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劝捐”按先易后难顺序进行。第一批是25个日本商人。通知会议下午一点半召开,不到一点钟,名单上的25个人都到了。全部西装革履,齐刷刷坐在一间教室里,5个人一排,坐成了一个方块。看见门玉生、于东方在五六个荷枪实弹的军警簇拥下进到教室,众人一块儿起立,把腰都齐弯90度深鞠躬。门玉生摆手让坐下,却没有一人坐,直到门玉生、于东方等人落了座,众人方才将屁股放在了条凳前1/2处,个个正襟危坐。
主持会议的高大军先介绍入会领导。每介绍一位,台下方阵齐刷刷起立鞠躬,门玉生只好站起来点头示意;再介绍一位,还是起立鞠躬。介绍完于东方,板着面孔的张杰摆了一下手:“高大军,行了,别介绍我了,我厌烦他们虚情假意的礼节。”
方阵中大多数日本人都听得懂中国话,一齐尴尬地低了头。门玉生简单介绍了长春当前卫生恶化的情况和捐款的意图与用处,于东方便唱起了黑脸:“你们的企业设在中国的土地上,用中国的资源,靠中国老百姓为你们赚了钱,按理说都应当留还给中国人民;但泱泱中国乃礼仪之邦,不跟你们小国一般见识,只是眼下的长春,也是你们借住的地方出现了一些问题,需要你们捐出一小部分的钱来解决,受益者也包括你们在内。我想不该有什么问题吧?如果有,也可以提出来。”
坐在第一排左边第一位的是日本侨民会长春会长桥太郎,恭敬起立:“请教长官可否大概给个数额?”
门玉生想开口,于东方怕他说出底牌额度便抢先答道:“全市缺口40万元,你们日企比中企有钱,自己看着办吧。”
桥太郎先是一愣,随即镇定下来同第一排的另四个人交头接耳起来。半晌,前排的人又分别往后边四排的人逐个耳语,递条子写数;再收上来第一排的人传看,耳语;又将几张条子传到后边重新修改数字。不到20分钟,桥太郎把条子集中起来,汇集到一张单子上,双手递给于东方。于东方心里一阵高兴,却板着脸说:“桥太郎,你们挺会算计呀,一半只多1万,倒也符合岛国的小气性格嘛。”
桥太郎喃喃地说:“于长官,21比19,是多出2万呢。如果,如果,还可以多一点点……”
门玉生内心也满是欢喜:“这样吧,尽管日企状况比中企好,还是认捐20万吧。我们共产党不像国民党,无限度对企业进行搜刮。尽管你们的钱赚得不那么干净,甚至流淌着中国人民的血汗,但我们一贯将你们同日本军国主义区分开来。不管怎么说,你们为长春人民捐了20万元,我代表特别市政府和全市人民向你们表示诚挚的感谢。”
望着门玉生恭敬地弯腰一躬,对面的方阵瞬间乱了套。众人嘴里不停地念着“谢谢”“谢谢”,纷纷起立鸡啄米似的不停鞠躬还礼,有几个还哽咽起来。
门玉生站在教室门口与众人逐一握手送别,单独留下了桥太郎。桥太郎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恳求,在那1万元还捐的情况下,自己单独再捐5万,并一再表示自己有这个能力。只要让自己跟大家一块回去立马送钱来。
张杰感觉这么多年内心第一次这么舒坦过,两眼利箭一样盯着桥太郎死鱼般苍白的脸,心里暗暗骂道,狗日的小鬼子,就该往死里整的贱种。他比你强的时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当你打趴下他的时候就是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兴奋不已中张杰破天荒吹起了口哨。
看着惊恐莫名的桥太郎,门玉生心中有些不忍:“桥太郎会长,留你不是因为你捐的少,是要同你商量一下其他的事。”从门玉生诚恳的目光中桥太郎看到了并无恶意,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掏出手帕擦满头满脸的虚汗。张杰不高兴地白了门玉生一眼:“老门,就你是菩萨心肠!”
中国企业认捐一开始便如同缺油的木轮牛车,怎么也拉不到正道上来。一年多来,企业老板们都看明白了共产党与国民党最大的一个区别是,绝不对老百姓耍横动硬,即便你不按他们意图出钱,也不会像国民党那样上门硬抢。共产党手里有群众舆论,自己虽然不会出头,却能组织动员群众帮助实现意图,尤其跟老百姓切身利益有关,例如清除垃圾及防疫病流行这件事。姓门的局长舆论基调定得就挺绝,“防疫祛病,人人有责。有力的出力——穷百姓义务劳动;有钱的出钱——富商人掏兜出血”。如果一毛不拔,长春老百姓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今后在长春的买卖甭想做了。不过,从兜里往外掏钱比往兜里塞钱毕竟要难得多,性急的高大军拿着单子先点了裕华铁器厂吕厂长的名。
吕厂长说:“感谢政府给了我为长春父老乡亲效劳的机会,我从心坎里想多捐些钱,国民党郑洞国鸡蛋跟石头较量,饿跑了工人,使我们厂子停了产,是共产党让我重新恢复了生产。可是工厂开工不久,进原材料、换坏设备哪都要钱,捐个千八百元还勉强,捐多了工人开不了工资,我怕又给政府添乱呀。”
大康制衣厂王厂长说:“我的情况跟吕厂长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呀。不过,再怎么困难,我东拼西凑无论如何一定捐出一千元来。不然对不起共产党呢,你们又仁义和气,又为老百姓着想。”
于东方哪曾碰过这种软钉子,一把扯掉军帽刚要发作,见门玉生双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强迫自己咽下一口唾沫,耐心地说:“请各位老板认捐实在是危难之际不得已的办法,刚才门玉生局长讲得很明白,不把垃圾与粪便清出去,把瘟疫挡在城外,像一年前那样人都逃光了,你们有钱也找不到干活的人,这也是为你们生产经营创造好环境呢。你们的买卖还要往大了做,外边的人谁愿意把钱投到满是垃圾、粪便的城市来?再说了,长春除了你们这些人,哪还有捐献能力的。我没跟门局长商量,先自扔一句话给各位,如果你们能找出比你们有钱的主,偷偷告诉我,我做门局长工作,一分钱也不用你们出。因此,希望各位别不够意思,否则……”
在座的人自然都明白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公安局长“否则”后边省略号的含义。裕华的吕厂长和大康的王厂长对视了一下,达成了默契。还是吕厂长起来回应:“听了于局长的训示,茅塞顿开,再难也要捐,我跟王厂长合计,每人认捐两千元,请门局长千万别嫌少,过一段有钱我们还要捐。”
刚刚让日侨企业捐了20万元,门玉生很乐观,让中国企业再捐8万便可完成预定计划,毕竟是让人家出钱,所以一直压着于东方不要动粗,没想到开头便阻滞,照这样下来恐怕8万的一半也弄不到。一般邪火猛地蹿上牙床,“嘶啦”一声赶紧捂住了腮帮子。一声不自主的“嘶啦”似一串明火立马点燃了于东方压抑半天的满腹焦油:“各位,茶水好喝吗?肯定没有你们自己的上等龙井和铁观音好喝。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卫生局机关没有茶叶,是门玉生局长为招待你们今天自掏腰包让人去东发合茶庄现买的,因为你们要成为给老百姓捐献的有功之臣。为人要讲良心,当年小鬼子招待你们茶叶水了吗?给你们一个条子,你们屁颠把钱送上门,不仅不讨价还价,还赔着满脸的笑呢。裕华、大康、德福你们都说捐两千元,可我知道前年围城时,你们哪家没给郑洞国出过两三万?这样看起来,你们对国民党比对共产党感情深十几倍呢。还有你大康制衣的王老板,我记得你不止两次给国民党新扩编的骑兵二旅和吉林师管区李寓春的新兵大队免费送过军装吧。你们给的钱和物都变成了粮秣军械,增强了国民党对付解放军的装备力量。这才几天哪,你们都忘了?公安局可都给你们一笔笔清楚记着呢!我想你们不应该忘。不就是欺软怕硬嘛,不就是看着共产党和气仁义、不打不骂、不搜不抢嘛。我都替你们害臊,刚才小鬼子还捐了20万,你们都是长春商界的精英,连小鬼子都不如,丢不丢中国人的脸啊。想想吧,你们的感情到底要往哪倾斜。要真想对共产党倾斜就别玩嘴皮子,以实际行动来证明!”
会场上静极了,坐在中间位置的四五个人掏出手帕不停地擦汗,大口喘气,并抓着头发。虽然听不到喘息声,却听得到头发落地的声音。只一会儿,还是吕厂长起头表态:“于局长的教诲如雷霆入耳,在下如同醍醐灌顶,所以我认捐一万五千元。虽然比给国民党的少一半,但我对共产党的感情绝对比国民党深一倍。因为国民党再回来要,三万元是打不住的。”
大康制衣王厂长接着表态:“我也认捐一万五千元,现今就这么大力量。因为你们围城一年迟迟不进来,让国民党先下了手。希望你们能把瘟疫挡在城外,在长春站得住脚。”
看到会场上五六个人都踊跃表态捐款1万元以上,妓院老板狄永富觉得如此水涨船高自己没有两万元搪塞不过去,清了清嗓子:“我无论如何得认捐三千元。我也知道这点钱拿不出手,本来欢乐地前两年收入挺好,现今提倡民主自由,姑娘们的收入分配比例变成了倒三七。除了房屋水电暖,东家那三成所剩无几了……”
不待话说完,后排上突然站起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圆睁双眼,指着狄永贵大声说:“你的意思是因为共产党讲民主自由破坏了你的收入规矩?那些女孩出卖身体的收入应当像国民党那时一分不留地全部归你分,而你只给她们饿不死的‘两稀一干’猪狗食。如果不服你就让人吊打,或把猫塞进女孩裤裆,那样你才有钱认捐是不是?”
狄永贵的脸似被突然扇了一记耳光:“这,这,这是没有的事嘛,不知道这位先生高就何处?”
高大军:“对不起了狄老板,忘了向各位介绍,这位是市卫生局新近任命的清洁大队事务室主任周玉成先生。本来这些话应当由我来告诉你,周主任因为知道一些情况有感而发,唐突了,唐突了。不过他还知道发祥、绸缎庄、东丰戏院等六七家买卖都是狄老板欢乐地旗下的企业。”
于东方插话:“今天来了三家妓院老板,据我们公安局掌握,不光有周主任说的情况,你们一些姑娘吸的烟土妓馆还有分成,收入不低嘛。下一步整顿你们可要积极给予配合哟。”
狄永贵:“周、周、周主任,年轻有为,失敬,失敬。多亏提醒,我只算欢乐地,忘了其他的买卖,我应当捐,多捐,多多认捐。”
全安酿造厂于厂长申请发言:“按实力我是捐五千元的档,但今儿我捐一万元。因为国民党杀民养军,把城里的人都赶了出去,酒厂工人走的走,病的病,好好的赚钱厂子垮了。共产党进城又带回了二十多万人,恢复了供水、供电,救活了我的厂子,所以多捐我心甘情愿。”
棺材铺老板马武山似乎有话要讲,瞅瞅高大军又把头垂下了。高大军不冷不热地说:“马老板,咱俩可是老相识了,因为认识了你我差点犯了大错误,今天你就没什么话讲讲?”
马武山:“看了今天几位老板认捐的数,我的实力应当捐五千元才符合自己的身份,但我认捐八千元。我不是拿钱在各位大老板面前显摆,主要是还一年前的欠债。那年郑洞国修碉堡,把我上百立方原木都拉走了,半成品棺材二话不说拉去当了烧柴,要不是我跑得快,赚了多年的钱全得卷进去。一年前解放军进来,高大队长来买棺材嫌贵要压价,我认为天底下当兵的就没一个好的。结果发生了误会,高大队长轻轻教训了我一下,还是把钱一分不少给了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要装殓解放前一天牺牲的烈士,这个后悔呀,把钱送去两次,两次都退了回来,我认为这回算结了梁子。经过这一年我明白了,共产党解放军是买卖公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仁义之师。棺材铺是做死人买卖的,人死得越多买卖越好。市政府组织清理垃圾粪便预防瘟疫减少死人对我的买卖是不利的,做买卖不能黑心,死人少了我少做棺材,活人多了我多做家具。今天这八千元里有三千元是那48具棺材钱,就请成全我还债这份心意吧。”
高大军激动地站起来,抢步上前抓住马武山的双手:“听了你一席话,不是你欠债,是我欠你的账。去年我把你扔进棺材还强行拉走棺材。局长批评我,我一直想不通,让我在内部做了检查后再当面向你赔礼道歉。可我嘴上答应了,一直拖着不去找你。今天你请坐好了,接受我高大军诚恳道歉,都怪我组织纪律观念差,马老板,高大军对不起你了。”
望着高大军90度深深一个鞠躬,马武山和在座许多人都深受感染,会场僵硬碰撞的氛围缓和热烈起来,似在拍卖一件无形的宝贝,在争一项荣誉,竟然相互比着,纷纷要求增加捐款。每次数额上升不多,但已经达到十三万四千元。门玉生摆手制止了竞捐场面:“我重复一下认捐的初衷,是不得已而为之。尽管大家尽其所能认了捐,对企业运转终归是有影响。长春目前卫生防疫虽然急需钱,但你们认捐要量力而行。马老板多捐那三千元,这天大的情义我们领受了,钱就别捐了,你把企业办好了,多向政府纳税也是贡献嘛。”
2
原打算认捐25万后的3万元缺口通过借贷和紧缩办法解决,这样不仅要支付相当多利息,而且会紧缩掉市医院一台X光透视机。如今一下子认捐了33.4万元,不仅X光机解决了,防疫所细菌培养箱解决了,而且会提前为清洁大队更换一批装备。门玉生一扫数日的满面阴霾,脸上一片阳光灿烂,也不管众人在场,双手抱拳,拿提着京腔戏调对着于东方深深一揖:“东方贤弟,请受愚兄一拜呀。”
于东方也受了感染:“老门啊,自打进城我就没见你脸放晴过,阴雨连绵中时不时夹着炸雷,看样子还是钱好使呀,那句话叫有钱能使鬼……不对了,有钱能使脸生花嘛。不过钱到了你账户上才算数呢,咱们不是跟他们为期三天吗?三天之后有谁打了诳语,尤其那个开妓院的狄永富,你立马告诉我!”
“这哪是钱哪,是整洁的街路、干净的厕所,是清新的空气、洁净的饮水,是欢乐的孩子、强壮的青年、健康的老人呢,是一座生机勃勃旧貌换新颜的长春城呀。”陷入憧憬中的门玉生说,“还是要相信群众嘛,你看今天的会场氛围。我让李光荣给每位认捐者都做了证书、大红绒布面的,写明捐了多少钱,明天按家送去,同时在长春广播电台、长春新报上连播带登的,多大广告效应啊。”
于东方:“我一直以为门玉生是个诚实的正人君子,原来城府深沉阴险着呢。这是仅仅为人家做广告?是把人弄到炉火上干烤!哪个若是不兑现,还敢上街见人哪?即使上街蒙着脸,全城通晓的失信之人,谁还敢同他做买卖?厉害哟。”
门玉生把于东方送上了车,等在走廊里的李光荣见门玉生虽然情绪很好,脸色却苍白得难看,想建议确定示范点的会是否改在明天,又怕门玉生不同意,就借口说:“那个老鬼子还等着呢,咱这会一时半会结束不下来。”
门玉生猛然悟醒:“我倒把这家伙忘了,让他先回去。明后天咱们挤出两个小时去日侨会找他,带着他去宋家洼子看看。这些个没心肝的东西……”
不待说完,便“咳、咳、咳”起来,震动得瘦削双肩不停地抖动,虚汗也咳出来了。李光荣知道用病体理由劝反会适得其反,便又借口道:“建示范点是在垃圾与粪便清出后的第二步工作,起码半月二十天后才实施,也不差今天一个晚上。”
“老百姓穷日子里伴生了不卫生习惯,不卫生的习惯又与疾病紧密相关,清除垃圾粪便突击一下便可完成,不良卫生习惯不是突击就能奏效的。示范点的活不是第二阶段而是第一阶段就要干,舆论宣传思想教育现在开始都晚呢。首先要让示范点的人们明白改变不卫生的习惯,就是在远离和抛弃疾病。”门玉生使劲摆了一下手,“咳、咳、咳,会,咳、咳、照常开。咳、咳。”
“春风还挺硬的,我这老排气管子呛了一下,就咳个不停。”门玉生抓起杯灌了一口,尔后出了一口长气,“喝点水润一润就好了。”
跟在后边的李光荣向张杰做着无声的连续“咳、咳、咳”的动作,想让张杰劝门玉生回去休息。其实屋里的人都听到了从走廊里传来的咳嗽声,张杰劝道:“老门,今天的会要不别开了,你那一连串咳嗽大家都听到了,你也不要硬挺着。你实在着急,如果信得过我,这个会让我主持开,明天向你汇报,不合适再按你意见改。你也给我一次当局长的锻炼机会。怎么样?”
门玉生:“张杰,你别给我激将法,不是信过信不过的事,是这件事太急迫,今天定下来明儿就能开干,省得我总琢磨晚上又失眠。失眠可是比累、比咳嗽更难受呢。你们权当帮助我了。再说了,我是医生,对自己身体承受能力比你们都有数。”
高大军说:“你如果不说最后一句话,我就会对你说咳嗽这样厉害,是不是结核到了传染的活动期?我们可都没结婚呢。看你还不回去?现在我只能说,你老人家又霸道地剥夺了本人与女友的约会时间。”
门玉生笑了:“你这话在不懂医的人群里蛮有威慑力,在学医的人堆里,谁都知道那话是三岁儿童的稚语。时间紧迫,望远同志抓紧说吧。”
吕望远按优、中、差三类环境拿出了六块备选地段,优等选在中华区清华路和站前附近的东二条,此处基础好见效快,处于人流集中地段,示范效益明显。中等选在和顺区新民胡同和大经路上,此处基础虽不及中华区与站前,但商铺集中,便于动员商家参与。劣等的选了和顺的南岭、头道沟区的宋家洼子。吕望远解释说:“示范点定在优等环境怕群众不好接受。劣等的两个点宋家洼子是烂泥塘,南岭是有名的大粪屯,环境基础不是一般的差,而是全市最差,很难达到示范标准。我们认为,示范点的作用主要是教导居民如何饮水,怎样抛弃垃圾,怎样上厕所。所以,我们科的意见选中等的商铺区做示范点。”
门玉生说:“示范点固然要教导群众以卫生的方式吃喝拉撒睡,同时也要体现靠勤劳双手创造新生活的精神愉悦。只有自己亲手创造的东西才会备感珍惜,而珍惜则有利于良好习惯的养成。如果全市最差的地方成了最好的示范点,全市所有区域就失去了不达标的任何理由。”
吕望远说:“这两个地方都有三百来口人,如果今天确定下来,我们明天便现场堪察,确定公共厕所和垃圾点位置及排水沟走向,画出厕所草图,制定出水井清掏和整理标准,力争在一周内完成设计和预算……”
不待吕望远说完,张杰的两片嘴唇又飞出了刀子:“吕望远哪,你现在可是共产党的代理保健科长,讲话办事政治原则永远是第一位的。日本鬼子对中国人那个恶猛凶狠劲,让他们活着就是中国人天大的恩赐。你示范点竟然还选在宋家洼子?我不是说你政治立场有问题,是你的脑子里原本就缺少的革命原素补充元远远不够啊。”
吕望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高大军看不了眼了:“张杰副局长,在公共卫生管理者眼中,只要是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即便是只有一天活头的待决罪犯,他也有享受一天健康卫生生活的权利。如同在医生眼里有的只是病人,无论这个病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是诊疗服务的对象。这才是我们共产党人以德报怨人道主义的革命元素。我认为选择宋家洼子做示范点没有什么不妥,何况现今住在宋家洼子的都是日本开拓团的农民,根本不是放下武器的日本军人。”
门玉生摆手制止了两人的争论:“高大军的道理是正确的,因为它符合普世的人道主义精神。但正确的东西让人接受要有个过程,太脱离群众现实情感容易出问题。张杰局长的担忧有道理,毕竟长春人是中国人里受日本鬼子残害时间最长的。所以示范点选在宋家洼子不可以,但那儿的问题也要解决。为了集中精力,我们就定南岭一个示范点。望远同志,设计工作我只能给你三天时间,是有点不讲理,但活逼到这儿。另外,我也没有更多的钱给你,别处投多少,示范点就多少。靠钱扶起来的典型人家不会接受,老百姓鼻孔里哼出来的气都会吹倒它。”
3
听张杰说,周玉成时常去欢乐地找一个认识的妓女,高大军知道了不仅不制止而且默许。看哪天我抓他个现行,高大军还有什么话说?门玉生知道自打进城两人便时常话不投机,怕再生内部纠纷,影响本已繁重的工作,便说:“会不会是刘大买卖的大女儿,为救妹妹自卖进妓院,结果没救下来妹妹把自己还搭进去了,是个苦命的孩子呢。她跟周玉成是表兄妹,又是高中同学,哪天我问一下高大军,在原则问题上他不会糊涂吧?”
张杰蔑视道:“不管什么原因也不是堕落的理由。周玉成既然成了共产党的干部,就应当同她彻底划清界线,我们绝对不能容忍其藕断丝连!”
这天晚上,门玉生去高大军清洁大队那儿细问缘由,周玉成果然找的是刘玉莲。高大军告诉门玉生,自己所以没制止,是因为周玉成配合刘大买卖夫妻想把刘玉莲捞出来:“这种事我不能不支持吧,何况刘玉莲当初进去是有领家而不是自混的。我们现在还未来得及废除娼妓制度,想出来也不是容易的。”
门玉生:“慢点,什么是有领家的?什么是自混的?”
高大军解释,有领家的多数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女孩子,妓院付了相对多的钱,妓女的人身自由便一同卖给了妓院,一切收入为妓院所有。刘玉莲虽然不是人贩子强制下卖入妓院的,自卖的价钱等同于领家的。自混的是租住妓院的地方与房间,收入与妓院进行分成,或四六,或五五。水电费、取暖费由妓女承担,也有的妓院老板硬行规定妓女不论有无收入,一律交多少钱。高大军说:“我以前鄙视妓女没骨气,贪图纸醉金迷的糜烂生活,有没有这样的?有,但又不全是。其中有不少同刘玉莲一样为生活逼迫。有的为了给痨病的老娘和丈夫治病,有的为了养活丈夫死后丢下的儿女,有的是父母双亡流落街头被拐的女孩子。所有妓院都豢养了若干打手,将妓院锻炼成一座座人间地狱。周玉成告诉我,刘玉莲自卖身到欢乐地后,妓女们受的苦遭的罪她一样没落下。跪洗衣板时头顶一炷香、香燃尽了膝盖如被粗铁线勒过一般。刚去头一个月,妓院老板便让人将一只猫塞到她的裆中间,尔后甩巴掌打猫,结果裆部血肉模糊……”
门玉生:“怪不得那天一向稳重的周玉成会情绪失控地站起来质问狄永富呢,让你一巴掌拍了欢乐地两万元。”
高大军:“我还嫌拍他少了呢。你知道这帮黑心的妓院老板咋盘剥妓女的吗?早饭只给高粱米稀粥,中饭给半干的,晚上才给干饭吃。一日三餐全是粗粮,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两次给细粮吃,但不是大米,是加了小米的二米饭。他如此压榨底层妇女的血泪卖身钱,不该拿出来给老百姓用?”
门玉生知道高大军说话虽然直率,但用语比较讲究,大概是平时喜欢律诗的缘故:“你刚才说捞刘玉莲,周玉成只是‘配合’,是什么意思?”
高大军:“其实长春解放没几个月,刘大买卖夫妻俩就想把女儿赎出来,当时他们一贫如洗,周玉成家也全力帮忙。那时周玉成一半的工资粮都交给了刘大买卖。两家攒了半年……”
听到这儿,门玉生跺脚搓手地说:“这个周玉成闷葫芦一个,当时咋就不吭一声,咱们帮他凑上不就结了?这也怪咱们对职工情况了解不够。去他老周家那么多趟,咋就没觉察出来呢。唉。”
高大军:“现在出新情况了。钱差不多攒够了,刘玉莲自个又不同意出来。说是以前赚的钱全被老板拿走了,现在共产党讲民主和自由,老板不敢像以前那样盘剥,可以等同自混那样分成。父母把自己养这么大,现在还住在马棚里,就是把自己撕成了碎片,也要给父母挣个避风遮雨的小房子。刘玉莲告诉周玉成说自己现在只是开盘,既不住局,又不拉铺,也不出条子……”
门玉生:“这妓院里说道还挺多,你给我边介绍边解释,让我好听得懂呀。”
“开盘是只卖笑不卖身,陪吃陪玩不陪睡。嫖客留宿为住局。来了就睡,睡完就走的叫拉铺。嫖客将妓女拉出去叫出条子。刘玉莲年轻漂亮,又有文化,歌唱得好,舞跳得美,还会弹琵琶和洋琴,一天开上三四个盘子,收入不会少的。”
门玉生问:“能出而不出来,她爹妈同意吗?”
“那还能同意!刘大买卖说,我就是住露天地,也不让你在那再待一天。刘玉莲说,你住那马棚下雨得用盆接水,冬天10度都没有,还能熬挺几天?我如今在那儿不假,但早就不卖身了,怎么就不能再耽些时日?你不就是怕脸面难看才让我立马出来吗?父女之间因爱生纠结,谁也说不服谁。为此刘大买卖连门都不让女儿进了。”高大军放低声音,“你知道那刘玉莲对周玉成怎么说的?她说过去老板是水缸,嫖客是水桶,妓女是水瓢。用水瓢把水桶里的水舀到水缸里,水瓢滴水也没剩下,等到瓢磨损坏了,一把丢到旮旯去吃灰尘。是共产党来了,让水瓢剩了半瓢水,吃水不忘共产党,可共产党不去那儿吃水。”
门玉生有些紧张:“高大军,我可告诉你,周玉成可是咱共产党的干部,去做刘玉莲的思想工作可以理解。但不能去得太勤,影响不好呢。万一哪天他吃了一次水可就麻烦了。当然我还是相信这个小伙子……”
高大军有些不高兴:“门局长,我凡事敬佩你,就在男女爱情方面,你也太正统了。我看出来了,当年这对学校金童玉女的爱情悲凄却纯真着。周玉成明确表示这辈子非刘玉莲不娶,刘玉莲明确表示自己已经脏了身子,给父母挣了安身之所就去净土庵当尼姑;周玉成则说刘玉莲身体虽然被玷污了,灵魂是洁净的,出污泥而不染。好感动人哪。”
门玉生板着脸说:“所以你就不仅默认他去欢乐地,而且一周之内还让他连着去了两趟?妓院是什么?那是旧社会死亡的僵尸遗留在新社会鲜活肌体上的毒虫啊!只不过我们现在还没予以清除而已。年轻人,炽热的感情可以在血管中任意奔流,行动必须克制而规范。因为我们所处的环境是复杂的。”
高大军叫道:“去那两趟是为了摸清几家妓院老板隐瞒的房产和店铺。盘子客中什么人都有,妓女要弄信息方便得很呢。狄永富在桃源路西圈的几家新开买卖,就是刘玉莲打探出来的,还有鲁兴家在桃源路东圈的新盘房产也是刘玉莲从小红樱嘴里打探出来的,不然我们怎么会弄那么多钱?人家周玉成和刘玉莲都立功了呢。”
门玉生板着的面孔放下来了:“我猜就是这么回事,你应当像对我这样耐心跟张杰局长解释清楚。他是你的领导,不应当顶顶撞撞的,以后有话要好好说嘛。”
高大军:“他像你这样耐心听我解释吗?上来就扣帽子,‘你看你重用的干部,竟然三番五次去欢乐地找妓女,他周玉成不自重,你高大军也不管束,不怕把自己名声影响坏了?’其实我不想在众人面前顶撞他,不同意见都尽量在没人的时候跟他争论,但他当面说出那么极端、那么左的话,有时实在忍不住便顶撞了。”
门玉生:“张杰同志内心透明得很,想什么说什么,从不转弯抹角,从不背后整人,与这样的领导和同志相处有安全感哪。我不是说他说的不对也不能反驳,但要注意两点:一是要注意场合。在党内什么都可以讲,可以面红耳赤,而在党外同志面前要有方寸;二是原则要坚持,讲话要艺术,要尊重同志的感情。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得理不让人,理先屈五分。”
高大军:“我注意就是了。”
门玉生若有所思:“按说周玉成和刘玉莲这事真的挺凄惨,也挺那个的,两个年轻人都二十来岁,往后还有多半辈子的岁月要过。同在一个城市里,妈妈又是亲姐俩,哪年不得走动个十回八回。真的天各一方,不光他俩这一辈子伤痛,两家老人也会难过一辈子。只是不知道老人们都是怎么个想法,毕竟发生了这件事。”
见门玉生有伸手帮助的意思,高大军非常高兴:“我就知道门局长是个怜悯的软心肠人。双方家长的态度可是颠了个倒,以前是穷掉底的周家攀富甲铁北的刘家,现在是刘家败落与姑娘脏了身子,周家的儿子当了国家干部,自然三百天河东,三百天河西了。”
门玉生:“人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咋创造出三百天呢?”
高大军:“我们进城一年不是三百多天嘛。般若寺的老和尚说,共产党一年创造了三十年的奇迹。”
门玉生说:“哪天我去周家看看。”
高大军笑着说:“我替周玉成先谢谢你了。”
4
说完了正事,门玉生从床上叠成豆腐块的被子、办公桌上三叠方砖般整齐的材料,瞅到窗台上三盆摆放在一条直线上的文竹、茶几方盘里四个军用搪瓷缸子上的线钩巾帕,以及与门上框一条线上的长春全市公共厕所、垃圾点示意图,最后把目光落到了墙角衣架上一件雪白的衬衫上:“大军,没想到清洁大队部让你弄成这个样子。”
前几天,张杰来清洁大队部谈事,临走指着窗台上的文竹提醒高大军,这里是组织垃圾清扫和粪便清掏的调度室,不是大学教授的办公室,不要把资产阶级阔小姐那一套生活方式引到工人阶级身上来。高大军知道张杰是对隋文娟钩的那个巾帕有看法,想说进城一年多了,工人阶级也有权利享受有钱人的生活,见有两个分队长在跟前便憋了回去。听门玉生也说起了这事,心便没了底:“门局长,你不会也像张杰局长那样批评我在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吧?”
门玉生笑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有什么不好?住洋楼,坐马车,穿皮鞋,吃猪肉炖粉条子,还能打电话,有收音机听,只是我们现在没有条件罢了。当然,将来有条件了,共产党的干部也不能先于老百姓过资产阶级生活。你这儿?哼。”
高大军急了:“我这儿怎么了?你哼了一声是我搞得不对,没跟职工群众一个样?我各分队可都整齐划一啦,连扫帚都枪支一样摆放呢。”
门玉生满心欢喜:“你这样搞对头嘛!我哼一声是你离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差远了,不光你这屋里应当有花,你各清扫分队,包括粪车中队的院子里都要植树栽花种草。今天不妨给你透露点秘密。为什么让你到清洁大队来?什么魄力啊,干劲呀,大的方面咱不说,一个细节是我无意中看到了你在局机关办公桌的抽屉,里边材料、书、本、笔,那么多东西,你竟然弄得那么整齐洁净。一个连自己抽屉都管理不好的人一定管理不好一间办公室,一个缺乏管理一间办公室能力的人一定管理不好一个院落和单位,而一个负责全市专业清洁的队伍自身做不到清洁卫生,怎么可能搞好全市的清洁卫生呢?”
高大军心里有底了:“我担心两个局长结队批我,那可就惨了。我知道张杰局长主要对那个巾帕有看法。因为他并没批评我们的卫生工作。”
“恐怕不指巾帕,还有那个吧?”门玉生指着墙角那件烫帖的雪白衬衫问,“能不能跟我老头子说说进展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是过来人,有经验呢。”
“进展能怎么样?甜蜜而痛苦着呗。一周能争取一次甜蜜的约会,而后是六天的痛苦分离。老百姓都说‘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今晚没会本来约好了见一面,可您老人家来了。当然您来了比约会重要呢。”高大军笑嘻嘻地说,“要帮忙嘛,那就少开点会,或者是晚八点前结束,我们可以忙三火四见一面,再生拉硬扯地分开。至于经验嘛,我听说您与广春阿姨是组织介绍的,就不劳烦您传授了。”
门玉生:“高大军,你可挺会见竿爬呀。我是晚上开会多,可上礼拜才三个晚上有会呀,那四天你不会找人家去?你也别瞧不起我,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回锅肉,香着呢。若不是看你孺子可教,我才不跟你说自个的隐私呢。”
高大军:“局长大人哪,这宝贵时间我能错过吗?可也得找得到她呀。你不是号召医生下乡嘛,她到吕望远双阳齐家那个点一去就两天,回来又连着值了两个班,抢救被废炮弹炸的那几个筑路工,还献了200毫升血呢。有一天从局里出来,我知道她就在中正大街对个二楼,离我三十多米,就过去瞅了一眼。好家伙,走廊里都躺着病人,她刘海与汗水粘在一块都来不及擦,一天看七八十个病人呢。她看见我,只是笑了一下,我也只好摆了一下手。那一笑,我心里忽然一下像注入了一股蜂蜜,一下午脑袋里老是她那满头汗水疲惫的脸,蜂蜜都成苦胆了。您说有什么经验教我吧。”
门玉生沉思了半天,认真地说:“哪天你俩写个报告,我批一下,尔后到民政局先把证领了,啥时候方便再把婚结了。不然一时控制不住来个先斩后奏,那可是要犯错误的。或者干脆结婚算了,像我老头子那样先结婚后恋爱嘛。”
高大军:“她说一定要等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再结婚,可张杰局长好像对此事有看法。积极分子都一年多了,医院先进也当上了,积极分子排名还在倒数第三呢,光我着急没有用呢。”
门玉生:“我知道了。你告诉文娟,就说是我说的,只管努力,莫问前程,组织是公正的。”
望着门玉生和于大龙走出院子,高大军猛然想起一件事,赶紧追出去说有件要紧事险些忘记汇报。于大龙听到“要紧事”三个字,自动离开十来步远。高大军告诉门玉生:“周玉成回来讲,咱们公安局里有个局长去妓院嫖妓女呢。”
门玉生吓了一跳,公安局现今除了周局长,再一个就是副局长于东方:“妓女爱无事嚼舌头根子,这怎么可能呢?不可能!”
高大军:“妓女爱嚼舌头根子不假,这事可是有鼻有眼的。原先欢乐地的头牌是小红樱,刘玉莲去了后小红樱生气被夺了风头,自刘玉莲只开盘子后,小红樱与刘玉莲又好上了。这事就是小红樱亲口告诉刘玉莲的,说被一个共产党的厨子地工折腾了一夜。那家伙如今当了公安局长也是一身油烟子味,光知道耍猛用狠,不如国民党的公安局长会温柔情调。”
门玉生脑海里突然闪了一丝亮光,围绕隋纯宗被陷害、满福祥速死,原因一直是个谜团,难道公安局内部有人走漏了消息?一时又理不出半点头绪。由地工转当公安局长的有三个人,说明不是市局一级的,门玉生有些放心了,准备抓紧把这个信息告诉于东方,让他心里有个数。这些话不便跟高大军讲,只嘱咐道:“这事关系重大,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
从清洁大队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门玉生便找周文副市长汇报,请周副市长协调民政、公安两局配合卫生局,一起进行全市娼妓业卫生情况调查。十天后,调查结果显示,全市60家妓院的254名妓女,梅毒患者142人,占55.9%;淋病患者69人,占27%;另有暗娼20多家、130多人尚未在调查之列。又一周后,长春特别市人民政府做出了如下工作安排:
一、市卫生局成立驱梅所,负责妓女性病治疗,费用由妓女自行承担。
二、实行妓女健康每周检查制度,所有暗娼登记入册,一并加入健康检查行列。
三、严格娼妓管理。对不按规定进行周健康检查者、有性病不按规定停业和治疗者、私留野妓秘密卖淫者等,对妓院和妇女分别处以30斤以上300斤以下之高粱米折合市价之罚款,直至勒令停业。
四、实行妓女转业筹备金预筹措施,继续密查娼妓业主资产,为抓紧取缔娼妓业做好资金准备;筹备金由业主拿大头,其余由妓女按等级分期蓄筹。
5
门玉生让李光荣通知日侨会长桥太郎中午12:30到康德会馆,尔后一齐到宋家洼子日侨居住区。宋家洼子多年前就叫宋家,自打日本鬼子来了后在那儿先后开了铁器厂、木器厂、火柴厂等五六家工厂,建厂房的砖瓦就地挖土取材,结果不仅洋锹、洋镐、洋布、洋火等日货把中国的同类产品打得落花流水,好端端的宋家也由一个美少年患天花般成了一脸大麻子。小坑窝马腿陷车轮,大坑时常淹死人,洼子便名副其实了。
桥太郎漂亮的东洋马车在前边领路,虽然于大龙把马鬃昨天新剪了一遍,可看上去马比人家小了一圈,车也不如人家的漂亮。见于大龙挺不起精神,坐在车厢外边的高大军说:“大龙呀,你咋没看明白,小鬼子的马个头虽然大,那是个母子,咱们的马可是公子哥呀。你没看他那个母子见了咱们公子脖子都扬不起来了,你若不给咱们公子哥嚼子勒得那么紧,它早冲上去了。”
于大龙左手把缰绳一松,右手高甩一鞭,那马“咴、咴、咴”连声嘶鸣斜刺着往前车冲去。只听“哎哟”一声,未抓把手的李光荣脑袋结实碰到厢框上。跟吕望远挤在一堆的门玉生喊道:“大龙,怎么赶的车,注意安全呢!”
于大龙望见前边的马拉着车便向路边野地跑去,车厢里三个鬼子四仰八叉险些掉下车来,遂高兴地对着高大军一伸大拇指,嘴里却回应车厢里的,说:“路不好,手一下缓了劲,没勒住嚼子。”
路也真的不好,坐在车上如巨浪中一叶小舟,颠簸起伏,左歪右扭,坑凹中的积水淤泥将车涂抹得一片狼藉。离屯子几十米的地方,坑凹深有半米多,前面的车停了下来,车厢迟疑地伸出了两只套有黑亮皮鞋的脚,往上是笔挺的西裤。脚轻轻落地后,一尘不染的皮鞋立马洇上了一指厚的泥水。只见桥太郎背对着后车,嘴里硬邦邦连着扔出了两串“巴嘎”“巴嘎”,面向他的那个不停鞠躬的人同时回应着两串“哈伊”“哈伊”。显然桥太郎许久没来这儿了,待把脸转向门玉生时,已是满面笑容:“真对不起,我们这儿路不好,请长官们步行,对不起。”
门玉生皱了一下眉头,厌恶地挥了挥手。高大军明白门玉生的心思,高声纠正道:“桥太郎,这是你们的地方吗?你们不是在东边那个小岛子上吗?若不是看你刚捐了钱,我就在你的屁股上狠狠踢上两脚,让你长长记性!我告诉你,是我们中国人心存仁厚,宽大为怀,让你们暂住。记住了没有?!”
门玉生只听吕望远说这儿环境全市最差,没想差到如此地步,见路面泥泞黏得布鞋直掉,就从车上解下两根绳子,连鞋带脚缠了三四道,也不管那边连声道歉着“记下了,是暂住,暂住”的桥太郎,自个大步奔最破的两排房子走去。后边矮个短腿的桥太郎东歪西扭跟随着,一下子甩掉了一只皮鞋,人“哎哟”一声便单腿立定在那里。门玉生见高大军手里还有一段绳子,便阴着脸说:“把绳子给他!”
高大军不情愿地一把将绳子扔到桥太郎脚前两米多远。门玉生见状回身要去捡,却见另一个日本人抢先捡到手,让桥太郎扶着自己的肩膀,弯腰帮着把皮鞋捆在了脚上。门玉生瞅见桥太郎另一只皮鞋同脚若即若离也要掉下来,便在前边放慢了脚步。
到了屯子跟前,路两边站了二十几个人似在夹道欢迎,一律鞠躬90度,一律木着脸,一律无语。一排四五十米长的房子,土坯墙七裂八缝,两边大山墙用几根粗木支撑着。二十来个窗户找不到一块玻璃,或是用纸,或是用稻草袋子封堵着。房顶上苫草所剩无几,已被东一块西一片的蒿草、树叶、稻草袋子替代。一些有破油毡的上边压满了破砖头。进到屋里,屋地比外边矮了一尺有余,地面湿乎乎似能踩出水来。这是由工棚改造的住房,二十余户几十口人分别挤在鸽子笼式的房间里,房屋用极薄胶合板间隔着,破洞处用报纸粘挡开。
“隔壁之间的脚步声应当听得到。”李光荣与高大军在两间屋互相试了一下后说。隔壁分明在进行做饭和吃饭活动,因为嗅到了板缝透过来的野菜味。推开隔壁房门,果然已经完成了吃饭程序,锅碗瓢盆都洗刷得干干净净。但烧火、刷锅、洗碗筷……走路的声音听不到,说话的声音听不到,什么声音也没有,使人不得不认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活动。一对夫妻鞠躬90度,木着脸,无语。桥太郎谄媚地解释说:“共产党进城以后侨民们生活很好呢,都很安逸、满意。”
猛然间,走廊那一头传来了“哎哟”一声痛苦的稚叫声,随即这种痛苦声似乎被一只巴掌死死封堵在咽喉里。寻声赶去推开房门,门玉生大吃一惊地喊道:“赶快住手!”
炕上是两个衣衫陈旧洗得干净补得整齐的女人,年纪稍大的正一只手扒着四五岁小女孩的屁股,一只手指伸进肛门往外抠那硬硬的粪块。另一个年轻女人一只手搂住小女孩的腰,一只手捂住孩子的嘴。孩子哭得几乎晕了过去。年轻女人转身在炕上不停地磕着头,并不时回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告诫小女孩千万莫出声。小女孩瞪着惊恐的大眼睛,使劲闭着发紫的嘴唇大气也不敢出,连鼻涕都憋了出来。年纪稍大的女人见一群人拥进屋来,尤其望见桥太郎不悦的目光,慌忙赤脚跳到地上,不停地鞠着超90度的躬:“惊扰先生了,太对不起了……”
门玉生心疼地对小女孩招了招手:“来,让爷爷给你看看。”
小女孩看到了门玉生眼神中的关切,犹豫着望了望妈妈。年轻女人望着年纪大的女人,年纪大的女人则望着桥太郎,见桥太郎木然的眼神,则对年轻女人摇了摇头。年轻女人则对小女孩摇了一下头,小女孩像受惊小兔子一样拼命往墙角挪着身子。门玉生见状立马阴了脸,声音不高,每个字似子弹一样射进桥太郎的耳孔:“告诉他们,我是医生!”
小女孩听话地躺在了床上,门玉生将双手交叉伸进自己的腋下暖和了一会儿,又在自己脸颊上试了试温度,尔后轻柔地触摸了小女孩坚硬如鼓如石的腹部,又让吕望远检查了一遍。吕望远说:“从粪便形状看,多为大块,便秘部位应当在直肠,因为结肠便秘粪便呈羊粪蛋形状。”
“李光荣,你跟大龙拉着这一家三口去市医院找江平院长,到底是病理痉挛性便秘、肠梗阻性便秘,还是肠外机械性便秘,原因让他找去。不过首先用肥皂水灌肠,解决眼下的痛苦问题。”门玉生又转头对两个女人说,“孩子皮肉那么娇嫩,以后便不出千万不要用手抠,抠坏了会毁掉孩子一辈子呢。”
不料,一旁高大军突然恼了,端着半盆饭食便塞到桥太郎的下巴上:“便秘的原因还用得着找?吃这东西别说是人了,狗都拉不出屎。你不是说你们侨民生活很好吗?这他妈的叫好?”
桥太郎看见半盆橡子面掺榆树叶子做的硬饼子,紧缩了一下鼻子说:“我是说侨民比国民党时好多了,这食物挺扛饿呢。再说我大和民族人民吃苦耐劳惯了,习惯吃这东西呢。”
高大军气恼至极,一手扯过桥太郎的衣领,一手抓起一块饼子便塞进了他的嘴里:“孩子吃得都快憋死了,你说这话还是个人吗?扛饿?习惯?你咋不吃呢,你吃!从今儿起,在长春一天,你就要吃一天这东西。不然你立马滚出长春!你敢吐出来,我立马掐你脖子硬塞进去!”
干硬的饼子塞得桥太郎直翻白眼,求救般望着软心肠的门玉生。门玉生似没看见,自顾自掰了一块塞进嘴里:“桥太郎,你让中国劳工吃橡子面也就罢了。让你的工人也吃这又苦又涩的东西?我咋也想不明白,这可是你们自己的同胞啊。中国人好歹有吃面的习惯,你们日本人可一直习惯吃米,吃大米啊。今天这橡子面饼你自己吃还不够,必须带回去让你那些老板们都要尝一尝!”
门玉生带着中日两方人员围着宋家洼子转了两个多钟头,确定了八座厕所位置和临时排水沟的走向。又带着人准备往火柴厂去开会落实具体事宜,走到半路被两个跪在地上的老人拦住了。原来小女孩被拉走的消息传开了,这对老夫妻请求门玉生救救他们的儿子。门玉生便带人折返到另一排工棚改造的简易房。
进屋见一个年轻人面红耳赤倒在炕上,呼吸声如拉风箱。门玉生摸了一下头,手烫得一抖;用勺柄压住舌头发现双侧扁桃体肿得几乎粘到了一起。吕望远耳朵贴在胸脯上听了听,告诉门玉生说有湿性罗音。门玉生叩了诊感觉音浊:“那就不光是扁桃体炎,肺部也有问题,得赶快送医院。桥太郎,用你们的车,高大军跟着。估计李光荣正往回赶呢,路上交接给他以后,你再坐桥太郎的马车回来。”
高大军说:“让李光荣坐他们的车去市医院,我坐大龙的车回来。”
门玉生知道高大军想折腾桥太郎一行人等车,不想等就自己走回去,便说:“这么多事要敲定,今天能回去早了吗?大龙道熟人熟,他与李光荣回来后未必弄得完,你赶紧送人走吧。”
那个青年人挣扎着挪到炕沿边,晃悠着要下地,儿子的父亲扶着左胳膊,高大军抢上前扶着右胳膊,青年两腿却面条般发软。高大军见桥太郎等三个人呆立着不伸手,遂大吼一声:“没听见门局长让赶紧送医院吗?你们是死人还是木人?”
听到吼声一个日本人抢步上前去替换高大军,却被高大军一甩:“换我干什么,没看见他走不了,你转过后背,背他!”
门玉生见青年后腰露出一条白肉,喊声“等一下”,便去炕上抓薄被要披盖上。“噗”,破棉絮洞眼处腾起一股灰尘,顺手又扔回炕上,转头见桥太郎穿了一件薄呢大衣,便说:“你那件外衣借他披一下,他烧得直打冷战,再冻着更有罪受了。”
不待桥太郎反应过来,高大军上前一把扯下了大衣,盖在青年身上,并从另一个日本人头上摘下帽子扣在青年头上:“借什么?你们都送他了!”
会议在火柴厂又开了两个钟头,门玉生做总结时提出了四项明确要求:一是不许再吃霉变的橡子面,要给高粱米,老人与孩子每周一次大米。二是住房要做到“三不”:上边不漏雨,要上油毡;地面不潮湿,要把屋地垫高;墙壁不透风。三是所有病患得到医治。明天市医院出一个医疗小组进宋家洼子工作三天,医疗费由侨民会全部包干。四是道路、厕所、排水沟、水井按设计要求标准完成。门玉生清了清嗓子,抬高了声音:“桥太郎会长,对今天确定的事项都要落实时间表,三天之后我来检查各家的饭锅里有没有大米,七天我来检查进屯的道路,希望七天后我们的马车可以进得来,同时来检查两眼水井是否清淘干净。半月后我来检查排水沟清淤和四个厕所的修建情况,一个月后我来看侨民住房的修缮情况。你不要以为只有宋家洼子要达到这个标准,与宋家洼子同样条件的南岭将在三周后达标,所以你没有推迟的理由,更主要是这些侨民目前的生活状况不允许你推迟。有什么问题你现在就提出来。”
桥太郎听得心惊肉跳:“保证完成,完成,只是,只是,只是要花许多钱,许多钱……”
门玉生:“我记得前几天认捐会上你表示还要多认捐5万元,我当时可是没同意的,其实拿出一半来足可以解决上边的四个问题。如果桥太郎会长不想自己花这笔钱,请考虑一下刚才的‘把橡面饼拿回去请日企老板尝一尝’的建议,如果还有困难,我愿意派人找日企老板们帮你认捐。怎么样?”
桥太郎:“没有困难,钱的,大大的,不困难。请门长官按时来检查,来检查。”
出火柴厂时已经七点多钟了,大门口有人点了两个火把,殷勤为门玉生一行照路。虽然一路无语,遇到坑凹处,持火把人都有意弯一下腰,将火把晃一下水洼。到了下午进屯那儿,又多了两个火把,路两侧已挤了五六十人,还是一片沉默无语,连孩子也抿紧了嘴唇。下午木着的脸都生动起来了,人人脸上都流淌出感动和亲近的欲望。
回程的车上,高大军感慨道:“桥太郎那个老鬼子明明对我们恨得咬牙切齿,却硬是装着感恩戴德和百依百顺的,真正是狡猾到家了。”
门玉生:“不说别的,单就处事城府和涵养说来,桥太郎的确够老练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也是我们应该学习的地方,我与望远都是奔五的人,这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大军你要加强修养哟。”
6
晚饭后,门玉生说去南岭周玉成家看看,于大龙要去套马车,门玉生说要走着去,一个小时怎么也走到地儿了,顺路看看街道卫生。广春从里屋出来提醒:“人家大龙枪不离身,你也把枪带上吧。内部通报你知道的,国民党潜伏特务悬赏杀一个共产党团级干部10万元,厅级干部20万元呢。”
“吹牛吧,国民党穷得连特务的饷酬都拿不出。他真要是拿出20万元,我现在就把头给让出来。省得折了东墙补西墙,求爷爷告奶奶地认捐。”门玉生撇着嘴,见广春把枪递过来,还是挎到了腰间。出了门小声对于大龙说:“我要不带上枪,你姨她准把心吊到喉咙口。咱争取早些回来,不然她是不会睡觉的。”
两人顺中正大街走到中山广场,再拐向民康路奔南岭。到了民康路和吉林大路交会这一段还能看出路的模样,虽然坑坑凹凹,深一脚浅一腿还可以走。过了交会处便没有了路的模样,于大龙找了一根棍子给门玉生拄着,说道:“这哪是路,是壕沟嘛。”
门玉生:“你说对了,围困长春时,这一段是国民党六十军二十一师的防区,这儿是铁丝网、鹿柴和交通壕,那儿是野战工事、地堡,往下市直中学对过是他们的炮兵阵地呢。前一段只是把碉堡、路障拆了,还未来得及清理。全市垃圾清除就包括这些,任务繁重着呢。”
晚上喝了两大碗高粱米粥,于大龙尿憋得难受,知道门玉生反对随地大小便,弓身走着不自在,被门玉生看在眼里:“等全市卫生清洁活动过去,200米内必建一个厕所。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你有尿就尿吧。”
于大龙大赦一般跑到一棵大树下,对着正在抢食一摊牛屎的几个绿头苍蝇,摇着尘根恶作剧地痛快撒了一通:“真是舒服死了。”
门玉生笑道:“幸福其实挺简单,饿得头昏眼花突然面前有一碗粥喝,冻得直打哆嗦突然有一件破皮袄上身,困得五迷三道突然有一个破草垛可以躺下睡一大觉。最难受的事解决了,可过后又觉得不那么幸福了。为什么呢?因为那一碗粥填饱了肚子后看到了别人吃的是饺子,破皮袄披身上暖和了看到别人穿的是貂皮大衣,一觉醒来伸个懒腰突然看到别人睡在棉被大床上。所以,不幸福是不知足,是盲目攀比好高骛远心理惹出来的。看你撒尿尽管几只绿头苍蝇扑了你的脸,我仍然很羡慕。即便在市政府干净的卫生间里,我也尿不出你那水平,因为你没有前列腺肥大。在撒尿这件事上,我没有你幸福。不光撒尿,在喘气方面我也没有你幸福,因为……”
见门玉生说着“咳、咳、咳”地咳嗽起来,于大龙说:“今天这旷野地里也没别人,你就痛快地把痰咳出来吧。”
连着咳了数声,感觉气管里有痰入口,门玉生掏出一叠饭碗大的废纸来,捏出两张兜住嘴巴将痰接住,包成一个团,尔后塞进口袋里。于大龙不好意思地说:“门局长,你连痰都回收,我这一路不光吐唾沫,还随地小便,怪难为情呢。不过,不过,这路上又是稀泥暴土,又是鸡粪牛屎,你吐口痰算什么呢。总比我那臊尿干净吧?”
门玉生:“稀泥暴土,鸡粪牛屎虽然脏,不一定有致病的细菌。你于大龙的那泡尿可是大童子尿,农村有人当偏方治病的药引子呢,好不好用再研究,起码无毒。我有结核病,痰里有结核杆菌,即便是在阴暗潮湿处也可以存活几个月;在干燥的条件下和在零下40度低温下能活好几年。我把痰吐地上,风一吹,形成飞沫,就会传染别人。”
于大龙:“可有些人不自觉,我说有的结核病人,随地吐痰呢。”
门玉生:“我是医生,只有给人治病的权力,岂能干造孽的事?”
为给周玉成父亲和妹妹治病,门玉生曾去过周家两次,熟门熟路就进了院子。一家人比见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还欢喜,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招待才是。周玉成的妈妈赶紧摆出两个粗瓷饭碗,拿着围裙使劲擦了两遍,又从装衣服的木箱里拿出一个罐头瓶子,从里边舀出满满两勺白糖,冲了满满两碗糖水,把脸转向丈夫。周玉成的父亲站起身来,双手捧碗恭敬递给门玉生和于大龙。水有些浑浊,白糖水似黄糖水。于大龙见老头粗糙的双手指甲缝里全是黑垢,颤巍巍大拇指浸到糖水里浑然不觉,胃里一阵厌恶,递到嘴边怎么也张不开嘴,等着门玉生拒绝,自己便就坡下驴。门玉生却双手接过碗使劲喝了一大口,还“吧唧”一下嘴唇道:“真甜!看我们来,把病号的营养品都喝了。”
望着门玉生不经意看过来的眼色,于大龙憋住喉咙吮了一小口:“这么好的东西,给小妹留着吧。”
正说着周玉成小妹拿着半瓢黄豆进屋来了,先小声跟妈妈耳语说了一句“老刘家就剩这么些黄豆了”,又抬高声说,“我的病让门叔叔治好了,不需要营养了,我这就给你们炒黄豆去。”
于大龙耳朵尖,把小姑娘耳语的话又耳语给门玉生。门玉生赶紧制止说,家里有什么吃什么挺好的,再找邻居借好吃的显生分了。小姑娘说,刘婶高兴黄豆给了金贵人吃,也算给黄豆找了好前程。一家人坚持要炒黄豆,门玉生只好以自己“胃软忌硬”搪塞,老头便说每餐吃三五粒大补呢,并举自己困城只剩酒糟时,全靠每顿几颗黄豆支撑着,那满嘴和鼻孔连带半间屋子都跟着香呢。推让间老太太已把黄豆倒进了热锅里。门玉生说:“本打算去现场找玉成,顺道来家看看你们,没想反倒给你们添了麻烦。玉成每天都这么晚回来吗?”
老头:“玉成要是知道你来家肯定高兴呢,最近跟高大队长申请参加我们南岭标杆点。上午在大队干事务室的活,下午和上半夜干标杆的活,得下半夜回家呢。”
门玉生:“玉成真是个好小伙子,谁找了这么个女婿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今年有23岁了吧?不知玉成相过对象没有啊?”
老头:“虚岁都25了,没有对象呢。自个说赶上了好时代,又遇上好领导,要好好干工作呢。”
老太太:“门局长是咱家的救命恩人,有啥可瞒的。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原先有个姑娘,是我姐的大姑娘,现在毁在了欢乐地,可玉成一直放不下。有三四家姑娘看上玉成,玉成面都不见人家,说不急着找。”
老头:“玉成就是死拧着犟,在那瞎等。当了公家的人就要守公家的规矩,公家还能准许他找那样的人?”
门玉生:“其实,欢乐地里的人绝大多数也是受压榨的穷苦人,这是旧社会造成的苦难与丑恶。只要从良了,公家是不会干涉的。”
老头:“门局长,共产党这么宽大为怀,可是没想到呀,怪不得能够坐江山呢。只是,只是,唉!多么要强孝顺的一个姑娘,不能生养了,周家也不能断后呀。”
老太太:“就你说道多。前年要不是云莲送来的小米和黄豆你早就死了。不光你死了,全家都得饿死,还什么后不后的?人不能不讲良心。”
门玉生:“生育的事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职业病是可以治的,不少从事过那种职业的也都生了小孩。新社会倡导婚姻自由,这种事还得他们两人做主,不管他俩什么结局,既然又是你的外甥女,我可以让隋纯宗给好好看看嘛。”
老太太激动得站起来:“门局长,这左一回右一回地帮我们,又治病,又送粮,这、这、这让我们说什么好呢,当牛当马也没法报答你的恩哪。”
老头:“门局长,你把玉成当成自个的孩子,不听话该打你就打,该骂你就骂。这辈子就让他给你当牛当马使劲干活。”
门玉生笑了:“玉成一天干十六七个小时的活计,现在是在给共产党当牛马了,我们该去看看他呀。”
临出门,连拉带扯给于大龙衣服和裤子四个口袋装了满满的炒黄豆,任怎么推辞也不行。走到半路,于大龙说:“门局长,黄豆可是稀罕物,这半瓢得有三斤多黄豆,可够那老头扫一个礼拜马路才能赚来呢。”
门玉生:“进屋时你没看到灶台上饭盆里的苞米糁子掺了不少野菜?老百姓正勒着肚子跟我们共产党搞建设,如果他们再染上病就更艰难了。我们这些吃供给的公家人,起码一天三顿饱饭,老百姓没有怨言地供奉着,是希望我们为他们服务好。”
于大龙:“我本来不想要那黄豆,可那老头把我口袋都要扯破了,非塞得满满的不松手。”
门玉生:“你若不拿着,他们一家人一个月都缓不过劲来。一会儿拿给周玉成一半,估计他早饿得没劲了。老百姓你要对他一个好,他就对你十个百个好。所以,如果疫病大流行,不仅仅是白吃人民俸禄那么简单,而是对老百姓欠命债,是犯罪!我们为老百姓办事光尽力不行,必须要有砸钉凿铁的好结果。因为老百姓喂一只鸡还能下几个蛋,我们可是每天都能吃上一顿大米饭。”
于大龙:“我现在明白了你对工作针尖麦芒的较真,原来这里边有这么多讲究呢。”
7
前边不远处杆子上挑着一盏马灯,走到跟前却不见人影。于大龙喊:“周玉成,你在哪儿?”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顺着空旷的街道传得老远,猛然撞上了一堵墙壁便成了碎片,尾音“哪儿”因撞得猛便又弹回了耳膜。
“我在这儿呢!”仿佛从底下往空中弹起了一串声音,没有阻挡,瞬间便消失在夜空,声音弹跳时显然经过了喉咙与口腔的密切加工显得底气十足,被门玉生一字不漏地捉进了耳孔:“玉成,这坑有两米深,可以了。活不是一天干完的,早点回去休息吧。”
周玉成:“是门局长啊?乌漆墨黑路又不好,您不似我们年轻人咋跑这么远?吕望远科长说厕所深坑底下和周边要砌上砖石防止浸泡塌帮,我在垒砌呢。只是不知为啥弄这么深呀?”
门玉生:“深坑阴暗不利于苍蝇繁殖,全屯六处公厕,好方便集中消灭呢。”
周玉成:“从我生下来就有苍蝇扑脸,这么些年屯里家家没断了苍蝇,也没看谁得病。门局长,我是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有道理,只是乡亲们心里有个疙瘩需要解开呢。”
门玉生:“前段的伤寒和那一批痢疾,村里那三四个小儿麻痹的,还有那几个肝炎,肚子里的蛔虫,全都和苍蝇有关呢。苍蝇交配一次可以产卵五六次,每次二三百粒,一年就可繁殖十代以上。一只苍蝇可携带60多种上百万个细菌,最多的能携带5亿多个呢。人抵抗力低的时候,致病菌就在身体上作乱了。”
周玉成:“这么厉害呀,我得想法告诉乡亲们,有的家想私留小厕所呢。”
门玉生:“六处厕所需要不少砖石吧?全市都动起来到哪找这么多砖石呢。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没处买呀,这倒是个问题。”
见门玉生有些担忧,周玉成说:“我请示高大队长同意,准备从外运的碉堡垃圾里把能用的都拣回来,省许多钱呢。”
门玉生高兴了:“要说实地干活的人最聪明,最有创造。周玉成,你的建议可值钱呢,全市都应当向你学习,只是不知你几时能弄出样子来?”
周玉成:“高大队让我半月弄完,我准备10天就全部完成南岭街六个厕所和三处水井的修建改造。”
门玉生:“跟你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三天先建起一个厕所,改造一眼水井?给你多配几个人。实在不行就四天,怎么样?”
周玉成:“门局长,你是想弄个‘样’会一下诊,把不合适地方改了再接着干吧?人多也伸不上手,既然你着急,那就两天吧。”
“两天不行,太辛苦了,还是三天吧。”门玉生指着边上一堆砍削得相对齐整的废砖石说,“我看明白了,厕所外墙你也打算用旧砖石,但不知盖子和蹲位的木料怎么解决?”
周玉成:“高大队说他去找棺材铺马老板帮忙呢。高大队在东边,我领您过去。”
听说找马武山帮忙,门玉生心里头“咯噔”一下子,担心凡事胆大的高大军惹出事来:“你忙你的,我望见那边的亮光啦,自己过去。”
一串四五盏杆挑马灯下,高大军正组织一伙人热火朝天挑排水沟,望见门玉生来了,高声叫起来:“同志们,再加把劲哟。门局长来看望大家,给咱送萝卜炖粉条子呢。半夜十二点准时开饭。”又低声说,“局长,大老远这一趟你不能白来,要化作改造大粪屯的精神力量呢。”
听人群中有人大喊:“太他妈的高兴了!我多长时间没吃粉条子啦,还没吃到嘴里,这身上就长出忒大力气来了。”门玉生低声说:“我什么时候给您送萝卜炖粉条了,你这是在矫诏懂不懂?我问你,是否又找棺材铺马老板弄木材了?虽然不是棺材板子,从棺材铺门里出来的木材一寸也不能用。长春人特讲究,上厕所头顶棺材板,打水井裙围着棺材板,你犯众怒知道不?”
高大军:“局长大人,你对自己识人的眼光有点信心好不好?你提拔的干部岂能如此弱智?我找马武山不假,我是让他介绍一家通化的木材厂,从那进木料。他还极力认捐,我手心痒得钻心,考虑再三最后放弃了。”
门玉生:“通化那么远,成本得多高呀?我可跟你说清楚了,南岭这儿70%的人都在你清洁大队上班,你这个示范点按人口均摊卫生事业费不许超一分钱,不然大家会认为是卫生局用钱扶植起来的典型,那就一点起不到说服人的作用,到时候要把投入账目清楚公布给现场会的区长们看。”
高大军:“我保证不超,争取略有节余,天这么晚了,你该往回走了。”
门玉生:“今天我得吃完午夜饭才能走呢。”
高大军一跺脚:“哎哟,我只顾往领导脸上贴金,倒把你给困在这儿了。要不让大龙回去赶马车来。我这儿倒有二十来台车,全是拉粪的。”
门玉生:“别折腾了,走了大半辈子路还差这一小段?反正前半夜我也睡不着觉,就在这应你派的差了。”
门玉生预感周玉成两天能干完,第三天早上三点醒来就睡不着了,连翻了四五次身子,怕弄醒广春,每次都小心翻,还是弄醒了:“你十二点还未躺下,连三个钟头也没睡上,还不把人熬干了?”
门玉生说:“实在睡不着,想去南岭看看。卢大力区长这一段似乎别着劲,市里布置过了不得不弄两伙人在对付,不真干呢。受他的影响,宽城与和顺两个区动得也不好。”
广春:“大力是不是为二小和老娘的事跟你系了心结?”
门玉生:“大力心地坦荡,心结倒不会系,只是对清洁卫生活动有看法。”
广春:“大龙不到二十岁,觉正沉着呢,要不我跟你去一趟。”
门玉生:“算了,家里全指着你哪。后院若起了火,我还能安心出去干活?我再睡一会儿试试。”
门玉生坚持不翻身,从1开始数,数到100,回过头再重复数100,不知数了几遍,竟然睡着了。惶惚间,天降瓢泼大雨,长春一片泽国,污水裹挟着死猫、烂鞋、枯枝、腐叶和猪粪、狗屎一齐冲向水井。那井裙却只有半尺高,且破烂不堪,污水及漂浮物瞬间便落入井中。门玉生心里恐惧水井污了,便探头去井里望,只见那死猫坐在破鞋之上,手里挥舞着枯枝,枯枝上挂满腐叶,边摇边咧嘴讪笑,口中唾液尺许长,沾了若干蠕动的蛆虫。一会儿,两个居民说笑着来到井边,把水桶“扑通”丢入井中,手指一勾轻飘飘飞上一桶水来,一人先是用桶水为镜照了一下脸面,大概不甚清楚,便两手撩开水面浮物,伸嘴要尝味道。急得门玉生大呼小叫:“脏、脏,杆菌超标,不可饮,不可饮!”喊声把自己惊醒了,发现浑身汗湿,望窗外东边一片曦光,心中庆幸是梦境。看看已过五点,赶紧叫起大龙,直奔南岭而去。
到了南岭,直奔两天前周玉成挑灯夜干场地。一座白灰墙面、黄草顶盖的厕所映入眼帘。门玉生正要进去,门口一把横放铁锹挡住去路,原来已被当成住屋,周玉成和年轻后生和衣在里边睡得正香。门玉生赶紧呼唤:“快些起来,这里睡觉着凉感冒呢。你这是弄了一整夜吧?”
年轻后生说:“我们两天两夜没回家了,给顶盖苫完最后一把草,人便散了架子。”
周玉成说:“白灰好闻,碎砖地面,比我家里干净,舍不得用呢。我们在那边沟里撒的尿,这好东西留着让门局长第一个尿,算做领导剪彩。”
门玉生满心欢喜地说:“这么干净,我也舍不得用呢。让你老爹第一个来,他是干了一辈子的老环卫了,应当最有资格第一个享受新的环卫设施。”
周玉成:“只怕我爹见了这么干净的东西要撒不出尿呢。”
说着话一行人又去看水井,只见井裙厚有三寸,高有三尺,崭新的茬口,楔嵌得甚是结实。门玉生却要求往下降高,并让把井口周边二十米垫出高坡。周玉成解释说:“一米井裙是高大队决定的。其实井口周边不垫高也没关系,南岭这儿也不会有大水,何况又新挑了两条排水沟。”
门玉生耐心地说:“一面抹得溜光的墙壁能看到毛孔吗?看不到。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呢?证明有毛孔存在只是我们肉眼看不到而已。而地面的渗水性要超过抹光的墙面,所以将其垫高,让其不渗水。”
正说着,高大军过来了:“门局长,这井裙够标准吧,榆木板越浸水越结实呢,南岭即使有走船那一天,污水也进不到井里去,保证把杆菌挡在地面让日光曝晒而死。”
门玉生:“什么事物适当就是最好的。过分、过度的结果是过犹不及。如果让我打水,摇十几圈辘把,再把水从一米高的井裙提到地上,就不会有力气再挑回家。你跟玉成当然不成问题,可你问一下玉成有时间担水吗,还不是他老爹在担水嘛。所以根据地势凸凹,把井裙往下降1尺或一尺半。”
高大军笑了:“那我还省钱了呢。不过这让我明白了凡事不应站在自己角度考虑问题,要像门局长那样站在老百姓的角度考虑,这叫胸有全局所以能当局长,我没全局只能够胸有全队,把队长努力干好。”
8
门玉生几乎每天都去南岭看环境整治,这天又要去一些居民家里看看。早上,家家房屋都冒出了炊烟,南岭靠近城郊,居民们还保留着早睡早起的生活习惯。头道街把头第一家是三间土坯房,院子不大,从院门前路上能看到屋里有人走动,高大军介绍说是粪车中队王大海的家。房顶烟囱里的烟似几缕软绵绵的垂柳,冒得有气无力,开着的房门口窜出的烟倒是十分汹涌,从院外就听到女人咳嗽声中夹着叫骂声:“王大海,你妈逼的回家就知道挺尸,烟囱里就剩腚眼粗细,也不上房捅捅?”
里屋传出男人低沉吼声:“你他妈的做点饭总抱屈,我黑白加班你就不能自个上房捅捅?”
女人:“我要能上去还用你,又不是愿意让烟呛。你等着吃生食吧。”
男人:“你他妈的皮子紧了?”
听到“皮子紧了”几个字女人不吭声了,一股气撒向灶口,烧火棍往里一挑,反倒呛出一股更浓的烟来,泪流满面边咳嗽边逃出门外去仰脸大口喘气。
房子窗户下,一个四五岁小孩正骑在一条黄狗身上,手不停地抓着狗的脖子和肋条骨,黄狗温驯地倒转头,伸出通红的舌头舔小男孩的手和脸。男孩痒痒地舒服,索性抱起狗头把脸贴上去。狗兴奋地将尾巴摇得像面迎风的旗帜。土坯墙向阳的一面墙根连串坑凹破败不堪,应当是被猪拱烂的。一头半大的猪老实躺在坑凹里,身上一个老太太半倚半靠,手拿篦子闭着眼睛给猪搔痒,边梳搔边摸索着蓖子上的虱子,尔后用两个大拇指甲盖“嘎巴、嘎巴”对着碾死,两个指甲盖黑红一片。猪舒服地伸直四条腿,连声地“哼、哼、哼”。
屋里又传出男人喊声:“毛蛋拉炕上了,你快来收拾!”
“烂逼养的灶坑火窜出来了,你想把窝烧了我就收拾去!二蛋,快让大黄进屋舔屎去。”大概是怕男人听着,女人喊过二蛋,又小声抱怨道,“老不死的睁眼瞎,光吃闲饭,啥忙也帮不上。”
“好咧,大黄进屋。”狗兴奋地进了屋,两条前腿趴在炕沿“吧唧”几口就将屎舔进肚里。二蛋见炕里边还有一摊,一拍大黄:“上去。”黄狗受宠若惊,一纵便上火炕,舔完了后又伸出舌头东闻西嗅。王大海爱怜地拍了一下狗的后腰:“行了,下去吧。狗操的,舌头比手都好使。”
大黄狗使劲把尾巴摇了一圈,往前一纵,一道优美的孤线,跳到了地上。男人伸了个懒腰,翻身想再眯一会儿,耳边又灌进了女人的叫声:“缸里没水了,你还睡?”男人知道水井裙朽烂得一脚能踢个窟窿,比那土坯矮房顶危险十倍不止,便喊屋外的老娘:“妈,你把猪喂了,水桶里还有猪食呢,倒出桶我挑水去。”
老娘眼不好,耳朵倒聪:“二蛋妈在锅里给你焐着热粥,你起来吃了,我好把猪食倒锅里热热。咱的猪没吃过凉食,长得快呢。”
女人嘟囔道:“喂个猪那么多说道,就会吃闲饭。”
老太太装着没听见,却把儿子的话捉进了耳孔:“妈,昨天晚上到家快一点了,眼皮沉得像压个磨盘,我再躺半袋烟的工夫,就半袋。”
女人倚着屋门框对男人笑骂道:“活该,叫你半夜吃完粉条回来不老实睡觉,长点记性吧。”
狗叫声提醒屋里院外来人了。女人迎出门,见是几个穿军装的人,慌忙用手指拢着头发,拉扯着衣襟,满面笑容地招呼:“我说今早儿喜鹊在树上叫个不停,这辈子家里没来过官家人呢。大海快出来,你单位长官来家了。”
老太太听见媳妇说儿子的长官来了,赶紧从猪身边爬起身来,挪步到门口。女人没料到婆婆会出面迎客人,皱了一下眉头又转脸笑着介绍:“这是我婆婆,老人家可勤快了,是俺家主心骨呢。”
王大海已经穿好裤子,正在穿上衣,见门玉生等人进屋,手忙脚乱把一堆破棉絮,两卷三叠塞到炕尾,又瞅见刚才狗舔的炕席缝里还有屎,便抓起上衣,使劲擦了几把,连声让道:“门局长,高大队,没想到能来家,家里也没个凳子,往炕里坐,上炕里。”
门玉生:“你们高大队长把大伙都累惨了,刚起来还没吃饭吧?”
王大海搓着两手局促地说:“不累,不累呢,就是困。”
女人见丈夫话说得不亮,忙接过话头:“干活下力气咋能不累?我家大海说,累也舒心呢。高大队长是干部还跟大伙一块干,干完了又要做计划,比大伙睡得还少呢。长官们又不住南岭,为什么下力气?为老百姓呢。”
王大海满意地瞅了媳妇一眼,又咽了一下口水,女人估计是丈夫闻到了饭香,知道有饿了胃疼毛病,便给二蛋做了个吧唧嘴的动作。二蛋机灵地到外屋端进一碗饭来:“我爹从昨晚到今早没吃饭呢。”
王大海端着碗先递给门玉生,后递给高大军,连声让人先吃。听众人说吃过了,便不好意思地把碗放在破衣柜上:“长官都不吃,我哪好意思自己吃,等长官走了我再吃。”
碗刚放稳,四五只苍蝇便飞了过去,叮在那儿一动不动,扭着屁股使劲吮食。门玉生见状忙说:“大海,一个单位都不是外人,你边吃边唠,不然我们走了,看让苍蝇抢先了,要不用碗先扣上。”
王大海:“苍蝇跟人抢几辈子饭食了,它那小嘴抢得过人?有一个饭粒就够了,不必理它。长官是不是有事吩咐?”
门玉生:“一个单位工作,进城这么长时间也没来家看看。再就是征求一下对整治环境的意见,环境经过整治是好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比如厕所离家四五十米远。”
王大海媳妇赶紧接话:“万事都好呢,就一样不方便让门长官说到了。我婆婆眼睛不好,去那么远上深坑蹲板我都担心死了。家里特殊的留一个厕所最好。”
王大海明白媳妇的心意:“远了不怕,给我娘准备个便盆和尿桶,早起我每天给倒一次就行了。再说以前家家有厕所是为了蓄粪卖,现在人都招到粪车中队吃公分粮,也不许再卖大粪了。公家人就应当用公家厕所。”
王大海媳妇听说不许卖大粪了,忙改口说:“我在家当姑娘时,我妈就告诉我,男人出外比女人有见识,我们家凡事大海看得比我准。如今共产党干部不兴搞特殊化,我们小老百姓哪有搞特殊化的规矩,婆婆眼不好我搀扶着去厕所。”
灶房锅里出来了猪食的味道,于大龙说:“大海哥,我去替你把水担回来,你陪领导说一会儿话吧。”
王大海听话地道了声谢,尔后嘱咐一句:“大龙兄弟,水桶下井后在里边晃几下,把桶冲干净了再打,不然回来缸里的水总是发(酵)。”
于大龙:“装猪食的桶不是把井水弄脏了吗?”
王大海:“没关系的,谁家也不能预备专装猪食的桶。猪又不脏,冬天就在灶炕边睡,再说市政府布告说明年城里不让养猪和鸡鸭了,买一只桶挺贵的。”
高大军张了张嘴想说话,被门玉生眼色制止了。门玉生知道他想说什么,转头对大龙说“你去吧”后,又说:“大娘的眼睛我给你看看吧。”
老太太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来说:“我以前眼睛不算太好,时常就模糊,却还能看清道。围城那年老头子一口气没上来走了,我一股火蹿上眼睛,就瞎了。”
门玉生看过后说:“你老人家眼睛的晶状体牛奶色全覆盖,估计是老年性白内障。明天,哦,明天车没空,后天一大早我让大龙赶车接你去市医院,找眼科的章大为大夫会会诊。他可是专家,如果可能,给你做个简单手术,你就能看见了。”
王大海直搓双手:“这、这、这可怎么好?这太那、那、那个了。”
王大海媳妇:“还怎么好?就是好,太好了。咱妈多能干,就是眼看不见。这治好了,咱家天上掉下金喜鹊呢,妈后半辈子享不完福呢。”
老太太:“可不是,这几年可累苦了媳妇,我眼若是能看见了,哪怕一只能看见,家里活全包下。媳妇还能出去扫马路赚公分呢。”
一行人出了院门,门玉生对高大军说:“深入群众家访就比坐在屋里光开会研究收获多,发现什么地方应当改进吗?”
高大军:“井水淘完了还不行,还要配上一个公用的水桶。”
“你没看到院子里垫了一串步石?路面干爽是因为路基垫高了,两边又有排水沟,可是居家院里地面低了,所以要动员群众把院子垫高,起码要高过排水沟底。我们不能只做表面文章,把泥泞甩给老百姓,你们清洁大队运垃圾车返回时可拉郊外的沙土。同时各区在修路时注意不要盲目垫高,要在深挖排水沟上下功夫。”
隔了两家望见院里有人,门玉生要进去,于大龙插话说:“刚才我在外边跟王大海打听过了,这家男人在城建局筑路队上班,女人是个疯子。有三个姑娘,两个大点的是一对双。”
一行人进了院子,只见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墙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脱掉衣服在捉虱子,捉一只往嘴里填一只,咬得嘴唇黑红。又翻开衣服的缝隙,黑乎乎的衣缝间一溜白虮子,老头伸出长长的指甲,反复地用力掐刮,又用牙挨排地咬,对进院里的人视而不见。墙西侧一个破草席围的厕所,粪坑满溢,黄乎乎的屎尿流淌一片,一群绿头大苍蝇旋风裹尘般飞舞。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蹲在席外边拉屎,不时挥手驱赶着扑面而来的苍蝇,见有人进院慌乱压低了头,把外衣迅捷翻卷着盖住脑袋。墙角窜出一只大黑狗对着人群狂吠。屋门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迎出来,局促地用手搓着衣角不知说什么好。高大军说:“小妹妹,这是市卫生局的局长,想到你家看看,不知方便吗?”
女孩听说是卫生局的,说了句“只是我爹上早班去了”,一脸欢喜打开了门。门里一个一般大长得极像的女孩似乎听到了门外对话,正拿着扫帚往炕灶里扫蛆虫,边扫边歉意地说:“这么多蛆到处乱爬,一天扫好几遍也扫不干净,各位叔叔小心别脏了鞋。”
也是三间土坯房,中间为灶间,女孩把门玉生等人引入西屋。屋里东西摆放倒还整齐,只是潮湿得厉害。破木箱子上有一面两个书本大的镜子,虽然碎成了三块,但用花布条仔细地粘好了。镜子前一把掉了齿的梳子却洗得干净,一把扎出麻眼的硬纸壳上绑了尺把长的柄,是打苍蝇用的。突然,紧闭着的东屋房门打开了,一股腐烂酸臭气味冲出门来,炕上半张破草席与谷草粘在一处,被皮肉压得油光,破烂处凹凸不平的火炕上边腾起一团尘,在窗口射进的阳光下翻腾如混沌的雾。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门里忽地跳出一个光着白屁股四十多岁的胖女人,手里抓着半张旧对联红纸,一边用舌头舐,一边往脸上抹,一张胖脸涂得红一块黑一块,笑嘻嘻对众人半说半唱:“你看我美不美?说我美,快说呀。”两个姑娘顿时羞红了脸,连推带拉把胖女人弄进东屋插严门栓。只听得屋里一阵哭声,杂伴着“哗啦”打破玻璃和东西落地的脆响声。
门玉生的牙床“嘶啦”一声如同挨了一针,小声嘀咕:“咱啥时候能有个精神病院呢?唉。”
先前的女孩开门出来了,不好意思地说:“让长官见笑了,我妈每年春天都犯一次,不穿衣服总往大街上跑。一次比一次犯病时间长,没有钱去看病,我和我妹天天在家看着。”
“姑娘,精神病人无自主意识,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妈应当属于季发亢奋型精神分裂,明天我让市医院江院长带人来家看看,用些药先控制着,不然越来越重就不好办了。我再让江院长把联系办法告诉你,以后犯了不要硬挺,赶紧去找他。”门玉生转头对于大龙说:“明天也不用车接王大海老娘了,让章大为跟江平院长一块来。”
女孩感动地鞠了一躬,吞吐着“只是、只是”有话却说不出来,门玉生恍然大悟:“看病的钱不必担心,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能让穷人看不起病。”
女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扑通”跪在了地上,慌得众人七手八脚扶起来。望着泣不成声的一对女孩,门玉生等人似做了亏心事一般,慌乱逃出院子。
一行人又换了一条街,路面泥泞难行。低凹处水深盈尺,一处水洼中漂浮着两只鸡雏,还保留着溺水时挣扎扭曲的痛苦样子。鸡雏上飞舞着一群蠓虫,水洼中间聚集着成群的孑孓。一只死猫也不知泡了多少天,身上的毛全泡掉了,露出一块一片粉白的腐肉,腐肉上爬着蛆虫。四五个小男孩从洼水里抓着一团泥巴,摆捏成碗盂状,使劲往墙上摔响听,比赛着谁摔出的孔大,把一面破旧的墙抹得肮脏不堪。三四个小女孩赤着脚,卷起裤脚,使劲踩跺着洼水,比赛看谁溅的水高。从院里跑出一个妇女粗声大嗓地喊道:“死逼!脏了裤子看谁给你洗?等回家看我不掐烂你的骚腚!”几个女孩似受惊的小兽,噼里啪啦窜出水洼。
访看了七八家,十家中三四家有轻重不一的病人,一律在家里干挺着不看医生。门玉生心情越发沉重:“我还是那句话,贫穷生活伴生了不良卫生习惯,不良卫生习惯又滋养了疾病,而疾病又加剧了贫困,于是形成恶性循环。所以,我们卫生工作者光能给人治好病不算能耐,使老百姓不生病少生病才是正道,防病于未病之先才是真本事。养成良好卫生习惯光靠嘴说不行,要给老百姓拿出个样子来看。”
高大军说:“周玉成表示要当示范户,在南岭他家也算上等干净户。”
门玉生说:“周玉成家当然能做好,但干部当标杆没有说服力,老百姓会认为有潜在支持。我们要找虽然家里比较困难但卫生习惯比较好的当示范户。给你一周时间,寻找并培养出一户来,两户当然更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