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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立医院举办护士培训班,江平邀请门玉生就医德修养给讲一课。门玉生愉快答应,并表示先当学生再当先生。
午后三点,新任护士长侯轶芝给新护士上护理技术——肌肉注射。一些急于练习静脉注射的护士显然对这一课不太感兴趣,侯轶芝便让一名护士按技术规程演练一遍,尔后讲评。结果14个步骤做了9个,漏掉了5个。侯轶芝的讲评如下:
“刚才演练者操作好的方面是,了解了病情并观察了患者状态;用物准备齐全,尤其准备了抢救药品肾上腺素;根据注射单核对了药名、剂量,检查了药物有无沉淀、变色、浑浊、絮状物和有效期;核对了床号、姓名、住院号;注射点选得准确,左右臀部外上1/4处;消毒方法正确,0.5%碘伏棉签以注射点为中心,由内向外螺旋式旋转涂擦,直径在5厘米以上;第二次核对,并将注射器里的空气排空,注射时手臂带动腕部垂直刺入肌肉速度较快,注射时药物推进速度缓慢;注射完毕用无菌棉签轻按进针处,继续按压片刻;尔后将注射器和安瓿放于弯盘内。但是,我只能给60分的成绩,因为漏掉了5个步聚:在选择注射部位时,只注意避开了神经、血管丰富区域,没有仔细触摸患者注射部位有无硬结、瘢痕,这有可能给患者造成痛苦;在针头刺入肌肉时,没有回抽活塞柄检查有无回血,是否刺中毛细血管;关于注射深度,开始我们设定了这是一个瘦弱的患者,深度应在2.5厘米以下,可演练注射深度为2.7厘米;注射完毕应协助患者穿好衣裤、取舒适体位、交代注意事项,演练时省略掉了;在将注射器安瓿放入弯盘前一个不该省略的步骤,即注射后的核对也就是第三遍核对被省略掉了。为什么不能省略呢?是为了对患者负责,确保万无一失。这一项省略可扣掉20分,其余4个漏项每项扣5分。请大家发表意见。”
一个护士说:“对注射后没有进行第三遍核对扣20分没有意见,其他4项虽然技术规范有要求,但每项扣5分多了点。比如屁股上的硬结、瘢痕,他自己应该知道并提醒护士;关于刺入后检查回血似乎没有必要,只要我们部位选得对,避开血管丰富区域就可以了;关于注射深度似乎应当扣1分;至于帮助患者穿好衣裤,整理一下床,似乎不必扣分。我认为刚才的演练大的基本的方面都做到了,其他小的方面不该影响大局面。我们多数人还做不到那么好的程度。”
侯轶芝:“我分项谈一谈自己的看法。关于臀部的硬结与瘢痕,有的患者有可能告诉护士,如果患者是一个反应迟钝的老人或不谙世事的小孩呢?眼睛长在前面,屁股长在后边。患者对屁股上的硬结和瘢痕既不方便看也不方便摸,护士可以近距离正面观看并用手触摸,所以规程要求由护士来触摸硬结和瘢痕,而不是患者自己告诉护士。如果我们不小心刺上了硬结,不仅增加患者的痛苦,还会因药物注入了硬结难以吸收而影响治疗效果。关于回抽活塞柄检查有无回血的问题,应当承认只要选对注射区域,回血情况很少出现,注射规程为什么规定呢?那是因为你的针如果斜刺进去,或者是一个乱踢乱蹦的孩子,难保不刺中血管。还有注射深度问题,注射本身对患者尤其是害怕针头的小孩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费点精力扎得深浅适度从而使患者少些痛苦呢?至于注射完毕后要帮助患者穿衣裤、取合适体位就更为重要了,它可以使患者感到温暖。一个人在身患病痛时,往往心里很脆弱,希望别人同情和关怀,通过倾诉病情,可以施放精神压力,减轻痛苦,有利于恢复呢。所以每项5分必须扣掉。”
另一个护士说:“一个肌肉注射这么多要求,当一个护士也太难了,可患者谁拿咱当回事?”
侯轶芝:“当一个水货护士不难,刚才那4项都可以不做,无非以病人的痛苦为代价。当一个合格的护士则很难,基础护理技术就有无菌技术操作、生命体征测量、入院与出院护理、鼻饲法操作、导尿术操作、尸体护理等21项;还有专科护理技术,包括气管切开护理、呼吸机应用、会阴清洁操作等24项。所以,立志当一个合格的护士,必须下苦功进行学习。那句‘三分诊疗,七分护理’的说法虽然有些过分,但医生的所有诊疗措施都要靠护士来执行。不管别人怎么想,我们应当很自豪自己的职业。”
门玉生讲课时,江平要求大家记录,以便给值班护士补课,被门玉生纠正了:“一会儿我有现成的教材给大家。”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绒布面的小盒子,从盒子里拿出了一个注射针头。针头有些陈旧,光泽度消失殆尽。举着针头,门玉生展开了话题:“世上的职业成千上万,能为人解除病痛的则只有一个医者,医生与护士。当然,可以解除精神痛苦的牧师除外。可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的矛盾,解除痛苦的医者却先要把痛苦施与病痛者。切除病人坏死的阑尾要先用刀子切开患者光洁的皮肤,给病人输入杀死细菌的盘尼西林先要用针头将皮肉扎一个深洞。能不能不破坏皮肤与肌肉而去除病痛呢?答案是否定的。就输入盘尼西林而言,我们能不能既去除病痛又使痛苦程度降低些呢?答案是肯定的,就是今天侯护士长讲的14个步骤,我们将它做完全了,而不是少5个步聚。”
刚才演练的护士显然是个急性子:“门局长,我们想听那个针头的故事呢。”
“谢谢你提醒我尽快进入主题。我想说的是,上述道理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是这个针头教会了我。七年来,我一直将它带在身上,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样一个道理:医者通过努力可以减轻患者病疼之外附加的痛苦。那时,我所在的延安门诊部同我们今天的困难一样,针头要反复使用多次,给部队战士打防疫针的时候,战士们咬紧牙关,最多个别的呻吟两声,我没有在意过他们的痛苦。到幼儿园打针时,孩子们哭成一片,而且是放声大哭,尤其是没打针的孩子哭声比打过针的孩子还要响亮。我当时的感觉是,孩子们眼睛看到的疼痛比自身经历的疼痛更甚,对疼痛的恐惧比疼痛本身更可怕。我认为这是孩子们必须付出的代价,自己无能为力。傍晚,老炊事班长找我借一个针头。那是一个1928年的老红军,眼睛是浑浊的。虽然针头如子弹一样金贵地进行登记,但我不能不借给他。第二天早上,老班长敲开了我的门还那个针头,我明亮的眼睛发现针头似乎短了那么一点点。老班长说让他给磨短了。见我蹙起了眉头,老班长又让我拿出一个针头,捋起衣服在臂内侧最软的地方画了一下,如一道红笔画了一条线;拿缩短的针头又画了一下,只出了一道白线。天哪,原来针头被用得都有了倒钩!扎进去不仅针孔要大,而且拔出来都钩下一粒肉来。尽管我们的肉眼看不见,痛感却实实在在告诉了我们。我震惊老班长那浑浊的老眼发现了倒钩,我这明亮的眼睛却没发现。虽然我为没能在战士的呻吟之前、在孩子们的哭叫之前发现倒钩而自责,但在当时并未完全弄明白与老班长的差距在哪儿?”
年轻护士们的好奇心都很强烈:“什么差距?老班长呢?”
“老班长牺牲了。在一次垮塌中,他与一个新战士都被砸到了窑洞里边。抬到手术室时,他只说了一句‘他年轻,比我疼,先救他’便永远闭上了眼睛。这使我终于悟到了自己同老班长的差距所在:当把他人的疼痛当成自己的疼痛时,我们就会发现针头上的倒钩。老班长牺牲后,我把那个针头挑出来,一直带在身上,时刻提醒自己。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们,让我们的针头永远不要有倒钩。因为患者的疼痛便是我们医者的疼痛。”
2
马小六是在欢乐地被带走的,带走的名义是流氓寻衅。那天,马小六兴冲冲直奔二楼美玉姑娘的房间,却在门口被挡住了,告知美玉已有人包走了。半醉的马小六英雄救美动起了拳脚,立马被警察带走了。马小六打算交了罚款或蹲一宿出来后,直接找老鸨算“一美二许”的怨账,不承想没被带到驻地派出所,也没到分局,而是直接带到了市公安局审讯室。审讯人不问争风吃醋的事,却让自己交代其他问题,心里打鼓的马小六强作镇静:“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共产党不是不冤枉好人吗?我又没犯你们管的问题。”
“先认识一下吧,看在和你一个姓的缘分上,提醒一下你看清楚了,审你的不是管理地痞无赖的治安警,是专抓反革命的刑警。”烤焦人脑袋的大灯泡向问讯人转了一下方向,又转了回来,“设计这种方式把你带来,说明你是个人物。不掌握真凭实据,没必要深更半夜跟你熬。说吧。”
灯泡转向时马小六看清了问讯人的脸。灯泡没烤出多少汗,那个与自己“争抢”美玉的俊脸让自己惊出一身冷汗。马小六知道不说点什么不行了:“马警官,我偷过电线……”
“你知道的,我们对偷盗不感兴趣。”马警官,“拣有用的讲,别浪费时间。”
“我贩卖过烟土,谈价时没谈拢,打伤过一个人。”马小六感到不交代点有分量的事难以过关,决定凡不危及生命的都交代出来,“那是今年五月份,在农安县烧锅镇,当时我跳墙跑了。”
“这倒算一件事。可这是一件旧事,五月份还是郑洞国当政,应当归国民党的警察管。”马警官,“马小六,你这是说远不说近,说旧不说新呀。”
“马警官,这事一点不远,还不到一年呢,而且……”马小六狡黠地眨了眨眼,“这事正归共产党管,虽然长春城里归国民党管,那时候的农安烧锅镇可是咱共产党的天下呢。当时我虽为长春市民,但事犯在农安,所以愿意认共产党的罪。”
马警官觉得真是小看了马小六,决定单刀直入,直奔主题:“马小六,不管你贩烟土归谁管,我今天不感兴趣。包括你在长春大学医学院上学期间参加三青团至今未登记自首的事,我一概不感兴趣。我现在就对你在纯宗堂的事感兴趣。别告诉我你什么事也没有干,老实交代吧。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
几个回合下来,马小六方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件极蠢的危险事,原以为满福祥交代自己那件事不过是制造个医疗事故,现在才认识到那是掉脑袋的反革命重罪。不说共产党有可能要了自己的脑袋,说了满福祥一定要自己的脑袋。如今满福祥平安无事,证明共产党还没掌握内幕,马小六决定先扛住,保住满福祥的脑袋便保住了自己脑袋。“马警官,在纯宗堂我绝对守法,真的什么问题也没有啊。”
“马小六,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马警官失去了耐心,“你仔细看看,这是卫生局提供的全市各家中药铺销售桂技、桃仁的记录,其中有配伍方剂162个,单独销售14个。可真够难为卫生局那些人了,费了多少个日夜才把你马小六筛滤出来呀。说说吧,你买那些桂枝、桃仁都用哪去了?”
马小六腿抖得难以自禁:“我,我,我放在房间床铺下,还没、没、没来得及使用……”
马警官:“对不起,没经过允许我去过你的房间了,不光看到了那两包桂枝和桃仁,我还看到了福祥医院的漂亮药品袋,就是你枕头底下有大头美女的那个。可卫生局对我说,那袋里有乙烯雌酚残留存在。我不知那是干什么用的,他们告诉我说是催产用的。”
马小六悔死了没把那个酷似美玉的美女药品袋丢掉,用力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我交代,我坦白,是满福祥让我……”
满福祥是第三天发现马小六出事的,按着军统和“奶奶”的规矩,满福祥应当比上司早知道,“奶奶”从幽娴那儿得到的消息却比满福祥早了一天半。自己手下出事应当彻底予以干净“消毒”,满福祥错过了消毒机会,没有在马小六下药后立马解决掉他。两条中任何一条都足以令“奶奶”对自己进行“消毒”。满福祥准备逃跑了,三十根金条足以维持后半生的富足生活。
当公安局于东方副局长赶到时,满福祥的家遭了匪患,马小六的姐姐倒在血泊中,项链、耳环、戒指被洗劫一空,身旁的满福祥满口金牙一颗也未剩下。于东方惋惜地跺了一下脚。
收拾好行装的金德亮和花桂枝刚拉开门便发现了“奶奶”的指令信件:“舅驾鹤西去,接替之。”夫妻俩知道舅是满福祥,便长出了一口气。
门玉生为隋纯宗召开百人大会,公开说明事实真相。隋纯宗抱住门玉生老泪纵横,百感交集:“国民党泼了我一身脏水,共产党帮我洗刷了污涂。我要报答你的大恩德,到死都跟共产党走。”
隋纯宗召开家庭会议,提出要把治疗小儿麻疹的祖传秘方献出来。老伴顾虑道:“把秘方公开了等于自个损毁纯宗堂的营生,小鬼子和国民党那么逼你都没交出来,这次可要想透彻了。”
隋纯宗说:“冤枉洗刷不清,秘方没有人认,就是死方子。人家共产党帮咱洗白了,重生的秘方就不能全算咱的了。受人恩惠不还,早晚有报应的。何况共产党是真想国家和老百姓好的党,方子交给他们我一百个放心。”
老伴:“交了秘方纯宗堂怎么办?文娟今后怎么办?”
文娟:“其实我不愿在堂里守摊,孤零零的好寂寞,我想到市立医院,人多热闹。”
隋纯宗:“我和文娟都到市立医院去。门局长、江院长这些人务实,市立医院必有大发展呢。”
老伴:“也好,给孩子攒物攒钱不如攒个好人缘,何况文娟不愿守纯宗堂,就让她去干自己愿意的事吧。”
当隋纯宗带着女儿文娟双手捧上装着托疹散、镇疹散、抚疹散祖传秘方的锦盒时,却被门玉生摆手制止了:“大先生的义举无非是让更多患儿得到更好的救治,好方要由好医使,您老何不好事办到底,连技艺一块传授后辈。局里成立中医进修学校,由您担任校长如何?”
隋纯宗喜出望外:“门局长,您这不仅在为老朽扬名立万,连隋家的祖传秘方也将永世流传。老朽感激莫名,只是对管理一窍不通,校长还是另择高人为妥。”
门玉生:“校长非名高望重、才德兼备之人不可。我可以担当书记,专司后勤等杂事管理,让您老安心抓好教学。如何?”
隋纯宗:“如此甚好,甚好,只是委屈门局长亲自服务,心中不安呢。老朽家庭会议过了,拟将纯宗堂交给市立医院,我与小女文娟一齐到中医科坐诊,也请门局长一并首肯。”
门玉生:“大先生与文娟大夫到市立医院,江平院长求之不得呢。但有一事同您商量,可否以纯宗堂为中心,召集个体开业中医组成联合诊所,直至联合中医院,实行股份制管理。不少中医都有一些秘方,例如“暖宫丸”“归脾汤”“白斑膏”等等,大家联合在一起,互通有无,既方便老百姓看病,又有利于各自发展。如何?”
隋纯宗大为感动:“这、这、这可怎么说,这不但为纯宗堂扬名,更让纯宗堂挣大钱哪。说实话,家庭会议时,本想将纯宗堂交给市立医院,将秘方献给您个人,是小女文娟坚持说您不会收时才改为一并献给市立医院的。现在你们帮了老朽这么大的忙,再造之恩情,非但半点没有索取,反倒给了老朽这么多,无地自容啊。老朽不明白,即便共产党有纪律,个人不收感谢,公家收些当没关系吧?”
“共产党没有团体私利,共产党建的市立医院也是人民群众的医院。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人民群众谋利益。请您老把技艺传授给更多医生,请您的纯宗堂带起更多的中医小诊所,都是为了给更多老百姓解除病痛。”望着隋纯宗真诚而渴望的目光,门玉生笑着说,“至于说到个人嘛,您老的纯宗堂发展得越大,培养的弟子越多,不还归我这个卫生局长管嘛。当然了,我也当了半辈子医生,看到您想给我个人的三剂秘方,心里也怦怦直跳呢,那可是成为传世名医的金钥匙。但我不能伸手,因为入党时举手宣誓过的,拿了对组织是不忠,对老百姓是不孝,不忠不孝还配做人?”
隋纯宗:“门局长,我总算弄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你们装备那么差,为啥就能打败国民党;第二,围城时跑了二十来万人,为啥你们一进城这些老百姓又都跟着回来了。今天老朽提了两个请求都被您婉拒了,第三个请求还望您一定恩准,老朽想精心为于桂兰看看病。”
门玉生:“人家是‘固所愿矣,未敢请也’。我代表于桂兰表示感谢。她现在可是我们清洁大队的职工呢。”
两人会意地击掌,开心大笑起来。
3
肖宇光饶有兴趣地在染色涂片上滴了一点儿碘酒,显微镜下原本极其活跃的球状细菌,刹那间似挨了炸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了。肖宇光经常做这种杀菌游戏,以发泄胸中的郁闷。那天,当陈野把铁锹递到他手里时,自己两腿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陈野鄙视地叫骂着:“看你那个熊包蛋样!”一锹把坑里那个怒骂的人砍了个头脸淌血,那人在倒下的瞬间,绝望而仇恨的目光闪电一样扫射过来,似乎要将两个人的面孔印进脑海带到地狱里去。
肖宇光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陈野发疯一样扑上来猛踢了两脚:“你他妈个娘们,这么痛快享受的事你都不能干,老子还不给你干了呢。你以为不动手不沾血这些鬼就不找你了?老子弄死的这些死囚个个都有你的份,共产党来了个个都会算在你头上。我还告诉你,鬼也怕厉害恶狠角色,老子到阴曹地府那一天,这些鬼都得躲着走!”
肖宇光明白,陈野的这些话虽然血腥与刺耳,却告知了一个事实,自己虽然从未亲自动手,但手上已经沾上了血。从那道仇恨的目光可以说明,共产党早晚要索自己的命,除了死心踏地潜伏争斗,把共产党再像两年前“五二三”那样赶出长春,别无他路。
按着指令,肖宇光已经向三个人送了信件,章大为是第四个。开门的是他的妻子,听到肖宇光的笑声,章大为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人使劲往里屋墙角靠,似乎那是一扇活动的门。肖宇光心里有底了,递过去一份省党部“致国民党员、三青团员书”。大概意思是,要求各位党员团员坚持斗争,不得服从共党之安排。否则国军打回来将以纪律严惩不贷!肖宇光说:“信是塞在自己门缝里的,自己拿不准,找老同学商量。”
没提小囡,章大为慌乱的心房稳了稳神:“我也不是真正的国民党员、三青团员,不过用你办的假团证出了两次卡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可不是假的,是真入了三青团呀。”肖宇光叫道,“我当时看你犹豫才那样说的。其实在市党部里有档案登记呢。”
“你这不是坑我吗?两天前军事管制委员会发出布告,限令反动党团和特务分子登记自首,我以为没我的事呢。”章大为也叫道,“再说了,国民党大官都跑了,凭什么让我们坚持?共产党还给发了15斤高粱米呢,他们鸡毛没给一根,我们为什么替他们守节?”
“我坑你?不是我给你的三青团证,你能在那个时候出卡子弄回粮食?”肖宇光不高兴地说,“你也别说国民党对你一点没讲情义,人家放你出卡子,不就是看在本党本团同仁的面子?如果不是这样,你说不定早饿死了。所以人家现在让你干点什么,你不能一点情义不讲。”
“这不是烂眼睛遭苍蝇——又添一桩堵吗?”章大为坐立不安起来,“三青团证我都烧了,就是不烧也不敢去登记呀。这要查个没完没了,查出别的事来,不全完蛋了吗?”
“千万不要去登记,登记了就要戴上反动帽子管制起来,弄不好还要判刑入狱呢。”肖宇光好奇地问,“你能有什么事,别一惊一乍的,该干啥干啥。我看卫生技术厂你我都不能回去了,换个新面孔、新履历,安全着呢。”
“我当然没有什么事,这不从来没摊过事,有点事就害怕嘛。”章大为知道一着急说漏了嘴,赶紧打了补丁,又听肖宇光不想留在厂里,忙说,“办假团证厂里又不知道,我还留在厂里吧。”
“现在咱们这些人明里被共产党盯上,暗里国民党还在盯着呢。如果你明天到厂子去上班,不用共产党追查,国民党就把咱举报给共产党了。”肖宇光心知上峰将自己安排在防疫所是要有“大动作”,便想拉章大为先趟“地雷”,“大为,要不你跟我到市防疫所吧,咱俩是一个伴。”
“我还是另找个挣线多的地儿吧。”章大为望了一眼炕上熟睡的小囡,心想哪都能去,就是不能跟你肖宇光在一个地方,“家里这么多人,挣钱的就我一个,没办法呀。”
“那我们就各讨方便吧。”只要章大为离开了原单位,对上峰就可以交差了,只是怎么能让章大为乖乖听自己的呢?肖宇光瞧了一眼小囡,这个女孩是不是章大为的软肋呢,“小囡可越来越白了,不像你和弟妹,像师娘的皮肤呢。”
章大为心里慌得一跳:“长春老百姓收养日本遗孤的多了。中国人以德报怨,干不出那种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事。”
章大为凭着医科大学毕业证和千早医院实习证,顺利在市医院找到了工作,执业是较清淡的眼科。病人不太多,眼睛离心脏大老远,即便看不见了,年岁大的人也少有去医院扔钱,多半有些认命的意思。看眼病多数是孩子,尤其是“红眼病”。许多孩子早上起床睁不开眼睛了,是眼屎把上下眼皮粘到了一块,着急喊妈妈,正在做饭的妈妈会说“让姐姐往眼睛吐唾沫把屎疙疤泡软乎就睁开了”。头两次姐姐会好玩地把嘴对着弟弟眼睛吐出口水,次数多了会将口水吐到手上,再抹到弟弟眼睛上。不久,一块红眼了的姐弟俩在妈妈带领下来到市医院眼科。
章大为会指导护士或亲自动手用硼酸水为姐弟冲洗结膜囊,用消毒棉签轻轻擦净眼皮,有时根据病情会开两支磺胺醋酰钠眼药水,告诉姐弟俩各用一支,不要混用。在妈妈临走前,还要问一遍自己刚才给结膜炎上药的手法学会没有,并嘱咐其他家人不要用孩子毛巾,以免传染上。有时会来些个患麦粒肿的小患者,面对妈妈辩解“我给孩子钉扣子,每次都让他嘴上咬个笤帚细穗,不知为啥就‘偷针眼’了”,章大为会笑着解释说葡萄球菌侵入眼睑腺体引起急性发炎,咬笤帚细穗不如让孩子把小脏手洗干净,尔后板起脸告诉孩子“不能用手揉,痒得钻心也不能碰,不然就动刀子切开”。说过后便偷偷跟孩子妈妈使了个眼色。
不论是口头医嘱,还是故意板脸吓唬小患者,章大为说话声音总是低五度,说是喃喃细语也不为过,医院上下包括许多患者都知道眼科有技术特高超、态度特绵软的章大夫。从行止言谈上看,章大为的生活轨迹是直线的。每天重复一次“家——医院——家”之外,进了诊室除了午饭去茶炉室取饭盒和上几次厕所,其他哪儿也不去;除了问病与医嘱,多余一句话也不说,见了熟人必需的招呼也多半限于恭敬地点一个头。人们感觉,如果不是他还有诊病活动,其实就算个静物。实际上章大为内心已如狂风呼啸之下的惊涛骇浪,无尽无休的恐惧似苍鹰擒掳狡兔般紧紧勒死了他极度脆弱的神经。细心的人不难发现,很平常的礼貌敲门,往往使他猛然从凳子上跳起来。低着头正走着路,猛然间会惊恐地转回身,其实后边并没有人跟踪。
在市立医院博得好人缘的章大为,领薪头一个月便令父亲不解与不悦了。父亲曾当过日伪区法院的书记员,现今所有认识的人中只有老父一个可以诉衷肠了。老父询问的是每月少挣了两元钱的原因,这对一家生计来说是个严重问题:“为啥选择了轻松的眼科?内科、骨科病人多赚钱也多,而且眼科非你强项,舍长而就短,为什么?”
大为:“爸,为了安全自保。大科病人多死人也多。共产党有死亡检讨制度,死人万一病因弄不清,要担责任,儿子害怕。”
老爸:“治瞎了眼睛你一样有责任。”
大为:“眼睛瞎了死不了人。视力好转是治疗之功;视力没好转是因为病重,或者是经治疗抑制了视力下滑趋势,也有治疗之功;视力治疗前后一样见不到光,证明原先就是盲视,非治疗之过。”
老爸:“你哥如今那个样了,你有责任养家养他。何况你媳妇又要生了。你怎么养活一家八口?”
大为:“努力干工作,争取立功受奖,共产党有政策。再就是提高技术争取早日晋级,晋级就能涨工资。”
老爸:“你那个三青团污点咋办?公安局告示说,坦白自首,既往不咎,否则一经查出,严惩不贷。晚说不如早说。”
大为:“千万不能说!肖宇光说,共产党刚进城急需人才才说坦白后照常用,实际上眼里不揉沙子。告示是缓兵之计,等他们自己医生、护士学校学生一毕业,有污点的人都得清洗掉。肖宇光就没有去自首,我也等等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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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伪满过来的长春人比喻恶劣的“鬼天气”也叫“龟天气”。这种对曾作恶长春14年的小鬼子的谐音蔑视,是长春人独有的发明。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的鬼天气把大地冻得就像乌龟后背,七裂八瓣仍然顽固地硬着,整个大冬天死王八一样干冷着。进入深冬,冷风似鬼气裹挟着邪针,不费吹灰之力便贸然闯进了破败的房屋,钻进破絮裹身的赢弱肌体,狰笑着注入了流感病毒。人们一家一堆地感染,大街上蹒跚的人、墙边晒太阳的人、会场听报告的人似乎约定好了,见面未等打招呼先“咳、咳、咳”上一阵子,尔后红头涨面地问上一句:“吃了没?”有那咳个不停的,干脆蹲在路边向对方摆了摆手。一人咳嗽立马启发了其他人,似乎这个季节就该咳嗽,跟着“咳、咳、咳”响应起来。一旦形成了咳嗽浪潮,便很难压制下去,那报告的人不得不先喝上一口水,尔后使劲提高了嗓门企图压倒台下一片此起彼伏的咳嗽,不料非旦没有奏效,连自己也“咳、咳、咳”起来。
人们搞来能够去瘟解表的连翘、银花、葛根、桂枝,能够止咳去痰的甘草、陈皮、贝母;搞来能够镇痛解热的阿司匹林、米古来宁,能够平喘止咳的氨茶碱、氯化铵。跟咳嗽的人数比起来,上述中药和西药十分稀少,不仅要花去体力换来的买粮工资,还要耗费掉烧得昏天涨面的脑细胞。从私人诊所里开出来的银花和甘草,干与湿总是两个极端,不是在呛人的药末里飞出一只小虫,就是潮乎乎透着一点霉味。疾病流行季节是私人开业医的黄金时段,药物数量足、成色真的市立医院看病求药的队伍排到了走廊外边。
极富异样刺激味道的葱、姜、蒜一齐派上了新的用场。有将葱白、生姜、蒜瓣切成碎末一齐吃的,有将生姜片与干白菜根、青萝卜一锅煮水喝的,有空腹吃大葱或用醋送服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对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有时起了一定效果,对老人孩子百无一用。被流感击中的老人多半灰着脸,佝偻着身子整宿半坐着,生怕躺下会一口气憋住再也坐不起来。小孩子多半赤红着脸,两手扎煞着,已经哭哑了嗓子。不知如何传出消息说醋厂的人很少得流感,人们便将门市部的醋一抢而空,又蜂拥赶去醋厂。一时间干饮醋、醋熘菜、醋蒸气……整个长春城弥漫在一团辣乎乎、酸溜溜的复杂气味中。
市传染病院在门玉生的严令下,提前半个月仓促开诊并收治病人。在医护人员与药品器械没有完全到位的情形下,面对庞大患者群,市传染病院显得既杯水车薪,又晚水难救早火。每天都有死人,时不时传来哭声。死的多半是孩子,多半死于天花。走到城市西南空地,有时会看到一个脸上和手臂上有脓疱的孩子,天灵盖骨已被砍走。家人明知是被软骨病人用于焙水喝了,还是愿意把孩子丢在那儿。那儿有许多吃人肉的狗,孩子进入它们的肚腹后,魂魄就会被二郎真君杨戬收去,因为二郎真君的哮天犬寸步不离身旁。
周副市长找门玉生沟通情况,有政协委员会向市政府反映街谈巷议:过去是城有万户,主政一党,但国民党两年也没这么多咳嗽的。共产党提倡民主,众人发声,结果万民咳嗽。不知我们该不该参政议政了?周副市长笑着说:“卫生局的工作能力与效果,如今不仅反映群众生活质量,还成了政治原则问题。”
望着苦笑的门玉生,江平安慰道:“经我们医院收治的孩子,90%以上都好了,只死了3个。等医院医护人员和医药器械都配齐了,我们还会治得更好些。”
门玉生说:“可全市因天花已经死了86人。镇咳药再好使不如不咳嗽,刀伤药再灵验不如不割口。我们当医生的最高理想与准则应当是消灭传染病,直至消灭因病死亡。在新社会,天花就不该让它发生,更不该让孩子死亡。”
门玉生第三次调度种痘工作了。自一月中旬开始,全市动员组织了西医开业医65人、中医开业医183人,利用七十多天,在全市普遍对儿童开展种痘。第一个阶段种痘75945人份,第二阶段又补种了8024人份。会上,防疫所季文汇报:“伪满末期和国民党统治时期并未认真进行这项工作,不少群众称赞共产党这项工作做得好呢。”
“共产党就应当比小鬼子和国民党做得好,何况这是一个凡有良知的执政者都应该做的。”门玉生冷冷地问道,“我想知道现今种痘人数占应该种痘人数有多大比例。当然我没有抹杀你们两个阶段种痘83969人份成绩的意思。”
季文张了张口没有回答上来,一旁的副所长马和平接话:“我从市公安局查的户籍底册,全市现有户籍12岁以下儿童151103人,种痘人数已占12岁以下孩子的55.5%。老百姓的确称赞说自打有长春以来的功德事呢。”
门玉生:“如此说来,还有67134个12岁以下孩子随时面临天花的威胁,这是我不敢面对老百姓称赞的第一个理由。我也算了两笔账:全市在册户籍人口400793人,现今完成种痘人数占全市人口仅为20.9%,远低于老百姓称赞我们的你们自认为不错的水平,也就是说全市还有316824人时刻面临天花的威胁。当然应当承认这部分人比那些12岁以下的孩子抵抗力要强一些,所以没有将他们列入重点种痘人群,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力量把他们同12岁以下的孩子同样重视,就如同我们在12岁以下孩子中把6岁以下孩子列为重中之重一样。需要明确的是,任何年龄段的人都是天花侵害的对象,而12岁以上尤其是成年人群正在受到我们的忽视,这是我不敢接受老百姓称赞的第二个理由。我们现在做的种痘数据分析完全以公安户籍在册人口为基础,户籍之外有多少流动和暂住人口并未考虑在内。市公安局于东方副局长告诉我,保守估计这部分人应在3%左右,那就是1.2万人。这部分人中只要有1%的人得了天花,那就是120人。我们前两个月天花的局部流行传染源就是来自九台县一个15岁的中学生,这是我不敢接受老百姓称赞的第三个理由。我们的目标是将40万人的绝大多数都种上痘。”
季文:“门局长,我们还在继续努力,按着局里的要求,新购入酒精184磅、种痘刀565把,可以种痘13.4万人份。问题是不少老百姓不积极种痘,无论如何动员,包括请公安局出面和扣工资粮,有的人就是不来,好像那痘是给我们防疫所种的,是在给共产党很大面子。”
门玉生:“我们明明在为群众办好事,人家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呀?不要埋怨群众不通情达理了,更不该动用警察去强迫人家干没看明白的事。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们,只有没讲明白道理的领导,没有不听道理的群众。要认真检讨一下我们对群众的工作是否做到家了……”
季文不服气地说:“门局长,宣传工作真是做到家了。我们在报纸上登过、广播里播过稿子,在街组长和居民大会上作过动员,在扫盲夜校上讲过课,还让区里组织演过活报剧。各种传单发了730多份呢,在各种痘点都张贴了标语和宣传材料,各区政府办公室都发了文件。可是磨破了嘴皮子不想来的仍然不来。”
门玉生压着焦躁耐心地说:“你说的那些宣传对大多数人能起到效果,对少数或个别群体就不一定有效,现在仅有的一份《长春新报》就印3000份,多数发各机关、企事业单位。主动要求种痘的机关企事业单位恰恰不是我们宣传的重点。长春普通的居民家里有几个订报纸的?就是把报纸递到一些人手里,长春现在起码有1/3的市民是文盲,他们能看懂吗?广播或许是一种宣传的好形式,但长春现在一多半居民家里没有广播。你们每天一次,时段5分钟,又怎么保证居民在这5分钟内不干别的专门来收听你们的节目?关于居民大会上的动员,没参加的居民仍然听不到。种痘点宣传材料有一定作用,到点上的人是来种痘的,不来种痘的人仍然看不到材料。街上发传单是一个办法,可是730份同28万没种痘的人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
见季文不知如何应答,马和平接过话头:“我还是认为,同样的宣传,既然多数人接受了,那就不是宣传工作本身的问题,而是少数人自己的问题了。”
门玉生:“即便是少数人的问题,也是我们应该解决的问题,正如同样面对天花病毒,感染生病的总是少数,而少数人的天花我们不能不治疗。效果不好首先要从我们自身找原因,不要以为登了报纸、发了传单、上了广播、贴了标语就算宣传到位了,也不要以为区里发了文件就算落实了,解决具体问题不能靠大轰大嗡。当然,目前我也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应当检讨和改进。”
5
痘魔未除,门玉生最担心最害怕的事情也来了。长春接壤的扶余、四平等区域发生鼠疫不久,市辖的农安县小城子、鞠家园等几处零散地发生了鼠疫。市区紧急进行了人口流动控制,为防止疫病进入长春,门玉生让铁面的张杰负责,把高大军与马和平派到长春火车站和孟家屯等出入城口,在公安民警配合下,带领16名防疫员,进行24小时查验。三个月来,对来自非疫区涂改注射证的981人都进行了补种,同时退回了疫区无注射证旅客82人。在全市普遍防疫注射中,门玉生让防疫所按着公安局户籍簿、机关学校职工与学生名册、街委居民登记表,三条渠道结合制定防疫注射名册,并请于东方派出几十名警察配合,务求不漏一户一人。鼠疫疫苗大多为苏制死菌苗,注射后如得一场大病。一时间,草木皆兵与怨声载道兼而有之,防疫所长季文却长舒了一口气。
“和平呀,我知道现在怨骂我们的人不少,我还是非常高兴与自豪。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季文不说为什么,却给马和平念了一首诗:“东死鼠,西死鼠,人见死鼠如见虎。鼠死不几日,人死如圻堵。昼死人莫问数,月色惨淡愁云护,三人行未十多步,忽死两人横截路。”又拿着一份档案资料,神采飞扬道,“长春历史上最大一次鼠疫流行发生在宣统三年(1911年),共亡6479名。这当然是大大缩小了的报告。本世纪以来,长春地区每隔两年便发生一次鼠疫,尤其是市区北边的农安,在解放前两年的1946—1947年还死亡98人呢。现今四平、扶余等市县都有死亡,非但长春市区40万人安然无恙,连老疫区农安也无一人疫亡。而我季文恰好此时为防疫所长,虽然只是一个执行者,照门局长这种眼里不揉沙子的抓法,不出三年,鼠疫必定在你我任上消灭。我们的后代是不是会在志书上记载咱们一笔?”
季文热烈的情绪并未感染马和平:“中国人信奉眼见为实,一些人还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告诉他疫病已经围城,他顶多半信半疑;你要求他打防疫针,他认为是给你打的,就涂改或借用注射证蒙混你;你动员加强迫把防疫针打上了,鼠疫被挡在了城外,他如今怀疑这针打得值不值?现今疫情虽然得到控制,全市还有近25%的人口没有注射,而多数是在郊区。据反映,不少人就不想注射鼠疫疫苗,下步工作挺难呢。”
季文长叹了一口气:“这正是我犯愁的呢。我老季从事防疫三十来年,经历了大清朝、小鬼子、国民党和共产党四个朝代,就防疫措施的扎实狠猛劲儿,谁也赶不上日本鬼子,对重要场所都用深埋铁板围绕办法防止鼠类逃窜,但他们对老百姓最恶毒,病区所有房屋强制拆毁焚烧。最不负责任的是国民党,连满清皇朝都不如,根本不抓防疫,连满铁的传染病院千早医院都霸占为炮兵营地。这样论比起来,还是共产党对老百姓最好,防疫措施落得也扎实。就一条不如意,强制手段太柔和,给工作增加了太多的困难。在旧社会当防疫官,你不接受注射首先是大嘴巴和皮带上来,你要敢涂改注射证,早把你赶出长春城了。现今共产党讲民主和人权,门局长就让宣传、教育、说服,咱们前一段动用公安也都是私下里半推半就,根本不敢来硬的,不然咋会还有25%的人没注射上?”
马和平:“我倒想不通了,那个死菌疫苗再遭罪它也能保命呀。不就打一针嘛,咋就这么困难呢。那天张杰副局长也问我,这霍乱疫苗还急不急着打……”
季文不待马和平讲完,赶紧抢过话头:“我今天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一些老百姓为啥不愿意注射?这是有历史渊源的。西医传入中国历史不长,多数中国人只认药罐子,不认注射器。你到城里各家看看,凡是有老人的家都有药罐子,不少还是祖传下来的。老人恋药罐子,小孩子怕针头,而这正是咱们注射的重点对象。这是其一。其二,长春刚刚经历了数万人的死亡灾难,大多数家庭都有亲人遇难,我不是说长春人不怕死,而是说亲历了成千上万死亡的人对死亡毕竟要淡漠一些。这都影响了防疫注射的积极性,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霍乱疫苗注射的延期与夭折。我虽为所长,但不在党;你虽屈居为副手,但说话比我硬气。张杰副局长那儿你还要出头争一下。”
张杰这些天非常窝火。“卫生局借鼠疫预防注射疫苗谋利私分”的谣言上了机关内部领导干部传阅的《舆情报告》。这些话语据讲先是从般若寺大墙外几个算命瞎子嘴里流出来的,说四平、扶余等地的鼠疫只是散在和疑似,根本没有流出当地。长春本来用不着普遍防疫注射,卫生局夸大所谓疫情是为了倾销库存的苏制死菌疫苗赚钱私分。卫生局长得利50%、副局长30%,剩那20%归防疫所长私得。不管哪个朝代的卫生官员,所以起劲抓防疫都是有利可图。国民党卫生局长董道铸就是赚的疫苗钱,进监狱是因为他独贪引起窝里反。共产党信奉共产原则,按官职大小利益均沾,捂得严实,保不出事。
张杰拿着那份《舆情报告》气恼地找门玉生:“老门,咱为了老百姓不得鼠疫卖血的劲儿都用上了,可人家恩将仇报,把屎盆子扣咱头上了,太让人寒心了。这么恶毒的污蔑难道你一点不知道?我可是十天前就听到谣传了,如果不是上了《舆情报告》我也不会较真这件事。”
门玉生:“知道呀,十天前我在周副市长那儿看到了这份《舆情报告》,不就是几句谣传的坏话嘛,有什么了不起。《舆情报告》就是市委市政府的一个内参,又不是给咱们的鉴定或结论,值不得较真的。多少大事干不过来,为几滴脏水分精力不划算。再说了,咱们自己身上水光溜滑的,那脏水也污不住呀。我分析,说不定是敌特分子要干扰咱正常工作故意散布的呢,那咱们更不能上当分心了。”
张杰:“我不同意你对这件事的处理。既然知道有敌特破坏的可能,就应当让公安局抓紧介入,把那些歪嘴瞎子拿来,一审一问不就查到谣言出处了?咱这一年来围绕埋死、纯宗堂,还有种痘发生了多少奇怪的流言,把敌特分子挖出来不仅可以洗刷对卫生局这个集体的污蔑,而且对我们以后工作排除阻力也有利呢。”
门玉生:“公安局那些凶杀、爆炸、投毒案都忙不过来,为了证明咱的清白,让人家放下大案合适吗?再说破案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谣言是从算命瞎子嘴里说出来的,可散布谣言的敌特分子能让瞎子认识自己吗?说完了还死等在那儿让人抓?早躲到几十万百姓堆里了,想找到他们岂不是大海里捞针?再说了,我们把算命瞎子审半天,又问不出什么来,人家又会说我们恃强封口、欲盖弥彰,就会引发新的谣言。谣言是什么?无根之空语。越理越上脸,越描越发黑,不理它就会烟消云散。”
张杰感觉似乎哪儿不对劲,又找不到驳倒门玉生的理由:“既然你当局长的都不怕人家泼污,我们再当回事就显得小肚鸡肠了。”
后来的事件证明,张杰的感觉是对的,门玉生为自己当时没采纳张杰的建议悔青了肠子。
6
五天不见门玉生的人影了。市政府召开各局长会议,张杰副局长代替去了。哈尔滨市副市长带领民政局、卫生局、农业局长来访,仍然是张杰副局长出席陪同。哈市的卫生局长也是外科医生,对周副市长说想向“门一刀”请教一些问题。周副市长掩饰说,门玉生同志出差外地不在长春。活动结束后,周副市长不高兴地说:“你们老门怎么回事,念了一肚子书,孔孟之道基本礼节都不懂了?他忙,比我还忙吗?”
张杰说:“他前一段落实您解决万民咳嗽的事累犯了肺结核,最近又让天花弄得焦头烂额,神经衰弱犯了,整宿整宿不合眼,得让他休息休息了。我副局长来替他参加正局长的会,也是个锻炼机会呢。”
周副市长说:“你少替他打掩护,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问你们局秘书科,李什么的说他在各区种痘点跑好几天了。你告诉老门,他那个天花是重要,但他是卫生局长,不是专管种痘的防疫所长。”
张杰:“看来瞒不住老首长,我也说实话吧。现在一些不种痘的人经过宣传教育想种了,可是种上的有相当一部分不出痘。瞎痘不说还把人家孩子胳膊弄烂了。有一个我去看了,痘疱不定痂,只流脓。还有得了脑炎的,死了一个孩子,人家到处告状呢。他能坐得住吗?我倒想替他去找原因,可我没当过大夫找不出原因,于是我俩就换了换。让我说责任还在首长您那,您应当派个医生副局长就把门局长替下来了。”
周副市长:“好你个张杰,局长不参加会你还替他倒打一耙?告诉门玉生不要总在下边跑,赶快回来站到自己的岗位上。”
张杰回到局里对李光荣瞪起了眼睛:“李光荣你会不会看家?不是说门局长有病了吗?你可倒实话实说,不知道咱共产党的会与国民党的税画等号?市政府开会门局长不去,市长得怎么想?”
李光荣:“我对外是说门局长生病在家休息呢,连对卢大力区长和于东方局长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天是周副市长亲自打电话问我,就没敢撒谎。”
张杰:“看看,看看,你把局长出卖得多扎实。周副市长为啥亲自打电话来?那是有了看法呢。唉,也不知道门局长啥时能把瞎痘原因找出来,看来我得当面跟他谈谈了。门局长今天在哪个点?”
李光荣:“十二个区,每天两个区,今天应当在和顺与宽城区,哪个种痘点不知道,每区十多个点呢。”
门玉生一天跑了四户家访。在一户山墙用粗木支撑的房子里,跟一个瞎眼老头唠得热火朝天。门玉生:“老人家,听说种痘的事了吗?你家种了没有?”
老头:“街上来人告诉了,说是人民政府给花钱。我让两个孙子都种了。儿子和儿媳妇,加上我都过了种痘年龄,就算给共产党省钱呢。”
门玉生:“老人家,听说过大清国同治皇帝载淳的事了吗?活了不到20岁就死了。”
老头:“听说书的讲过。那可是慈禧老佛爷的亲生儿子,6岁登基当皇帝,在位十三年,19岁时死的。死的时候没有儿子,老佛爷只好下旨把亲妹妹4岁的孩子接进宫,当了光绪皇帝。怎么说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老佛爷74岁临到死时,下旨把溥仪接进宫当了宣统皇帝。结果溥仪把东北卖给了小日本,长春成了伪满洲国首都。你说说咱长春人多没脸面呀。要怪就是慈禧亲生儿子同治死得太早了,给老佛爷女人弄权的机会,才有了后来一连串变故。不然的话,说不定没有伪满洲国这一说呢。”
门玉生很高兴老人的健谈:“老人家,你知道的挺多呢。不过你说的女人对亲生孩子下不去死手,倒是有些道理。不然慈禧死的前两天,光绪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死去,那溥仪便没有了做皇帝的机会。光绪是支持康有为、梁启超变法的,说不定历史真会改写呢。你知道同治皇帝是怎么死的吗?”
对门玉生的夸奖,老头像得了100分的孩子,羞涩地解释说:“别的事知道得有限,就这段事知道得详细。因为跟长春连着呢。不光是我,长春岁数大的人多数都知道。至于你说同治皇帝咋死的,不用寻思,那么一大堆老婆,一个比一个漂亮,早把身子掏空了,当皇帝能有几个长寿的。”
门玉生:“老人家,同治皇帝实际上死于天花。我认真研究了御医李德立下的诊断,‘天花三日,浆未苍老,颈项稠密,色紫滞干艳,致花毒内陷’的重症天花。同治皇帝的遗诏也证实‘十一月适出天花,乃元气日亏,以致弥留不起’。不仅同治,清朝的顺治皇帝福临也死于天花,死的时候只有24岁。这证明了不管多大年纪的人都可能得天花,皇帝都不例外,何况老百姓?我的意思是你老和儿子、媳妇还得种痘去。真要得了天花,侥幸不死的要落一脸大麻子。我想你儿子与媳妇都不愿意吧?”
老头:“哎哟,不是你这么解说还真误了种痘,街里来的人也没告诉明白呀。不光儿子和媳妇不愿长麻子,我老头也不愿呢。我怕以后到了地下,老伴不认我呢。明儿就去,都去。我那儿媳妇正怀着一个呢,她一个人种痘连孩子也借光了呢。”
门玉生:“你儿媳妇可不行,痘苗病毒进入胎盘胎儿就发痘了,会导致胎儿流产,万万使不得!等孩子生下六个月再去补种。”
老头:“这么多说道,我可得让他们写张纸贴到显眼的地方。”
在宽城区一个种痘点上,门玉生邀请七八户不种痘的进行座谈。
一个中年人不高兴地说:“哪有强迫给人家身上割口子的道理?我不来开会主任就不安排活,怕我得了天花传染别人。其实我年轻那会儿去北京赶上一回种痘,这么多年了也没出天花嘛。”
一个妇女说:“其实我姑娘已经出过天花了,出过了就等于把毒放出来了。再种不是又把毒种进去了?”
另一个女子说:“我们不是不种痘,种了两回也不出,证明我们孩子身上没有毒。孩子白白遭罪,我们种痘有什么用?可街上三四遍地去家找,非让来不可。”
一个老头说:“按说今天能见到门局长也算小百姓的荣耀。伪满洲国和国民党那会儿,别说见到厅级干部,就是见个跨洋刀的警长和政府的科长,那都轰动半条街。所以今儿警察到家一找,我就来了。让我说共产党厅级大干部动员咱们种痘,还是为咱们好。不管有用没用,就冲共产党礼敬下头的劲儿,我家人都种痘了。我看大家伙都别说三道四了吧。”
中年人撇着嘴说:“还是老姜辣呀,警察不到你家你能痛快来开会?怎么叫说三道四?共产党不是让老百姓讲话吗?国民党那会也没种痘,有几个得天花的?”
老头说:“说我老也好,辣也罢,毕竟我经的事比你们多。我看共产党这回要实心为老百姓防病呢。不然就像民国政府对付麻风病人,往山里一赶谁管你死了活了的。共产党这么动员咱们,大家不能不知好歹呢。”
门玉生听出了端倪,不高兴地瞅了一眼季文。季文低下了头。门玉生立起身来给对面的众人认真鞠一躬:“首先,我代表市卫生局和我本人,对今天采取强迫手段让大家来开座谈会道歉,对不起各位了。同时真诚感谢大家告诉了我们许多东西,这些我们都做了认真记录,梳理后对全市种痘工作能起很好的作用。马和平,共记了多少条,给大家念念。”
马和平:“共记了十二条,有种过了痘的还种不种?种了不出还种不种?得过水痘和麻疹还种不种?出过天花的还种不种?病愈多长时间才能种?……”
门玉生:“大家的问题提醒了我们,宣传上我们只告诉大家要种痘,却没告诉为什么要种痘,大家自然有理由不来种。种了的也如老大爷说的那样是在给共产党、给街上、给警察、给车间主任一个面子。为什么要种痘?因为不种痘容易得天花,天花死亡率50%以上,而且互相传染。那些有幸没死的就落了一脸大麻子,以后就不会再得天花了。为什么呢?因为得过天花的人身上生出了一种抵抗物质,医学上叫抗体。以后天花病毒侵入时就会被抗体杀死。种痘就是根据这种原理制成疫苗往身上栽,所以种过痘就不会得天花了。种痘的有效限期也就五六年,没有得过天花的人抗体较弱,间隔五六年就要复种一次。所以那位去过北京的工人师傅,车间主任让你种痘是对的。还有那位女同志说女儿已经出过天花了,不过听你说用了纯宗堂的托疹散,应当是麻疹而不是天花,应当在核准了病情后酌情处置。至于那位大姐说的种了两次也不出,那责任就在我们而不在孩子了。原因没找到之前不让孩子白白遭罪是对的,但不能说明孩子身上没有毒。”
座谈会气氛由怨冷转而热烈起来:“门局长这么讲我们听明白了。共产党为我们考虑这么周到,我们回去跟邻居、跟工友都宣传呢。”
7
门玉生看一下怀表,晚上9点38分,关于联菌疫苗预防注射已经讨论两个多钟头了,于是敲了敲桌子让魏大山表态。魏大山支吾了半天方才下定决心:“我们自己的新疫苗怎么也得三个月后实现批量生产,现在只有苏制霍乱、副霍乱、伤寒、副伤寒联菌疫苗。不过,副作用比鼠疫疫苗还要大些。”
季文看见张杰打开本子想讲话,马上抢过话头:“我们防疫所认真研究了,副作用再大也要注射,而且现在就要进行,一刻也不能拖延。否则霍乱、伤寒等烈性传染病真的来了,谁也没有办法控制住,那可是塌天的灾难。何况伤寒已经露头,我们在劝农和净月两地刚刚发现了四例。”
张杰显然有所准备,看着本子上的记录讲:“社会上对鼠疫注射的反应,大家已经听说了。我们是在为老百姓办事,为什么有这么多不同意见和批评呢?这里面有群众不了解我们的一面,毕竟共产党进城才一年多,有没有我们工作不周全和急功近利的一面?我声明,在座的只有我自己不懂医,无知者无畏,不懂说话就胆大。我同意霍乱与伤寒要预防接种,是否现在就要进行,一刻也不拖延?郊区鼠疫预防注射还没完成,当然不能不完成。可加上霍乱、伤寒疫苗起码要打三针,人能受得了吗?我们都打过了,那比一次重感冒反应的强烈吧。能不能把霍乱针先缓一缓,只打伤寒的,那是咱魏厂长生产的,比苏制联菌疫苗副作用小呀。”
季文见张杰把自己的“现在就要进行,一刻也不拖延”一字不差顶了回来,知道自己表达抓紧进行的意思用错了词,转脸看着马和平。马和平接话说:“张局长,缓一缓可不行。打针是挺遭罪的,但只是皮肉之苦。霍乱真的来了,那可是要命的事。现在春季还没大热,到了夏季肠道传染病流行起来,再注射就来不及了。”
张杰:“干什么吆喝什么,我理解你们防疫所的心情。鼠疫预防注射我们打老远看到四平、扶余发生了,虽然没来到长春,毕竟在那儿晃荡呢。霍乱呢?我最近查了疫情通报,整个东北就没有一例发生。老百姓都眼见为实,没看见没听到你就往他身上打药他能愿意吗?何况不算种痘已经发生了两例鼠疫注射感染化脓的,处理起来那个头疼劲儿,你们不是没领教过吧?我这也是为了让老百姓容易接受些。”
马和平觉得跟一个外行领导讨论专业问题实在难受,“缓一缓”的意见必须否决!听到张杰提起感染的“头疼劲儿”立马住了嘴。因为那几例感染化脓虽然是自己负责处理的,但真正难缠头疼的却由张杰亲自出面啃了下来。见马和平张了张口没了话,一旁的季文只好接话:“张副局长,不论别的地方发没发现霍乱,搞不搞预防注射,我们还是要搞。因为全东北只有长春情况特殊,没有哪个城市不久前刚刚处理完几万具尸体,最近我们发现还有遗漏的尸体需要处理……”
见季文说了半截话又望向自己,马和平知道季文想说的话不敢对严厉的张杰说出口,而这些话事先两人曾演练过:“凡事有一得必有一失,长春现今的医疗队伍水平就这样,咱连哄带逼的,个体开业医能出公差就不错了。全市几十万人注射不可能一点问题也不出。杀敌三千还自损八百呢,有几例感染化脓也属正常,没必要大惊小怪。”
门玉生接过了马和平的话头:“这种思想认识可不行,打仗自损八百是敌人损伤我们,不是我们损伤自己。我们面对的是细菌与病毒,不是拿抢的敌人,有什么理由自损八百?八十、八个也不行!细菌与病毒在损伤我们的百姓,我们自己还要损伤老百姓?讲不通嘛!我们要尽最大努力减轻人民的痛苦才对呀。任何一例感染化脓事故都是对人民的亏欠,技术上的亏欠有时可能难免,当然也是不应该的,良心上绝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亏欠!如果在思想上原谅这种亏欠,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屋子里沉静了半天,季文没料到自己通过马和平的嘴讲出来的话引起了门局长如此强烈的反应,暗暗给马和平一个歉意的眼神。张杰把脸转向门玉生:“门局长,我知道你是让大家把想法都说出来,好统一思想和步伐。这都半夜了,我们该说的都说了,你拍板就是了。”
门玉生清了清嗓子:“请大家体谅我刚才的意思,我的话是严厉了,但那的确是个原则问题,涉及对人民群众的感情问题。不要以为只要我们为人民群众做了好事,就可以出现失误做错事,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因为好事是应该做的,错事是不应该做的。只有牢固树立这种观念,我们才能成为一名良医,才能带出一支好的医疗队伍。我们还是回到霍乱预防注射这个主题上来。现在市直机关内部和社会街头巷尾流传着一种说法,去年围城人饿得打晃,死了那么多人却没发生大的传染疫病,现在有吃有喝有暖和屋子住,怎么会发生大的疫病?这的确是一种奇怪现象,那或许是一种偶然。但大灾(包括天灾与人为)之后有大疫是被无数历史证明了的规律。我最近查了资料,与人类历史相同,对长春人民生命危害最大的两种疫病也是鼠疫与霍乱。自本世纪初算起,鼠疫从光绪三十年的1904年到长春解放前一年共发生了27次,多数发生在长春城区及所辖农安县域。霍乱共发生了12次,最近的两次大流行一次发生在1946年,长春市区死亡8955人,加上德惠、农安、九台县,共发病13799人,死亡11020人,死亡率高达79.86%。需要说明的是,这是非常不完全的统计数字。当时国民党长春临时防疫总队的报告描述是‘霍乱患者死亡颇多,常有未经报告私自运出尸体抛弃郊野不加掩埋的,有畏惧查验的投弃尸体于河内’。实际死亡量要超出这个数字。就在去年,长春及各县仍死亡了938人。长春情况的特殊性,决定了我们的措施必须有别于其他城市的特殊性。所以,霍乱预防注射必须进行!我还是那句话,要充分相信群众,只有落后的领导(包括我们不适应的思想教育工作),没有落后的群众。只要我们把情况毫不隐瞒都向群众解释明白,群众自然会分清利害得失,一定会配合我们做好预防注射的。当然,许多技术层面的问题,比如注射时间的间隔,不同区域疫苗品种的区别安排,还有如何有效防止感染化脓等等,都需要我们精心研究安排。”
后半夜2点半,李光荣整理出关于疫病预防注射如下会议纪要:
1.每人两针原则。郊区继续完成鼠疫预防注射半月后,进行霍乱与伤寒联菌疫苗注射。
2.在劝农、净月等伤寒发病区先行接种伤寒疫苗,而后按间隔时段注射霍乱疫苗。
3.卫生技术厂新的联菌疫苗提前一个月实现批量生产,现存少量疫苗优先供儿童、老人及病患者(适宜人群)使用,其他成年人使用苏制联菌疫苗。
4.注射队伍仍以个体开业医为主,展开注射前分期分区办好培训班,重点讲授无菌操作技术。
…………
8
不出痘和瞎痘仍然是推进全市普遍种痘的主要障碍,门玉生带着季文、马和平等人在出痘低的点蹲了三天,终于发现了几个主要问题:
一是操作人员手法错误,不是划得太浅痘浆吃进得太少,就是划得太深痘浆被流血冲散了没得到吸收。原以为年轻的操刀者见到局长和防疫所长心里紧张偶尔手误,换了一个年纪大些的结果仍然如此。眼见三四个人都白种了,望着门玉生紧皱的眉头,季文脸色难看地制止了继续种痘。
第二个问题是在宽城区一个种痘点发现的。操刀人应当是个急性子的人,手法深浅适宜,动作干练敏捷。每种完一个便说一句“穿衣服快点,给后边的人让个地方”。得了痘苗的人心里本来喜悦地要回敬一句“谢谢”,听了不热情的催促,出口的话就变了味道:“你当谁愿在这鸡笼一样的屋里耗着?”穿衣服的手便用上了劲。门玉生一句“不急,浆干了再穿……”还未说完整,衣服已经穿上了,同时扔过来一句:“不急?你没听到屋里在催命吗?”有那动作慢的领会了应等待“自然干透了再穿衣服”的意思,可那浆却总也不干,便对着太阳晒了起来,有那怕冷着孩子的家长任督促也不出屋子,又受不住主人的冷脸色,便拽着孩子的小胳膊到火炉边去烤。
季文脸上挂不住了:“有你这么干活的吗?不提醒注意事项已经是少了一道程序,你连痘苗浆干没干都没看就催人家穿衣服,浆不都被衣袖抹掉了吗?还有太阳晒、炉火烤你都不制止,这痘苗不就白种了吗?难怪这么多瞎痘,就是你瞎种的原因。”
急性子知道理屈,受不住瞎种的指责,可终归惧着主管的防疫所长,何况卫生局长还在场,便小心辩解道:“时间这么紧,需要种痘的人那么多,不快点啥时能种完。以后我提醒就是了,不过,我让他们看墙上贴的注意事项了。”
季文大喝一声:“还犟嘴,不想要你的行医执照了是吧?你睁眼瞅瞅问问,这些人里认字的有没有一半?你光着急赶进度,全是瞎痘你那进度有屁用!”
急性子额角沁出了虚汗,门玉生心中有些不忍:“好了,以后注意就是了,抓紧进度没错,要做到保证质量,争取种一个收一个嘛。另外这间屋子太小也是原因。这不是你的责任,由我们负责给解决。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感谢你的义务贡献。”
急性子大为感动,这要是在国民党时代,让卫生局长董道铸赶上了,吊销执照是最轻的,闹不好要罚个倾家荡产。可共产党姓门的局长却挺体谅自己的困难,真该费些精力干好才对得起人家:“门长官,季长官,我会精心的,屋子小我克服,不劳长官费心,我延长工作时间就是了。谢谢,谢谢。”
出了种痘点,季文仍然怒气未消:“这些个体开业医,干点公益工作生怕耽误自己赚钱,不管出不出痘,对付完就拉倒,就是欠收拾。门局长,我看你对他们太客气了,还帮着找一个屋小的原因。屋小也不能省程序呀。”
门玉生:“人家是帮忙的,怎么不该客气?我们手里攥着人家的执照生杀大权,有些不愿来的也来了,来了就好嘛。至于出现些问题,我们纠正就是了。对问题要客观看待,那间屋子种完痘伸出胳膊加上种痘医生只能容下两人,每个痘要8?10分钟才能自然变干吸收,他不往外撵人,下一个人啥时能种上?所以不是替他找理由,是我们没把屋子给人家安排好。”
马和平:“门局长,我认为上一个种痘点的开业医是技术问题,这一个点的开业医是思想问题,换个思想没毛病的人便不会出现这个问题。”
门玉生:“即便是开业医思想有毛病,出了问题也要从我们自身找原因,预见和教育滞后嘛。我们军队里有相当多的国民党起义与俘虏官兵,不能因为他们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就成为打败仗的理由。如今我解放大军就要打过长江了,同样是那些官兵,为什么共产党领导就能战无不胜?因为共产党有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从不委过于人。这次种痘出现的问题与失误,你们防疫所不要有压力,主要责任由局里,由我承担。是我急于求成,对种痘队伍尤其私人开业医情况吃得不透不细,没有搞好种痘前的培训教育。”
季文:“门局长,跟你这么多天我总算弄明白了,对群众宣传上我们讲了不少官话,都不是人家想听的有用话。对开业医复杂情况调查研究不够,出了问题便对人家的技术和思想两头埋怨。现在想通了,应当找自己的原因。”
门玉生:“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明天全市停止种痘两天,到问题多的宽城区开会,举办现场培训班。”
门玉生一个来月没睡好觉了,开始几天是睡不沉实,白天的事过电影一样,眼前总有看不完的病人。人似睡非睡,醒来之后心慌乱跳,身子疲乏得要命。门玉生知道是思虑过度,犯了老毛病神经官能症。吃了安眠药,前半夜仍然无法入睡,干脆爬起来写医士学校的教案。一连三四天,反而把生物钟调整为不到下半夜两点,用药也无济于事。睡不好觉人便焦躁,看什么都不顺眼,家里的脸盆、条凳时常成为发泄的对象。门玉生明白,自己泄躁只能限定在家、在物件的身上,出了门有时看见一棵树、一匹马那么不顺眼,都不能不假以辞色,因为那是公物。更得要的是,作为局长,不能把不良情绪传染给下属与同事。道理尽管明白,仍然焦躁得要命,一边用毅力强忍耐着,一边压抑不住地痛苦着。
门玉生准备亲自给种痘培训班讲课。已经两天两夜没怎么睡觉了,眼白出现了血丝,偏偏这天早上刚到宽城的培训班,马和平就丧着脸迎了出来:“门局长,今天的课缺席8个人,都是开业医。他们要求集体退出种痘队伍。”
起因是昨天下午一个手臂感染的孩子家长掀翻了开业医的桌子,引起了其他开业医的不满。这家在和顺区的种痘点,已经发生了三例局部感染,其中一个孩子还发了高烧。孩子的爸爸叫张威,开业医也姓张,叫张亮。开始张威找张亮给孩子打消炎针,点药要盘尼西林。张亮不高兴地说:“我上哪给你弄盘尼西林,什么大不了的病,再说你怎么就认为是种痘发的炎?”
一连串反问似火星子溅到了张威憋了一肚子的焦油上,“腾”地火便点燃了:“病不在你身上,你当大夫也不该说这样的混账话呀。你睁大眼珠子看看,胳膊都肿成酒瓶子粗了,不是种痘发炎是什么?”
张亮诱导着说:“我种了好几百人,人家都没发炎,你发炎了跟我有什么关系?看你家孩子那不老实劲,是不是他自己抓破了,你家长没负责任看住呢。”
张威:“你休想推责任,这是我孩子包胳膊的手帕,成天包着,他根本抓不到。”
张亮越发心里有底:“那一定是你们不讲卫生,看你孩子衣服脏的样子。”
张威:“别认为只有你们大夫讲卫生,我家虽然房子破,但收拾得干净,这几天天天给孩子洗澡。责任就是你的。”
张亮:“种痘以后每天洗澡等于每天水泡一次,用手帕包着整天不透气,不出痘是一定的,感染化脓是必然的。责任是你们当家长的,找不到我。”
张威张了张口,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你下套捆人,太,太那个阴了!反正是在你这种的,你没告诉不能洗澡、不能包扎,你就要负责给治好,不然去政府告你。”
张亮:“又不是我请你,是你自愿来的。不是我弄发炎的我凭什么给你治?注意事项在墙上粘着呢,别人我也没告诉,人家也没洗澡,也没包扎,人家就不发炎,你自己负责吧。”
张威觉得有话应当说出来,却不知说什么,望着得意的张亮,不觉怒火中烧,两步抢上前去,双臂用力猛地掀翻了桌子,随着方盘里的器械“哗啦啦”掉了一地,酒精瓶子裂着半截摔烂的茬口,张威想说的话终于吐出了口:“我让你瞎种害人,种个鸟去吧!”
这是张亮希望的结果,反正自己早就不想种痘了,正好借坡下驴:“不是我不想种,是你不让我种了。”
马和平闻讯赶到时,撕打在一起的张威与张亮已经被众人拉开了。人虽然分开了,但仍然像两只咬红了眼的狗,隔着围墙在互相狂吠,把最脏烂和赶劲的语言石头一样投向对方。门外十几个居民看见张威儿子肿得发亮的胳膊,都表示“以后”再种。马和平见人要集体走散,立马选定了立场:“不管什么原因,因种痘而发炎,我们负责种痘的就有责任。即便是被种者的原因,种痘的也有嘱咐提醒不到位的间接责任;如果是消毒不严密而发炎,种痘的就有直接责任。至于什么原因,推托治疗是不对的。当然,患者家属也不能损坏诊所的器械。”
马和平的话对了张威的心思。张威表示:“只要给我们治病,损坏的东西我赔。”
张亮心里算盘一下,算了一下账,损坏的只是一瓶酒精,值不了几个钱,而治疗发炎的胳膊却不是小数目:“如果是我消毒不严造成感染我负责治疗,如果别的原因我不负责治疗。不管治不治疗,反正这种痘的差事我不干了,我怕有人再掀翻我的桌子。”
马和平话说得也很硬:“干不干不是你自己说了算,既然要在长春开业,就有履行公共防疫的责任,要不就把行医执照交出来。当然,掀桌子的家长也要道歉检讨。”
张威倒也配合:“只要给我儿子治病,我不仅赔东西,也当着大家的面道歉。前提是卫生局要做出权威鉴定,不是他给弄发炎的。如果是,那就对不起了。”
究竟什么原因造成的感染?马和平知道不是自己随便可说的一句话了,情急中逼出了一句话:“不管什么原因,病是要先治疗的。治疗由诊所负责,将来若真查出不是诊所消毒不严的原因,自然不要诊所负责。”
在场所有人都听出来马和平只说了半截话,那未说出来的半截是“将来若真查出‘就是’诊所消毒不严的原因……”张亮感到很窝囊,被掀翻了桌子还要先付费治疗,颜面尽失。马和平离开后,便将自己受到的不公待遇跟五六个同行一一诉说。就在马和平找门玉生要求安排人对感染进行鉴定时,又得到8个医生集体缺课并集体罢工种痘的消息。马和平望着沉思中的门玉生问:“门局长,今天的课还能上吗?人集中到一块肯定要谈论这件事,坏消息可长翅膀了呢。”
季文有些气恼:“不上怎么解释理由?瞒不住呀,可不隐瞒着咋办呢?”
门玉生似乎打定了主意:“我们为什么要隐瞒?刻意掩盖问题是不自信的表现。就如实跟大家讲!要相信大多数开业医的觉悟和辨别是非的能力。当务之急是查清感染的原因,让江平院长带着侯轶芝护士长去那个种痘点现场调查,拿出结论意见再研究如何处理。今天的课照常上,等那8个人想通了,我专门为他们重上一课。”
9
卢大力三个姐姐每家有3个孩子,9个孩子中只有大姐家的二小是男孩,其余8个孩子用老娘的话讲,全是不值钱的丫头片子。二小爸爸王成庄是个苫匠,走村串户给人家房盖上铺草,没有多少文化却给儿子起了个有文化的名字叫王文化。二小是姥姥叫起来的,其实不是第二个男孩,是王成庄3个孩子中的老二。在二小上边,卢大力大姐死过两个孩中有一个是男孩,算大小。男孩越少就越金贵,金贵到身上的虱子都长双眼皮(姥姥语),金贵到连尿都成了好东西。先是二小15岁的姐姐害肚子疼,每月有那么几天,时常痛得脸煞白。找金德亮看了说是初潮不顺,月信不调,吃了两服药也未见好。大姐不知在哪淘了一个方子,用木刀斩了一只鸽子焙焦了,尔后用二小的童子尿做药引子,据说见了效果。隔了一段日子,二姨、三姨家不知哪个姐姐也害了肚子疼,都来讨尿,多半是早晨头一泡尿,而且每回讨尿都连着好几天。在睡梦中唤醒二小,二小便不耐烦,有时以捉蜻蜓和大花蝴蝶为条件,让小妹偷偷替自己尿。据讲姐姐们用过后也都收到了效果。
姥姥时常以睡热炕头加一个荷包蛋或一把炒黄豆为条件,隔三差五让二小在自己那儿过夜。这一段二小很少留宿姥姥家了,姥姥便想得要命,半夜蒙胧中伸手往炕头一摸,空的,方明白二小今夜不在,便辗转好半天睡不着觉。第二天便让大姐问这一段咋不来?二小吞吐半天才说,姥姥总摘自己的雀雀吃。卢大力老娘听了大女儿汇报后笑骂道:“人伢一个倒知道害臊了。我倒想摘那8个丫头片子,哪个能给我个抓手?”
这天午饭后,二小在炕上磨打乌鸦玩的飞石。城里尸首都运到城郊埋了,城里的乌鸦少了吃食便飞到了城外农村的树上筑窝。听着三姨在外屋跟妈妈问二小在家没有。妈妈说中午吃饱了,这会儿八成在睡呢。二小认为又要来讨尿,抓过一个枕头倒头便躺下了,又怕妈妈推自己醒便有意发出深睡的呼噜声响。就听三姨说,咱妈又流鼻血了,咋弄也止不住,要来铰二小的头发茬子和面加棉花堵呢,等睡一会儿就叫起吧。二小听了扑棱便爬起身,穿上衣服套上鞋窠就往外跑,连衣扣也不扣,鞋带也不系。晚上也不回家,像猫咪一样静静躺在姥姥身边,望着姥姥蜡黄着的脸说话:“姥,你摸我雀雀长大了没有,听说长大了就像鸽子一样一身羽毛。我现一根毛也没有,你要吃雀雀就摘吧。我不躲,吃了雀雀你脸就不黄了。”
这天下午,卢大力在办公室绞尽脑汁批改区政府的一个文件,门没敲却“咣当”一下洞开了。正要瞪眼发作,大摇大摆进屋的竟是二小,鼻涕吸溜吸溜拉得老长,小头上蒸腾着热气,小脸脏成了一块破花布。左肩勒着书包,右臂肘弯挂着一个篮子,里边装了半篮子野菜,连灰带土把篮子往办公桌上一放。卢大力赶紧抓起文件,边躲闪边问道:“二小,你咋不上课?来时家里大人知道吗?看累这一身一脸的汗。”
二小边喘边说:“舅,我今儿个半天课,来时没告诉妈和姥。”
卢大力:“舅给你说,二小,以后不许自己跑这么远的路,不安全呢。”
二小:“我有大事呢。舅你领我找会看病的门伯伯,让他到家给姥看看病。姥鼻子总淌血,血淌没了,我没姥你也没妈。我知道门伯伯官大你官小请不动,学校老师说,小老百姓说话比当官的在他那儿好使。你领我去,我跟他说。”
卢大力:“姥有病咋不跟我说呢?流多长时间鼻血了?是天天流,还是有时候流?能止住不能?”
二小:“姥死活不让跟你说,谁说跟谁急眼,这不我就来了,姥跟我不能急眼。淌血止不住,金高丽的方也不好使,就我的头发茬子能止住,等我头发剪没了,姥就治不好了。舅你领我去吧。”
按说小孩子的话不一定说准确了,看二小头发东一片西一片少了三四片,卢大力心猛地一个忽悠,放下笔拉着二小的手,叫了马车便去找门玉生。巧极了,在康德会馆门前与正要出门的门玉生碰了个对面,一伙人复又进了二楼的卫生局。听二小说了情况,商定晚饭后一块去一趟花家油坊。门玉生看着小大人样的二小满心喜爱:“二小呀,看你说话办事真是小男子汉呢。就是脸有些脏,看两条鼻涕大军都要冲过嘴唇大河了。门伯伯给你擦一下吧。”
看见门玉生掏出了手帕,二小赶紧转过头去:“不用,你的手绢太干净了,我自己擦。”说着用衣袖猛地一抹,鼻子底下通红一块。
门玉生越发喜爱:“二小背着书包打野菜,又爱学习又爱劳动,是个好孩子呢。”
二小挺了挺小胸脯:“门伯伯,我有大名呢,在学校老师和同学都叫我王文化。书包里有课本呢,我学习好了长大当你那样的大大夫给姥姥和村里人看病。野菜喂猪换钱给姥姥买药。我们村金高丽技术不好,给村里人看病还要酒要烟要很多钱。我知道你给姥姥看病不会要很多钱,可也得花钱。我家猪还没喂大,钱先欠着,年底猪卖了再还你钱。”
门玉生一把将二小搂在了怀里:“门伯伯给姥姥看病不要你的钱,伯伯和舅舅替你出。我们的王文化同学现在主要任务是学习,等你长大了,伯伯亲自教你当大夫。”
金德亮性格与妻子花桂枝正好相反,花桂枝凡事张扬,性格泼辣,金德亮低调稳妥且不善言谈。两人做事原则却惊人一致地看对象下菜碟。对村长、乡长或有头脸的卢大力老娘及姐姐们,热情似火,有求必应,深更半夜也毫无怨言;对一般百姓,往往三请四让不登门,费用贵得吓死人。花桂枝的脸色根据两类人永远是水火两重天,金德亮的脸色冷热都不会有变化,似乎是永远戴着一个面具,只是在行为上能使人感到是炉火还是冰川。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对金德亮夫妻一直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评价。总之,热的评价还是占了上风,因为台面上评价人话语权分量重。
金家在花家油坊属于高户,不仅职业高人一截子,住的也高出一大块。外人打听金德亮诊所在哪,只需在村子任何一个地方瞅房脊,最高的一定是。不仅房高,房周边的围墙也高,少说有两米,而且墙顶上粘了一圈碎玻璃渣子后又拦了半米高带蒺藜的铁丝网。黑漆漆大铁门有一寸厚,自打搬来两年多,就没有人看见打开过,自家人进出也都是侧身走大铁门上的一个小角门。有人说,金德亮家里钱多得数不清,除了银元还有金条,所以得弄个碉堡式的高门厚墙。也有人说,金德亮医术一般全靠好药补短,如今好药贵过金银,一般房屋岂能安全?人们没见过金家有多少银元和金条,却时常见到金德亮开出的好药,包括长春城里大药房与医院紧缺的盘尼西林、磺胺嘧啶,以及枸杞、党参等等,偶尔会用在金德亮认为应当冷待的那部分普通人身上,价格绝对是市价的若干倍。
定期不定期给金德亮诊所送药的一个姓焦的老板,名叫焦连夫。焦连夫在公安局通告发布的第二天便去登记自首,坦白了自己军统特务和国民党员的身份。按政策规定,焦连夫可以以专业技术人员身份予以留用的,他却向江平院长辞了职,在大马路开了一家药品贸易货栈,门面不大,路数活泛。金德亮手头经费充足,焦连夫药品齐全,二人很快成了生意上的伙伴。
自满福祥死了自己升为“舅舅”后,“奶奶”给自己的指令多了起来。时间久了,金德亮发现,每次接收到指令,几乎都与焦连夫送药时间接近,或早一天或晚一夜。便猜测焦连夫可能是“奶奶”的交通员,只是弄不明白指令是如何送入自己视野,想不发现都不成。猜是猜到了,却半句不敢流露,对花桂枝都没敢说。军统的铁律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知了不该知的情况,便是犯了该杀头的天条。
前一段,扶余、四平鼠疫进逼长春,遵着“奶奶”指令散布反向舆论以阻碍预防注射进度,金德亮多途径散布了三条消息:一是扶余、四平鼠疫只是怀疑并未确定,也无死人发生;二是鼠疫预防注射副作用大,小孩影响发育,老人影响寿命;三是共产党卫生局长倾销库存过期苏制疫苗赚钱私分。虽没起到决定性作用,也引起了部分老百姓思想混乱。共产党自己的报告说尚欠25%没完成注射任务。金德亮很满意自己接替“舅舅”之后第一次任务的成绩,估计“奶奶”的嘉奖令会跟着一大笔钱。崔连夫送药的那天晚上,诊床上又出现了一张特殊标记的便笺纸,用显影抹后,两行字映入眼帘。令人意外的不是金灿灿的热烈褒奖,而是冷森森的严厉训斥:“新舅所为浮皮潦草,毫无轰动和攻击性,难道要步前舅后尘不成?”
金德亮一屁股坐在诊床上,连便笺都忘了立马烧掉。他在回想和总结前段的潜伏行为:三条反向消息第一条是通过花桂枝散布出去的,自己在诊所也曾以求证的口气向乡长散布过,起码一乡会受到影响,如果乡长再告诉别的同僚乡长,那就是两个乡。第二条从自己这个医生嘴里说出去是危险的,自己是用贴传单的办法。乡政府、食堂、旅店、商店、车站、学校,四个后半夜贴了五十多张。第三条更有危险性,那天在般若寺大墙外自己只花10元钱就与那个急等人算命送钱的瞎子攀谈上了,巧妙放出了极具攻击煽动性的消息。如同种痘一颗不保险要种两次,转到大墙另一侧,瞅准一个口若悬河的瞎子又如法炮制了一遍。应当承认这三条反动舆论是有效的,尤其在郊区乡镇和农村,但行动的共同特点是亲力亲为,这不符合潜伏工作的安全技术要求。在般若寺墙外散布所谓道听途说的消息时,虽然特意找看不清自己脸面的两个瞎子,自己别扭的汉话仍有破绽可寻。因为瞎子都是听声辨人的高手。金德亮打算自此收手,为绝对安全考虑,绝不再搞第二次亲力亲为。
呆坐着的金德亮感到双重恼火,既恼火自己冒险做了最大努力,“奶奶”仍然不满意,如此冷血的上峰与魔鬼有何区别?又恼火共产党的卫生局长竟然不顾污水上身,非但没有停止鼠疫预防注射,而且全面推开霍乱与伤寒预防注射,难道就不怕身败名裂丢官失爵?同时,金德亮又有双重恐惧,既恐惧继续破坏行动暴露自己,又恐惧“奶奶”“步前舅后尘”的警告威胁。左右权衡,暴露危险虽然存在,但只是一种可能;而满福祥的前车之鉴比暴露要危险万分,所以只能冒险于共产党了。
10
门玉生原打算一次讲两节课。心里惦记着江平和侯轶芝那边的情况,上了一节便下了课,另一节准备明天再讲。还未下讲台,却望见看家的李光荣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要挤进来,心想一定是市政府那边有急事。果然,李光荣说周副市长一大早就在办公室坐等,有急事要与门局长当面讲。门玉生放下手里的水杯转身就往外走,季文在后边喊:“嘴唇都裂口了,喝口水再走呗。”
门玉生似未听到一样,抓过李光荣骑来的自行车,也不管李光荣便向市政府奔去。马和平过去收拾水杯,手一缩,对身边一年轻化验员埋怨道:“这么热的水咋喝?也不知倒点温的。”化验员一声未吭悄悄把杯子收走了,心里却说着反抗的话:再忙也不是救火,五分钟就不能等?
到了康德会馆,门玉生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周副市长办公室,却没有火急的事——周副市长正在看报纸,见门玉生满头虚汗,便拉开屉去翻茶叶,翻出三样又仔细打开闻哪个味香醇,尔后又喊公务员换一瓶滚热的水,见门玉生站着就招呼坐。门玉生不高兴地问:“不是有急事吗?领完任务我就走。我不坐,你也别泡茶。”
周副市长说:“离办事还有两个多钟头,这会儿我们先谈谈闲篇。”
门玉生:“还有两个多钟头你让我这会儿来?有这两个钟头我可以给培训班讲一节课了。平时都见你忙得脚打后脑勺,今天怎么了?你有空我可没空,到底什么事?我现在就去干。”
周副市长:“告诉你,今天各县区长上来开会,中午我没找政府办公室,特意留给你们卫生局做东安排。这回你要亲自出面,先给局里打电话吧。卢大力还带了小烧来,要跟九台县的张进再较量一番呢。”
门玉生瞪了眼睛:“我那边火都上房了,你却让我来陪县区长吃饭喝酒,这算什么急要事?”
周副市长:“‘埋死’各区下了多么大劲,你不该借机犒劳一下?春季卫生活动就要开始了,主要任务还是落到各区,你应该把关系搞近乎了。让他们再上力气干活,不是重要事?他们下午就回去了,你只能抓中午请他们吃饭,咋不是急事?”
门玉生:“周文同志,我觉得这话不该是你讲的呀。如今就算我们进城掌权了,也不能变得这么快吧。都是革命同志,不吃喝他们就不干工作了?再说对同志真好不能组织他们喝酒呀,卢大力鼻尖上都有酒糟斑点了,手掌呈肝红色,证明肝已有了硬化。我请他喝酒?我不砸了他的酒瓶子就不错了。”
周文:“我说老门,不就是吃顿饭,用得着上纲上线吗?你坐下行不行?你不就参加革命比我早两年嘛,要是别人我早罚他站了。说到卢大力不是我替他跟你翻小肠,那还不是腿伤留下的后遗症?你说你没有止痛药倒是看住他呀,药房酒精偷走两三瓶当水喝了你都没发现。”
卢大力是周文当团长时的副团长。一提起这件事,门玉生至今仍有内疚:“那我更不能让他跟张进拼酒了。我现在就去找他缴了他的小烧,让他喝凉水,喝西北风。”
见门玉生要走,周文急得一拍桌子:“你给我站住!告诉你门玉生,我今天不是闲来无事跟你谈阿猫阿狗的婆娘废话,是受大市长委托来找你谈话的,是来批评你、帮助你、开通你的,要你合群合调,不要当另类干部。你现在不是在延安当门诊部主任,而是特别市的卫生局长。是局长就要有全局,你干了多少副局长的活而让张杰替你干了多少局长的活?局长与门诊部主任最大的区别是眼里要有政治,可你现在满脑子业务,跟单纯军事观点有什么不同?”
门玉生:“我不就是两次政府常务会没去参加吗?但我丝毫没有不尊重市政府领导的意思。我主要不愿意陪会。对了,再就是哈尔滨市政府来人我没去陪,让你下不来台,但我那天真的赶不开。”
周文:“我了解你不是骄傲,只是不愿意场面应酬,可是别人不这么想呀,人家会认为你恃老而骄,就像今天中午请各县区长,你不去人家会认为你这个大知识分子瞧不起人家这些大老粗县区长。你以为卢大力是酒瘾上来了?他是在替你改变形象,知不知道?再说哈尔滨这件事,人家给咱那么多药品器械支持多大?人来了,你却不照面。你可能想,都是共产党自家人,以后他们有求我们也一样大力支持。可人家不那么想,会觉得你不热情。我也觉得他们想的不对,我也厌烦这些场面应酬,你能强迫人家同你想的一样吗?不能!那只有委屈自己去将就别人。”
门玉生:“那要耽误多少时间干正经事呀?我参加会表示了不骄傲,我参加接待表示了热情,我是个合群的、人人感觉亲近的局长了,可那边老百姓染病了,发烧了,死人了,我这个局长当着有意思吗?那是在犯罪呀!与其如此,我宁可当官场的另类。”
周文:“别说得那么危言耸听好不好?我不相信你半天不去基层天就塌下来了,吃一餐午饭疾病就席卷长春。只是你不愿官场应酬找借口罢了。说到开会我还跟你翻倒两件事,上次东北防疫委员会召开会议是我逼你去的吧,可回来传达精神你只开了17分钟的会,念完文件就拉倒了,你知不知道上下对此有何反应?”
门玉生:“要是我说了算,就不开那个会。各县区卫生局长来了,又没多少内容告诉人家,不尽快结束干什么?十二个区加局机关3个人共15人,每人半天就误人家七天半。加上县里5人,每人一天,白白浪费十二天半,坑人呢!至于对我有什么反映,我才不管他呢。”
周文:“官场有官场的规则。上级机关有些人没多少事除了开会,就是发文件,以为这就是工作的全部。我们又不得不开会传达,转发,不这样比照模式扒下来,比如你那个17分钟的会议没开,出了传染病或卫生检查不合格,追查责任时,人家就会说你不重视。你开会传达了,就定不上这一条。所以现今会越开越多,文件越发越长。于是乎便出了一个怪现象,一些不该开的会开了,一些不必讲的废话讲了;有些事可以不去做,但必须说;有些事尽管在做,却不能说。这叫什么?这叫官场‘潜规则’。”
门玉生叫道:“累不累呀?如果局长非得这么当,我不当了,还做我的外科大夫去。”
周文:“不管你愿不愿意听,今天我把当局长而不是门诊部主任的规则都跟你说了,就是要求你要遵守官场规矩。这是今天谈的第一条。第二,用人要讲政治。我感觉你对自己的同志和战友要求严格苛刻,买了老乡一条毛围巾、一双皮鞋、一条哔叽裤子,竟开了三个晚上批评会。当然我不是反对这样做;而对你那些宝贝人才宽容大度到令人感动的程度,当然也是应该的,只是反差似乎太大了。让你陪卢大力吃顿饭看把你委屈的,可你竟然给隋纯宗送生日寿糕。”
门玉生:“家人与外人、姑娘和媳妇、儿子和女婿,他们能是一回事吗?我跟卢大力是同志、战友,深了浅了都不在乎。陈宏我开他三天批评会,因为他是咱组织里自己的姑娘和儿子。吕望远你敢批他三天?三句话说不好就吓跑了。因为他是女婿、儿媳妇,没有血脉的外人,是我们大礼请来帮忙的客人,官话叫团结对象。他们本来心存芥蒂,我必须照书本讲话。你认为我愿意把话想三遍再往外说呀,你以为我愿意为隋纯宗赶马车呀,不是没法子吗?”
周文:“既然内外有别,在使用上就应当节制一下。听人事局汇报说你们正式上报要提拔吕望远为保健科长,还要让隋纯宗当中医院院长。魏大山和侯轶芝国民党都没用,你们直接任命了厂长和市医院护士长,考虑过政治影响没有?”
门玉生:“人事局不批准的根子原来在你这儿呀!这我倒要跟你好好理论理论了。你觉得他们哪个人不称职?先讲政治觉悟,吕望远把自己的医院几乎全捐了,隋纯宗把祖传三代的秘方都献了,这是什么觉悟?共产党员不过如此嘛。再讲业务水平和管理能力,吕望远通过医师公会组织开业医预防注射,种牛痘,办训练班,哪次不是上百人?还有隋纯宗,我们现有的党员干部哪个能组织起二十余家开业医办中医联合诊所,别说让他当中医院长了,我还有将来推荐他当卫生局副局长的打算呢。至于说到魏大山与侯轶芝,国民党压制打击不用他们,我们起用了,证明共产党比国民党开明正确。说到政治影响,我认为这恰恰表现了共产党懂政治、重人才。”
周文:“我首先并没有说他们不行,而且他们都挺称职,应当予以使用,但那是在将来或适当时机。从政治影响考虑,现在应当控制使用,毕竟他们刚刚加入革命队伍,毕竟不久前他们或是国民党军官,或是国民党员,或是跟国民党有密切接触,我们的一些干部还记忆犹新。将来大家对他们了解了,熟悉了,他们的能力显现了,那时再使用大家便不觉突兀。从某种意上讲,政治是什么?是平衡各阶层各部分人的利益。政策是什么?是人们利益诉求的平衡技术,左了,右了,冒进了,落后了都不行。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政策要求,你那个隋纯宗是不起诉吧?吕望远是特嫌吧?时间是改变人们认识的最佳途径,等他们身上的特殊印迹在人们眼里都不再是问题时,你愿意咋用就咋用。”
门玉生:“你这样做的最大好处是个人保险,不犯错误,我们一些干部也会因为获得他们并不胜任的科长、院长、厂长、护士长的职务而拥护我们,投我们的赞成票。可他们并不能组织上百开业医为老百姓看病,并不能领导研究防病疫苗给老百姓使用,甚至连救命的药水都打不到孩子的血管里。难道我们为了自己保险和不丢选票而让老百姓去等?可肆虐的细菌病毒不讲政治,不懂平衡,不肯等呀。我门玉生宁愿戴上不讲政治的帽子,也绝不能置老百姓生死痛苦于不顾。至于你说的隋纯宗一案,我怀疑有特务陷害的问题,于东方也正在密查。吕望远特嫌问题,我也找于东方去监狱提审过那个日本特务,证明他们之间为医患关系,公安局正在履行结案程序。”
周文:“看来你对这些人真用了功夫嘛,说实话我真有些感动。但我还是不能同意现在就用,你想代理就代理吧,最好还是负责,也不影响他们行使权力。”
门玉生:“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能不能实事求是一点,让人家干活担着责任,还要给一个负责代理的笼头,人家能放开手脚吗?人家可是在为我们共产党干活呀。《三国》里曹操连杀了自己儿子的张绣都照样使用,把女儿都嫁给张绣做儿媳妇,我们共产党人胸怀不该更宽大一些?”
见门玉生还是不开窍,周文只好揭了底牌:“好了,好了,别拿《三国》说事,我知道你博览群书,也知道你做的事有道理,但就是不允许你做。因为我们的机关一些局长不这样认为,我们一些县区长也不这样认为,甚至我们上级机关一些人也不这样认为。不是我周文怕犯错误才不让你那样做的,是怕他们说你不讲政治。这样在考核时你就会丢选票,上级在提拔你当副市长时就会犹豫。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不要辜负了大市长一片苦心啊。”
门玉生:“我感谢你和大市长一片苦心,也愿意当副市长,可是让我那样去当副市长,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就是神经衰弱的失眠也会把我折磨死,还是让我按正道当卫生局长好了。说心里话,我现在最着急、最害怕的是怎么防止和抵挡住瘟疫在长春大面积流行。在这个生死攸关的瘟疫围城时刻,我这个卫生局长不留下千古骂名便是门家祖上积德了。”
周文有些急了:“既然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只能下级服从上级了。我说的这些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让你怎么干你就得怎么干,否则我就让大市长亲自来开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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