,对人民只做过好事,从未做过坏事,如今却莫须有地成了“打倒”的对象。比起蝉来,它要幸运得多。……这些胡思乱想,不免偏颇,当然都只放在心里,我是一只“寒蝉”,除了对妻,向谁也无法倾诉。
有好几个夏夜,一些学生要吃蝉,采用了一种十分简单的办法,弄许多干草和木料、树枝来,堆在大柳树下烧起了一堆火,摇打树干树枝,说也有趣,大批鸣蝉下雨似的飞掉下来扑进火堆,烧得吱吱乱叫。学生们嘻嘻哈哈拾起烧焦了的蝉来就吃,其实,这一点在荀子的散文中,曾经提到过:“耀蝉者,务明其火,振其树;若火不明,虽振无益。人有明德者,则天下归之,若蝉归明火也。”荀子是在这里借蝉之投火比喻一种道理。当时,我看着学生的烧火吃蝉,想起荀子的话,心里蕴含着一种急切的盼望,多么盼望能有明智伟大的人出来结束“文革”的动乱局面,使中国朝着安定富强的方向走,那“天下”必然“归之”!我就是像蝉一样在火中烧死,也是心甘情愿的哟!
可惜,在当时还似乎非常非常渺茫。
秋天嘶哑的蝉鸣是动听的,一会儿高扬,一会儿跌落,心里便浮起伤秋的悲凉情绪。“秋风未动蝉先觉”,蝉先是不叫了,真如成语说的“噤若寒蝉”,后来就没有踪影了!看到树下躺着的一只只鸣蝉的尸体,我难免不有凭吊之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