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洛昭言出了后园，又回到了龙宝珠的院子里。

    龙宝珠赶紧坐了下去，端起桌上的茶，装出一副淡然的样子来。

    “怎么又回来了？不看看新鲜？”龙宝珠见洛昭言的面上竟然还带了一丝笑容，心中立刻就不爽了起来，什么意思！笑得跟偷了腥的猫似的！这还没吃上呢，就这么开心？

    洛昭言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

    “要看新鲜，也该从太子妃这儿看起才是。”

    “……”

    龙宝珠被噎了，噎得脸还有点发热。面上却又不好发作，谁让是她先提起这个话头来的呢？可她心里却又狠狠地把洛昭言大骂了一通。

    天渐渐暗下来，看洛昭言这样子，是要留下来蹭饭了。

    至于蹭完了晚膳，是不是还要留下来继续“看新鲜”，那还就真是不好说了。

    虽然龙宝珠不乐意见到洛昭言去小老婆们的屋子里过夜，但不代表她就能接受洛昭言与她太过于亲密了。也许是因为她骨子里并非是这个时代的人，所以她的心里总还有一些坚持的东西。没有一颗真心也没有爱意的两个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就这样亲密呢？

    夏日炎热，即便是在凉爽的避暑行宫里，也令人有些没有食欲。

    不过行宫里的总管却是极有眼色很会来事儿的，送上来的菜色很妙，既有丰腴的大鱼大肉，也特地备上了几例极为清爽的小菜。龙宝珠本没什么胃口，吃了那一样凉拌的说不出名字来的绿色瓜菜，却突然胃口大开，又多喝了一碗粟米粥。待到吃完了，她才觉得肚子有些胀。

    “出去走走吧。”放下碗筷，洛昭言提议。

    早听说行宫之内景色宜人，但白日里却因太热，龙宝珠并没有机会仔细玩赏。用完了晚膳，外头天都黑了下来，正适宜出去走走逛逛，顺便消食。

    总的来说，太子洛昭言分到的这座园子的确不错。

    出了院门便是一池莲花，有水有桥，水中央还建了个风雅的亭子，廊下挂着的宫灯并不多，也许就是为了制造出一种朦胧的夜景出来。总之，龙宝珠转了一圈，感觉挺心旷神怡的。她也说不出哪里好看来，就只觉得这廊、这水、这小亭子、这石桥……样样都是挺好的。

    恰有一阵清凉的夜风吹过来，真是凉快到了骨子里，将白日里的那些燥热一下都吹散了。

    “这儿真好，晚上睡觉说不定还要盖被子。”

    别怪龙宝珠胸无大志，她每日里思考的几件事不过就是吃喝玩乐，以及睡。

    洛昭言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龙宝珠又看了一会儿，很想亲自走到那亭子里去看一看，肯定要比在水边这样走的风景要好。洛昭言听了，倒是很贴心地特地叫了身边的宫人去多提两盏宫灯过来，将路照得亮堂些，以免有什么事故。龙宝珠却觉得他这是小心谨慎得有点儿过头了，这么一大堆的人跟着看着，他们哪能有什么意外呢？

    万万没想到，不过一刻钟，龙宝珠就被打脸。

    龙宝珠一向心急，想要去桥上亭子里看风景，便拎着裙子毫无形象地跑了上去，后边跟着的揽月也赶紧提着灯追着跑。直到上了石桥，龙宝珠发觉对面有些亮光，正疑惑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刚到亭子里的时候，终于看见，原来是对面也有几人也在这儿散步，两边就这么遇上了。

    “是谁啊？”龙宝珠问揽月。

    揽月紧走了两步，提着灯笼照了照，才低声回话：“仿佛是后园里的。”

    “……”

    后园……那不就是刚塞进东宫里的几个妾侍吗！龙宝珠只在心里祈祷，希望对面来的是碧桃，好歹还算是熟人，能说得上几句话。

    对面的人很显然也看见了她。

    打头的两个女子很快便朝龙宝珠走了过来，俯身行礼，一齐道：“妾身见过太子妃。”

    龙宝珠在心底偷偷叹了口气。

    这回与她一般心有灵犀出来逛夜景的并非是碧桃，而是贵妃借由皇帝的手塞进来的那两个女子，大约是来路一致出身也差不多，因而这就一顿饭的工夫便抱团组队了。

    龙宝珠虽也不会为难她们，可好好的夜色终究还是有些被破坏了。

    “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背后传来了脚步声，不用回头，单从面前这两个女人的反应就能推测出是洛昭言走过来了。而这一声“见过太子殿下”却比方才的那一声“见过太子妃”要动听多了，声音之中多了几分柔情并几分娇美。

    啧啧。

    什么好东西！像苍蝇见了那什么似的！

    龙宝珠扫了她们一眼，见那两个女人虽礼数上恭恭敬敬，但眼睛都是不老实的，趁这地方黑灯瞎火，以为别人并未留心，都是眼神乱飞，又是偷瞄又是抛媚眼的。

    不过，即便是龙宝珠很看不上这样的小动作，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女人还是很有几分姿色的，要端庄大方的品质那是一点儿都没有，可那娇怯怯的模样，正适宜做讨人欢心的妾侍。这也是当然的，否则，她们也不会被皇帝送来便宜他的宝贝太子。

    只是，洛昭言会喜欢这样的吗？

    洛昭言看见了，只是淡淡一笑，道：“起来吧。”

    婉晴略显得含蓄一些，穿着柔蓝色的衫裙，只是笑得有些做作了。玉蓉可就显得活泼主动多了，见洛昭言朝她们说话，竟然很不要脸地凑了上来，笑吟吟地要往洛昭言的另一侧黏过去——洛昭言的右手边站着太子妃龙宝珠！

    “这可真是巧了！妾身才迁到这边园子来，只说四处都不熟，总要出来走动走动，正沉浸在这迷人的夜色之中，却不想……竟与殿下想到了一处，又遇着了一处……”说到动情之处，侍妾玉蓉连声音都十分刻意地放得慢了放柔了，黏糊着带一点点儿撩人的意味。

    龙宝珠真想呸她一脸。

    她这怕是把行宫里的一个小破石桥当成了西湖断桥！又将自己与洛昭言比成了白娘子与许仙！瞧这旁若无人的样子，当眼前的太子大老婆龙宝珠与她的小姐妹婉晴都不存在了是吧？！

    龙宝珠发誓，若是洛昭言能看上这么个女人，她当下就休了他！

    太掉价了！

    谁知洛昭言却像是不经意似的动了一下，往右手边的龙宝珠靠了过来，说巧不巧地避开了玉蓉的靠近。

    龙宝珠心安了，可接下来的变故却让她汗毛直立。

    洛昭言竟然顺势就伸出了他的爪子，十分自然地搂住了龙宝珠的大半个身子。龙宝珠浑身发毛，差一点儿就没忍得住要将洛昭言一把推开，想一想眼下这场景，只得转过脸来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

    洛昭言却似乎犹嫌不够，只听得他又道：“这儿夜色好不好？”

    “令人沉醉。”

    “可看够了？”

    玉蓉被噎了一下，一时倒未来得及想好要如何应答。

    “看够了便回后园去，”洛昭言十分不客气地道，“免得扰了我与太子妃的兴致。”

    “……”

    那两个妾侍如何龙宝珠不知道，她只知道，听了这话，她都有些无语了。这话说得……再联系上刚才洛昭言所表露出来的“姿态”，他这仇恨拉得稳稳的。

    好了，这一笔账必定是要记在她这个太子妃的头上了。

    照龙宝珠所想，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任那玉蓉再不要脸，也该知情识趣地收手退下了，好歹还能稍稍留住一点儿情面。

    可这一回她却又没猜中。

    那玉蓉只愣了一下，却又改换了目标，朝龙宝珠这边凑了过来。

    “太子妃姐姐，妾身可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十分喜欢这儿，这才留恋不舍，却不知惹得姐姐不快……”还是那副腔调，还是那般矫揉造作，玉蓉朝着龙宝珠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竟被她挤出了一点点水光来，说着说着，似乎还要拉扯上龙宝珠的胳膊，“姐姐可千万不要生气，就让妹妹……”

    谁……谁是你姐姐！

    龙宝珠心中想骂人，非常果断地用力拉扯自己的胳膊。

    可那一边的玉蓉居然先发制人，尖叫出声：“太子妃姐姐！你……你怎么……要推妾身！”再看她的样子，果然左摇右摆站立不稳，若是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像是出离愤怒的太子妃情绪激荡之下想要“行凶”。

    龙宝珠急了。

    当然，她才不管旁人怎么想呢！就算她真将那个玉蓉推下水了又怎么样？谁敢把她怎么样！

    可那玉蓉看似娇弱，力道却大得很，眼见她一副脚下虚浮的样子，可龙宝珠却分明感觉到是自己被那玉蓉拉扯着要一起拖入水中！

    “你……你放开我！”

    “太子妃好狠毒的心——哎哟——”

    说时迟那时快，龙宝珠正歪歪扭扭之际，脚下错步，却不小心踩到了玉蓉的脚，而那玉蓉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整个人都朝龙宝珠撞了过来。龙宝珠下意识地要去扯另一边的洛昭言，可洛昭言方才那一搂却只是个虚架子，在黑乎乎的夜色里一下抓空了，就再也站不住了。

    “扑通——”

    可怜的太子妃龙宝珠落入水中。

    啊！她不会游泳！

    龙宝珠张嘴就要大叫，却扎扎实实吃了一大口冰冷的池水，脚下仿佛有什么水中精怪在拼命拉扯着她一般，令她直往下坠。四面八方涌来的水将她狠狠吞入池底，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即而来，她几乎有种自己正在渐渐丧失着神志的错觉……

    也许不是错觉……

    那个杀千刀的洛昭言！

    在失去知觉之前，这是龙宝珠在脑海之中闪现过的最后一个念头。

    002

    龙宝珠浑浑噩噩地做了许多梦。

    梦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最后索性都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支零破碎的片段。恍恍惚惚之间，她似乎清楚知道自己在做梦，甚至还冒出一个念头来：等梦醒了，她是不是就能回去吃那份马上就要送来的外卖了？

    她的身体好像也有些不听使唤了，一时发冷，一时又发热。后来又出了一身汗，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龙宝珠不想睡了，她想快点起床，去浴室痛痛快快冲个热水澡，再打电话点一个大份麻辣小龙虾，简直不要更完美！这么想着，龙宝珠就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然而这一睁，却总算将自己的知觉给找回来了。

    眼皮重得要命，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黏住了一样，怎么也睁不开。身子也沉得很，后脑勺还很痛，四肢也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好像通宵了一晚没睡过觉似的。最可恶的是，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她耳畔呜呜呜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哭哭哭哭个头啊！她还没死呢！

    龙宝珠拼命挣扎，努力睁开了眼皮，然后，看见自己的床边伏了两个脑袋，一大一小，都是毛茸茸的，哭得十分认真。

    “喂……”

    龙宝珠这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干哑难听，果然好像快断气的人。

    那一颗大脑袋先抬了起来，抓住龙宝珠的胳膊又惊又喜。

    “小姐！你醒了！”

    龙宝珠终于看清了，原来这人是红莲。

    红莲平日里可算是十分注重自己的外表形象，在他看来，漂亮是自家招牌，没有一张好看的脸蛋可不行。但这一抬头，却让龙宝珠差点儿笑出声来。蓬头垢面这个词用来形容眼下的红莲可算是恰如其分。难怪她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毛茸茸的脑袋，他的头发都乱成一团了！至于那张脸，哭成了花猫，脸上还挂着泪珠，嘴巴却笑得咧开了。

    这时候，另一颗脑袋也抬了起来。

    比红莲小了一圈，但样子却是大同小异的，也是一样的花猫脸加乱蓬蓬的脑袋，却是小正太红衣。

    龙宝珠的两个丫鬟掬水与揽月却没这么悠闲，见到龙宝珠醒来，都忙了起来，掬水出去打热水了，揽月则先端了一杯热热的白开水过来给她喝。但显而易见，掬水与揽月两个也是眼睛红通通的，一看就是哭过。

    龙宝珠咽了口口水，觉得口中仍发苦，却好像有了点说话的力气。

    “你们……哭什么……”

    “小姐昏迷了许久！我们可都吓坏了！”

    “那我……我那时候昏迷好几个月……”当初她可是昏睡了小半年，这几个人也没见伤心成这样！龙宝珠是真被这几个人给搞蒙了。

    “那时我们都知道小姐一定会醒过来！”

    “……”

    “可这一回落水，却真是太凶险！”

    落水？对了，龙宝珠有些回过神来了。她仿佛是在某一天的晚上吃饱了撑着与洛昭言一块儿散步，觉得那夜色中的水光好看，谁知那一看，却撞上了后园的两个侍妾，言语纠葛了一番不算，还拉拉扯扯把她给推到水里了！

    最过分的是那个洛昭言，他——

    “还幸亏有太子殿下……”揽月突然嘀咕了一句。

    “什么？幸亏他？”

    “小姐掉进水里，我们都吓坏了，又都不会水，情急之下，太子殿下跳下去了，这才将小姐拉上来。当时小姐闭着眼睛，怎么喊也不醒，可吓死我们了！当时奴婢看见太子的脸都青了……”

    龙宝珠一个字都不信，这肯定都是揽月那丫头脑补出来的。洛昭言会担心她？呸！不要装什么好心了！

    “小姐是不是还在气那个玉蓉？小姐放心，出了这事太子就立即将她给拿了关进了柴房里头，不许给吃喝，要等你醒来再处置呢。”

    什……什么？

    不错，这玉蓉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龙宝珠想一想，又觉得这玉蓉太蠢了，还没侍寝就闹出这么一桩事情来，是为了什么？难道玉蓉真是贵妃派来的细作，以为她与太子关系不好，所以暗中推一把想害死她？不会，就算太子再讨厌她，害死了太子妃，到哪儿都说不过去，那就是……死士？害完了就同归于尽？龙宝珠想不明白，但那一天晚上玉蓉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愚蠢，实在不能用常理去推断。

    即便如此，龙宝珠心中对这玉蓉的憎恶仍只有三四分，毕竟人家也不是针对她这个人来的，要么是为了完成她的使命，要么便是真的蠢到了家图谋她的位置。人在其位，总会有许多身不由己，于那玉蓉来说是如此，于她自己来说也是如此。

    可那个该死的洛昭言！他明明……

    “太子呢？叫他过来一趟，我要见他！”

    这一回洛昭言来得很快，至少，比她上次从昏睡小半年中清醒过来时来得要快得多。第一眼看过去，竟然觉得洛昭言有点儿憔悴，似乎还瘦了一点点？不会是趁她昏迷时抱小老婆抱得肾亏了吧！

    龙宝珠已歇过一回，擦了脸，又喝了水吃了点熬得几乎要化了的粥，这会儿已经有些精神了，但原本想开口就骂的话却因洛昭言的憔悴哽在了喉咙里。

    算了算了，看在他是太子的分上，给他点儿面子吧。

    “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要跟太子说。”

    “是。”

    两个丫鬟和两个内宠都十分乖顺地退下了。

    要说洛昭言这人也是古怪，好的时候温柔体贴细心得不得了，简直是个翻版的绝世好男友。可一旦他冷下心来，就真是沉默到令人尴尬。龙宝珠盯着他看了半天，心想，好歹他也问一句她好不好啊！

    洛昭言落了座，问的却是：“要不要喝水？”

    “喝过了！”

    “你才醒过来，只能先吃点粥暖暖胃……”

    “吃过了！”

    “那……”洛昭言像是犹豫了一下，又不说了，沉默了下来。

    龙宝珠窝了一肚子的火，总算是找到机会发泄出来了，她“噌”地一下坐了起来，目光炯炯有神，直视洛昭言，道：“你说！你是不是有意让我落水的！我掉下去的时候你明明有机会拉住我的！”

    的确，当时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那个玉蓉居然丧心病狂，刚入东宫就想谋害太子妃。可龙宝珠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洛昭言为了演戏，正一只手搂着她。就算那玉蓉的力气再大，也大不过一个成年男子洛昭言吧？洛昭言当时分明就有机会抓住她，将她拉到一边的安全范围，不至于让她落入那么一个危险的境地里。

    龙宝珠只稍微想了想，就想明白了。

    也许玉蓉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推她入水，但这个太子洛昭言却是见死不救！甚至乐见其成！

    想通之后，龙宝珠很是气愤。

    她上辈子到底是欠了洛昭言多少银子？怎么这辈子要被他这样对待！她本来以为，大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样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只要不提什么感情，说不定也能过下去。可经过此事，却让她发现了这么个惊人的事实：洛昭言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可她却……有些在意洛昭言！

    太子妃当面质问，而被太子妃质问的太子殿下洛昭言却一声不吭。

    洛昭言是什么人？腹黑、阴险、霸道、还不要脸！往日两人争吵起来，龙宝珠几乎就没有占过上风的时候，不管她有理没理，这个洛昭言总是能把歪理说成正理，有的说成没的。

    可这一次，洛昭言竟然没有一句争辩。

    他垂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整个人好像褪去了平日那一层惹人不快的壳子，浑身都散发着一种低迷柔弱的气息。

    等等，柔弱？

    呸呸呸！

    龙宝珠被自己恶心到了，洛昭言怎么会柔弱？她可比洛昭言柔弱多了……至少，此刻卧床不起的人是她，而洛昭言还好端端地坐在那儿。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一下变得尴尬了起来。

    龙宝珠很不自在，扭了扭脖子，又道：“你别装死！你说，是不是那个玉蓉有什么问题？为了把她弄走，你就将计就计不管我的死活了？”

    “我没想到……”

    “肯定是这样！”

    两人都要开口，不想时机却撞到了一块儿。

    而洛昭言本说了半句，被龙宝珠这么一打断，又不吱声了。龙宝珠愣了一下，气势却没前头那么足了，问道：“你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一点水也不会。”

    “……”

    “这次是我的错，”洛昭言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太子殿下的气势，突然站了起来，朝她道，“你且先记在账上，等日后再一笔一笔找我讨回来。”

    “找你十倍奉还！”

    “好。”

    龙宝珠说的本是气话，但没想到那洛昭言居然很当回事似的庄重地点了点头。说完他也不多话，转身便走了，害得龙宝珠没有更多机会再嘲讽他，挖苦他。她只好继续躺在床上，等太医来给她把脉，再被揽月与掬水两人服侍着喝药。在这过程中，龙宝珠满脑子都在想洛昭言是怎么回事，怎么看起来与往日不太一样？难道她差点丢了小命让他反省了？不不不，她自己都觉得这理由有些站不住脚。

    因着一直胡思乱想，龙宝珠对那苦药都没什么感觉，咕咚咕咚就喝下去了。

    等晚膳摆上来，龙宝珠就吃不下了，随便挑了几筷子菜就放下了，好好梳洗了之后，索性早早地就上床歇息。然而许是落水之后昏睡太久，她躺下去一时又睡不着了。

    龙宝珠翻来覆去，借着床角的一盏小灯往外一看，门外竟然有个巨大的黑影，可真是把她吓了一大跳。

    “小姐，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这一晚值夜的是掬水，掬水素来细心，听得动静便从隔间进来了。

    “外面……是谁？”

    掬水一看也吓了一跳，连忙披了衣服出去看。

    不过半刻，掬水便悄声回来了，似是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奴婢远远看了看，仿佛是……太子殿下站在外头。奴婢没敢惊动，小姐要不要请他进来？”

    “……”

    龙宝珠又无语了，洛昭言这是在玩什么？

    “小姐？”

    “他喜欢在外头站，就让他站好了，别管他！”

    龙宝珠翻了个身，这一次居然很快就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香。

    003

    龙宝珠记得，很久以前，在她曾经待过的那个时代里，有个对她有过好感的年轻男生，对她讲述了自己的朋友如何挽回女朋友的心的故事。说是那个年轻男孩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在那个女生的楼下站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个故事最后感动了他的女朋友，也感动了他身边的朋友。年轻男生讲完这个故事，眼神发亮，一副自己也立即可以冲锋陷阵干出同样傻事的样子来。龙宝珠当时吓了一跳，直觉此人真与自己是两个频道的人，从此再也不愿往来。

    怎么说呢？

    对于直性子的龙宝珠来说，这种犯傻罚站的事儿根本就一点都不感动人！不但不感动人，还很愚蠢！很自以为是！在楼下站一个晚上就算是表决心了？有什么话不能两个人好好地当面说清楚？若是那个女孩子并不喜欢他，那就能冷心冷血，任他站破天去也不动摇，可若是她心中有他，这么个举动，倒显得是故意折磨自己来折磨对方了。

    龙宝珠不知道洛昭言为什么要大半夜地站在自己寝宫外头，但她想，自己多半是属于前者，因为她一夜好睡，早上起来还神清气爽的，早膳时胃口大开，用了不少。

    不过，掬水似乎却不这么觉得。

    等到早膳撤下去了，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掬水凑了上来，嘀咕了两句：“小姐放心，太子殿下昨晚只在外头站了小半个时辰便走了，想来应是不要紧的。”

    “……”

    怎么？她看起来像是很担心洛昭言的样子吗？

    不知是不是龙宝珠的错觉，似乎自从落水昏迷之后，她身边的这几个人，尤其这两个贴身丫鬟掬水和揽月，似乎……心里的天秤都有些往洛昭言倾斜了。

    难道在她昏迷的时候，洛昭言表现出了一副要死要活、没有她就活不下去了的狗血琼瑶戏码？

    龙宝珠一挑眉，盯着掬水上上下下打量了半日，倒看得掬水心中有些发毛了。

    适时解救了掬水的是前来“探病”的何心莲。

    要说何心莲此来是担忧龙宝珠，要来探望她，也许有一小半吧？但龙宝珠想，她们“勾搭”到一块儿成为一对八卦姐妹也就是近几日的事，说是有多深的感情也未见得，所以，何心莲此来，多半还是因为在行宫里无聊得不行，所以才这么早便来“探病”。

    但何心莲进来之后，倒还真是特别认真地看了看龙宝珠的脸色，又问了好几句怎么样啊还有没有哪里不适等等。

    何心莲这人，其实只是被家中骄纵惯了，又一心以为自己是要攀上高枝嫁给太子的，从前才显得不那么可爱，但经过许多事情之后，她想开了，性格也好多了。

    只是，在确认了龙宝珠没什么大问题之后，何心莲立即就本性毕露了。

    “要我说，这几个侍妾都不是吃素的！你可得紧紧地看住了才行！”何心莲说起这话来，似乎还颇有经验的样子，“既然闹出这么个事儿来，正好你就借此弹压弹压，给剩下那两个立点规矩。”

    “什么规矩？”龙宝珠勤学好问。

    “你连这也不知？”何心莲有些意外，但很快又自己想明白过来了，“也是，你爹哪里会晓得这些后宅里的事儿，你又没个姨母姑母的为你操心这些……”

    “……”

    但她龙宝珠也不是傻子啊！

    何心莲所说的立规矩，其实很简单，就是寻常那些手段了，要摆出大老婆的气势来，然后每天要让那些小老婆按规矩来给她端盆子伺候她，时时刻刻盯着打压着。简单来说，就是她起床，小老婆们给她递水，她坐着，小老婆们只能站着，她用膳，小老婆们还得在一旁给她盛饭夹菜。

    “你这儿病着，怎么能让她们快活？”何心莲又道，“这就得喊人将她们叫过来侍疾！”

    “咦？是……吗？”

    龙宝珠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不过，正好她在行宫里闷得要命，才落过水也不好出门，就多叫两个人出来玩乐玩乐也行！

    龙宝珠一招手，叫掬水去请人过来。不过半刻钟，婉晴和碧桃两人都跟着来了，却不如第一次入东宫时打扮得那么光鲜亮丽，两人也不知是约好了还是心有灵犀，都穿得很简素，头上戴的妆饰也不多。见到龙宝珠，都是极为乖顺的样子，跪下请安，又见过了何心莲这个郡王世子妃。

    “怎么穿得这么素？”龙宝珠不太满意，皱了皱眉头。

    “妾身惶恐！”婉晴赶紧拜了下去，“太子妃有恙在身，妾身等并无心思打扮……”这话的潜台词就是：太子妃还在上头坐着呢！她们哪敢妖妖娆娆的？就算要妖娆，太子也不在啊！难道打扮给太子妃看？

    龙宝珠还未来得及说话，何心莲倒是先开口了。

    “太子妃脾性好，你们还就都拿乔了？既然知道太子妃有恙，怎的一个两个都不来侍疾？”

    “妾身等惶恐。”

    两个人又齐刷刷地跪下了。

    龙宝珠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动不动就下跪的习惯，但想一想，何心莲的话说得也有道理，之前那个玉蓉就是太放肆，太大胆了，才把她推进了水池子，而眼前这两个人，说不定是因为怕自己迁怒才摆出这么谦卑的姿态。婉晴也就算了，完全不知道来路，说不定只是藏得比玉蓉深一些。而碧桃却是她认识的，不知会不会因为入了东宫就也变得有心机了？毕竟碧桃此刻的身份可不再是风月阁的姑娘，而是太子的侍妾了。

    何心莲继续在替龙宝珠做着坏人。

    “平日里太子殿下事务多，很是繁忙，你们两个可要好好伺候太子妃，别入了东宫的门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世子妃教训得是。”

    两人听了一通话，倒是碧桃先回过味来了，她立即走上前来，接过了掬水手中的热茶，端端正正地拿上来呈给了龙宝珠，又十分温柔道：“这茶微有些烫，太子妃小心。”

    嗯……不愧是曾经伺候过人的。

    婉晴看起来就要慌张多了，看一看碧桃，又看一看龙宝珠的脸色，一时手足无措，看起来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才是。

    龙宝珠觉得有些别扭。

    这两个小老婆的存在虽然让她很不舒服，但照何心莲这么折腾起来，她只会觉得更不舒服。让洛昭言的两个小老婆每天站在自己跟前伺候自己？那她也会被搞得紧张兮兮，汗毛直立啊！

    龙宝珠仔细琢磨了一下，果然伺候她喝茶的碧桃远没有唱歌的碧桃那么顺眼！

    既然如此，当然应物尽其用。

    龙宝珠接过了茶盏，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然后问碧桃：“你的琴可带来了？”

    碧桃的面色有些讶异，但还是很快答道：“带了。”

    “伺候茶水还用得着你？”龙宝珠笑道，“你不如去把琴拿过来，给我唱几个新鲜曲子听听。”

    “是。”

    碧桃倒是不迟疑，下去就带了她的小丫鬟回去拿琴了。

    至于另外一个——

    龙宝珠眨了眨眼睛，回忆了一番，想起似乎皇帝拨下来的两个侍妾是看歌舞看得开心才赐下的，便问那婉晴：“你会跳舞？还会什么？来来来，也露一手给我看看。”

    “……”

    座上的何心莲，下边站着的侍妾婉晴，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等到太子洛昭言办完了事务回来，想起来看他那落水受惊的太子妃时，却在太子妃的寝宫外头听见一阵丝竹之声，以及一众女子的欢声笑语。洛昭言叫了个小内侍过来问，问明了知道是何心莲过来串门，而他的两个小老婆却在里头一个弹琴一个跳舞给太子妃取乐，他也目瞪口呆了。

    “太子殿下来了。”

    龙宝珠正玩得开心，听得高兴，结果洛昭言前来“搅局”，四个女人的“歌舞会”被迫结束。

    何心莲经过一系列的蜕变，已经不再是那个会撒娇喊着“表哥”的娇滴滴的小姐了，这次见了洛昭言，倒是挺规矩地行了礼，还非常好心地提了一句：“太子妃病中闷闷不乐，还需太子殿下多多关怀才是。”

    啊？谁说她闷闷不乐？她看歌舞看得很乐啊！

    那两个侍妾自然也是知情识趣的，虽然心底可能都恨不得太子的眼神全落在她们身上，可还是老老实实地收了东西，低头行礼，然后告辞。

    何心莲当然也不会留下来当电灯泡，走得也很快。

    最后，原本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屋子，一下就撤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还……有点儿安静得过了头？

    龙宝珠扫了一眼，发觉竟然连掬水和揽月两个一直在身边伺候的贴身丫鬟也不知何时退下了。至于红莲与红衣，更不可能在了，他们向来很懂眼色，看见太子进了院门就会躲到后头去的。

    龙宝珠想了又想，先横了洛昭言一眼。

    “你倒挺开心的。”洛昭言似笑非笑，又像是在回想什么似的，顿了一下又道，“没想到你竟与她们……合得来。”

    谁？谁与她们合得来？她那不是无聊没事干吗！

    心里这么想，龙宝珠却还要嘴硬，点头道：“不错，我们情同姐妹，可正玩得高兴，却被你给闹得不欢而散了！”

    “既然如此，那再叫她们过来。”洛昭言理所当然道。

    “不了。她们也……累了，让她们歇歇，明日再看。”

    龙宝珠才不愿承认她是怕洛昭言会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小老婆“可用”，便要去后园抱小老婆了呢。

    只是，想到这儿，她不免想起那个害得她落水的另一个侍妾玉蓉来。

    “那个玉蓉……”

    “我今日回明了父皇，父皇震怒，说是此等女子自然不可继续留在东宫，便差人将她就带走了。”洛昭言道，“至于之后会如何处置，就不是我们能管得了的了。”

    龙宝珠心里咯噔一下，心情突然就变得更不好了。

    娇花一样的年轻女孩子……

    龙宝珠虽然不是圣母，可只要稍微猜想一下玉蓉之后的遭遇，就觉得浑身发毛。

    也许，这就是她每日里傻呵呵地想要逃避的，但她又的确处于其中的血淋淋的真相。她既入得梦来，既嫁给了洛昭言，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终究都已身不由己了。

    004

    也许是在夏日里的缘故，行宫里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

    在渐渐进入最热的时段中的某一日，何心莲又带了一条八卦来说给龙宝珠听。此事却又是关于二皇子洛昭睿与张馨怜的，只听见何心莲道：“你还记不记得她拒了二皇子的求亲？”

    “记得。”

    “我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打听到了一点儿消息。”何心莲笑得很是诡秘，“原来她当时拒绝二皇子的话是这么说的……”

    龙宝珠也不知为何，被何心莲这样的神秘笑容弄得心里有些发慌。

    “怎么说的？”

    “她说，她张馨怜要么不嫁，要嫁，便只嫁给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龙宝珠松了口气。

    这样的话也算不了什么，古往今来多少玛丽苏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都是这么说的。而张馨怜那个人，也的确有这么说的本钱。丞相之独女，生得好，气质也好，又很有内涵，挺有才华。正如上回她们所想的那般，就是嫁给皇帝也是嫁得的……咦？难不成她真想嫁给皇帝，想做皇后？

    龙宝珠惊疑不定地看向何心莲，何心莲却也正盯着她看。

    “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我就……”何心莲犹豫了片刻，才压低了声音道，“我就瞎想了一回——她不会是想取你而代之吧？”

    啊？

    龙宝珠觉得莫名其妙。

    这关她什么事？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这种套路词一般说的不是皇帝吗？

    龙宝珠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何心莲就先自己否认了，又连忙道：“不会，肯定是我想岔了，多半她是想让二皇子抢夺太子之位。对，必定是这样。而二皇子近来也的确蠢蠢欲动，似有所图，可把贵妃可乐坏了，只怕要感谢死张馨怜了。”

    “等……等等，她那话的意思不是……入宫？”龙宝珠不明白。

    “入宫？”何心莲却道，“怎会！皇上早就说过不会再立后。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要立后，也不会立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子，宫中多的是育有子女又有资历的妃嫔。而照张馨怜那个心气，让她为侧妃，那是不可能的！可若是嫁给太子为正妃，日后等到太子登基，她就是皇后，也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了！”

    这话说完，何心莲便去看龙宝珠的脸色。

    龙宝珠一时也有些不确定了，难不成那张馨怜真的想……喀喀，毕竟，直接嫁给现成的太子岂不是更方便简单？然而，如今的太子洛昭言是已经娶了太子妃的，正是她龙宝珠。

    不会的。应该……不会吧？

    龙宝珠有些烦躁起来，想了一想，她干吗这么心慌？就算那个张馨怜惦记上了洛昭言又如何？她难不成还在希冀着与洛昭言有什么真心真爱？他们不过是一对挂名夫妻！

    龙宝珠又想起张馨怜的样子来。

    虽然她们只见过那么一面，但是张馨怜的模样气质实在出众，即便过了这么久，还如同昨日里才见过的一般清晰。

    那时候，也不知是真巧还是有意，就在白马寺的后山，洛昭言曾与龙宝珠并肩而行，说说笑笑，极为熟稔与亲密。自己何曾与洛昭言有过那样的时候？也许有，在还未成亲之前，洛昭言想哄她的时候。可如今看来，洛昭言已经娶了自己为太子妃，却没必要再与张馨怜装模作样……那么，就是出自真心了？

    可是洛昭言分明也与她说过，太子妃的位置是她的，也只会是她。他还说过，只要她乖顺听话……

    不成！

    就算她还没想好自己与洛昭言究竟是何种关系，她也不能坐视别的女子来觊觎自己的丈夫！连后园里那几个小老婆她都容忍不了，又怎么能容忍张馨怜的惦记！

    无论如何，头一次深感危机的太子妃龙宝珠，将张馨怜划为了自己的头号敌人。

    若她想抢自己老公，那是敌人没二话可说！若她是想激励二皇子来抢自己老公的位置，那也一样是敌人！总之，她们可是做不成什么好姐妹的！

    因这一件事，龙宝珠便没什么心情玩乐了，加之这一日十分闷热，她更觉得身上不太舒坦。何心莲倒是识趣，见她面色不好看便早早告辞，让她好好休息。而后园的两个侍妾却都不约而同地派了小丫鬟送东西过来。

    婉晴送来的是一大碗冰镇酸梅汤。

    那小丫鬟说了一长串，说那婉晴一大早便起床了，采选酸梅，熬煮酸梅汤，又拿出了自己份例中本就不多的冰块，事事都亲力亲为，只为博得太子妃一笑。

    呃，最后这句是龙宝珠自己加上的，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至于碧桃，却比婉晴要更有手段，更会讨人欢心。

    碧桃送来的也是解暑的冰饮，却花了比那冰镇酸梅汤更多的花巧心思。用了一盏如绿叶子一般的碧玉盏盛着，先铺上了一层细碎的冰花，上面摆了一溜漂亮新鲜的瓜果肉，再上面还浇了一层轻薄的琥珀色蜂蜜，看着就很赏心悦目的样子，倒有些像是饭后甜品。

    龙宝珠看着这两份东西，头又大了。

    对了，后园这两个侍妾还没解决呢，又来了个张馨怜！

    不过，为了表现一下善意，龙宝珠还是把这两样东西都尝了尝，就尝了一小口。她倒是不怕她们敢做什么手脚，这么多人看着呢！从哪里送来的也都清楚明了，敢毒太子妃？那不能够吧？

    谁知等那两个小丫鬟回去复命了，红莲却忍不住说话了。

    “小姐其实不该吃那两样东西的。”

    “有什么不妥？”

    “即便没有不妥，也没必要。”红莲道，“就算她们没坏心，保不齐别人有什么坏心，万一路上有什么……”

    话没说明，但龙宝珠也回过味来了。对的，比如，碧桃在婉晴的酸梅汤里下了药，或者婉晴到那碧桃的甜品里下了毒……那却是防不住的了。

    “不至于……吧？”

    “总还是小心为上。”也许是因为先前落水之事，红莲变得很谨慎了。

    好吧，太子妃龙宝珠又学到了一课。

    “世子妃所言之事，小姐准备怎么办？”红莲又问道。他算是龙宝珠的心腹之一，龙宝珠也从来没有想过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他。而何心莲很显然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她们方才说话并没有避着红莲。

    “我打算……去见见这个张馨怜！”

    退缩忍让从来不是龙宝珠的性子，她虽然来了大巽朝这么久，可还是没能适应这里的人话中有话、凡事都藏着掖着的心性。在她看来，有话就应当直说，有事就应敢于担当。

    “小姐这么想也没错，就该给她个下马威！”

    咦？她可不是这个意思！

    约见张馨怜的过程竟然意外地顺利。因为此时张馨怜也随着父亲到了行宫里来住，所以彼此之间的距离并不远，龙宝珠遣了最稳妥的掬水去邀人，张馨怜那边很快就给了回复，左右大家都无事，那就约个晚膳吧。

    因太炎热，红莲提议将邀请张馨怜用膳的晚膳摆在临水阁中。

    那临水阁就是上一次龙宝珠想要去看看，结果中途被玉蓉推入水中的那个亭台。

    龙宝珠倒是没什么阴影之类的，她吩咐小厨房准备一大桌好菜，甚至还叫了后园的婉晴与碧桃过来，让她们再弄点饭后甜点。冰镇酸梅汤与瓜果冰碗两样都要，就看那张馨怜喜欢吃哪一种了。

    到了日暮时分，张馨怜到了。

    张馨怜仍是如初见时那一般，容色出尘，气质高华，而且她应当是精心打扮过的，妆容很精致漂亮，服饰钗环也都搭配得十分华美。而且，在这暑气逼人的时节里，龙宝珠都热得额头冒汗了，这张馨怜竟然一丝汗也无，看着十分清爽洁净，大概这便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这样一个张馨怜，的确可衬得起她的名字，馨香迷人，我见犹怜。

    可龙宝珠却并不喜欢这样一个美人。

    不但因为她心中知道这个张馨怜迟早会是她的敌人，自张馨怜这样的打扮妆容上来说，龙宝珠也是不太喜欢的。大热的天，张馨怜弄成这个样子来，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龙宝珠看一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半旧家常薄衫，想想自己一点粉也没擦，不知张馨怜见到她如此会作何想？

    “臣女馨怜拜见太子妃。”

    “不必多礼。”龙宝珠抬了抬手，示意赐座。

    “臣女几月之前在白马寺偶遇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倒算是一种缘分了。到了行宫里头，一直想来拜见，却又怕来得唐突，冒犯了太子妃。”张馨怜坐下来之后，便露出那种端庄得体的微笑来，说起话来也是条理清晰，热情却不显得急切。这一瞬间，甚至让龙宝珠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才是客人，而张馨怜才是请客的主人。

    龙宝珠觉得这样的应酬可真累人啊。但人是她请来的，那她也就只有打起精神应付了。

    客气话谁不会说？反正什么好听说什么呗，比如夸头上的发钗好看呀，赞衣裙上的绣花精致啊，再聊点日常话题，等饭菜上桌了又可以开始讨论饭菜的口味了。

    一顿饭吃得龙宝珠很累。

    吃完了，饭后甜点冰镇酸梅汤和瓜果冰碗也上来了。

    “这两样是殿下的两个侍妾特意制的，我尝着不错，你试试？”龙宝珠笑眯眯地想，就等吃完这甜品，她就要与张馨怜说到正题了。

    张馨怜听了，只是有些讶异，拿了调羹先喝了一口酸梅汤，又挑了一块桃肉吃了，动作十分优雅，然后又循例开始称赞起来，将那两样甜品夸的天上有地下无。

    “好啦，你们都下去吧，我与张家小姐聊些姐妹间的私房话。”

    “是。”

    一众服侍的宫人都告退了。

    龙宝珠这边儿还留了揽月和掬水，而张馨怜那边带来的两个丫鬟显然也是贴身心腹。两边都是三个人，就这么对峙起来了。

    “太子妃有话要说？”

    “不错。”

    龙宝珠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就直接开口呢？而变故就在顷刻之间发生了。

    张馨怜突然秀眉紧蹙，紧接着，便捂着心口，身体也斜斜地要往下倒。

    “小姐——”

    一丝暗红色的血自张馨怜的嘴角流了出来。

    张馨怜“咚”的一声摔倒在地，双眼紧闭，无论怎么呼喊，再没有一丝反应。

    005

    龙宝珠万万没有想到，红莲那张乌鸦嘴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只是出事的人并非自己，却是自己请来的张馨怜。

    当时的情景龙宝珠都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一团混乱之中，张馨怜的两个贴身丫鬟只知道抱着张馨怜大哭大喊，而她则是脑子里一团糨糊，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后来，大概是她身边的掬水先冷静了下来，迅速喊人过来将张馨怜抬进了房间里，又差人立即去请太医。似乎还有揽月在一旁出主意，要取一些绿豆汤过来灌下去。

    绿豆汤……好像是解毒的？

    龙宝珠傻愣愣地坐在外头听着，到这个时候才有些回过味来：张馨怜这是中毒了？

    怎么会呢？

    在这东宫之中，要被人下药，那也是她这个太子妃首当其冲，怎么会让张馨怜中招了？会不会是弄错了？难道有什么人给自己下了毒结果误入了张馨怜的口？

    龙宝珠胡思乱想，心惊肉跳。

    太医很快就来了，是两个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头子，提着药箱，匆匆忙忙地给龙宝珠行了礼。龙宝珠可不敢在这个时候还讲什么规矩，一挥手就让他们赶紧进去看病了。

    再然后，洛昭言回来了。

    此时天已经全黑了下来，外头的宫灯一盏盏挂上了，的确也到了洛昭言办完差事回寝宫歇息的时辰。不过很显然，今日他这个时候回来，必定是有人报了张馨怜的事情。因为洛昭言大步跨进来之后，问的第一句话是：“她人呢？”

    龙宝珠赶紧指着内室：“在里头。”

    洛昭言犹豫了一下，站在门口转了个圈，又走回来了，在龙宝珠身侧坐了下来。

    他是想进去立即看看张馨怜的情况吧？只是碍于自己，或者说是碍于礼教，不好进去。龙宝珠这么想着，竟然还在这时候泛起酸来。难不成洛昭言对张馨怜也……

    两人就这么坐着，都没有心情说话。

    等了一会儿，内室终于走出一个人来。龙宝珠抬头一看，发现是掬水。掬水也看了她一眼，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才走上来给洛昭言行礼。

    洛昭言像是有些急切，手一挥，道：“太医怎么说？”

    “太子殿下请放心。”掬水回道，“太医说还好发现得及时，吃得也不多，中毒并不深，此刻虽还昏迷着，却并无大碍。只是今晚怕是不宜挪动了，等开了药之后，须得服一次药清毒，明日再来诊看一回，到时再开几剂清毒的汤药喝上几日便能慢慢好转。”

    龙宝珠坐在一旁，能够感觉到洛昭言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就她自己来说，她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的。

    到了这个时候，龙宝珠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在旁人眼中，张馨怜是到她这儿来用膳中毒的，那么，她身上是不是也有嫌疑？尤其是她原本的打算也不是那么善意……

    “既然不宜挪动，就安置在太子妃这儿照顾吧。”洛昭言想了想，又道，“好好看着，别又出了什么岔子。”

    “是。”

    洛昭言又交代了另一些烦琐的事，例如将太医开的药方拿过来看一看，派谨慎妥帖的人去煎药，送太医走的时候记得封一点赏钱，还有打发人去张家报个信之类的。

    都说完了，龙宝珠预感到，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等掬水听了吩咐走了，洛昭言果然转过脸来，看向龙宝珠，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但显然，出了这么大一件事，她不能以一句不知道就敷衍了事。

    龙宝珠冷静下来，仔仔细细将张馨怜来了之后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又道：“在临水阁摆的膳，都是小厨房里做的，她用得并不多，只每样略吃了一点。后来吃完饭，又喝了一口冰镇酸梅汤，吃了一口冰碗。”对了，张馨怜吃得很少，不知是为了保持身材，还是要讲究客套，或者是她也不放心宫里的饮食？

    “酸梅汤和冰碗也是小厨房制的吗？”洛昭言很快便抓住了重点。

    “那倒不是……”龙宝珠道，“是后园的婉晴与碧桃制的，本是送来与我吃的，我吃了一些觉得好，这才让她们再准备一些来待客。”

    洛昭言点了点头，像是心里有数的样子。

    “你今日……怎么突然想起叫她过来用膳的？”

    这就问到关键了。

    可龙宝珠也就在这一个关键问题上被激起了火气。

    其实何心莲来和她嘀咕的时候，她还是不太信的，张馨怜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会看得上洛昭言？后来，就算是有些信了，但她又想，洛昭言这个人，只惦记着他那个太子的位置，应当是不会喜欢张馨怜的。若他喜欢，他大可以一开始就去求娶张馨怜，何必转个弯来娶自己为太子妃。还有就是那些洛昭言所说过的保证，他一直对她说，他的太子妃只会是她。就算她傻了吧，虽然嘴上不说，但她心里是信了的。不管是为了她背后的爹龙傲天的权势地位也好，是因为她这个人也好，她都信了。

    可经过这件事，龙宝珠却终于察觉出来，洛昭言对张馨怜并非是一点别的感觉都没有的。

    女人的直觉实在敏锐又可怕。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龙宝珠就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以为是自己胡思乱想。而这一次出了事，他急吼吼地跑回来，对自己的妻子并未有一句安慰关怀之语，只一直担心着另一个女子。

    而且，守礼如洛昭言，怎么一直“她”啊“她”的，她张馨怜没有姓名来历吗？

    她……倒真是个温柔多情的概称！

    龙宝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朝洛昭言道：“我就是听说她也在行宫，便一时兴起邀请她来用膳，顺便说说话，有什么不妥之处吗？你这语气，倒是像在怀疑我什么了？”

    “可是何家表妹来说了什么？”洛昭言竟然有备而来，一语中的。

    龙宝珠不想理他了。

    原来他都知道了，那她就更不爱说了，爱咋咋的吧！

    洛昭言面无表情，看那样子，不像是动怒了，却一定也不太高兴。他顿了一下，叫了在外面候着的东宫内侍总管许总管进来，一条一条吩咐了下去。

    临水阁内所有伺候过的宫人全部抓了起来，小厨房今夜做过饭菜的人也全部看管起来，后园里两个侍妾及其宫人也全部不许出房门，另派几个内侍去临水阁将晚膳上所有的吃食全部查验一遍。

    龙宝珠听得心中发冷。

    洛昭言这摆明了就是在怀疑她，以为她听信了什么旁人的谗言，存了心要害张馨怜，说不定还脑补了她不但要害人，还颇有心机地将黑锅甩到了两个侍妾的头上。

    龙宝珠越想越是气愤，干脆朝他道：“我也有嫌疑，你把我一并给抓了吧。”

    洛昭言像是没想到她会如此说似的，稍稍愣了一下，却突然换了和缓的语气，朝她道：“此事瞒不下来，张相必定很快就会知道。但此事是在东宫里发生的，若不查个清楚明白，张相那儿无法交代，父皇那儿也无法交代。”

    什么意思？他又绕了个圈子说自己在意的还是太子之位？

    龙宝珠妒火中烧，彻底失去理智。

    洛昭言叹了口气，又叫人将红莲叫了过来：“你好好陪着太子妃。”

    等到洛昭言走了，红莲才开始劝起龙宝珠来。

    “太子殿下其实也没做错，此事必须要查清楚才能有所交代。”

    “你在外头都听见了？”

    “嗯……偷偷听了几句。”红莲又道，“其实，小姐的确有嫌疑，若不查清楚，小姐的清白可就说不清楚了！到时候万一被人拿来说些什么……”

    龙宝珠又不是个傻子，这些道理，她其实心中是明白的。而且，她其实是个很失职的太子妃，出了那样的事情，她应该第一时间就做出太子回来之后吩咐的那些事。可她当时一团混乱，就连喊太医也是掬水先想到的。可她也不知是怎么了，洛昭言在的时候，她就是忍不住要生气，连带着说话也特别不好听。

    “小姐原本是想对那张家小姐说什么？”红莲没头没尾地突然问了一句。

    “我……其实也没想好。”龙宝珠道，“其实我与二皇子也算熟识，虽然他脾气暴了一点，但人还不错。我就想问问张馨怜，真的不考虑考虑二皇子吗？总不会她真想做太子妃吧？哎，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有心想试探试探她，但却没想到，她先倒下了……”

    红莲在一旁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姐其实一直都喜欢着太子，对吧？”

    啊？怎么可能！

    “小姐不必忙着否认。”红莲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徐徐道，“不然小姐既不会这么紧张在意张家小姐是不是喜欢二皇子，也不会因为太子说的那几句话就吃醋发脾气了。”

    她……她才没有……那什么呢！

    “红莲跟着小姐也有好几年了，还从未见过小姐这个样子。”红莲接着道，“之前小姐说起太子便眼睛发亮，府里的人都看得出来，小姐是喜欢上太子了。可成亲之后，却莫名其妙地就昏睡了过去。那时，我与掬水和揽月在一旁冷眼看着，倒也猜想到了，小姐与太子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想着，无论如何，都是听小姐的，若小姐不想做这个太子妃了，我们也都跟着小姐一块儿离开东宫，绝不让小姐再受什么伤害。可后来，小姐却又突然好了，看着是不伤心难过，高高兴兴起来了，可我们也知道，小姐的心也死了。直到近来，我才知道我们还是猜错了，小姐一直都喜欢着太子，从未变过，只是后来，小姐的心思更沉了，都藏在了心里头，不表露出来，是怕再受伤……”

    红莲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龙宝珠却被一会儿“小姐”，一会儿“我们”给绕晕了。

    “我其实……”

    她想说出点什么反驳的话来，却突然无力地发现，也许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旁观者清。

    自己才是那个一直“当局者迷”的人吗？

    “小姐若还喜欢着太子，就不应再这样为难自己。”最后，红莲劝她道，“不如试着好好与太子相处，也许，太子殿下心中也是有着小姐的。”

    006

    龙宝珠觉得自己挺失败的。

    要换成那些听来的故事里的随便哪个女主角，绝不会是混成她这个样子的。人家都是开着金手指把男主角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最后安心快活地享受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日子。

    至于她……这么乱糟糟地混着日子，最后，把自己也给混得稀里糊涂的。

    尤其是自从当了太子妃之后，她好像连一天开心顺意的生活也没有。先是被洛昭言冷落，关系好像缓和了一些之后，又被塞进三个小老婆，之后又是落水，又是出现了下毒事件，虽然吃了那毒药的人不是她，但是这件事偏偏又与她扯上了关系，让她恨不得吃下那毒药的人是她。

    至少，若躺在那儿的人是她，也许洛昭言会稍微怜悯一下，关怀一下？

    不行不行，她龙宝珠可不是这么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

    龙宝珠被红莲劝过了，一个人又坐了大半个时辰，也冷静下来了。等到掬水再进来汇报的时候，她总算恢复了理智，很多事情也不是那么想不明白了。

    “那位张小姐已经清醒过来了，喝过了药，吐了一回，看着人也好了些，又喝了一盏水，睡下了。”

    “没吃些东西？”

    “太医吩咐说毒还未清完，不能吃东西，只能喝白水。”

    “哦。”

    照这个情况看来，张馨怜中的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毒。虽说龙宝珠对医学草药什么的了解得不多，但在从前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也是听说过不少相关事件的。若遇着什么厉害的毒药如百枯草之类的，根本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哪怕只吃下去一点，也是没救了。

    仔细算算时间，张馨怜吃了之后发作，她又发了半天呆，回过神来将张馨怜抬进了屋子，再去叫太医……这中间算起来得好一阵子，就算张馨怜吃进去的再少，也得是那毒药不是厉害毒药才成。

    龙宝珠又问掬水道：“外头怎么样了？”

    “听说已查出来了，是饭后用的那一道瓜果冰碗有……有问题。”掬水心有余悸道，“幸亏小姐方才还没吃，也幸亏出事之后临水阁上的宴席还没来得及撤下去，现成的东西都在，一样一样查，一下便验出来了。”

    “……”

    这却和龙宝珠的猜测对不上了。

    按理来说，能在东宫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药，应当是个极为厉害的角色。可下药这种事实在是风险很高的一件事，这个厉害角色怎么没有一点危机感，居然在过后一团乱的时候没去清理现场和销毁证据？

    这太不科学了。

    “然……然后呢？”

    掬水又道：“奴婢与揽月几人都被太子殿下给放了，其余人虽然还关着，但也没那么严实，只后园和小厨房的人仍然看得紧紧的，正由许总管一一审问。”

    听到这儿，龙宝珠才反应过来，对了，是那瓜果冰碗有问题，那有嫌疑的岂不就是碧桃了？

    不，不会的。

    碧桃怎么会做这种事？

    首先，碧桃这是图什么呢？要做出这样的事来，总要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可碧桃与张馨怜根本就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除非她们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有过什么联系。再者，查验的结果这么明显，若真是碧桃，那也太愚蠢了，难道她抱着与张馨怜同归于尽的念头？最后，龙宝珠想到，碧桃可是洛昭言弄进来的，洛昭言可不是个傻子，绝不会随随便便就弄个大麻烦进来。

    一定不是碧桃，可那又会是谁？

    龙宝珠这么一想，忍不住也就问起了掬水：“你觉得……会是谁？”

    掬水愣了一下，很快便道：“奴婢也不知道，但奴婢想，应当不会是碧姑娘，只怕是另有人做了手脚要陷害她。”

    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夜沉如水，而洛昭言又来了。

    龙宝珠看了看他的脸色，似乎不是很坏，便道：“听说是……查到了？”

    “陪我出去走走吧。”洛昭言道。

    这似乎是到了行宫之后，两人第二回这样闲散地在院子里散步。第一次还历历在目，正是刚搬进来的那一日晚上，她突发奇想地要出来看夜景，结果把自己给看到水里去了。

    不知道洛昭言是不是也想到了那件事，他突然对她低声道：“对不起。”

    啊？

    “其实，上一次你落水，我虽有些意外，但你想得不错，当时，我是来得及将你拉住，不让你掉下去的。”也不知道洛昭言是怎么回事，突然跳过了张馨怜中毒的事，开始回忆起往事来了。

    龙宝珠一开始还有些莫名其妙，但听到这里，却也是又好气又好笑。

    都这么久了，他干吗假惺惺地突然又来道歉？

    “玉蓉与婉晴两个，至少有一个是贵妃派来的细作。我当时想着，既然有人忍不住先动手了，不如将计就计，趁此机会弄走一个。”洛昭言仍徐徐道，“至于碧桃，倒是我的人，原本是打算让她来盯着那两个人，也免得你多操心。我看你与碧桃的关系好似还不错，料想你应当不会讨厌她。”

    龙宝珠目瞪口呆了：原来洛昭言的情商这么低？

    当初碧桃在风月阁的时候，虽然也曾陪过洛昭言饮酒，还为他弹过曲子唱过歌，可那毕竟是她的工作，工作结束之后两人的关系也就结束了，龙宝珠小小地嫉妒了一下，想通了也就没事了。可如今呢，却是让碧桃入了东宫，成了有名分的侍妾，她龙宝珠怎么可能还与碧桃“关系不错”？

    不讨厌嘛，倒是不讨厌，但也绝对谈不上有多喜欢。

    女人都是这样，互相之间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自然能成为好姐妹。比如何心莲与龙宝珠，而一旦感觉需要抢夺同一资源时，那无论从前多好，也会心生芥蒂，正如龙宝珠与碧桃。

    “谁能想到，此后竟然又生出这样的变故。”洛昭言还在那儿一个人感叹着。

    听了这些话，其实龙宝珠心里舒服了不少。她之前那么易躁易怒，有一多半也是因为这么久以来，她从未看清过洛昭言的想法，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是以欺骗她为目的将她拉上贼船的。

    想到这儿，龙宝珠还有些自嘲：自己竟然与洛昭言相处得还算不错，可真是难得。

    这一天晚上，洛昭言终于不再那么令人看不透，终于多多少少说出了一点心里话来。然而啰唆地说了这么多，他才将将说到正题上来。

    “在碧桃制的冰碗里验出了毒，别处就再没有了，连后园里也没有任何线索。”洛昭言道，“下药之人十分谨慎，看来是有人盯上我们了。”

    他没说“我”，用的是“我们”。

    也不知是说那人盯上了他也盯上了龙宝珠，还是因这月光太美，夜色太温柔，所以在他心中，不知不觉就将龙宝珠当成了他的“我们”。

    龙宝珠有点儿走神，赶紧摇了摇头，清醒一下。

    “你觉得不对？”洛昭言一直看着龙宝珠，见她摇头，便问道。

    “嗯……”

    摇头虽是巧合，但被洛昭言这么一问，龙宝珠还真觉得此事并非那么简单。若有人盯上他们，为何要下毒去害偶尔进来吃个饭的张馨怜？那冰碗最后的确是给张馨怜吃的，不是给她的，她当时吃得太饱，不想吃甜的，只要了一杯茶。

    又回到那个问题了。

    给张馨怜下药有什么用？还用的是不那么厉害的毒药。别说死不了人，就算是她死在了东宫里，于眼前的局势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吗？对于朝堂，龙宝珠只知道自己的爹龙傲天代表的是一方势力，可那个张相却没怎么听说过。只知道大巽朝的官员制度之下，丞相设有四个，各司要务，品级是够大了，其实实权却算不上有多少。

    所以说，此事透着蹊跷古怪，甚至有些莫名其妙。

    既然洛昭言难得敞开一次心扉，那龙宝珠也索性将自己想到的这些都说了。再说了，她这个脑子，完全不够玩心机，说不定她想到的这些，洛昭言早就想过了，只是没明说。

    洛昭言听了，居然还很认真地想了想。

    “你说得有道理。”

    啊？

    难不成洛昭言竟没想到这些？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待龙宝珠开口，洛昭言又道，“此事……你须得先避开……”听这语气，看他的神态，似乎是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偏在此时，却远远有人寻了过来。

    “太子殿下！”

    待得走近了来看，龙宝珠认出了是许总管，看来是有事要向洛昭言汇报。洛昭言也赶紧上前，两人就站在离龙宝珠几步远的地方悄声说了几句什么。龙宝珠想偷听，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竖着耳朵凝神听了半天，只隐约听见什么什么人要见洛昭言。

    好好的月夜散步又被打扰了。

    这一次可是难得与洛昭言说得这么清楚明白，龙宝珠心中生出一些不舍来，可若那边找洛昭言的是正事，她又不好任性地强行让他留下来。

    “我……”

    “你若有事，就去吧。”龙宝珠口是心非。

    洛昭言点了点头，却又好死不死地问了一句：“你可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也不知为什么……

    也许是因在这寂静冷清的夜晚，龙宝珠突然生出一种孤寂之感，甚至有一种模糊的错觉，觉得洛昭言这一去，他们要再这样说话就很难了。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只怪这月色太美。

    龙宝珠毫无征兆地问了洛昭言一个问题：“你究竟……把我当作是什么了？”

    这话问得模糊，但龙宝珠却坚信洛昭言是懂的。

    洛昭言微微一怔，却又很快笑开了。这次，他的笑容比龙宝珠以往见过的任何一次笑都显得要真挚，他道：“我是太子，你是太子妃，我自然是将你当作是我的妻子。”

    “当真？”

    “当真。”洛昭言点了头，似是犹豫了一下，又突然笑了笑，道，“你可还记得，春日里我们去白马寺看桃花时的那个赌约？你还要答应我一桩事，如今正好让我用了吧，你便答应我……”

    都这种时候了，洛昭言怎么突然提起那么个玩笑来了？

    说到这里，洛昭言又不笑了，以一种很认真的语气朝龙宝珠道：“你再信我一回。”

    007

    洛昭言扔下一句怪话什么信啊不信的就走了。

    而之后发生的事，远比在临水阁中张馨怜莫名其妙中毒要来得更令人意外，更快，更让龙宝珠没有回过神来。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龙宝珠睡得极其不安稳，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一会儿梦见洛昭言被什么人给带走了，一会儿又梦见张馨怜对她说，其实洛昭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她。后来，更可怕的是，她又梦见她被人掳劫了，接着被关进一个小黑屋里，然后就有个凶神恶煞的黑衣男子摸进了屋子，意图对她不轨。

    龙宝珠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醒了。

    惊醒之后，她却遭遇了更大的惊吓，原来她所做的噩梦并非完全是梦——她的床前真的有一个粗壮的黑影，正朝她慢慢靠了过来。龙宝珠差点儿就吓得尖叫起来，但这内室之中静谧得可怕，她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屏住呼吸，脑子里飞快地转过七八个念头来。

    这人是谁？又是来做什么的？怎么会有这么个人摸进她的房内来？外头巡逻的侍卫怎么会没有发觉？而外间值夜的掬水呢？还有，就睡在她隔壁的张馨怜怎么样了？会不会这是延续张馨怜中毒之后的连环计？

    片刻之间，那黑衣人已站在了龙宝珠的面前。

    龙宝珠想了一堆乱糟糟的，终于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小命来了。

    怎么办？

    她小心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响动地在床上摸了摸，却什么也没摸着。所有的首饰都在上床睡觉之前除去了，都放在她的梳妆台上的小盒子里收得好好的呢。她又从来没想过会遭遇这样的事情，身边也没有藏过小匕首一类的防身武器。

    糟了，难道她龙宝珠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难道走到这一步就要GAME OVER了？

    龙宝珠越是慌乱，越是开始不停地瞎想起来。

    可奇怪的是，那黑衣人却就在她的床前停下了步子，似乎是在迟疑，又也许是在做什么准备。总之，他既没有动手，也没有亮出什么凶器来。

    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龙宝珠甚至能闻到那黑衣人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说不出来的气味。

    龙宝珠开始设想起来，等到他动手，自己掀开被子罩在那人的头上，是不是能趁机一口气冲出去叫人？无论如何，她总不能坐以待毙，还是得试一试！

    然而那黑衣人接下来的举动却是龙宝珠万万没有想到的，他竟然站在龙宝珠的面前，突然解开了他蒙面的黑巾。

    啊？这是什么意思？

    可惜的是，虽然那黑衣人将蒙面黑巾给取了，可这屋内太黑，龙宝珠也根本看不见他的面目。

    更古怪的是，接下来，那黑衣人就在龙宝珠的床前表演起“脱衣秀”来。他先脱去了外间的黑色罩衣，又将里边的白色寝衣也毫不犹豫地脱了，整个上半身都裸露了出来。虽然黑灯瞎火的，可龙宝珠也能看得出来这个黑衣人身材高大，而且平日里的运动量肯定不小，说不定还有八块腹肌！哇，就是不知道长得怎么样，能不能衬得起这么一副好身材了……

    龙宝珠一下走了神，却又直觉出有哪里不对。

    等等，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有个肌肉男跑进自己卧房里脱衣服？

    等……等等……

    看他的动作，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龙宝珠心跳加速，脑子里更是一团糨糊，她隐隐地感觉到此事既古怪又很有些不妥，但她此时此刻却偏偏想不出应对之策来。只听得那人扯开了裤带，她终于壮起了胆子，大声斥了一句：“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敢于突然出声，也是因为那人脱了半天，身上看起来都光溜溜的，不像是带了凶器的样子。

    应该……没事吧？

    那人只稍稍停了下手上动作，似乎是被龙宝珠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但很快的，他又凑了上来，伸手将龙宝珠的被子一扯，因他身形高大，竟然将可逃之路都封住了。龙宝珠吓死了，一边拼命挣扎着往床的内侧缩，一边拳打脚踢将枕头被褥索性都朝那人扔了过去。

    “救命啊——来人啊！”

    反正都张口了，她干脆就大声喊起来。

    然而那人竟然没有一点要逃跑或是要将龙宝珠的嘴堵上的意思，他居然很轻巧地爬上了龙宝珠的床，缩进了被子里。

    龙宝珠心中警铃大响，顿时明白过来了。可她明白得还是太晚了。

    屋子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屋外很快就有人听见了，紧接着乒乒乓乓一阵混乱响动，有人撞开了门，有人点起了灯，一窝蜂地冲了进来。龙宝珠方才担心过的掬水、外头守门的两个小内侍，甚至连许总管竟然都亲自跑来了，还有……最后走进来的，龙宝珠此刻最不想看见的一个人——洛昭言。

    借着灯火的光，龙宝珠终于看清楚了摸上她的床的男子的面容。

    这人的确生得很好，正是自己素日里喜欢看的那种类型，身材高大，面目俊朗，生了一双桃花眼，很是耐看的样子，更难得的是，他身上的肌肉看起来也很是诱人，八块腹肌那肯定是有的。

    但是，这个男人，她从来都没见过，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更糟糕的是，这个男人是半裸着的，正坐在她的被子里。

    “小……小姐……”

    掬水是最先回过神来的那个，她的性情一向成熟稳重，做事情也很妥帖周到。

    龙宝珠终于收回了自己乱看乱瞄的目光，看向了面色铁青的洛昭言。然后，她像是从沉沉的梦境之中突然被人打清醒了一般，大声朝洛昭言解释道：“我……我不认识这个人！我……我们什么也没有！他根本就没有碰我一下！”

    这话说出去，谁信呢？

    这一年的行宫避暑，到了快要结束回京的日子，出了一桩大事。而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行宫上下，几乎人人都知道了。太子殿下洛昭言的太子妃龙宝珠，也是护国公龙傲天的女儿，素行就十分不良，听说早有在闺阁中就有不好的传闻，但谁知她嫁给太子之后，仍然不知收敛，竟然在行宫之中与人私通，被太子抓了个正着。

    这一桩皇家丑闻，最终被传到了皇帝跟前。

    护国公龙傲天跪地替女请罪。

    皇帝自然是震怒的，然而还没想出要如何处决此事，就被太子洛昭言报上的另一事又震怒了一回。张相之女应太子妃之邀，却在晚膳时中了毒，后来查出是侍妾奉上的冰碗有疑，谁知隔了一日，却有小厨房的宫人出首来告，说此事乃是太子妃暗中派人做了手脚，一因嫉妒张相之女曾与太子相谈甚欢，二则是为陷害太子所宠爱的侍妾。传那侍妾来问，她也道自入东宫之后，太子妃多有刁难折辱。

    皇帝差点儿就生了废除太子妃的心，抬眸一看，自己的股肱之臣护国公龙傲天痛哭流涕地跪在下边请罪呢。

    他左思右想，还是问了他最疼的儿子洛昭言自己的意思。

    太子洛昭言素来温和宽厚，顾念了一番夫妻之情，最后道：“太子妃不好也有儿臣的罪过，还请父皇原谅她一回，许她在行宫闭门思过。儿臣……儿臣想着，也许有一日，她就会明白了……”

    皇帝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允了。

    这些内情，都是后来掬水来告诉龙宝珠的。据说还是费了很大一番工夫才打听到的。那时，已下过两场秋雨，行宫里前来避暑的大队人马又都随驾浩浩荡荡地返京了，只留下了一个太子妃龙宝珠，以及她的贴身宫人们。

    “小姐不要责怪太子，奴婢打听着消息，感觉那些流言并非是咱们宫中传出去的。问了半天，竟像是从贵妃与二皇子的手段。”掬水还在劝她，“太子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断不可能将那事儿……自己宣扬出去。”

    “对！贵妃与二皇子这是想抹黑东宫！也想让太子名声有损才好利于他们！”揽月在一旁帮腔。

    “哦。”

    龙宝珠要死不活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听进去了多少。

    “太子……好歹也在皇上面前为小姐说了不少好话。”掬水又道，“小姐心里别不好受了，等过了风头，以后，太子一定会找机会接咱们回去的。”

    “对啊对啊！可千万不能让贵妃与二皇子想要离间小姐与太子的奸计得逞！”揽月也道。

    龙宝珠倒也没去想贵妃与二皇子是怎么知道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儿的。行宫就这么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再说了，他们既然有心要图谋，多多少少都在东宫里安插了眼线吧？而掬水与揽月劝慰她的话，她倒也是信的。洛昭言那一刻的神色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他平日里都是温和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可那天晚上，他是真动了怒。然而最后，他却还是护了她一回。当然，也有可能，他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贵妃和二皇子想把他搞臭，想离间他与她的感情，他却反过来维护她，硬要维持住这段婚姻。这是一个多么贤明又宽宏的太子形象！不过，即便是这样，龙宝珠也还是感激他的。

    可是，即便想明白了这些，她也还是憋屈。

    对，就是憋屈！

    她龙宝珠到底招谁惹谁了！怎么会有人这样千方百计地跟她过不去！

    “依奴婢看，那天晚上的事儿……只怕也是贵妃那边儿动的手脚。太子本想好好审问审问那人，只可惜这事儿闹出来，皇上问也没问就将那人给抓过去乱棍打死了……”

    龙宝珠生生打了个寒战。

    对了，那个男人……

    虽然知道那人是来陷害她的，可就这么被打死了……龙宝珠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不适应这宫中的冷血与无情。

    这么看来，也许，留她一个人待在这行宫里混日子，对她来说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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