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带露摘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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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管桦的还稿之交

    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我去到唐山和冀东采访,主要目的是重写节振国(后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题为《血染春秋——节振国传奇》),也是想看看我有感情的唐山人。到唐山后,满目疮痍,遍地废墟,那真是惨绝人寰的景象。我住市委招待所——实际是帐篷里。用水困难,水里全是漂白粉,放出水来像牛奶一样,过一会儿才能澄清,招待所里有一个市委干部的女儿,全家死于地震,她疯了,总是坐在那里哭。天热,我到冀东烈士陵园,只闻到仍有尸臭味,原先华丽巍峨的纪念堂、陵园的办公室全部从根倾圮。烈士的墓,如包森司令员的已开裂,我找到节振国烈士墓,墓尚完好,但碑也倒了,陵园内有简陋的地震棚,住的是原来陵园管理局档案处的一位姓赵的女同志(年久了已忘名字)。她真了不起,家人有死亡的,她却将档案从废墟中挖出来存放地震棚中同住保存,十分敬业。我翻阅档案时,发现有两部厚厚的手稿,一部有稿名,一部没有。有稿名的一部是《包森传》。包森司令员在冀东抗日战争中牺牲,是位有名的将领,这我知道(但此书后来未见出版)。另一部没有书名,厚厚的,是用毛笔写的,很粗糙,但字很好,这部我觉得可能或应当是《将军河》的原稿。两部稿子末页均有红卫兵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的“此稿从黑帮管桦家抄来”的字样,并盖有红卫兵组织的图章。赵同志告诉我,这是地震前红卫兵留下的。

    我不认识兼为作家、书法家、画家的管桦,但知道他是冀东丰润县人。他本名鲍化普,其父鲍子菁是革命烈士,1938年参加冀东二十万工人抗日大暴动,任九路军第七师师长带领家乡子弟兵抗日作战,抗战胜利前为抗日作战牺牲,也葬在冀东烈士陵园。而管桦的作品我是读过一些的,挨批判的《辛俊地》我认为是爱国主义的好作品。他写的歌词像《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我也欣赏。我对赵同志说:“我将去北京,这是作家管桦的心血,我将负责送还给他!”赵同志说好,我就将两部书稿一并带到北京给管桦送到石板房24号家里去。他不在家,但收到稿子写了信给我说:“……我不在家,非常抱歉。感谢您从唐山烈士陵园给我带来的手稿,我正在查找不到,心里非常着急的时候,您就送来了,真是高兴极了。特向您致以衷心谢意……”

    后来,我们通了电话(我当时住在北京朝内大街人民文学出版社作者宿舍),他为人豪爽,向我致谢,又说要画幅墨竹赠我。但我忙于创作想挽回因“文革”失去的时间,很少同人交往。既未再去拜访,同他迄未相会。文人相亲相助,我做了送还他稿件的事,理所应该。后来,见到他的长篇《将军河》出版,我认为送给他的手稿,至少应对他写成《将军河》这部巨作是有帮助的。遗憾的是我们之间只是神交,却未能见一面谈谈冀东和当年的抗日战争。以后,管桦同志去世,这件事也就封存在我心上,只剩下他的信和留在我心上的我们之间曾有过的感情交流了!

    王火同志:

    您来石板房,正赶上我不在家,非常抱歉。感谢您从唐山烈士陵园给我带来的手稿。我正在查找不到,心里非常着急的时候,您就送来了。真是高兴极了。特向您致以衷心谢意。上星期六人民文学编辑部同志来,我曾托她代我向您致谢,我怕她工作忙,忘了,又写此信。本想去看您,因为闹心脏病,近日血压又高起来,出不得门了。

    专此并祝

    近好。

    管桦

    十月十八日

    难以忘怀

    人到老年,容易怀旧。我也不例外,今年七十四岁了,童年已经那么遥远,有的事早已在记忆中消失,有的事仍留下了印象,即使粗疏,却难以忘怀。

    从小父亲就把乡思乡情的种子播在我的心田,父亲告诉我:我们是苏北如东县掘港北坎人,那地方离黄海很近。有时海上刮龙卷风,传说是龙垂下尾巴在“哗哗”取水……于是,浩瀚的大海在我心中留下了神秘感。家乡的亲属有时带些海味到南京送给父亲,有虾米,有鱼干,有紫菜。吃着家乡的海味时,父亲就会谈起他童年的一些往事。他说十六岁时,独自离开家乡,祖母夜里给他缝补衣服,早晨流着泪送他到村头,让他带的有几个煮鸡蛋,塞给他一个小包袱。那时家穷,他决定出去闯一闯。但从那以后,就没有回过家乡,更是回忆着少小离乡背井的痛苦。于是,我年纪虽小,也默然了。到今天想起这些,心里仍是恻然,仿佛看到父亲那深情湿润的眼睛。

    父亲离家是步行去南通的。那该是1905年,当时南通城之一代名流张謇先生把实业、教育称为“富强之大本”。父亲自己用红纸写了名帖要求晋见“张四先生”。张氏见来者字迹挺秀,是一个气宇轩昂的贫穷少年,问:“找我何事?”父亲回答:“我要读书救国,家穷无法如愿,想请先生帮助,愿拜先生为师。”张謇先生奇怪这么一个贫穷的十六岁少年竟有这样的抱负,赐座与之交谈,发现他气度不凡,谈吐渊博得体,上进心强,高兴地笑道:“好好好!我收你做学生,帮助你上进。”后来,让父亲到南通县渔团任团练,团部设在南通城东北的王藻祠内。父亲当时在张謇先生处干了几年,终于剪辫去沪,考入中国公学法律系,以后参加了辛亥革命,又东渡日本入东京早稻田大学法政科攻读……父亲终生对张謇先生是作为恩师对待的。

    从父亲的嘴里我不但知道了如东,也知道紧靠家乡的南通。1936年暑假,我这个高小毕业的学生随父亲由南京坐火车到上海,然后由上海乘船去南通。父亲说:“到了南通也就是到了家乡!”我也就有了一种回家乡的亲切感和光荣感了!真想看看南通是什么模样,真想在南通好好随着爸爸玩一玩。然后告诉人:“我回过家乡了……”

    记得很清楚,在上海是晚上去坐轮船的。船行一夜,第二天黎明红日升起时到达了南通,在天生港上岸,我们住的那个旅馆当时是南通有名的,名字好像叫“桃之华”(读音如此,是哪三个字早忘了),来看望爸爸的客人很多,爸爸有时也外出看望人家,南通话我能听得懂,但觉得“你到哪里去”念成“你到哪里剃”,把“糟了”说成了“豁倒”,感到有趣。我也就学着讲,因为这是家乡话。

    南通整个城市留给我很美好的印象,干净、整洁、繁荣、精致,气候也不错。爸爸和朋友带我游玩了著名的狼山。狼山旁边好像还有剑山、马鞍山等小山。在狼山上游玩,使我想起了镇江的金山寺和焦山上的寺庙。和尚出来殷勤招待,我们在那里吃了斋饭,都是素菜:素鸡、素火腿、豆腐、竹笋、素圆子、香菌、玉兰片……爸爸和客人们吃得津津有味,我却因为鸡呀、火腿呀、鱼呀都是假的,颇感失望。只有风景很好,可以爬山,可以看江,满足了我“玩”的愿望。

    到过一处祠堂,给我至今留下了虽然模糊却很长久的记忆。这是纪念一位明末抗日英雄的祠堂。这位英雄姓曹,是位卖切面的人。当倭寇登陆来进犯大肆烧杀奸淫时,他拿起切面刀奋起去杀倭寇,杀死了不少敌人。听了这个故事,我当时十分激动和敬佩。祠堂门口有个铜像,塑的是一个勇武刚毅的中华爱国男儿,手执一把切面刀。铜像虽经风霜雨雪已经斑驳陆离,但人物的英雄气概使人看了难忘。这件事所以给我留下印象,显然是同当时的时局有关。那时要求抗日的民众情绪十分高涨,当局想压制但压制不住,连我这样一个高小六年级的小学生也早就怒火满胸膛了。就在这年的12月,发生了西安事变,而第二年就发生了七七卢沟桥事变和八一三淞沪抗战!全民抗日战争终于爆发了!这个祠堂和铜像如今不知还在不在。

    南通离我的家乡掘港北坎很近,爸爸到了南通,动了乡思乡情,很想回去看看。他是对家乡有感情的人。到了南通,在旅馆里,晚上他又讲起小时在家乡的经历、谈起祖母在他离乡时送他的情景……讲着讲着,泪水满面。我明白,讲这些是教育我上进,也是将家乡观念灌输给我。他说过:“爱家乡的人多数爱国,爱国的人多数爱家乡。”但因时间紧,他突然急着要回南京。以后,他终于独自回乡去了一次。那是他十六岁离开家乡后唯一的一次回家乡。

    我迄今从未回过家乡。但我想,我总要回一次家乡去看海的!也要到改革开放后蓬勃发展的南通去寻找我过去的踪迹的!

    (本文刊于《南通日报》)

    心存乡情

    一

    未到过家乡南通如东北坎,年老了,却仍会深深想念家乡。这好像成了父亲留给我的一份“遗产”了!每每思父和思乡缠在一起,情景朦胧,滋味复杂。

    抗战前,在南京,我年岁还小,从父亲嘴里听他讲起北坎,感情好深。他小时候家境贫寒,提过篮子卖梨;十六岁时,决定出外求学寻找出路,祖母煮了几个鸡蛋送他到了村头。他提个小包袱步行去了南通。说到这里,他眼里含着泪花。他也谈到家乡的大海和“龙取水”(龙卷风),于是我脑际留下了乌云密布、天风浩荡,远处海上阴森恐怖地挂下一条条黑色、白色的“龙尾”垂入海中,搅动得海水哗哗地响的情景。那时候,家乡的人带来了海味,从鱼干至水晶虾米。父亲吃得不多,介绍时却浓情蜜意夸这些海味怎么怎么好。从家乡来的一些堂兄们都会喝酒。据说,家族里酒不沾唇的人仅有我。一些年后,我长大了,堂兄们喝酒时仍会笑指着我说:“北坎人都会喝酒,你不行!”如今,父亲早已去世,堂兄洪海、洪江、洪治、洪流们也一个个西行,往事遥远,记忆难忘,笼罩心际,音韵久长。

    二

    年月流泻,1937年“八一三”抗战爆发后,日寇占领了大半个中国。颠沛流离,我从南京到武汉去香港,从香港到上海租界。“孤岛”沦陷,又从上海途经苏、皖、豫、陕入川。1945年抗战胜利,我重回沪、宁一带。新中国成立后,从上海调至北京工作了十年,又到山东工作,再从山东到了四川,在成都瞬息二十多年了!兜着圈子度过似水年华,年岁渐老,从未回过故乡。前年春天,应邀到安徽开笔会,南京、南通也有友人邀去欢聚、疗养。怀着好心情本拟顺道到一次如东北坎看看家乡新貌,拜访父老乡亲,见见大海,给先人扫墓献花。不巧SARS猖狂,四月间匆匆从安徽飞回成都。与家乡失之交臂。可见,人的愿望每每要实现并不容易。如今,在我这年逾八十视力与身体都不好的老人,想回家乡已是一种奢望。我这一辈子,始终好像在做游子,总有萍飘似的感觉。乡情上心,有时像一杯甜水,甘美解渴;有时像一颗橄榄,回味无穷;有时像一盅美酒,可以温暖陶醉;有时又像一剂汤药,苦涩却能治疗思乡病。

    有人说过:“我的故乡不止一个,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我却不这样想。我住过的地方是第二故乡、第三故乡,但真正的故乡如东北坎,那是第一,这位子我一直留给了您!

    三

    1997年出国访问捷克,在布拉格由捷克作协主席陪同与肖复兴等一同参观德沃夏克故居。那是一幢古老建筑物,被大树绿荫包围,宅前有德沃夏克的青铜像,环境幽美,四下静谧,一些洁白的花盛开,有小鸟啁啾。

    德沃夏克(1841-1904)是19世纪下半期捷克民族乐派的代表、世界音乐大师,出生于捷克,1891-1895年曾应邀任美国纽约国家音乐学院院长。

    那天,下着细雨。走进他故居客厅,管理人员是位白发老太太,特地为我们在客厅里播放德沃夏克的名作《思乡曲》,神奇的旋律,让人心头荡起一种难以言说的乡愁。该是他远离家乡客居美国时的作品,有淡淡的动人心弦的震撼力。也巧,这是一首曾被译成中文而且我年轻时就会唱的歌,歌词是:“念故乡/念故乡/故乡喜又爱/天甚清/风甚凉/乡愁阵阵来/故乡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在他乡/一孤客/寂寞又凄凉/我愿意/回故乡/再过旧生活/众亲友/聚一堂/共享从前乐。”

    音乐的魅力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至今想起那天听音乐的情景,我仍激动,也又总搅动乡情。从那时起,我常想购买德沃夏克的音乐碟片,希望常能听听他的《思乡曲》。可惜,无数庸俗浅薄的流行碟子都有,这样经典的名曲至今还未觅到买回。

    我有一种难言的感情,欲说还休!乡情应该是无价的。

    身在家乡的人有福了!我祝福大家!

    秋雨淅沥

    晚上,秋雨淅沥,友人G来访,闲谈间,告诉我:一位青年作家刚写过两三本书,就十分骄傲狂妄了,竟大言不惭地说:“G的作品算什么!我是不屑一顾的!”G本是位谦虚的老作家,谈到这里竟激动了,说:“难道我的作品真那么孬,他的作品真那么好?”我安慰他,也真心地说:“不,作家的特点是谁也代替不了谁!骄傲者的作品未必一定好,谦虚者的作品未必不好。正如引起轰动的作品未必一定佳,不引起注意的作品未必一定差。读者多种多样,作品又各不相同,无法用一杆秤来称作品的!何况,如今还有‘炒’和‘捧’的风气干扰……”

    G走后,我的心却不平静了,窗外墨黑,一切朦胧,一切显得寂寞,听着雨声,想起了不少往事。

    也许骄傲狂妄是年轻人的通病之一,我也是过来人,但如今回忆起一些骄傲的往事,剩下的只有惭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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