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菌-生命换来的觉醒是医者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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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了伤寒防疫针还因伤寒病死孩子?原因无非有两个,一个是预防疫苗有质量问题,不起预防作用;二是疫苗注射有问题,量大了或量不足。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么原因。”

    1

    二小拉着石头章小山的手,在老师带领下走在一群同学中间。花家油坊邻村朱家屯出现了两例伤寒,学校停课半天去金德亮诊所打防疫针。在二小和石头眼里,金高丽的诊所像戒备森严的监狱。从小角门进去是阔大的院子,却被一道与围墙一般高的砖墙硬生生隔成两半。墙上写着“药库重地,一律禁入”。

    石头对二小耳语:“金高丽白当大夫了,他文化不好呢。一律禁入,不是把自己家人也禁了?”

    二小也有同感:“怪不得他病看得不好呢,文化不好就技术差劲,打针疼死人。”

    石头:“像大马蜂螫人一样疼,还得瘸好几天,半片腚都疼掉下来。”

    二小:“像狗咬人一样疼,睡觉只能躺半边,身子都压麻了。”

    高墙内传出了狗的愤怒咆哮,听声音是两条以上。二小摸摸裤兜里的石子手痒起来,见石头也在摸口袋,两人便会心一笑,又摇了摇头。两个人喜欢温顺的狗,尤其见人直摇尾巴,往人身上直跳着打转的狗,时常会得到一点吃食,而对恶狗却毫不客气,村子里咬人的狗都被两人收拾得差不多了,起码不下10条。俗话说“狼怕火光狗怕蹲”。狂吠的狗不等来到跟前,人往下猛地一个蹲,狗保准吓得一个畏缩,此时一个带尖的石子“嗖”地飞了过去,那狗便连声惨叫着掉头逃窜,并且一定夹紧了尾巴。前提是蹲的时机要不早不晚,早了狗离得远击不准,晚了狗跑到跟前危险。关键是石子要尖利,出手要准确。

    防疫针果然疼得厉害,每次进屋里两个人,忐忑地扭捏着进屋,踉跄着出来的个个拐拉着腿,几乎都带着泪花,石头对二小说:“咱要是教训了这两条疯狗,腚疼得是不是能轻些?”

    二小望着墙,只听闹心的狗叫声,却见不到狗的身影,感到金德亮把同学们打得又疼又瘸,不让他家的狗吃些苦头就太吃亏了,便对着高墙做了一个抛物的动作。他想把菜团子塞上几颗带刺的苍耳,从大墙外边扔给狗东西。如果畜牲还咬得凶,就用大饼子包上口袋里的石片,硌碎金德亮家的狗牙!想象着高墙内两条狗“嗷嗷嗷”的惨叫声,二小摸着屁股说:“一点不疼,半点也不疼呢。”

    石头:“做梦想好事吧,还没打你呢……”一句话未说完,就听见花桂枝尖着嗓子喊:“王文化过来,过来呀。”

    二小猛地一个愣怔:“前边还有十四个人呢,还没轮到我,我不过去。”

    “王文化同学,花姨找你说别的事,到前边来,把药给姥姥捎回去。”望着放心走过来浓眉俊眼的二小,花桂枝喜爱地抓住了他的小手,领到自己的卧房,“二小,花姨家跟你家咱们两家好不好?花姨喜不喜欢你?”

    二小:“花姨跟我妈、我姥好。”

    见二小不说两家好,不说喜欢自己,知道孩子不喜欢丈夫,叹了一口气:“二小,花姨跟你妈你姥好就算两家好,也就是喜欢你。今天找你就是想帮你减轻痛苦,你是怕疼还是怕瘸,咱选一样去掉。”

    二小:“花姨,我不怕疼,怕瘸,拐拉拐拉不能爬树掏鸟窝。不过也有点怕疼,能不疼又不瘸吗?”

    花桂枝:“不疼不瘸就是不打针了,那可不行,金叔叔要犯错呢。不过花姨有个轻轻一疼还不瘸的办法。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不然还得挨扎,又疼又瘸的可遭罪了。”

    花桂枝做个扎的动作极度夸张。在二小眼里,金德亮手上捏着的不是一只小小注射器,而是一把杀猪刀:“我答应,花姨你说条件吧。”

    花桂枝:“就是要像男子汉一样嘴严,一个字也不能透露,包括老师、同学、爸妈,连姥姥也不能吐露一个字。想想看,能不能做到?”

    “我当什么难的条件,我不用使劲就能做到。”一边是马蜂螫一针,一边是蚊子叮一口,二小感到花姨真的喜欢自己,“花姨,我保证守口如瓶,死了都不说,我到房檐下掏家雀窝,姥姥说里边有蛇,会蹿出来钻嗓子眼,不让我去掏。可我掏了两三次,一次也不跟姥姥讲。还有去年下河沟玩了三次狗刨,妈那么审问我,我一个字也没承认呢。但是,我的好朋友石头章小山怎么办?好事不该忘了他。再说两人一组呢。”

    花桂枝:“二小真讲义气,如果他跟你一样嘴严实,就能借上你的光,如果不行就换一个你的好朋友。”

    二小:“我保证石头跟我一样,保证!”

    花桂枝:“是个办大事的小男子汉,那咱就说定了,一会儿打完针出去该怎么办哪?”

    二小:“得捂着腚喊疼,还得跟花姨要给我姥拿的药。就说拿的是党参,绝不说这是高丽人参,不给他们看。”

    花桂枝摸了摸二小的头,长叹了一口气:“真是一个聪明孩子,去吧。”

    二小不知道花桂枝由自己想起了她的一儿一女。儿子跟二小一般年纪,女儿则小两岁,在潜伏花家油坊前,已由满福祥经手安置到了南京。花桂枝明白,说是安置,实为人质。前一段,南京被解放军攻陷,国民党军政人员作鸟兽散,花桂枝如热锅上的蚂蚁要去南京找孩子。“奶奶”传来了严厉训斥和无法考证的安抚:“党国危难之际,离岗位而就儿女,难道忘了家法?儿女均妥善置养,尔等当勉力报效党国。”对此愤恨怨恼的夫妻只能发泄于斗室,并且要虔诚向“奶奶”表示忠心。面对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花桂枝对加入军统悔青了肠子。

    金德亮明白“奶奶”要求采取“攻击性”措施产生“轰动”影响,是要全市普遍的预防注射半途而废。只要鼠疫、霍乱、伤寒任何一种疾病流行起来,一年前尸横遍野的死亡状态便会重演。面对花桂枝那得死多少人的“造孽”之说,金德亮认为是“妇人之仁”,理由是“国共两党斗了几十年死人何止数百万?为了姓共长春已经死了十万人,为了长春再姓国难道不可以再死十万人?”

    金德亮的计划是给两个孩子服泻药,同时谎称注射伤寒疫苗实则注射蒸馏水。人选要有一定家庭背景而不是一般群众的孩子,从而使“攻击”产生“轰动”效果。此事需要伶牙俐齿的花桂枝诱导人选上套。听说是二小,花桂枝心动了一下:“能不能死人哪?那孩子不错呢。”

    金德亮冷冷地说:“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那孩子再不错也好不过咱的孩子。”花桂枝不吭声了,为了儿子和女儿的生命安全,就顾不得其他了。

    二小王文化和石头章小山进了屋,花桂枝看见心硬如铁的金德亮给两人兑红糖水时,手不自主地抖了一下。红糖水里有大黄和硫酸镁。在当下的农村,红糖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两个孩子喝光了糖水还使劲往嘴里控了一下杯子。

    2

    江平与侯轶芝到了和顺区那个种痘点时,张亮已经给那个孩子用上了盘尼西林,无论怎么说孩子都是在自己诊所发生的感染。江平仔细检查了感染部位,皮下组织红、肿、热、胀、痛一应俱全,种痘部位与周边组织分界已经不清,检查腋下淋巴结有手指盖大小,应当是化脓性细菌所致的蜂窝织炎。考虑蜂窝织炎多为溶血性链球菌和金黄色萄萄球菌致病,江平又增加了磺胺嘧啶和链霉素,并将盘尼西林由80万单位每日两次,改为120万单位每日三次。

    江平用的全是好药,看症状没有十天半月不会好利落,弄不好皮下形成稀脓需切开引流,那钱更要花得望不到边了。更主要的是一旦背上了感染化脓的名声,今后看病的人必然望而却步。于是张亮便一再强调不是自己的责任。张威那儿虽然药费有人出,遭罪的却是自己的心头肉。两个人又是一番激烈的争吵。

    江平的观点是,种痘造成感染只能有三个途径:一是消毒不严或器械二次污染,器械上的细菌由微创口进入皮下组织,或经血液循环感染;二是痘疹被指甲抓破造成继发感染;三是非器械性的外界物质对创口的污染,例如灰土、脏水等。

    张亮大声说:“消毒应当没有问题,因为给他儿子种痘那天是从防疫所领器械的第一天,防疫所把器械都消毒好了,装在无菌罐内发下来的,以后我们自己消毒。所以不是他儿子抓搔继发感染,就是洗澡脏水弄感染了。”

    张威:“你要说翻身压着了或没看住偶尔蹭两下子,咱不能说不存在,但你说的抓搔绝对不存在。我们一直用手帕包着,他也搔不着呀。至于你说的洗澡进水,我们大人守着孩子不能说瞎话,顶多进了点蒸汽,水没沾上,因为我拿酒盅把痘扣着呢。昨天我们上大庙找大和尚看了,说孩子今年点背,得遭点罪,所以胳膊发炎我们认。你给弄发炎了,我们也没说别的。可你不能说三道四地抱委屈呀。”

    张亮:“种痘刀不是我消毒的跟我没关系,你孩子点背,凭什么拉我做垫背的。做公益防疫做出一身毛病,这活还能再干吗?摊上这事,我今年才是点背呀……”

    江平再次制止了两人的争吵:“听我说,关于抓搔造成继发感染应当是抓破痘疹,也就是说要在出了痘疹的情况下才会抓破皮肤。现今种痘的部位并未出痘,而且一直用手帕包着,即便蹭了几下,也不致造成感染。而且现在不是皮肤感染而是皮下感染,因此可以排除第二个感染途径;第三个污染途径的灰土可以排除,因为胳膊是包着的。至于洗澡进去的蒸汽,应当难以导致对创口的感染。那就只剩第一个途径了。来之前我专门到防疫所了解了那一批器械的消毒过程,采取的是高压蒸汽灭菌法,压力103.4KPa,温度为121.3℃,维持时间为30分钟。当时考虑各诊所不具备杀死所有细菌繁殖体及芽胞的设备,所以器械下发前统一消毒一次。那一天共下发了16个诊所和种痘点,那15个诊所和种痘点都没发生感染事故。所以,应当检查一下器械有无二次被污染的可能。不知张亮大夫能否同意我的意见?”

    感染途径最终查到自己头上,张亮既困惑又委屈,江平分析的意见又内行得挑不出毛病,他一急倒找出一个理由来:“他孩子的胳膊一直用手帕严实包裹着呢,种痘禁忌上规定得明明白白不许包扎,啥东西不透空气还不捂坏了?”

    江平:“是有这条规定。但包扎只能导致不出痘,绝不会导致感染,如同穿了瘦衣服一个道理,何况我们刚才看了也问了,只有松散敷盖式的包,没有止血勒紧式的扎。不知张亮大夫能否演示一遍无菌操作过程。我传达一下卫生局门局长的意见。‘我们认真查找事故原因,不是要将大夫怎么样(当然要排除故意),而是要提高医疗质量,防止给人民群众带来雪上加霜的痛苦。’”

    张亮对自己的技术历来有自信,虽然演示包含着不信任的委屈,还是响亮答应道:“我也正想通过长官的检验,看看到底事故责任在哪呢?”

    张亮做得十分认真,操作前用75%的酒精棉球仔细擦了手。张威不高兴地说:“那天给我儿子种痘你也没用酒精擦手呀。”

    张亮说:“你儿子那天是第四个种痘的,第一个我每天都擦手。前三个都没感染。”

    张威:“那三个孩子身上那么脏。你种完前一个,下一个没用酒精擦手可以理解,可你也没一人一洗手呀。”

    张亮:“孩子的衣服都是爹妈爷奶给脱给穿,我的手也没碰上,洗哪门子手。”

    看两人又要斗起来,侯轶芝对张亮摆了一下手:“我要看一下你的手与种痘刀的接触过程,请集中精力演示。”

    五分钟,演示完的张亮信心十足地坐在椅子上。张威看得眼花缭乱,不由喘了一口粗气。侯轶芝讲评道:“张亮大夫在从无菌罐往外取痘刀时注意用无菌镊子,无菌镊子有专门有盖的无菌干罐存放。手持镊子部位正确,为其上1/3处。取痘刀后立即盖严了蓄刀罐,用过的痘刀都能单独放在方盘内……但是,也存在几个严重问题:一是取过痘刀的无菌镊子应当放回无菌干罐,张大夫放到了方盘里,并且用镊子夹取包裹痘刀布后,又去取下一个痘刀。此时镊子无菌状态已遭破坏。二是张大夫在打开蓄刀罐时,应当将罐盖内面朝上置放在桌子上或手上,您却扣在了桌面上。桌面虽然没有灰尘,但您擦桌子的白抹布已成黑褐色,那上边沾满了各种细菌。而您取完痘刀又将盖子盖在罐上,此时罐内无菌状态也被破坏。三是张大夫在打开蓄刀罐取痘刀时,虽然用了镊子(假设镊子是无菌的),手却碰了罐的缘口和内壁。此时的手已经在前一个孩子的手臂上触摸了几个来回,致使罐内的无菌状态进一步遭到破坏。四是张大夫在取蓄刀罐盖子时,因为盖子在远端(应当放在近端),手臂便跨越罐子的顶端,请看一下您的衣袖,已经先后同桌子和孩子的身体紧密接触过,势必从罐体上边对罐内无菌状态造成破坏。当然,四个问题是不是造成感染的主要原因,我们不能据此定论。无菌状态被破坏是不争的事实。张亮大夫有不同意见也请提出来。”

    自信的张亮手足无措起来。猛然想起了那天刚领来两罐器械,午间迫不及待打开那湛亮的罐子去看那亮眼的一套器械。这些东西种痘后按规定将归自己所有。打开布包裹的一把痘刀,一个“好”字还未喊出口,那边婆娘却同时打开了火炉盖,一炉钩子“腾”蹿起一股烟灰。张亮嘴上“你他妈的找死!”一把将刀连布抓起来扔进了蓄刀罐。会不会是那把刀惹的祸?张亮一时不敢断定,种痘操作上自己没有做到无菌的责任是无法推诿的。看看孩子玻璃瓶子般的胳膊,有些自责起来:“我张亮开业13年,自以为在同行中也算说得出,如今碰到了江院长和侯护士长两位行家,才发现自己是个二五子大夫。张威兄弟,把孩子胳膊弄成这样真是对不起了。医药费自然该我全额花费,孩子遭的罪却弥补不了。我知道你家也不宽裕,这点钱拿去给孩子买点鸡蛋吃吧。”

    张威见张亮红着脸塞过来一叠钱,赶紧乱摆着两手:“一笔写不出两个张来。张大夫你这是干什么,你也不是故意的。我不是说找了般若寺里和尚看了有这一劫嘛,在你这不犯毛病,到别处照样躲不过的。这病用的都是顶尖药,要是在一年前,别说我没花钱,就是花钱也没处去淘,现在享受解放前长官用的药,该满足了。你花了那么多钱,我再要你额外营养,传出去在街坊邻居那儿我还做不做人了?”

    江平:“两位这种态度我很高兴。来之前门局长特意交代过,无论责任在谁身上,只要不是故意而为,治疗费用全部由政府承担。”

    “谢谢,谢谢。”张亮想说市里能不能办个训练班,请江平和侯轶芝这类科班高手给讲讲课,猛然想起市里正在办的培训班自己没去,便支吾道,“江院长,市里的训练班我还能不能去了?”

    江平笑了:“来之前,门局长怕你不愿去,让我好好做你的思想工作呢。”

    3

    打过防疫针的孩子几乎都有反应,去时整齐的队伍,出了诊所变成了撤退的伤兵,个个感到屁股疼得要命,疼痛和难受似乎形成了一个磁场,不良的情绪便互相传染并放大起来,个个感到浑身乏力,有的还发了烧。有那未发烧的也认为自己发烧了,妈妈以手加额感觉不热,是不是自己烧饭把手弄热了试不出来?东家二驴子和西家二嫚都发烧了,自家孩子不该不烧呀?学校再次放假了,打针那天下午加上第二天,放了一天半假,连作业也没有留。

    从诊所出来的二小与石头跟同学们一样拐拉着腿,装出龇牙咧嘴的痛苦状。好在孩子们都在关心自己的痛苦,没人注意两人动作的夸张。离开了学校,两个人便似那断了线的风筝,撒欢地奔跑回各自的家送书包。二小姥姥听说外孙挨了针,亲自上锅台炒了半瓢黄豆“补偿”,灶火旺中徐缓,黄豆儿个个笑开了嘴,金黄金黄的,一咬嘎巴脆响,口舌生香,二小把衣服裤子所有的口袋都装满了,连揣石子的口袋也塞进了豆子,兴冲冲找到石头,二人高兴地对击一掌。二小将豆子的一半掏给了石头,坐在大树根下先是一顿大嚼。炒黄豆应当是过年或者过生日时候,大人给孩子的特殊犒劳。二人越吃越香,越香越吃,开始是鼓着腮帮子一把一把地吃,等小肚子圆起来时,则躺在地上一粒一粒抛空仰脸张口接着吃,多半豆子从空中落到了鼻子和腮上,二人又大张着嘴对坐着往对方嘴里抛着吃。豆子吃了多半时口干舌燥,好在村子里喝水的地方挺多。水井边挂着吊水的柳罐斗,村部门后的水缸里,铁匠铺饮马的水槽子里都有水,用手撩开水面上的浮尘,咕嘟咕嘟灌了一顿。

    石头喘了一口长气,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说:“要少喝呢。我爸说‘吃黄豆,喝凉水,拉稀屎,淌满腿’。”

    二小说:“你没觉得嘴里一喝水甜滋滋的吗?金大夫给的红糖水浓浓呢。”

    石头觉得金德亮这回够大方,也把金高丽的称呼换成了金大夫:“金大夫是看了你姥你妈的面子呢,谢谢你让我借光喝上了红糖水。长这么大我是头一回喝红糖水呢。”

    二小说自己也是头一回喝红糖水,只是喝的时候光顾着甜,没想着给我姥我小妹留两口,所以回家没敢说。石头说,我回家也没敢说,怕姐说我馋嘴呢。为了金大夫的大方和甜甜的红糖水,二人商定就不报复他家那两条叫声恶劣不懂礼貌的狗了。

    两个人做梦也想不到糖多口咸促进多喝水,而硫酸镁水溶液过浓则排泄迟缓,多饮水必致狂泻。结果到了晚上,二小便肚疼难忍,一夜拉了个天昏地暗,人恶心欲吐,胃里泛上来的气味馊不可闻。二小妈认为黄豆吃坏了肠胃,第二天一大早急找金德亮看,也说是急性胃肠炎,让禁进食水拉净就好了,拿了一大堆药,内中仍杂以泻药。虽然肚里已无东西可排,腹泻状态仍没有大的缓解。

    二小妈妈不解地询问:“孩子拉肚子过去吃点药就见效,这次怎么吃忒多药还止不住?”金德亮的解释是:“防疫针本身有毒性,孩子抵抗力下降,自然好得慢,应当无大碍的。”二小妈妈望着两眼空洞,往常牛犊一般欢实的儿子,小绵羊一样恹恹卧在炕上,难受得心如油煎,金德亮“无大碍”的话却让自己放下心来。

    一心盼望二小产生“大碍”的金德亮时不时让花桂枝前去探视。第三天下午花桂枝欢喜地回来报告说:“好了,二小见好了。今儿上午便了三回,还喝了两口米汤呢。”金德亮陡然变了脸色:“好个屁!你个猪脑子婆娘!”花桂枝猛然醒悟过来,一声不吭呆坐在床。她明白,二小好了,就是自己一双儿女的不好;只有让二小“大碍”了,自己的儿女才能安全。越想心里越纠结,竟滴下一串伤心的泪水来。

    金德亮检讨“攻击性”行动所以没有产生“轰动”效果,是自己不该给开活性炭。原以为一堆药物中最黑最丑的活性炭不会被优先选用,没料到二小妈认定了苦药丑药必是良药,加量给二小服用活性炭。活性炭一旦与硫酸镁并用,就会产生对食物与药物中毒的消解作用。被金德亮认定为“命硬的小崽子”的二小竟然挺过来了。

    缓过神来打听石头情况,说也同样拉得起不了床,只是没有二小拉得重且少拉了两天。姥姥三天后得了消息,恨不得打自己的老脸,把装黄豆的瓢都摔成了四块碎片。二小腹泻是好了,身子却拉空虚了。一周以来,每天半日或隔日去上学,回家便躺着。姥姥便每日颤抖着两条腿去大女儿家看着、守着。一日,听说村西周喇叭家吹鼓手的爷俩一齐染了疑似伤寒病,家里被消了毒,人被收到了市传染病院。二小妈望着窗外园子里霜打的蔫茄秧子便担心起二小来,二小苫匠爸爸王成庄安慰说:“不打紧,喇叭匠爷俩去朱家屯弄红白事错过了打针才染的病,他家其他人打了针都没事呢。”二小姥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二小这针罪遭大了,不过能抗过伤寒也算值当了。”

    人算不如天算。老天连着几天阴着脸,这一日西北风猛地吹跑了满天阴云,空中露出了太阳昏黄的脸,还未感觉暖意,冷风却一下子吹进了人们的骨头缝里。感冒来了,全村、全校,乃至家家户户似乎商量好了,一齐咳嗽起来,一时儿谁不咳嗽反而不正常了。光咳嗽还不够,一些老人与孩子发起烧来。以往二小碰上流感,顶多吸溜两天鼻涕。这一次鼻涕倒没有,半天咳嗽只成了一个前奏,接着便发起烧了,而且一波便烧到39℃,嗓子眼里似含着通红的火炭,周身难受极了。赶紧又找金德亮,说是重型感冒,用上退烧针体温降下去,旋即又起。金德亮说重感冒病程都得一周方能好,何况不久前打针破坏了身体抵抗力,拉稀又损了元气。没承想到了第三天,活脱脱一个孩子竟然有些神志恍惚,表情淡漠,间或胡言乱语起来。

    花桂枝见二小越发沉重,便埋怨丈夫医术不精,应当送城里医院去治,并说二小不光实病,还有虚病在身。虚病之说不过是花桂枝的职业习惯,谁知说者无意,听者上心。这倒提醒了二小妈,坚持让花桂枝发神驱邪。此时门外闯进了苫匠王成庄惊慌报说听到一个消息:“石头章小山也同二小一般症状,找到本家在市立医院的大夫章大为帮忙,送进了市传染病院。医院诊断为疑似伤寒,咱也赶快找大力他舅联系熟人把二小送去吧。”

    二小妈听到“伤寒”两字心慌乱地颤抖了一下,转头看金德亮夫妻。金德亮叫道:“胡说,打过了防疫针怎么可能得伤寒?学校有朱家屯三十多学生,打过防疫针的哪有一个得了伤寒?”

    一句话把二小妈慌乱的心稳了下来,也不管花桂枝扭捏推托,坚持让她发神。理由是:“送医院也得把虚病去了,才好利手利脚地走。他花姨你就好人做到底。”

    花桂枝发了半个钟头的神,先是呆滞不发一语,继而猛地颤抖一阵,手里舞着一把桃木剑,变男人粗声大嗓嚷道,我看到了你在门外,又到房檐下墙面贴着,你又想从后窗进来,别怪我不客气。走,走,快走开!又过了半个多钟头,人似虚脱一般,满头脸冒虚汗,连后背都透湿了,徐徐睁开眼睛,恢复女声对二小妈说:“大姐,是二小他姥爷要来带二小走,他的魂魄罩在二小周围。马上套车送医院,医院阳气重,鬼魂进不去呢。去市里医院把实病治好了,哪天晚上我再给你把他姥爷送走。”

    金德亮:“我根本不信那一套,照你的说法,鬼魂跟空气和影子一样轻飘,一侧身顺门缝窗缝都能进屋,你去医院能躲逃开?就不怕路上直接魂魄附身?没道理嘛。”

    金德亮一番正理反说,反倒坚定了二小妈驱邪鬼去虚病的心思。花桂枝从晚上八点钟又开始一轮驱邪,用水瓢舀了半瓢水,又拿一把筷子往瓢里站立。边立边不停地念叨,又不停地往瓢里撒苞米细糁子。不知是心慌手抖,还是糁子颗粒大黏性差,一把筷子怎么弄也粘不成捆立不成柱。弄得满身大汗,半个多钟头后总算立住了,又念叨了半天,才把瓢里的水和糁子一起泼到了院子……

    再看二小,脉博细弱得几乎摸不到,不停地胡言乱语:“金高丽打,打不疼针,腚不疼,疼,肚子疼,疼,疼……红糖水真甜,甜,甜了渴,渴,渴。”

    话入耳金德亮心惊肉跳,赶紧注射了苯巴比妥让人安定下来。众人一致商定明天一早送城里医院,没想到了半夜人便摸不到脉搏了,鼻息轻微得几乎没有,慌了神的二小爸妈赶紧弄了马车,铺上草再铺上厚褥子盖上棉被,把车赶得飞快。车马还未进城,便闻到一股恶臭,二小屁股里流出了柏油样大便,已经没有了呼吸。待到了急诊床上,医生翻开睑皮看了瞳孔,又摸了颈部,惋惜地摇了摇头。

    4

    从气温上区分,长春应当叫短春才对,春天短得让人猝不及防。半年多的干冷冬天,棉衣裤须臾不敢离身,突然一天热度上来了,拿出夹衣秋裤却发现热得只能穿单衣薄裤了。从农时上看,长春的春播时机只有7?10天,早了大地未化透,晚了误一年的收成。老百姓习惯把春播叫作“春脖子”,如同那死眠了一冬的乌龟,没有睡眼惺松,没有露尾伸腿,没有缓慢蠕动,没有张望试探,总之没有任何铺垫和征兆,突然一天猛地把龟头伸出来,便疯狂地大啖起来,只吃得屁眼里“吧唧”一声喷出一团绿浓的稀屎来,才将龟头缩进那截短短的脖子里。

    据历史记载,长春这个名字最早产生于1800年。那时的嘉庆皇帝在一天早朝突然钦命远在伊通河畔的地方设置长春厅,再往前完全寻不到长春这个名字了。是不是因为长春的春天太短暂,才促使嘉庆皇帝钦点了长春这个名字,现今已无法进行考证。不过,一些长春人往往用对温度的感受把四季不甚分明的长春划为了两大季节,半年多以冬连春秋的冰冷自然为寒季,半年以夏连春秋的温暖则为热季。寒季是毫不留情的真寒冷,热季却无大热是舒服的温热。这是老天对长春人的恩赐。当然,长春人还从肌体变化上来佐证自己划分的两大季节:咳嗽等于寒季逼近,拉肚子等于热季来临。

    就在一夜之间,热风似乎吹进了人们的肚腩,全城人肠蠕动的频率前所未有地速捷起来。铁匠铺里,时常有人扔掉正在敲打的锤子说声“等一会儿”便捂着肚子往门外厕所跑。“一会儿”往往是二十分钟或半小时,那个拿火钳子夹着通红的马蹄掌放到砧子上,等大锤再次砸下来。谁知第二次大锤刚举到胸前尚未往下砸时,举锤人“哎哟”一声扔了锤,捂着肚子又往外跑去。课堂上,老师声情并茂地领颂着“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只两句便有三四个学生举手请假上厕所,老师无奈摆了摆手又领颂“野火烧不尽……”这回只一句,又有三四个学生举手,老师不高兴了:“能不能等我念完,春风吹……好了,大家预习吧。”自己弯腰捂肚抢步出了教室。

    厕所紧张起来,阴雨连绵使多处公厕成了粪水坑,蹲位踏板被粪水浸泡得若隐若现,有那未被浸泡的深粪坑,足以没人的脖子。先是厕所周边摆起了屎堆,一堆连着一堆,不小心就会跺上一脚。继而墙角树根草丛都成了方便之处。夜晚腹痛难挨,慌慌冲出房门,转过墙角一把褪下裤子,半天才挤出一点,不甘心再蹲到两腿发麻时,又一人从别院蹿出大声“咳,咳!去,去呀!”知道把自己当成一只蹲着的狗,便回了低声的“咳,咳”。那人便转身寻另一边墙角,慌张褪下裤子。双方庆幸多亏夜色掩盖,屁股不曾被人尽情觑窥。只是苦了白天腹痛者,有那无奈蹲在树根下一时起不了身的小姑娘,望见人来顾不上一片白白屁股,只好把裙子往上一翻,连头带脸盖个严实。全城背角处都成了厕所。好在长春人大度宽容,见有人蹲,多半同情绕道而行。无法绕行的宁肯停步误了车点和办事,也尽量不让患病人尴尬。

    痢疾与肠炎在长春城里流行开来,各医院诊所挤满了捂肚子的病人。市立医院和传染病院更是人满为患,人多来不及化验诊断时,江平便在市医院和传染病院大门口设了两个问诊台,有脓血便和里急后重者进传染病院,无上述典型痢疾症状只有泔水样单纯水泻者入市医院。城里的大蒜脱销了,亲朋好友走动送上大蒜代替糕点,会使收受者欢喜万分。因为它不仅超过两瓶好酒的价格,而且能防止肚子疼。接着,马齿苋、白头翁、黄连、黄芩都成了稀罕物,大顶山的黄柏树皮几乎被剥光了。整个长春城从冬季酸叽叽的醋味变成了草药之中掺杂了若干莫名腐烂的复杂味道。

    季度统计报告显示,有登记的肠道病患者达到7636人,其中确诊痢疾1233人,死亡38人,患病人数与比率远高于小鬼子统治时期的伪满洲国。分析会开了两个晚上,一致的认识是肠道传染病的源头就隐藏在腐烂味道的背后。代理保健科长吕望远以三条论据估证了自己的论点:一是长春一年多未向城外清除垃圾和粪便了,如同一个家庭整整一年在屋里吃喝拉撒,长春人已在垃圾粪便的包围之中生活;二是新近发现,去年“埋死”遗漏尸体达三百余具,围城以来死亡的近万只野猫、数千条曾经吃尸体的死狗和数不清的食腐死乌鸦,一直未来得及处理,它们在腐烂中制造了各种致病菌;三是上述垃圾、粪便、腐尸滋养了数以亿计的臭虫、蟑螂和蚊蠓,在环境最差单位尤其城乡结合部,一个人起码会受到数十只苍蝇的包围。它们在与人们抢夺饭食的同时,不仅仅成为痢疾杆菌最佳传播使者,而且带来数十种其他疾病的细菌。

    卢大力和三个姐姐家犹如卢家老太太精神大厦的四根柱脚,二小是大厦正堂里最炫目的一颗珠宝。二小死了如同失去了熠熠生辉的夜明珠,往日光耀的堂屋陷入一片黑暗。得到消息那一刻,老太太仿佛从阳光灿烂的温暖山顶,猛然坠向冰冷刺骨的深渊,一口气没喘上来人便昏了过去。家人七手八脚乱作一团,又掐人中又扎脚心总算把人弄醒过来。醒过来抬起泪眼看周边的人,四个孩子独少了大女儿二小的妈。卢大力说大姐止不住泪怕妈看了难受,在家躺着呢,遂一个激灵挣扎着坐起来,也不顾众人拦挡便要去大女儿家:“大力,你们都围着我,帮妈犯糊涂吗?脚趾头掉了心疼,可是脚比心还痛呀。”

    二小妈侧身向墙躺在炕上,见老太太颤巍巍挪过炕边先是一惊,又见老太太露出满是怜爱的目光,继而委屈地扑过去,把头埋在妈的怀里放声大哭。老太太突然感觉像回到了四十年前,用手轻轻抚摸着、拍打着:“大妞呀,哭吧。妈知道你憋屈,哭出来就好了。哭吧。”

    二小妈边哭泣边诉说:“妈,二小没了,我心疼、疼、疼,舍不得,想得受不住了,住了……”

    老太太:“大妞,妈知道,知道。你爹没那年,妈也像你一样。会过去的,有妈在。”

    二小妈:“花姨说难治的虚病她都给治了,二小是走在实病上。打防疫针有毒,把身子骨弄虚了才沾上了实病的。妈,我好委屈呀……”

    老太太:“虚病也好,实病也罢,病走了二小是该着呢。命里该着咱就能享这么大的儿子,委屈呢妈做主,凡事要听妈的。”

    二小妈:“命里该着也行,可是我二小走得不明不白呀。感冒发烧拉肚子哪个孩子不得?二小哪年不摊上一回两回?他花姨说是伤寒防疫针不好使,他金叔说防疫针好使,市里医院又说是伤寒。妈,我不甘心二小稀里糊涂走啊……”

    老太太:“这个,这个,打了伤寒防疫针还得伤寒?有妈在,妈帮你弄明白……”

    二小妈:“妈,俺知道这挂连着大力弟的公家人,俺不想难为大力弟,可俺觉得委屈,俺不甘心呢……”

    老太太:“大妞,妈一时半会儿脑袋也转不过弯来。妈不会让你委屈,可你得让妈想想,捋捋。”

    5

    屋里空气沉闷得似要爆炸。听江平汇报章小山伤寒病已经确诊,王文化柏油样大便的肠出血症状,加上粪便培养伤寒杆菌呈阳性,众人一时陷入沉默。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面前,注射了伤寒预防疫苗为什么还染上伤寒?不说话是一时不知说什么。

    性急的张杰发言:“打了伤寒防疫针还因伤寒病死孩子?原因无非有两个,一个是预防疫苗有质量问题,不起预防作用;二是疫苗注射有问题,量大了或量不足。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么原因。”

    坐在角落的魏大山张了张口要发言,望着张杰激动的神态,又赶紧闭上了口。江平知道张杰“疫苗有质量问题”的话让魏大山很有压力,便接过话头:“我们卫生技术厂疫苗按批量送到各诊所,每支规格5毫升,每人注射1毫升,每支注射四至五个人。如果这支疫苗有问题,四五个人都该有问题。因此可以认定我们生产的疫苗质量没有问题。当然,如果一支5毫升的疫苗没有用完,间隔一段时间,比如下班前剩的留到了第二天上午还用,疫苗开封一夜难免不变质。还有一种可能,是否有特异体质的人对伤寒疫苗有排斥?这只是一种医学假想,至今国内外防疫学术没有报告的先例。”

    季文说:“门局长安排我跟着张杰局长去金德亮诊所那天,我认真查验了相关凭据,注射记录清楚记载着王文化和章小山的注射量都是1毫升,两人都有自己按的手印为证。据金德亮说,另3毫升注射的三个学生都没问题。江院长说的疫苗开封后隔夜留用也不存在,老师同学都可以做证。最后一个学生注射完剩了小半瓶,金德亮当着学生面扔掉的。现在看疫苗没问题,注射也没问题。我们的预防注射要继续呢。”

    张杰一拍桌子:“疫苗没问题,注射没问题,总该有个问题吧。难道出了鬼不成?咱们总得找一个确切的理由出来,不然和孩子的家长怎么交代?下一阶段预防注射还怎么继续?”

    多年的防疫生涯使季文比任何人都害怕预防注射半途而废。张杰的话虽然硬了些,却说出了一个不可避免的头痛难题:尽管在座的人除了张杰之外都明白死人跟伤寒疫苗无关,老百姓却不会这样认为。你越解释他越认为你在掩饰打针死人的问题,而注射任务却迫在眉睫。受了抢白自己不敢同张杰争执,用脚猛劲踩了一下身边的马和平。马和平钻心一个刺痛,说话声随之高了起来:“哎呀!张局长,预防注射是重大原则问题,不能出了一点问题就半途而废。问题的原因当然要弄明白,我们可以边注射边查找,预防注射必须继续!”

    高声大嗓的顶撞反倒使张杰哑了声,众人便一齐把脸转向了门玉生。门玉生却闷在一边想心事,张杰的一句“出鬼了不成?”仿佛头顶响了一声炸雷:既然药没有问题,那一定是注射出了问题。注射实施者是无意的失误,还是有意的设计?如果注射者本身有问题,那太可怕了!应当抓紧私下同于东方沟通一下,但愿是杞人忧天。当然这不是在这个场合谈的话题。思考中猛然觉得耳边静了下来,见大家静静望着自己,知道该自己讲意见了。张了一下嘴未发出声来,用力“咳咳”了两声清了清肿痛的嗓子:“预防注射的效果大家都看到了,没有大规模的注射,我们不可能老实坐在这儿讨论该不该注射的问题。死于疫病的现实会代我们向群众答复这个问题,但那将是付出人民群众生命的染血答案。所以无论部分群众有多少误解,我们都要坚定实施预防注射。对出现的问题我们绝不回避,给死者家长交代的事由我去办。”

    门玉生约卢大力一起去花家油坊看他的老娘,卢大力电话中不冷不热地说:“我已经回去过了,最近没有时间。你那么忙就算了。”

    几天来,门玉生陷入了深深自责,那个虎头虎脑想长大当自己这样的大大夫的孩子一直在脑海萦绕,自己这个领导着全市医疗队伍的大大夫却没有留住那童稚的生命。到了卢大力老娘家门口,似做了莫大亏心事,腿上注满了铅,连步子都迈不动了。

    老太太比预想的要平静,像往常一样把门玉生往炕头上让,并感谢门玉生这么忙还来看望自己,显然是强捺着内心巨大伤痛在尽待客之礼,同时在努力寻找爱孙死亡的缘由,尤其是是否与自己的不当行为有关:“门局长,我知道你是实诚人,不会诳我这个老太太。我想问的是,打了伤寒防疫针拉稀跟吃黄豆有没有关系?你实诚话告诉大娘。”

    门玉生:“谢谢大娘的信任。我从医二十多年,经历的病人也不算少了。伤寒虽然是一种肠道传染病,但注射预防伤寒疫苗绝对不会拉肚子。拉肚子从某种意义上讲是肌体的一种保护性措施。比如暴饮暴食伤了脾胃,一时消化不了发酵腐败了,大脑神经会一方面指挥肠胃加快运转,医学上叫蠕动,另一方面指令肠道关闭吸收水分的毛孔,就造成了自我保护性排泄——拉肚子。古时候怕坏东西在胃肠里不能排出去,也视患者体质给一定泄药——巴豆、大黄等,促使毒素排出体外。”

    老太太:“这么说二小拉肚子真是吃黄豆的关系了。我可是作了孽呀!”

    门玉生:“大娘你千万不可这么认为,吃黄豆与拉肚子尽管有一定关系,但我们诊断二小绝不是死于胃肠炎,而是感染了伤寒。”

    老太太:“以往孩子们吃黄豆拉肚子都没大事,怎么打了防疫针就拉得凶猛,把人拉虚了?我年轻时候听说,这伤寒和霍痢拉一样,都是使人烂肠子。门局长,我说一句话你别在意,打这个防疫针咋就能预防烂肠子病?”

    门玉生:“大娘说的霍痢拉,医学上叫霍乱,也是肠道传染病。我打了不恰当的比喻,使人得病的细菌比如伤寒杆菌吧,它的毒素如同蝎子毒只在尾针而非全身,我们将致病杆菌中有毒部分,包括内脏、血液和毒腺等去除掉,剩余部分通过生物繁殖培育制成减毒菌苗,注射到人体内使人产生一种抗体。抗体就是抵抗致病菌的细胞,医学上统称丙种球蛋白,从而产生对伤寒的免疫作用。所以二小拉肚子尽管比以往重,但吃黄豆与防疫针绝对没有关系的。”

    老太太脑筋反应很快:“这么说,伤寒疫苗尽管减毒了,它只是毒轻了,毒还在,对人体还是有害吧?”

    门玉生:“是的,注射之后的人多少都有难受的反应,但都在人体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老太太追问道:“身体不好的人是不是不能乱用?用了是不是容易感冒拉稀呢?”

    门玉生诚实答道:“是的。病人、孕妇、老人与孩子抵抗力差,应当慎用,有的就不能用。尤其感冒或拉肚子期间。不过,只要注射了相对应疫病的预防疫苗就不会得那种疫病。”

    “门局长,打了伤寒防疫针还得了伤寒,这话不是你亲口告诉我,打死我也不会相信。针是你们让人打的,要是董道铸当卫生局长那年月,一准会找个别的病搪塞过去,老百姓死都不知道咋死的。可你不躲不闪告诉我了,就凭这一点,你是个实诚的人,大娘不埋怨你。可是,可是……”老太太在努力组织着合适的语句,要把谜底替大女儿揭开,“到底是防疫的药不管用,还是打错了药,或是二小的体质特别?大娘不是想找谁的责任,是想弄明白到底咋回事人就没了呢。”

    门玉生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一旁的季文插话说:“大娘,我讲几句反向话语,可不是有意呛您老的话。我搞防疫三十来年,经过了几次大的疫病流行,得了伤寒病的人有不少也治下来了,多得益于抢救及时。我听说二小在很危重的情况下,跳大神耽误了大半夜呢。如果及时送医院,就像他同学章小山,人便抢救过来了。”

    老太太不高兴了:“我说过了,没有找谁责任的意思。人死不能复生,只是要死个明白。我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长春这几次大瘟病都经过的。你们公家人会治实病不会治虚病,虚病不去除了咋能利手利脚到医院看实病?我现在最悔恨自个的,是不该给二小炒黄豆吃。”

    门玉生:“老人家,你提的问题也是我这些日子苦苦思索的问题。二小死于伤寒是确定无疑的,疫苗是我们工厂生产的,注射是我们管理的开业医实施的,不管从哪个角度说,责任都在我们。首先是我这个局长没当好。多好的一个孩子说没就没了,不是一句对不起和检讨就能交代过去的。有一点可以确定,即使二小是特殊体质也不该出现那种情况,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我在这儿郑重表态,门玉生一定给您老一个负责的交代。”

    6

    按着门玉生的意见,会议到清扫保洁大队召开,吸收了清洁大队中队以上的干部参加。此前一个月,门玉生已把干练的高大军派到清扫保洁大队任大队长兼指导员。一个月来,高大军用脚走遍了长春大街小巷,查清了全市积存垃圾约30万吨、粪便5万吨。虽然清扫人员由19人增加到268人,比起国民党时的上千人仍然差了许多,更为困难的是运输车马寥寥无几。听了高大军的介绍,吕望远倒吸了一口冷气:“按我们清洁大队的现状,日产日清尚且做不到,怎么清除那些积存的垃圾呀?”

    “不光垃圾,还有集存的粪便啊,何况40多万人哪个人每天不再拉一次。哎呀!不对呢,现在一些人何止一次、十次八次都挡不住的。病从口入的宣传把人嗓子都喊哑了,可那些人从伊通河凿上冰来就吃。”性急的张杰一想到满街的粪便就焦火,“高大军,就你粪车中队那四十来人、二十几台粪车,猴年马月能把城里的粪便运出去?工作效率不能小脚老太太那般慢吞吞搞粪车游街吧?”

    “张副局长,我可没有光拣领导愿意听的报喜,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不摆出来怎么研究解决?你怪我粪车走得慢,第一,你看看哪匹拉粪车的马没露肋条骨?第二,你再看看哪辆粪车不破烂?我总不能把粪车当成马路撒屎机吧。”见张杰把焦火撒向了自己,高大军也抬高了嗓门,“还有,张杰同志,我要给你提条意见,作为一个党员干部应当对人民群众满怀感情,即便他们不接受卫生知识教育胡乱吃了脏东西,那也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你说病从口入我也赞同,病都是从嘴吃进去的。但你别忘了,吃是人的本能,是活着的基本方式。不说围城一年来把全城人肋巴都变成了搓衣板,就是我们这些肋巴不凹陷的人少吃一顿哪个不眼蓝?那些肋巴瘦成搓衣板的人们哪天不在挥汗如雨?嗓子眼渴冒烟了,如果是我见了冰块也会不管不顾啃上两块。当然我不是赞成他们吃脏冰……”

    自打高大军为救隋纯宗找净土庵老居姑蒙了于桂兰后,加上错收望远医院那件事,张杰便对高大军有了看法。后来高大军与隋文娟谈起了恋爱,张杰又有了高大军以情循私的怀疑,凡高大军的言行举止总要设法挑出毛病来。门玉生知道张杰并无恶意,让高大军去清洁大队这个最需魄力的岗位便是张杰的建议。张杰本意好苗子必须时常砍掉横杈才能成材,岂不知挑刺的办法用在吃软不吃硬的高大军身上往往事与愿违。见两人脱离了主题又要争执起来,门玉生打断了高大军的话头:“清理积存垃圾粪便还是要打人民战争,像‘埋死’那样,各区自搞门前清,发动群众大搞卫生清洁活动。也可以继续组织市民以工代赈。专业清洁队伍的任务是保证日产日清,你说还得多少车马,给你多少钱能完成任务吧?”

    高大军到清洁大队不久,便把高中生周玉成从清扫中队副队长调到了事务室,当了领导三十多人的室主任。见门玉生发问,高大军把手往后一伸,身后的周玉成递上了一份材料,高大军清了一下嗓子:“按现有的40万人口基数计算,做到垃圾日产日清、粪便无积存,眼下要新购进胶轮大车65辆、手推车40辆、粪车18台;年内按10万人口增量,十月份还要增加胶轮大车30辆、粪车12辆;按市价共需16万元……”

    不待高大军把话说完,张杰把手往桌子上一拍:“高大军同志,我们是在认真讨论工作,不是骡马市场讨价还价,有你这么狮子大开口的吗?买几十辆车要那么多钱?你想攒小团体的家底呀!现在长春什么最困难?缺钱哪!没钱不干活吗?不能吧,那就要想办法克服困难。如果把钱一摞子一摞子摆在那儿敞开了花,傻子都会把长春弄干净,还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干什么?”

    高大军也把手往桌上一拍:“张杰同志,不要把别人都看得觉悟那么低,如果是一个月前你说出上边的话我会带头为你鼓掌,因为那时的我也不知道清洁大队家底被国民党糟蹋得多么残败,得投入多少钱才能维持起码的运转。你以为一辆大车只是两个轱辘架一个厢板呀,那还得有马呢。有马得盖马棚吧,你得喂马和铡草吧,豆料和草料得花钱买吧,马生病了得有兽医吧。马掌掉了不能都到社会铁匠炉挂,得自己人挂省下钱吧。再说那车不能总不坏,坏了得有修理工吧。还有你说那些总往大街上漏淌屎尿的粪车得换上好松木吧。再说那挖土的锹、刨冰的镐,搂乱草破絮的耙子和破砖乱瓦的二齿钩子……”

    张杰虽然性急,也是个明理的人:“行了,行了,也别摆你的家底了,我们也听明白了你是卡着脖子在计算,讲得有理有据。可你再有理有据,门局长兜里的钱就那么多。东北人民政府考虑到长春死了那么多人和城市严重破坏两个情况是特拨了40万卫生事业费,都怎么花的我也给你报一下账:前一阶段‘埋死’以工代赈及新墓地建设用去12万,市立医院和传染病院恢复重建用去14万,全市种痘和鼠疫、霍乱、伤寒疫苗注射又用去11万。下一步全市垃圾和粪便清运,虽然由各区组织但以工代赈的钱不能不给,最少得打出5万吧。还有厕所、水井、排水明沟的改造10万元,如果再加上你们清洁大队16万元,这是多少了?哎呀!我的天,缺口28万元哪。这可不是门局长和我张杰不讲理,是钱不跟你高大军讲理呀!”

    “没钱总不能让尿憋死了吧?门局长兜里没钱,有人兜里有钱呀。我们的意见就两个字,摊派!谁受益谁就应该出钱,反正那些商户的钱都是从老百姓那儿赚的。”高大军咬牙切齿地说,“明白事的,我就把他的店铺周边垃圾粪便清干净。不出钱的,哼!我就让垃圾粪便堵上他的门,看他还咋赚老百姓的钱。”

    “高大军呀高大军,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才过去一年多就又犯老毛病了?望远同志可是坐在这儿呢。”张杰简直恨铁不成钢了,“我们可是共产党啊,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那一套办法你也说得出口?现今长春这些个商户有几个能拿出钱的?即便能出两个,城市税收还指望他们呢。你那准老丈人倒是有钱,我们能要吗?!”

    “张副局长,我至今不明白你为什么总看我高大军不顺眼,我是错误接收了望远同志的医院,可我认错了,检讨了,这都过去一年多你还抓住不放。”高大军见张杰提起隋纯宗,认为错收望远医院不过是个引子,实质还是对自己同隋文娟恋爱有看法,“我承认,当初为救隋纯宗我是让净土庵老尼姑骗过于桂兰,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我的准老丈人。马小六交代后于桂兰弄清原委还感谢我呢,何况现在用了隋纯宗的方子她又怀了孕。如今,隋文娟是市立医院正式职工、国家干部,虽然入党申请没被批准,可也是积极分子呀。我跟她恋爱既不违犯国法,又不违反党纪……”

    见高大军情绪激动起来,张杰知道自己“准丈人”三个字说坏了,害怕这个愣小子说出更难听的话来,顶撞自己倒无所谓,可是这么多中队长在场,势必给人留下顶撞上级目无领导的印象,他自己在清洁大队工作就不好开展了,于是抢过话头:“大军,我刚才有些话说得可能不合适,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我收回来。但你今后说话能不能斟酌一下,什么谁不出钱就让垃圾粪便堵人家大门。还有你那‘摊派’能公开讲出去?不如改为‘劝捐’嘛。当然前提是要可行,我至今不知道你这28万元缺口落到谁头上。”

    门玉生说:“在卫生局我们一直提倡同志间有话直说,固然是为了培养一种和谐的革命大家庭氛围,更主要的是对重大问题充分发表意见可以使我们少犯错误。为工作大家可以争得面红耳赤,可以不照顾门玉生局长的面子直接反驳。涉及个人私事和情感,互相要给予充分尊重并留有空间。现今困难很多,闹心的事也多,大家心情焦躁可以理解,但不要将这种情绪带入工作。高大军,说说你们落实缺口的打算吧。”

    高大军拿出两张单子,每张单子上有25个名字,一张是日本人名字,一张是中国人名字,日本人那张排第一的是日本侨民会长春会长,第二个是裕东银楼;中国人排第一个的是棺材铺老板,第二个是冰果汽水厂长。日本人那张单子计划筹集15万元。中国人这张单子10万元,共计25万元。缺口3万元的后边括号里写着隋纯宗等。高大军解释说:“局里确定捐助不让卫生系统参加,主要是多数私人医院诊所尚未恢复原气,下一步防疫任务又很重,这个原则我们同意。但对有能力的开业医似乎不该一刀切,纯宗堂自愿申请认捐2万元,请局里考虑批准。”

    性急的张杰抢过话头:“高大军,研究工作我不得不提一下你的准丈人。既然局里定了不允许医界认捐,任何人也不能突破。原则就是原则,如果隋纯宗捐了,其他人想捐我们接不接收?门局长刚说了不要把个人情感带入工作,你是否引起警惕了?如果隋纯宗不是你的准丈人你会同意他补缺口?我想说的是,隋纯宗首先是长春的医界领袖,其次才是你的准丈人。原则不能在他这儿突破,尤其是你亲手操作的事。更重要的是隋纯宗正在以纯宗堂为中心组织中医开业医联合诊所,直至组建联合中医院。这么大的事业我们应当投钱支持,我们没钱拨给一分,现在更不能剜肉补疮呀。你另想别的办法吧。”

    长春解放前一天夜晚,长春发生了一起令人发指的血案。得知六十军起义解放军即将进城,国民党警备司令部督察处的特务丧心病狂一次残害了48名在押的地下党员和进步青年学生。他们用铁丝捆绑双手、黑布蒙眼、棉絮塞口,把人押到后院事先挖好的大坑,用日本战刀和大棒一阵乱砍乱打,尔后将48人埋在一个坑里。挖掘遗体时,在场的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门玉生经请示周副市长,特别为每位死难者准备一口棺材。当时正值埋死高潮棺材奇缺,棺材铺老板竟然将棺材抬价50%。高大军抓着棺材铺老板一只胳膊把人扛在肩上,又猛地扔到一具棺材里,一边叫骂着“发国难财黑了心肝的商人”,一边指挥来人强行拉走棺材。后赶来的张杰按价付了款,吓破了胆的棺材铺老板第二天战战兢兢把钱又送了回来。门玉生代表高大军做了检讨,表示既然全市一个价,共产党进城接收工作队自然也没有特殊的理由,坚持把款退了回去。事后,高大军虽然做了内部检讨,但答应去向棺材铺老板当面赔礼道歉一直没有兑现。

    “大军哪,唯利是图是商人的本分。只要他们没有违法和害人,对此我们应当采取宽容心态,不能要求所有的商人都与隋纯宗、吕望远一样。棺材铺老板人虽不怎么地道,但他与卖脏冰的冰果汽水厂长钱都不是最厚的。他们拿的钱应当比裕华铁器厂、大康酿造厂、春城百货栈等五六家少些才合适,名字也要往中间排一下。别让人家看窄了我们共产党人的宽广胸怀嘛。”门玉生瞅着名单笑着说,“当然,凡事采取宽容祥和心态不光为了给大家看,也是为了决策的质量。情绪化往往得出不公正的决策,不公正的决策必然得不到理想的结果。我赞同张杰局长的意见,卫生界已经疲劳不堪这次就算了。张杰局长的‘捐’字比‘派’字好,‘劝’字虽然比‘摊’字好,仍不如叫‘认’字好听。这28万元的缺口就通过‘认捐’来解决。虽然都是出血割肉,让人家笑脸总比哭脸好嘛 。”

    见门玉生一直未提3万元缺口怎么办,高大军拍了拍胸脯:“既然局里这么为难,那3万元缺口我们清洁大队自个解决,我保证用13万元干出16万元的活来,实在不行我一天干它十六小时……”

    张杰担心高大军动粗蛮干:“高大军,我知道你胆子大得敢捅破天,3万元不是个小数,我的意见是往日本人那儿再摊些。反正小鬼子的钱都是赚咱中国人的。要不是有政策在那摆着,早就将他狗日的剥夺干净了。”

    3万元缺口的确不是个小数,两个单子的25万元应当是极限了。门玉生所以没讲明意见,是不知道从哪弄这笔钱。张杰对高大军担心得有道理,情急时难保他不会找不顺眼的商家强硬索要。张杰的妈妈和姐姐、弟弟都死于日本飞机轰炸,带有情绪化的办法也不可取。门玉生只好含糊说:“你们都不用管,这笔钱由我来解决。”

    7

    预防注射遇到了普遍阻力,尤其是伤寒疫苗注射。阻力在郊区和城乡结合部尤甚。一个奇怪的理由不胫而走,打伤寒防疫针不能吃黄豆,吃了黄豆就会拉稀死人。接着又传出打霍痢拉的防疫针也不能吃黄豆,因为也属于肠道传染病。消息传得风一样快,似秋天的蒲公英伞形种子,被风一吹忽地便四散开来。以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的几何裂变,传出了五花八门的说法来,而且找到了“科学”的理论根据:注射疫苗产生抗体——球蛋白,而黄豆也是球形——内含高蛋白。注射了球蛋白的抗体再吃高蛋白的黄豆,体内接受不了必然要通过拉稀排泄出来,排泄之猛烈不亚于霍痢拉。选择一,不注射防疫针——因为打了也不一定有用,花家油坊就死了一个孩子。选择二,注射防疫针不吃黄豆。两个选择出来没几天,人们就发现还有第三种选择方便而实用,既然防疫针是用蛋白提炼的,黄豆本身就含高蛋白,吃黄豆也可以防瘟疫,干脆改注射为吃黄豆嘛。

    季文举着市里刚转来的《舆情报告》中的这些莫名其妙的“选择”,痛心疾首地对马和平说:“愚昧,愚昧呀,中国老百姓太愚昧了!唯一办法就是像小鬼子和国民党那样警棍加大嘴巴子呀。可共产党政策不允许啊,你说咱们这个防疫所长该怎么当呀!”

    马和平知道,面对春暖草绿,疫病日益逼近,门玉生在不放松宣传教育的同时,已经对少数单位的强制措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尽管这对卫生局和他本人的形象是个损害,但比起预防注射的半途而废几乎算不了什么。为取得警察有力支持,近日还特意找于东方向各分局派出所打了招呼。只是光懂技术不了解组织内部运作规律的季文看不出这些来,便安慰说:“该怎么弄就怎么弄是了,出了问题我担着。”

    广播和报纸已经几次宣传了预防注射与产生抗体防病的意义,并请专家就黄豆的有限作用搞了专题答疑,宣传材料发到了工厂、学校和街委,黄豆不防霍乱和伤寒的论调开始占上风的同时,强制措施也在起作用。不打防疫针,工人不许上班,学生不许上课,外出没有注射证不许进车站。全市抽调三十多人组织了若干个巡视组,每组都有警察参加工作。在一些大的活动场所、商店、电影院门前,时不时出现抽检注射证的,无证的不许进门,有证没注射的就地补注。批评与诟病不断增加的情况下,预防注射也在缓慢地推进。在宣传鞭长莫及的地方,黄豆与疫苗的关系仍然混乱不清,继而波及所有豆制品,令人啼笑皆非的无奈时不时发生着。

    劝农乡金星小学紧邻花家油坊。这天早上,听老师宣布上午打防疫针,当即有9个学生举手请假,理由是早上吃了豆腐。接着又有7个学生举手说早上喝了豆浆。老师便嘱咐今明两天不许吃豆腐、喝豆浆,后天一准去诊所补注,不然在校长那儿没法交代。没承想走到半路又跑了12个学生,有的是吃了酱土豆,有的是吃了大葱蘸酱。老师领着15名学生到了诊所时,年轻的医生立马光火:“咋才来了三成的人,上边注射任务这么紧,完不成你负责任?”

    老师一句话便堵得医生哑口无言:“打死了人你若负责任,我就把人都领到你面前!”

    一时间,凡轮到打针的村屯,打针前后三四天黄豆绝对是要命的忌口食物,包括黄豆所有的衍生制品无人敢吃,哪怕一小口。还是在金星屯诊所,前来打针的人堆满了院子,医生和老师心情都欢喜,却不料门外来了一个恼怒的豆腐匠,把一板豆腐全泼到了诊所门口。一群鸡不顾孩子们人头攒动,从院落四面连跳带飞抢到门前不管不顾狂啄起来,并不时欢喜地引颈高叫几声。白白嫩嫩的一板豆腐瞬间变成了鸡刨豆腐泥。学生们欢快地哄叫起来,如观赏久违的社戏。豆腐匠又心疼又羞恼,抓起豆腐板边框便对一只芦花鸡甩了过去。真准!那只鸡当即便倒在地上挣扎着扑腾翅膀,颤抖着踢蹬两腿。学生们一声“鸡打死了”的惊叫把正用注射器吸药水的年轻医生叫了出来。望见倒地那只早上刚下了一只蛋的芦花,医生不禁悖然大怒:“你凭什么打死我家大芦花,它招你球了还是惹你卵了?”

    豆腐匠:“你打针咋不告诉一声,我六板豆腐卖给谁?你赔呀!”

    医生:“你脑袋让豆腐房蒸汽熏进水了吧,我打针跟你卖豆腐有关系吗?你出多少钱雇我给你报信的?你不赔鸡,老子跟你没完!”

    豆腐匠:“不是你急着完成打针任务,拍卫生局的马屁保看病执照,一下子弄这么多人能没人买我的豆腐?让我赔你的鸡,你先把我六板豆腐赔了再说!”

    “你以为老子愿意白白干这出力不讨好的活计,”医生恼怒极了,啪地把手里注射器连同半支吸剩的疫苗摔得粉碎,“走,你跟老子找个地方说理去,不去你是丫头养的。”

    见两人扭打着出了院子,学生们像赶上了多年不遇的好节目,不顾老师招呼,跟着跑了出去。

    卢大力的大姐在炕上躺了半个月,总算爬了起来,只是神情委顿,言语锐减,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明白时也知道做饭、洗衣服、喂鸡喂鸭,糊涂时便将仓房里的半口袋黄豆扔垃圾一般全撒到院子里。欢喜得一堆鸡鸭头朝地,屁眼朝天拼命抢食。大姐一旁欢喜地眉开眼笑,直到鸡鸭个个吃得向天抻脖咧嘴,屁股底下还铺了一层黄豆,大姐才无趣地回屋寻衣服洗。洗了半天觉得少了最脏的两件,猛然想起是少了二小的一套脏衣裤。岂止一套,二小的衣裤除了随身埋在后山土包里,其余的连同小枕头一块都在路边烧掉了,心便被刀剜了般疼下了眼泪。半盆衣服就那么扔在那里,起身去大力家找妈。出门一看,早上抢吃黄豆最欢的鸭子倒在地上直蹬腿。鸭食盆里的水已干枯,知道吃进腹里的黄豆胀大了一倍,活活胀死了。也不觉得可惜,转身自顾往院外走去。

    大力妈在炕头坐着,眼神自早上起便一直望着窗户。外边没有太阳,是个假阴天。窗户玻璃被风卷裹来的尘土涂抹得灰蒙蒙的,这段时日谁也想不起来擦。往外瞅模糊一片,老太太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瞅呀,瞅呀,好像玻璃上隐藏着什么风景。听进门的大女儿喊“妈”,老太太即刻转过身来,呆滞的眉眼立马活泛起来:“大妞,躺妈身边,妈给你梳梳头,看头发乱的。”

    卢大力大姐感觉妈的手轻轻的,像小时候用篦子给自己篦头上的虮子,边篦边讲着故事。入耳的是“都会过去的”,“命里该着的”,“去天上享福了”,入耳的絮语轻轻的,似微微的凉风吹入心房,焦躁得裂了口子的心房便不那么疼了。不痛了血流得便顺畅起来,头脑也感觉凉爽清醒起来,方明白妈的心房同自个一样疼,便起身说:“妈,我好了,过去看看贵芬。”

    贵芬的肚子已经看出大了,人觉得疲乏,和衣侧身卧在被垛上,见大姐进屋,赶紧爬起来。大姐望着贵芬隆起的肚子说:“显怀了,要是个男的,咱妈还能好受些。”

    贵芬指着桌子上的半碗酸菜条说:“大力也是这么说,我天天吃酸的呢。我也担心这回肚子会不会争气。”说着用两个手指捏起一条酸菜放在嘴里嚼,才嚼了两口,便一个恶心险些吐了出来,赶紧用力往回憋忍,连眼泪也出来了。大姐心疼地说:“不愿吃别硬吃,快吐出来,吐出来。唉,也真难为妹子你了。咱妈说得对,一切都是命啊,别强求命里注定不该的东西呢。不过我怀二小那会,也没感觉爱吃酸的,你别整天担心忧愁坏了身子。”

    一句话说到贵芬心里柔软处,眼泪便流了下来:“姐,大力嘴说生男生女都行,可二小走了后,他把肚里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叫卢文化,破天荒给我买了一瓶山楂罐头,那意思不是明摆在那儿嘛。”

    “文化”两个字显然碰到了大姐心里柔软处,用手指擦了一下眼睛:“这个大力呀,看我见面好好数落他。”

    一个半月过去了,这一个半月对卢大力老娘的四个孩子四个家庭所有成员来说,过得又快又慢,所有人都在盼望贵芬快点临产,快给这个家庭再添一个男的。那一天又迟迟不来,慢得让人心焦。所有人心中都没底,真若再生个女的,那一天就不要这么快到来,因为那将给家中的主心骨老太太沉重打击。最为不安的是腹藏谜底的贵芬,越是受到全家人的呵护照顾,人越发恐慌不已,忐忑中希望立马把肚里的孩子捧出来看看,又害怕看到婴儿裆中缺了一截宝贝疙瘩。

    生产的那一天,卢大力尽快结束了会议,头天晚上便骑快马赶回了家里,一夜未合眼。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屋里传来了贵芬痛苦的喊叫,卢大力如同一个站在法庭外等候亲人宣判消息的人,手持马鞭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敲打那条伤腿两鞭子。屋里终于传出了“哇、哇、哇”的哭声,抢步到屋门口,同时传出了贵芬的抽泣声,心忽悠一个下沉:“瞎种了!”果然,产婆抱出门一个肉团来:“一美千金呢。”

    卢大力手上用力一抽马鞭子,那条腿虽有伤痛神经却敏锐,疼得龇牙咧嘴,原先准备一箩筐慰问贵芬的话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头便往东屋老妈那儿去,走到门口感觉心亏语滞,索性又转身出屋,到大树下解开马缰绳,翻身上马,猛挥一鞭,“驾”,人便不见了踪影。

    东屋的老太太一大早就起身,两腿耷拉着坐在炕沿上,耳朵耸起来捕捉西屋的声响。人腿脚虽不硬实却耳聪目明。一声“千金”入耳,似被抽了筋骨,人立马绵软下来,赶紧挣扎着拉起双腿,一寸一寸挪到炕里,瘫倒了下来。继而那阵“得、得、得”声入耳,每声都在刺着自己的神经,尤其那一声“驾”似在脑门上炸了一声雷,身子便蓄上了劲儿,嘴上骂道:“大力你个混球,忒糊涂呀。”颤巍巍下到厨房,亲身弄了两个荷包蛋,添加满满一勺红糖冲水,双手捧着送到贵芬床前:“孩子,你给卢家添人进口有功了,只要是你和大力的孩子,不管男女妈都喜欢呢。”

    一句“有功”说得贵芬想起十月怀胎的辛苦和大力不辞而别的委屈,又窥到老太太虽说“喜欢”,却一眼未瞅身旁的孩子,越发泪流不止。旁边三姐一句“妈你看这孩子眼睛大大呢。”使老太太猛地警醒过来:“好看,像你妹呢,贵芬快别哭,月子哭会坏眼睛的。”

    贵芬心里镜子一样雪亮,老太太这病根算是坐下了,只恨自己肚子没有争气。贵芬的直觉很快应验了。

    长久以来,老太太对表面的儿女满堂有着持续的担忧与恐惧,自己繁衍的家族最大缺憾是男丁稀少,罕缺的阳男生长于诸多阴女之中,阴胜则阳衰,先是伤残了顶梁的儿子大力,后又突然失去了外孙二小,痛不欲生,唯一念想在贵芬隆起的肚子里。产婆一声“千金”,振兴家族的最后希望彻底化为了泡影。弥留之际,当卢大力拉着贵芬在耳边高声喊着“妈,你等等!我和贵芬还能生,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孙子”时,闭上的眼睛一直不睁开,但周边所有人都看到她摇了一下头。

    8

    卢大力大姐自老娘死了后,原本好转的糊涂病又逆转回去了。每天家里做完饭,打发丈夫上班孩子上学后便去卢大力家看妈,到了才看见东屋炕上空空的,心里便虚虚的没了底儿。顺脚去找好朋友花桂枝,会看到两眼同情的目光,喝上一杯红糖水,两人会共同回忆一段二小的往事。有时也会往城里去,找到卫生技术厂说要见厂长魏老头教授。门卫老王头会问见魏厂长干什么事,她会说要问一下一百支疫苗里会不会有一支是坏的?我家二小打伤寒针死了,花姨神说防疫针不好使,金大夫说好使。

    魏大山听说王文化的妈找上门来,脑门上立马流下汗珠,双手乱摇着对老王头说:“快说我不在,不在,告诉她疫苗出厂时都是好的,是防疫所组织的注射。有事去问防疫所长,快告诉她。”

    卢大姐再找到防疫所要求见所长,季文听说王文化的妈找上门来,马上把马和平推出去接待,自己戴上口罩从边门溜了出去。卢大姐见了马和平先是讶然,说你这么年轻,头上又没有白头发,就会管大夫打防疫针?难怪二小打防疫针就中毒了。又听马和平尴尬解释说,防疫针不中毒,全长春打了几十万人,怎么会单单你家二小一个中毒?便长叹了一口气:“看你这小兄弟急得脸都红了,我大力弟也是公家人,都不容易呢。何况二小已经死了,大姐不想难为你们,只是想弄个明白。”

    马和平见她人已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清醒的,只能随着她的意愿下保证说,让所里许多人共同想办法、找原因,弄清结果后立马就去告诉大姐。卢大姐得了答复觉得满意起身就要走,马和平见她步履绵软,便去仓库里推出所里的自行车,在后货架上垫一个坐垫,硬逼着她坐稳当了。自己从前边骗腿骑上车往她家方向奔去。骑车出城离花家油坊还有一半路程,见马和平累得直喘,卢大姐死活下了车自己走了。望着蹒跚走远的人影,马和平觉得腮边冰凉,用手一摸发现是自己流下一串眼泪来。

    这一日,大丫头又害肚子疼,卢大姐用木刀斩了一只鸽子,进屋里去唤二小撒童子尿,只有二丫一人在屋,方想起二小这几日都住在老妈家,便焙好了鸽子搁在碗柜里,转身往大力家走去。到了大力家方想起妈与二小都不在了,暗自落了一会儿泪,便想找大力弟诉说诉说。到了区政府听说大力去乡下检查工作了,便想找那好脾气的马和平把心里委屈诉说出来。哪知到了防疫所,听说马副所长在康德会馆的局里开会,便又赶往局里。局办公室一个年轻姑娘听说是王文化的妈妈要找防疫所长说话,倒了一杯白水先把人稳往,急冲冲去会议室找李光荣小声报告。正在记录的李光荣向正在主持会议的门玉生说:“接下来该防疫所汇报了,我出去应付一下就回来。”

    一边的季文没有注意,听到李光荣“应付一下”的话门玉生不高兴地皱了眉头,自顾自地插话:“换个人做记录吧,你应付一下不行,起码得一两个钟头呢。每次来都是马和平副所长接待呢。每周少说来一回,有时来两三回呢。”

    门玉生说:“今天的会暂时告一段落,改在晚上八点钟接着开。马和平的做法应当肯定,尽管每次一两个钟头的接待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人家的问题,但每次做耐心的听众,会让人家感到我们在同情、关心着她,使她心中积攒的郁闷得到施放,从而减轻精神压力使心理疾病缓解。我们至今没有找到人家孩子亡故的真正原因,该办的事没给人家办到,有能力不足也有客观原因,我们主观上不应该缺少耐心和同情。所以不是无奈被动地躲闪搞‘应付’,应该是主动热情地接待;而且不是‘一下’,是人家啥时候来,我们啥时候接待她。现在我要亲自接待她,都散了吧。”

    卢大姐见到了门玉生十分高兴:“门局长,你和我大力弟是公家人里边的好朋友呢。我妈临咽气前告诉我,我二小是命里该着呢,嘱咐我和大力不能因为打防疫针的事埋怨你。说你是实诚办事的好人,是你治住了她的痨病,她才多活了那么长时间。”

    门玉生:“大姐,按正理我该经常去家里看你才对。这段忙得没顾上,以后每周我都抽空看你,咱们唠唠家常。我若没时间就让马和平去,你还愿意跟谁唠,我让他跟你唠去。花家油坊这么远,真够难为你的了。”

    卢大姐:“大力弟说你比他还忙,不让我找你,要不我早就找你了。大力说心里憋得慌让找他说,可又经常找不到他。今天我本来找马副所长,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你。我妈说你是大学问人,你今实诚告诉大姐,我二小到底是不是伤寒病没的?金大夫说伤寒针好使,他花姨又说伤寒针不好使。”

    门玉生:“就是不冲着我和大力兄弟的关系,也不冲着大老远你一趟一趟地跑啊问啊,我门玉生对着刚刚走了的一老一小也不敢有半句瞎话。大姐呀,二小真的是没于伤寒病。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正在努力查找,而且动用了各种手段和资源,就是为了把真相弄清楚,给大姐一个明白的答复,也告慰那一老一小的在天之灵呀。”

    见卢大姐陷入了沉思,门玉生又舀了一勺白糖要给她往杯子里续,卢大姐捂住了杯子:“门局长,我二小最愿喝糖水,临不行了那天晚上,说胡话时还说红糖水真甜呢,说喝糖水打针腿都不知疼了。打针那天花姨给他喝了一杯浓浓的糖水,不是你这样的白糖,是大补的红糖呢。在村里我跟花姨最唠得来,花姨会发神呢。”

    如一道电光火石射入耳目,门玉生赶紧追问道:“大姐,你说打针那天花姨给二小喝红糖水,打针屁股不疼,这是真的吗?”

    卢大姐:“是啊,连老章家的石头都跟二小借光了呢。他们两口子没有孩子,花姨最喜欢二小,跟自己孩子一样。”

    门玉生掏钱让李光荣去街里饭馆买饭菜,劝卢大姐多吃肉补补身子。卢大姐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我家二小最馋红烧肉,农村每到年底才能杀一次猪,他见了肉小眼珠都能粘上去,嚼也不嚼就吞下去了。我那老妈呢,就爱吃氽白肉,白肉片子软软的,一次能吃三四块。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哪吃得下,得给他俩留着呢……”

    门玉生鼻子一酸,赶紧扭过头去,掩饰地咳嗽两声,低声说道:“大姐,二小那事,我,我,我真是对不起你啦,真的对不起……”

    静静地过了老半晌,卢大姐擦了把泪水,喃喃地说:“门局长你看我现在,有时像个傻子。今天跟你说了这么长时间,心里痛快多了。二小的事该着呢,命里注定过不去坎。唉。”

    门玉生见卢大姐回过神来,便约定下周让她在家等自己,喊李光荣叫马车,又让马和平一道坐车陪卢大姐回花家油坊。自己转身奔中山广场西南角的市公安局,他要就金德亮与花桂枝夫妻的问题同于东方再沟通一次。

    9

    半年多艰辛磨折,自鼠疫疫苗注射之后,霍乱与伤寒疫苗注射都达到了80%以上,其间没有一例霍乱发生。内行的人明白,这既是预防注射之功,也是没有霍乱带菌者进入长春的原因,真应了张杰当初说的那句话,早知不会出现霍乱何必费尽吃奶劲头折腾一番?这话没有人公开讲出来,因为门玉生视此为谁人也不能触碰的红线,且又对下一步霍乱疫苗注射做出了明确计划。

    伤寒注射的效果众目有睹,这半年来发生伤寒166例,死亡33人,多数在伤寒疫苗注射迟缓及死面死角区域,人们注射伤寒疫苗的态度由被动接受转向积极要求了。一些机关团体、学校将新调入人员名单主动提报到防疫所,一些郊区乡镇长专程到防疫所要求注射,并表示用马车接送防疫注射人员。当马和平高兴地将情况汇报给门玉生,并评价说这为我们大规模预防注射的论点提供了有力的论据时,门玉生冷冷地说了句:“用鲜活生命换来的群众觉悟,是为医者的耻辱!”

    “门局长要求自身忒严苛了,我们也不是不宣传,跟我以往那些年代比,共产党算苦口婆心了。”季文听马和平转述门玉生的态度深有感慨,“过去,城市发生疫病,当局以病人为敌,或往荒山上赶,或关圈起来象征性给点药让人自生自死。弄得老百姓多隐瞒瘟病,将死人偷偷埋葬或干脆丢弃在河里,仇患捂病造成疫病更大流行。共产党重视人命,疫情对老百姓不瞒不捂,不管老百姓想不想得通,不厌其烦耐心宣讲,虽然见效慢,可成果扎实呀。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门局长相信群众、依靠群众的好处了。”

    季文一扫多日阴霾心情,一次进了伤寒疫苗注射用酒精10万毫升,药棉2万卷,注射针头670支,并按同等数量为霍乱疫苗进了备品。马和平粗算了一下,按酒精每人1毫升,药棉5人用1卷,15人耗损1支针头,应当是霍乱、伤寒各10万人份的用度。讶然道:“全市总共还有几万人没注射,咋进了这么多?”

    “你算的是死账。自打长春解放一年多来,城市人口增加了20多万,今年我估摸着有10万人是不够增加的,加上应补注的人,这10万人份远远不够呢。”说到增加人口,季文激动地站起身来一边有力挥舞着手,一边继续发表着感慨,“我说门局长自责是没有理由的。就去年那场伤寒来说吧,这要在伪满和国民党时期,非暴发流行起来不可,你还想增加城市人口?不十室五空才怪呢。现今没流行起来,所有人包括我们卫生局的人,都没看到我们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呢。怎么你不信?我这儿有一组数据,伪满的1943年长春发生伤寒1875人,其中日本人1万个中占238个,中国人占1.1个,日本人患病是中国人的二十多倍。显然这个数字是日本人统计并未把中国人统计在内,其实中国人患病是日本人的几十倍。我认为即便倒过来算也是数万人哪。我老季搞防疫几十年,跟着共产党总算干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呢。”

    季文变得耐心起来。对注射过伤寒疫苗后迟迟不来领取霍乱疫苗的乡,会一个一个把霍乱疫苗送上门去,并不厌其烦地讲个口干舌燥:“霍乱跟伤寒不一样呢。伤寒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病,所以医祖张仲景给咱留下了《伤寒论》,让咱有办法治,死人比霍乱少。霍乱是从国外进口的洋病,大清朝道光年间从印度恒河三角洲进来时,它进海关就没办护照,到了长春也不会守规矩去公安局办居住证,直接就钻进肠子里咬你的肉,喝你的血。所以咱必须先把预防针打上。让那洋弧菌进到肠胃就被杀死……我老季搞了三十多年防疫,头一回这么卖力气,是因为共产党真心为老百姓防病有成就感,越干身上越有劲呢……怎么不信打针能防病?那伤寒疫苗不是起作用了嘛。我老季头上干出白毛了,土埋半截子的人绝不打半句诳语……这就对了嘛。看人家门局长有结核病累得直冒虚汗还往下跑,看在我顶大毒日头给你送来药,你可千万把事办圆全了,我先谢你了……”

    门玉生找于东方询问金德亮问题侦查进展如何,这是一个月来第三次追问。见门玉生有些急躁不已,于东方耐心地说,“局里派了一组侦查员外,还安排当地派出所配合监视,外界交往除了跟崔连夫有药品买卖关系没发现其他问题。崔连夫虽是军统特务,但目前似乎进入了休眠期。南京外调也没结果。主要因为南京解放比长春晚,公安局还未进入正常工作轨道。”

    门玉生说:“我们找王文化的同学章小山了解过了,打针那天金德亮给两人都喝了红糖水,而且章小山说打针那片屁股的确没疼。都拉脱水了,既不补液又不及时往市里医院送。我们怀疑他既没给两个孩子打伤寒疫苗又在糖里做了手脚。我建议把他夫妻俩一齐拘起来,分别审问,两人肯定对不上话茬。”

    于东方:“看病我不如你,办案子你得听我的。给红糖水他可以解释为两家关系好,要讨好卢大力区长;花桂枝跟孩子说打不疼的针,也可解释为减轻疼痛恐惧的心理安慰;至于没有及时送医院,也可以解释为医术不够高。你诊断伤寒得化验出伤寒菌吧,我办刑侦案子也得有证据,除非你有糖水和疫苗问题的直接证据。不然把人拘起来,他死不承认也没办法。”

    门玉生:“糖水喝肚子里了,药水注射屁股上了,你让我去哪寻找直接证据?有一条可以肯定,既然打了伤寒疫苗就不应得伤寒,疫苗从防疫所到他的诊所过程中并无破损,即便不是有心破坏起码也是注射量不够。凭这一条就可以吊销他的行医执照。记得去年‘埋死’时,围绕刘大买卖女儿玉凤火化,花桂枝就在卢大力他姐和老娘之间上蹿下跳制造麻烦。我上次跟你讲过他家那高墙药库,有必要弄得跟弹药库似的吗?里边有没有问题,你们能不能找个理由突击检查他一下。还有,前一段我让隋纯宗出了几道题考试,七八个人他答得最差。肺结核引起咳嗽、盗汗,他用的是贝母、桔梗、杏仁、大黄,这是治急慢性气管炎的药,对结核咳嗽根本没什么用。既然不懂中医他开什么中西医诊所,开了中西医诊所又很少看中医,不值得怀疑吗?东方呀,你是不是觉得药片、针头又不是投毒、暗杀、放火,下的警力不够呀。直觉告诉我这后边说不定藏着潜伏特务的重点线索呢。”

    于东方:“听了你的话,我现在更不能动金德亮了。跟你也没必要隐瞒什么,我们对崔连夫一直怀疑,主要是他的药品进货渠道。南京未解放时他从南京进,南京解放了他又从广西和四川进,都是国民党势力范围。而销售呢,前有满福祥,现有金德亮,这线索就连上了。医学上对一时确诊不了的病不是有个‘观察’的说法嘛。为了不打草惊蛇,钓出金德亮后边的大鱼,老门你还真不能急呢。”

    门玉生叹了一口气:“照你这么说,还真不能立马对金德亮动手了,可不把这黑幕揭开,预防注射太难了。郊区一些村屯乡镇老百姓像躲瘟疫一样躲避打防疫针,绝妙的讽刺呀!我们卫生系统背黑锅没什么,说我门玉生二百五大夫也行。可倒霉的是无辜的老百姓。不到一个月,因伤寒而死的有七八个人。痛心哪,他们本来不应该死的啊。就在前天,劝农乡花堡村一家六口,一下子死了夫妻两口,剩下四口是什么人?一个63岁老奶奶带三个不满10岁的孩子。那个惨哪!我真恨自己没有能力说服所有老乡赶快打预防疫苗。我、我、我就是个二百五……”

    门玉生哽咽着说不下去,于东方也受了感染:“老门呀,我们面对的是几百年落后的生活习惯和不懂科学知识的农民,又有训练有素阴险狡诈的军统特务暗中破坏,出现一些问题,甚至付出血的代价是难免的。看你身体都累打晃了,脸色那么惨白,就不要过分自责了。你放心,我会尽最大努力,争取早日给你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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