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年轻”同保持童心或年轻的心境密切有关。我总不愿丧失童心和年轻时的心境。我1961年夏天开始在山东一个省属重点中学做过若干年的校长工作,常同高初中学生接近。愿意了解他们,关心他们的思想和生活,同他们亦师亦友。我与老伴从十八岁时相识,后来一同生活,是伴侣,也是好友,迄今未吵过架红过脸。我对她始终保持着年轻时的感情和心境。我有两个女儿,我爱她们,她们小时候,我带她们溜冰,给她们讲故事,甚至希望她们始终是孩子,但她们终于年岁一年年大起来。于是,我又在外孙楠楠的身上找到寄托。我陪他踢球,陪他下棋,甚至同他一样趴在地板上套圈圈……如今又有了小外孙安帝,我抱他,逗他,搔他的脚底,同他一起大笑……所以,我在童年回忆录《失去了的黄金时代——金陵童话》一书的自序中说:“孩子每每能抛开人世间的烦恼与困扰,流着眼泪会突然嬉笑,挨了打后会依然亲惬,淋着雨浑身湿透仍在玩着游戏……我愿意童心永存……”
离休前,我是淡于权力和地位的。对于名利这种身外之物,如来得自然,我不排斥。要自己去孜孜强求或因得不到而懊丧,我是做得到淡泊宁静的,正如我对于养生之道一样。这可能会使我活得潇洒超脱些。
我1987年离休,离休后,写作是我的最大乐趣。我不热衷于一定要活多少多少岁,但我愿意活得长些,多做些有益于国家人民的工作。我不把写作当作包袱或认为这会是影响我健康的“苦差”,而是当作生活的寄托、奉献和乐趣。只要写出了自己满意的作品,我就怡然自得,感到文思如潮,精力充沛,我还不老!还可再写十年、二十年。
确实,对于作家来说,写到八九十岁的在中外古今都不少,七十多岁并不老,更非古稀!
石头的故事
小时候,住在南京城南张府园,有个同年小朋友夏康强,小名叫石头。张府园是个前清留下来的大府第,一进一进的房屋,每进都有花园和假山石,古木参天,住着些做官人家,也住着些小户人家。石头他爹是给住在张府园的大户人家做厨子的,就住在后边一进的小平房里。石头长相聪明灵巧,其实人憨厚迟钝,反应特慢,干什么都慢半拍,我们玩“藏猫猫”,别人一下都躲起来了,问“好了没有?”别人不吱声,他总说还没藏好。玩“捉强盗”捉别人费力,捉他是一逮就准。他家后来因为父亲嗜赌生活困难,将他这独子用二十块大洋卖给一个变戏法的人做徒弟,学变戏法去了。那年他才十岁,他走,我好舍不得!
石头跟那变戏法的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了。后来一晃好几年,我家搬到了城外,我也进中大实校上六年级了。有一年过年,我跟同班的同学杨河金去夫子庙玩。夫子庙过年时人山人海真热闹,西洋镜,木偶戏,耍猴子,练武术,什么都有。忽然,我看到了一处拉场子变戏法的,我心里一动,突然想起了石头。天下也偏多巧事,想到了石头偏偏就看到石头站在场子中央帮着师傅和师姐变戏法。他长大长高了!瘦了!长相仍旧聪明,只是脸上皮肤黄黄的,穿一身破旧宽大打着补丁的棉衣,蓬松着头发。他那师傅是个五十左右、中等个儿的老头,装着小黑胡子,穿套脏兮兮的黑破西装,戴顶旧黑呢帽,化装得跟卓别林似的,正在从一块黑布里往外掏东西,一会儿是只鸭蛋,一会儿是束纸花,一会儿是只橡皮狗……杨河金拉拉我胳臂说:“戏法都是假的,没看头!走,看猴戏法!”可我挪不开脚步了,我舍不得看到了石头就走。我得多看看他。
谁知就在这时,石头闯祸了!不知怎么搞的,他笨手笨脚,递错了东西给师傅;竟露了马脚,将藏在棉衣里的一只活乌龟一下子“扑”的一声掉在地上!
师姐正端个收钱的铜盘要观众赏钱,师傅扬言给了钱马上要变个活灵活现的金眼乌龟出来,没想到石头藏着的大乌龟露了馅,观众哄地笑起来,有的还嚷嚷:“什么蹩脚戏法呀!走走走,别看了!”
师姐一脸惊惶,师傅火了!对着石头“啪”的一个耳光,又“乒”的一拳打在他头上,咬牙切齿地嘴里骂着“妈的×”!石头的鼻血滴洒到地上,他抱头蹲了下去。我好心痛,又好害怕!边上观众里有好心人喊:“别打了!”我也忙喊:“别打了!……”有人往盘子里扔钱!我掏出身边的银角子、毛票、铜板跑上去全塞在石头手里。
“人生何处不相逢”,又一晃几年,抗日战争时期,我十九岁那年,酷暑天途经中原灾区去大后方,万万想不到在河南漯河附近,竟又见到了石头。
那年,旱灾加上蝗灾,民不聊生,好些村庄都是“白骨乱蓬蒿”,逃荒讨饭卖儿卖女的沿途都是。由漯河往西走,去到茨沟一带,沿路常多打闷棍抢劫行人的事,不时可见头破殒命被剥光衣服赤身裸体的单身行人陈尸路边。在漯河城郊路边挂着“保护旅客,武装护送”的木牌,有张办公桌,两个当兵的坐着收钱,七八个穿粗布黄军衣的荷枪士兵七歪八斜地站在一边。
为了安全,我上前交了款,等候着人多些后结伴一同走,由士兵护送。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地上,我忽然发现那些士兵中有一个黑黄脸的瘦高个儿很面熟,仔细端详回忆,很快认出这就是石头!他乡遇故知,我按捺不住上前叫了一声:“石头!”
他先是怔了一下,认不出我是谁了。我报了自己的名字,他似乎想起来了,走近我,带点憨厚迟钝地说:“嗬,是你啊!”
我说:“你怎么当了兵啦?你没再学变戏法啦?”
他摇摇头,无表情地说:“学不会,师傅不要我了。”
我说:“不学那也好。”
他说:“好什么?我爹输了钱自杀了,娘也病死了。师傅不要我,我无家可归,只好讨饭。后来,鬼子打到了南京,我逃往皖北,遇到拉夫子,就当了兵!”
我不禁问:“当兵还行吧?”
他突然笑笑叹口气,看看手里执着的步枪,说:“什么行不行?都差不多。当兵是想干点老老实实的事,想和鬼子打,就是死了也比变戏法强!可是……”
那天,石头他们六个军装破烂的士兵护送我们五六十人一窝蜂地穿过灾荒地段。路旁的树皮早被剥光,树全枯死了。大道边上有条小河也干涸了!在大车道上扬着灰尘顶着烈日走了一程,不多久,前边出现了个小村庄,路在这里分岔了。回头一看,护送的六个士兵包括石头已经不见踪影,估计是找机会打回票了。原来,“护送”实际是军队敛钱的骗局。行路人只好各走各的。那时候,我恍然明白为什么石头会说“都差不多”,明白为什么石头先前说到“可是……”后边的话停口不讲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石头,不知道他是否找到想干的事情,是否打鬼子死在沙场。
(1984年)
春恋
夜里没有风,淅沥的细雨沙沙沙直下到天明。清早,东面的红日从青山间跳跃浮动着上升,照得房里通亮。懒懒醒来,听到一片悦耳的鸟鸣声。打开窗来,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不远处的红柱八角亭侧绿树浓荫中,有飞来飞去的画眉、白头翁和银眼圈在枝头欢唱。雨后,园里的绿草更绿,盛开的桃花、山樱、茶花、紫荆、玉兰、海棠仿佛流动着彩色的光晕,美得叫人心醉。这些年来,住在喧闹的成都,难得见到飞鸟听到鸟音,有一年秋天去九寨沟,也没见到这么多漂亮的鸟儿,听到这么使人开心的鸟叫。就凭这鸟和花,我就爱上这儿了!
十多天前,我突犯平生第一次的心绞痛,来势凶猛,疲惫不堪。关心的同志们都劝我检查心脏疗养几天。空军都江堰疗养院院长卢克瑞,他是我在山东时的学生,就把我“劝”到这里来了。这里远离尘嚣,坐落在都江堰市的蒲阳镇,背靠岷山,面向平原,傍临岷江。一百八十亩地的疗养院里,满眼翠绿,银杏树古老,香樟木参天,竹影婆娑,垂柳飘拂,充溢诗情。开阔处,登高可以看到几十里外大片金黄的菜花,隐蔽处曲径通幽会叫你迷路。最美的是点缀在浓绿淡绿中的红花、白花、紫花、黄花汇成的繁花似锦的世界。在成都市区只能感到春意,在这里可就看到真正的春天了!克瑞告诉我:这里四季花开不断,春夏不必说,秋天的桂花和菊花,冬天的蜡梅和红梅,疗养的人都特别喜欢。他陪我逛了一些地方,我才发现这儿既有游泳池、健身房、球场、服务部、医疗大楼,也有碧波荡漾的钓鱼池、吃麻辣烫的火锅店和卡拉OK舞厅、电影放映厅等。他说:“在这不会寂寞,去游青城山都江堰都很方便。”我笑答:“我喜欢寂寞!我住处附近有个汽车修配厂,空气严重污染,而且敲敲打打的嗓音使我失眠。我是来寻找清静的!”于是,他安排我住在最后一个花园里的小楼上,让我同清静作伴了。
这里原是抗战时期国民党空军幼年学校旧址;早先都是茅草房,如今旧屋荡然无存。去年,在此开过一个六七百人的联谊会,从台湾驾机归来的王锡爵及来自国内外的许多当年“空幼”的学生都来聚会,看到新面貌后,不胜感慨。今年,“空幼”四期的学生还要再来聚会。这所西南唯一的空军疗养院,在改革开放中,也面向地方开放了。卢克瑞志在开拓,正与四川一些著名中青年画家筹备成立一个“蓝天书画院”,既为提高四川中青年画家知名度,使优秀作品走向市场,也可提高疗养院的文化品味扩大影响。我来的那天,就有画家正在大厅里挥毫作画。
我住下后,一边检查身体,一边优哉游哉享受这里的美丽。早上爱听欢快悦耳的鸟叫,中午漫步花草丛中看燕啄泥蜂酿蜜,午后阅读带来的散文集,晚上看看电视新闻。这时的北京正热气腾腾开“两会”,于是,我虽处在清静中,却仿佛也听到春潮的澎湃。
我想,如果在这里疗养一段时间,定会有益健康。可是,当拿到检查结果说身体无严重问题时,我的心又不定了!我确实喜欢这儿的清静。唉!偏又是习惯于忙碌的命,总是希望生命里有一个主题,生命的美丽不在于它的永不停歇吗?
寂寂春夜,夜夜都有蒙蒙细雨,草木总是那样鲜活。悠闲了五天,“思凡”之心又起,怎么也克制不了,我告诉克瑞:“我过了五天世外桃源式的生活,很快乐,但现在要潇洒地回了!”“你不是说爱这儿的清静吗?”“是的,但我得走!”他留不住我,似乎很遗憾。但我觉得他迟早会了解我的。
第六天一早,在鸟声欢唱中,我离开了那所可爱的疗养院。
思念也是回味
——在新都桂湖思念艾芜和哈华
多次到过新都,留下的都是极美好的独特印象。
这个有近三千年历史的古蜀名都,如今是一座省级历史文化名城,是成都的旅游卫星城。来到这里,我总是流连忘返。
它既繁华又古朴,既现代又有浓烈的川味。来这里后,古刹宝光寺的悠长钟声和缭绕香烟,著名明代状元杨升庵留下的园林桂湖的绿叶荷花,甜美雅逸的金桂香气,会沁入我的心田,久久逗留……
我是最爱在初秋桂花飘香时节来新都寻找秋意的,虽然此时荷花已经凋零,但带着残荷的脱俗意境更具诗味。
我会坐在桂湖边的石头上,想这想那……久久不愿离开。
这时,我差不多每次都会想到艾芜和老友哈华。
他们都是新都籍的现当代著名文化人、文坛的优秀作家。由于同他们交往留下的印象,在新都桂湖,我总会久久在心头浮起想念。我在桂湖品味新都,不但有怀古之幽思,而且每每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是由于对新都这两位文人的怀想和思念。说来也巧,一次,看到有位老者瘦瘦的极像艾芜;又一次,一个穿西服的白发老人戴着眼镜特别像哈华。我正嗟叹间,他和他都却隐没在树丛和亭台后的人群中了……
是呀,他俩早都走了,但我眼前仍仿佛看到他们依然活着,在桂湖的秋色中缥缈地与那些游人一同走过……同这古老的桂湖名胜一样,人不在了,但历史存在。历史存在,那些不该忘却的人也依然会存活在大众的心里……于是,思念也是回味,思念无尽,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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