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女作家卢玮銮(小思)女士赠我她新近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香港文学散步》一书,我读后很喜爱。卢女士曾留学日本,擅长写散文,多年来从事香港文学及香港早期文化活动的研究,工作颇有成果。这本《香港文学散步》从文学的角度寻根认往,在上篇“思故人”中,介绍了蔡元培、鲁迅、戴望舒、许地山、萧红等人在香港的行踪及他们与香港的关系;在下篇“临旧地”中,列举了孔圣堂、学士台、六国饭店、何福堂中学等处当年中国文化人的活动。每个人或每一处地方,都附录有精心编选的文字。附录之前,都有卢女士一篇文笔清丽、带着浓郁怀想幽思的散文抒情点题。她在香港搜寻往事,发掘史料,使《香港文学散步》既有史料价值,也有文学价值。读时,我总是思绪绵绵夹杂着感慨,并得到美的享受,感觉到“处处都有历史的叮嘱,文人的精魄”。于是书中的篇章感染了我的情愫而引起一些往事的追忆。年代虽久远,记忆也不免破碎,但仍觉新鲜。
记忆是从蔡元培先生开始的。1937年抗战爆发以后,10月间,我随父亲离武汉来到了香港。当时我只是一个初中学生。但父亲无论到哪里都常带着我。在香港滞留居住的一年左右的生活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亲同文化教育界关系密切。早年,他在上海时,曾在中国公学和南方大学任商科主任、法律系主任并兼任上海大学、暨南大学等校教授,创办过上海法政大学。上海法政大学成立后,曾一度做该校校长。在南京时与别人创办过文化学院。冬天,在香港期间,父亲曾带我与友人杨天骥同去看望生病的蔡先生。我们一起坐香港巨商李尚铭的私人汽车去的。住址在哪里,已全忘却,只有印象的是蔡的住处会客的房里书特别多,橱架上、桌上,连房中央的一张长条桌上也全放满了。蔡穿长袍、戴眼镜、上唇蓄须,说话声音不大,腹部突出,人显得很苍老。父亲让我叫他蔡老伯。他当时身体很不好,脸黄有病容。他们谈些什么,别的均无印象。只记得杨天骥老伯笑着问过我:“你上学时是不是男女同校?”我点头。他就笑着说:“这就是你这蔡老伯提倡的!他那时做教育总长……”我后来听父亲说过:“一·二八”那年,我随父亲离南京到北京住过一段时间,当时蔡是北大校长。父亲在北京时曾同蔡见过面,父亲这次与杨天骥看望蔡先生后,在香港圣约翰大礼堂参加过“保卫中国大同盟”等举办的展览会及支持抗战的募捐活动,同蔡先生也见过面,只是我未在场。蔡与父亲同一年去世。那是1940年2月,我与哥哥宏济从上海到了香港。当时父亲已因抗日出事身亡。我们在香港见到了杨天骥先生。杨那时不知为什么竟去做了杜月笙的顾问。在告诉我父亲的一些熟人的情况时,也提到蔡先生身体不好。接着,个把月后我就在报上见到了蔡先生在香港病故的消息。出殡那天,参加的人极多,全港学校及商店都下半旗志哀。《香港文学散步》中谈到蔡先生葬于香港的华人永久坟场。卢女士说:“香港山水有幸,让这位文化巨人躺着,可是,香港人也善忘……不是善忘,是根本不知道,年年清明重阳,不见有多少人去扫墓。扫墓,只是个仪式,不必斤斤计较。但如果在五四纪念日的前后,能去蔡先生的墓前致敬,沉思蔡先生生前走过的道路,这毕竟是我们香港人可以做得到的事!”说得是非常有感情的。
《香港文学散步》中提到了许地山先生。我那时熟悉他写的那篇短小而朴素无华的佳作《落花生》,也知道他的笔名就叫“落华生”,读过他的短篇小说集《缀网劳蛛》。1940年2月,我与哥哥到了香港,在香港皇后道上的宁波同乡会楼上那时举办着一个有关支持抗战的摄影展览。我们有个本家名叫王琪的在那儿帮忙工作。我们去找他时,看到有个相貌清秀而又堂堂,黑发、留一绺黑须、戴黑边眼镜的人,穿灰长袍,由人陪同在看展览,边看边同人谈话。他被几个人簇拥着,给我一种典雅威严、学者气质的印象。王琪说:“这就是许地山,落华生!”许那时是香港大学的教授,碰巧见他一面,也是一种机遇。这次看卢女士在书中介绍,才知他在我见到他的第二年就因心脏病突发逝于香港,葬在薄扶林道的中华基督教坟场,年方四十九岁。卢女士说:“这个坟地,没有一朵花,没有一炷香,寂寂的在那儿已经四十六年,里面埋着一个为香港做过许多事的有用人,一个著名作家,许多香港人不知道!”真令人不禁唏嘘。那么,我愿这篇文章算是为许先生献上的一朵小花吧!
刚才谈到过杨天骥先生。他一般爱用“杨千里”这个名字,是苏州人,诗词书法均佳,人称他为“才子”。他早年在上海某学堂教过国文,胡适是他学生。在1906年,胡适十五岁时,杨天骥汇辑《西一斋课文》以备日后查看学生进步之迅速。其中收入胡适根据杨先生的命题所作的议论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试申其义》。当时杨先生对此文作了赞赏的批语,人都夸他“识才”。1937年冬,胡适声名正盛,秋天时经香港去了美国。杨天骥同父亲不时谈到胡适的事,只可惜许多具体的事我都记不清了。
我随父亲在香港住湾仔“六国饭店”。当时这个八层楼的大饭店算是高级的旅馆。朝着海滨的房间阳台上可以看到翡翠色的大海。我们住房的隔壁,住的是川籍名流谢无量老伯。他个儿不高不矮,胖胖的,脸色很好,两只大眼看起人来慈祥和蔼,脸上总有笑容,不笑时也像在笑,给人坦诚和大而化之的印象,说话声音也很柔和。他那时常穿一套新的藏青色西装,打黑领带。但西装上衣因吃饭时不小心很快就染上不少油渍。父亲说他是“名士风度”。他当时同杨天骥一样,也是监察委员。我们的住房朝海都有个阳台,谢无量那时单身一人在港,他比父亲年龄大一些,四川口音,是同盟会员,曾做过孙中山先生大元帅府秘书。父亲特别夸赞他的学识和书法,听父亲说他在中国公学教过书,著述甚多。我后来上大学时,在复旦大学图书馆查过他的著作,均是由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其中鲁迅很重视的《中国大文学史》就是他的名著。新中国成立后,我听说他在成都任过四川博物馆馆长,在四川大学任教,主讲《庄子》等,后来是全国政协委员,到北京人民大学任教,住在铁狮子胡同红楼宿舍内。毛泽东主席对他很尊重,曾在中南海专门设宴款待他。大约是60年代初,我看到过当时新华社发的照片,他坐在毛主席的身旁,仍带着他那种安详坦诚的笑容,席上还有章士钊先生。以后,他出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1963年去世。我因1961年夏就离北京去了山东,以后未有机会和心绪去看望这样一位堪称为文化名流的父辈。
谢无量在香港滞留的期间,应是1937年秋冬。他在香港留的墨迹不少。当时,香港巨商李尚铭很爱结识政界上层人士及文化人。一连几个月,每晚都在他山光道寓所设宴待客,款待得十分大方,毫无吝啬,吃的菜肴总是海鲜及名菜。父亲和我有一次应邀特别吃了“猴脑宴”。他每次都派汽车接送客人,家中照例有一桌麻将或一桌“沙蟹”。谢无量和父亲几乎每天总带着我同坐一辆车去李尚铭公馆玩,当时的常客,除谢无量、杨天骥和父亲外,有“两广监察使”刘侯武及他儿子,有卸了任的天津海关关长孙隆吉(此时是银行家),有一个瘦长高颧骨的商人郭绪发。此外,当时著名拍粤语片的影星梁翠薇等也应邀常来吃饭。李尚铭备有文房四宝,有时就请谢、杨和我父亲到书房给他写字题诗留下墨宝,并代别人索字,写后很快就裱了挂起。谢无量的书法风格独特,看来像小孩写的字,但个个苍劲挺拔,不落俗套,人都称好。
谢无量喜欢古玩。在港期间,许多古玩商人都到六国饭店送货给他看,要他购买,他极善鉴别。当时香港假的古董玉器极多,他用白洗脸盆,注上一盆酒精,将商人送来的玉器、翡翠、鸡血石等都放入盆里浸泡。假的就会褪色。他就当面退还商人,使以假充真的古玩商十分难堪,我到他房里,看到这样常笑得很高兴。他用放大镜鉴定古玩,还将一只德国货的小放大镜送给我玩。虽属无意的保存,但迄今仍在我抽屉里。他又特别爱打牌,在山光道李宅打麻将的常有他。他总是输得很多,但输了脸上也仍是十分从容,带着他特有的憨厚的微笑。
《香港文学散步》上提到六国饭店,有卢女士写的怀旧散文,说:“六国饭店的名字紧紧和40年代的中国文艺南方发展连在一起。”书中,节录了我在那《战争和人》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月落乌啼霜满天》中写的“六国饭店”的那个片断。那是1937年冬到1938年春时的状况,看到书上八层楼高的六国饭店的旧景照片,半个世纪前我在那里生活过的情景不觉都出现在眼前。现在,八层楼的六国饭店已变成三十层高的六国酒店了,听说是爆炸掉旧楼后重建的。看来,历史就是这样。它不会被人们遗忘和背弃,它也总是在向前进步发展的。有人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实在太偏激片面了!过去不是这样,现在也不是这样!《香港文学散步》昭示了这一点。现在,香港自有一批值得尊敬的作家,正在不怕寂寞地努力埋头耕耘。他们有一颗可贵的中国心。他们珍重历史,也在开拓今日塑造未来。他们懂得在拥有现代物质文明的同时,该如何去怀念、珍视那些值得铭记的文化先行者,保存并光大香港历史上有过的那些属于中国的、美好的东西!
(1987年)
带着感情谈四川
抗日战争时期,1942年,我十八岁,夏天离开沦陷了的上海,长途跋涉,经历千辛万苦,秋天第一次到达大后方四川求学。我的高二高三阶段和大学一、二年级都是在四川度过的。那次,在四川整整住了四年光景才回下江。未想到三十几年后,我又来到四川。那是1983年秋,因调来工作,我落户成都,到今年10月,整整二十周年了!我是江苏如东人,从来未回过家乡,一直萍踪飘泊,在上海、北京、山东先后都长期工作过,但累计起来在四川工作、生活的年月最长,对四川自然有深厚的感情。
如今想来,第一次在四川,对天府之国留下的美好印象是很多的。
首先是四川的山水,我走南闯北,到过许多名山大川,但四川的山水,其青、幽、险、雄是独特的。我第一次入川,由当时的“西北公路”越秦岭后,经剑阁、梓潼、罗江、广汉到成都,那如排垒的剑门关,群山奇峰如尖刀并竖插向天空的雄姿给我留下了无法磨灭的迤逦壮观。我见画家关山月画过剑门群山的雄姿,他用墨色作基调,将山姿的险峻、气象的森严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后,我又见到了四川的江水,川江水势开阔,看似平稳实际湍急,浩瀚的江水中漩涡不断,这使人自然想起李白的《蜀道难》但又有其不可言喻的美。犹记得第一次入川抵达成都时,在望江楼看到的一副楹联:“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当时我就想:啊!这真是我到四川面对山水的印象与心境!当时背诵熟了迄今也未忘记。以后,在川江边上求学,常听到船工拉纤的川江号子声。许多年来,川江号子在我耳畔常常回旋,引起我无限的遐想与回忆……四川的自然风光,实在欣赏不够,也忆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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