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P对我严肃得冷酷地说:你在恋爱上搞了这么个社会关系,怎么行!?我劝你赶快悬崖勒马!他的阴冷口气令我窒息。
我年轻气盛,那是为了爱可以付出一切的年龄,我对P很反感,不会因在爱中受伤就失去了爱的勇气和对美好的追求,我横着心顶撞:我是在革命队伍中不是在悬崖上!
P狠狠地说:男女双方的结合归根结底是政治的结合。她在蒋匪帮那边,你不一刀两断就是敌我不分!你满脑子都是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恋爱至上观点!你很危险了!
老吴、老黄和S有的沉默,有的平淡而并无同意他的表示,我诚实地顶撞P说:我没有因为爱情而放弃革命或损害革命!无产阶级难道就不应当忠贞于爱情?……
P居然更凶了,说:你是个在爱情上迷了路的人!革命是绝对不能要这种爱情的!要这种爱情就不能革命!二者只能选一!
尽管有难以抗拒的压力笼罩着我,我仍决定走自己认定的道路。我说:要我不革命是不可能的!要我放弃我的未婚妻也是不可能的!革命和爱情我都要!为什么不能都要呢?
P一本正经地说:不可能的!他忽然拍着桌子用手指着我鼻子说:“看你这个样,哪像个干部!你是个大浪漫!”
他对我只有残酷打击,没有同情,使我厌恶。我想:什么大浪漫!我对事物的理解有着浪漫的崇高,你这种粗暴的人能有吗?……但我没说。
老吴见我十分气愤,他要掌握会场,语气平和但很沉重地说:老王,你冷静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你看过,保尔和冬妮亚的爱情,那应当对你有启发。
我们劳动出版社,当时由我终审签发出版了菡子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缩写本《保尔》,发行量很大。我也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实话,保尔的一切都使我感动、钦佩,但对他同冬妮亚的爱情,我却有一种异样的不释和遗憾。冬妮亚给我好印象,我觉得她很好很可爱,为什么却要把她目为资产阶级小姐而在她与保尔之间划一条鸿沟呢?为什么革命和爱情二者就不能兼得?只能弃一个就另一个只机械地从阶级上分野呢?
听到老吴的话后,P又来劲了,说:我们要从政治上阶级上考虑。你的问题在于立场!我认为需要多对你进行帮助。我建议在这个过程中该暂停你的工作!你也应立即停止与台湾通信!
面前像出现了一片能将人吞没的沼泽地。
我痛苦极了,豁出去了似的说:我不认为我立场有问题,发到台湾的信每封都给组织看过的。停止我的工作,我想不通。难道只有我同我的未婚妻一刀两断才是革命者应有的态度,而像我现在这样就是错误?
P说,想不通就再想想!革命,懂吗?这是高于一切的!
W也帮腔说:我同意老P的意见!老王必须当机立断!要革命不能连这点牺牲都做不到!
我在心里从来就没有否认过革命高于一切,但我不能接受的是把革命同爱情无端对立起来。
我的脸烫得像火烧,感到委屈,也感到无奈,最后,老黄和S讲了些劝解性的话,我也没听清,“帮助会”的高潮就算结束了。我心里有一种感觉,像在茫茫大海里沉浮,不知深浅,看不到边,有大风浪,水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也弄不清。我变得满腹心事,心情沉重。
我开始较为深刻地理解到革命的艰难。
我偏激地暗忖:要我放弃起凤,我这辈子心灵将永远蒙上阴影!心里杌陧,我想大叫,疯狂地想:让我死吧!大不了死吧!……幸好P还不是上总和文教部或劳动出版社的决策者,建议未被采纳,我工作一直在干。
一天,我找到文教部部长纪康同志。纪康同志原名季寿祖,苏北人,在上海邮局工作过,抗战期间做过很多抗日工作,与工人运动关系密切,在苏北解放区也工作过。解放战争期间,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主编工人刊物《生活知识》,这刊物起了很大作用。上海解放后,他任上海市政交通局党委书记、上海总工会筹委会常委兼文教部长。他是个严肃冷静,但是讲话时带有微笑的人。长期的地下工作经验使他既有很强的阶级斗争观念,也了解中国社会的复杂性,因此对起凤与我的关系能够理解。他详细问清了情况,表示同情,但劝我应当从实际出发处理问题。他没有驳斥我的既要革命又要爱情的思想。认为这两样都要当然好,但他说恐怕不容易做到。他不主张粗暴地批判我,但说希望我多思考思考该怎么办,叫我有事可以同吴从云同志多谈谈。他的方式方法使我比较心服。后来他调动工作了,文教部部长由李家齐同志担任。家齐同志是高级知识分子,原是上海邮局的高级职员又是六次全国劳动大会代表。他立场鲜明,但很讲政策,处理知识分子的问题从不大而化之。因此,我深深感到自己的幸运。我这个烫手的问题暂时搁浅。只是,我耳边总回响着P的声音,眼前也总看到P那难看的脸色。像是重荷压肩,老在思索着革命的艰难和我面对的尴尬。
二
往事如烟,但镌刻在心上的事永生难忘。
我是抗日战争时期1942年初秋在四川江津同凌起凤正式交往的。那时,我们都是十八岁。我在父亲去世后万里迢迢从沦陷了的“孤岛”上海来到大后方,在江津投奔我的堂兄王洪江,就在江津国立九中高一分校高二插班上学。江兄是律师,江嫂凌伯平就是起凤的大姐。起凤的父亲名昭字铁庵,属于国民党的元老辈人物,安徽人,同我父亲也是旧交,见了我特别慈祥、亲切。起凤是她最小的女儿,排行第七,大家都叫她“七姐”。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第一次到他们家里去,在客厅里见到她时,我站起身来,她礼貌地大大方方说了一声:“请坐!”就不知去忙什么事去了,给我的印象是聪明、文静而且漂亮。她与我先后在国立九中同学,从那开始,我们就相处得很好。我上学是在江津城隔江对面的德感坝,离乡背井的流亡游子渴望有家的温暖,每到周末,我总摆渡过江到江津“鼎庐”他们家去玩。
那时,他们凌家住在江津东门外的“鼎庐”里,那是一幢有着一道深灰色围墙的西式平房。在抗战时期,算是很好的寓所了。
在他们家里,常有些下江的年轻人聚会,我们有时一同唱抗战歌曲,有时开了留声机听广东音乐,有时一同回忆江南,回忆家乡,回忆南京和上海,心头常涌起流亡的苦痛和抗日的激情。
他们一家都喜欢我,不过那时我与起凤还没有谈到爱情。后来,我高中毕业考取了重庆北碚复旦大学新闻系,每次回江津,也总在他们家盘桓。
起凤的母亲去世得早,她的二姐仲正当时主持家务。她善书画,曾在日本生活过一段。她嫁给了飞行员黄葆荃,但在一次日寇轰炸重庆的空战中,黄葆荃驾驶的战斗机从白市驿机场起飞时负伤,他用飞机猛撞敌机,机毁人亡。二姐得知噩耗后,不久即因心脏病突发去世。二姐生前风姿绰约,异常美丽,上街时街上的人常常惊讶她的美丽会招呼许多人跑过来看她。有一次,我陪二姐上街,一家商店里的人都拥出来看她,我说:二姐,你真漂亮,你看,人家都出来看你了!二姐朝我笑笑,用眼指指说:你看,我们家七姐才真漂亮呢!我顺着她的眼光,恰巧看到起凤从对街迎面走来。她穿一件蓝布旗袍,手挽一件绿色塑料雨衣,朴素却有一种高贵的气质,确实好看。天下事就是这么怪。从这天开始,我注意到起凤确实十分美丽,是一个心地纯净得不掺杂质的姑娘。她从不着艳装,也不多打扮,却使我钟情倾心无可更改。
而引起她对我注意的是有一次她父亲突然问我:诸葛亮的《出师表》中提到过将军向宠,这向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因为读过陈寿的《三国志》就回答说:《三国志》上有向宠的传,在火烧连营寨时,蜀军都乱了,但向宠率领的部下全部完整有序地撤退,毫无损失,所以刘备夸赞他能干。这引起了她父亲和她对我的重视。
那时,在江津有位安徽出名的博学的老先生名叫郭寿康,我与两位同龄人同去请他讲授古文,老先生讲得精辟生动,但同去的朋友对文学无兴趣,一次听他讲课时竟睡着打起呼噜来了,郭老先生颇为生气。命题作文时,我的文字较好,背诵课文时,郭老先生也欣赏。于是,他逢人就夸我,还用“倜傥”两字形容我,使起凤一家对我也刮目相看,有了好印象。
年轻的男女在一起,产生爱情是很自然的。她有冰雪聪明妩媚美丽的一面,也有大家闺秀的一面。为人善良平和却又解人心意,并且幽默风趣,同她在一起就有一种心灵上的愉快。我第一次向她表露感情是在抗战胜利前夕。那时,抗战八年了,我在北碚读复旦大学,有爱国的情愫,但离乡背井孤单寂寞,心情寥落,常想念江南。我童年在南京长大,秋天常到栖霞山看红叶,在北碚也爱去缙云山游览,曾在那里拜见太虚法师。他五十多岁,被视为佛教的新派代表人物,抗战时期曾率国际佛教代表团出国访问,争取国际佛教徒对中国抗战的同情。他对抗战是坚定的,认为佛教徒也不应消极出世。有人嘲讽他是“政治和尚”,我当时认为他对抗战的态度很对,深刻的印象一直留在脑际。而葱茏的缙云山风光当时给我的印象也很深。正是这些回忆与游子的感慨,加上对起凤的爱情,所以玩笑性质地戏填了一首词,只是没敢把词拿出来给起凤或别人看。一次,在“鼎庐”玩,起凤突然笑着对我说:“你在北碚上学,怎么常回江津,影响学业不?”我胸中荡漾着年轻时的风花雪月和产生初恋时的甜情蜜意,就冲动地将戏填的那首长短句抄在宣纸上悄悄送给了她。那词是:
一天香云绕碧山,
心随鸟飞烟散。
只因庭园残,
爱上禅林凭栏杆。
起家立业在江南,
凤舞龙蟠钟山,
而今栖霞岭,
已经七度血斑斓。
我用宣纸录了这首词,在无人注意时递给起凤。那是一个初冬的夜晚。我这首词,每句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一心只爱起凤而已”,她聪明,看出了我的机关,当时微微一笑,一双如湖如水的眼睛平静无波,并未退还,但也无表示。
时光滔滔,似水流年!
以后,抗战胜利了。由四川回到下江,我们在上海、南京又常在一起,了解加深,感情也加深。我们有时徜徉在灯火辉煌的霞飞路上,有时在轻音乐悠扬的咖啡馆里谈心。落雪的日子,我们在法国公园里迎着飘飘的雪花散步。雪花落满她长长的黑发,像给她戴上了一顶灿烂的银冠。然后,出了公园,我们用身边的零钱沿途一个个递给老年的乞讨者。……那真是难忘的记忆。终于,在她随家去香港前,我们订了婚。
我是极不愿意她去香港的。但她随家不能不去。她对父亲又极为孝顺。而我,又无法立刻同她结婚使她留下不走。因此,她去香港我十分难过。只是我将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以为从香港回来是很容易很方便的。我完全想不到她随家去香港后过了一些时日,她家竟去了台湾。一道海峡无情地将我们分开,竟形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分离局面。
我心中有如寒凝大地,一片萧瑟。本来,我们分别时,曾经山盟海誓。我对她说:这道难题这么突然地从天而降,我真像挨了一个晴天霹雳。我问你,如果我们分别了,我哪天写信要你回来,你会立刻回到我身边吗?那时,我想得十分幼稚,只认为她随家到了香港,由香港回来是很方便的。
她的眼睛亮汪汪,点头说:我会回来的!
我觉得我能捕捉到她的灵魂的存在状态。临分别时,我又向她说:记住,我写信你就回来,永不变心。
她凄然如同宣誓:永不变心!
我们后来就像在梦幻中似的分开了。但谁知天下事总不如主观想象中那么单纯。她这一去,我们的再相见突然演变得成为完全不可能了!
天下最遗憾的事就是当我们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过去曾经拥有而未十分重视甚至未曾介意,当那种幸福来在身边时我们却已错过。
有天晚上,母亲在替我缝补袜子,灯光照在她那睿智但是憔悴的脸上,她略带慈爱地叹了一口气。我心中似能明白她想对我说些什么。半晌,她终于说:我想得很多很多,你是我的儿子,七姐我也爱她,但你想过没有?现在的情势这么严峻,你们虽已订婚,但你们的事已经不好办了!你们怎么可能结合呢?这太难以想象了!……母亲是个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她对子女历来慈爱而有原则。抗日战争时期,她仇视日本侵略者,解放战争时期,她思想倾向进步。由于她解放前替地下党保存文化有功,新中国成立后,政务院还给她颁发过奖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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