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菌-隐藏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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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这里,王明山用红笔精心圈出四个词,并用直线连成了两组。第一组是“缺水—紊乱”,第二组是“断水—死亡”。他极度兴奋地一拍大腿,一个人如此,一个城市呢?尔后起身从酒柜里倒出一杯红酒一饮而尽,他要庆祝自己终于掐准了对手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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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军统上校潜伏组长王明山自1948年10月19日解放军进驻长春,则由地上转入地下,最积极和活跃阶段是此后的一年。其间所有目标指向全力促成长春向“瘟疫之城、腐烂之城、死亡之城”转变。当时除了共产党立足未稳,长春处于极度残破和饥饿状态外,两个近在咫尺的漏洞给自己带来了翻盘的机遇。一是数万具蓄满细菌病毒的暴尸对大张双臂保护胜利果实之对手,两侧软肋暴露得一览无余;二是鼠疫、霍乱和天花三种甲类传染病和正在蔓延的伤寒,似闪着寒光的达摩克利斯剑悬在对手头上。只要顺着这两个漏洞大胆闯入城内,点燃几炬野火,共产党的胜利成果便会化为灰烬。

    出乎王明山预料的是,仅仅一个月,共产党便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几万具暴尸。王明山不明白,死抱着死者为大及以孝治家的长春老百姓为什么那么听从共产党员的号召,宁可委屈自己也要把亲人送到熊熊烈焰内烧成一捧灰。当亲眼目睹了共产党卫生局长把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丫头片子的尸体扛到肩上,并在公祭仪式上放下官架子当众一跪时,王明山找到了共产党何以能探囊取物般轻易触摸到长春老百姓心中最柔软部位的原因。一米八的瘦个子对手令王明山猛地一惊,同时精神为之一振,这是一个令人恐惧而有成就感的对手。接下来的较量中,王明山用尽心机设置足以摧毁门玉生疫苗防病理论的“地雷阵”。隋纯宗入狱,让门玉生焦头烂额;二小王文化踏响地雷,让进行中的疫苗注射几乎停滞,雪上加霜。令王明山意外和恼火的是,狼狈中的门玉生毫无懈怠,几番周折半年多时间疫苗注射就缓慢推进了80%的人群。眼睁睁看着对手把进城之初的两个致命漏洞弥补起来,王明山既气衰又无可奈何。

    门玉生时刻感觉到对手的存在,对手出手又辣又狠,专往自己的软肋上捅刀子,却丝毫摸不到人影。对手杠杆一样善于借力,对部分干部群众传统习惯和错误思想的巧妙利用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自己费尽努力的说服教育很快陷入苍白与软弱。揭露谎言最简单的是公开辩论,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对手根本不给机会。严重危机逼得门玉生不得不改变一贯崇尚的说服策略,却又招致了对手“劳民伤财”的攻击,而且立马奏效,连最好的朋友卢大力都从家庭出身找到了自己“错误”的思想根源。

    旁观门玉生与王明山两人的心态发现,前者的状态指数要大大高于后者。虽然饱受非议和误解,门玉生丝毫不放在心上,似乎千万人的健康同个人的威信与晋升比起来一文不值。相比之下,王明山的心态要衰弱很多,如果说制造长春瘟疫、腐烂、死亡三城目标的精神支柱是国共划江而治和蒋介石卷土重来的话,那么1949年4月21日解放军横渡长江和同年12月12日蒋介石逃离大陆至台湾,无疑是对王明山的当头棒击。军统嫡系陈野成为新上司后,使变节后来者王明山心凉了半截而又进退两难:满福祥的折损使自己不敢为所欲为,陈野的频繁施压又不敢不有所作为。虽然陈野不可能随时执行军统家法,却可以借刀割掉自己脖子上满蓄历史知识的脑袋。一封不署名的信件,8分钱就会让共产党公安局要了自己的命。这边是共产党的地雷阵,身后边是国民党军统的万丈深渊。前边可以小心摸索着走,后边连摸索的机会也没有。而门玉生就在王明山沮丧而节制的疯狂中,争取了间隙时机,发起了全市清洁卫生活动,对城内的虱蚤蚊蝇展开了毫不留情地清剿。

    门玉生与王明山的新一轮较量随着抗美援朝战争进程逐步深入,1952年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双方都清晰听到了“嗖”的暗箭发射音,以及“砰”的一枪还击声。这年的1月20日,美军飞机在志愿军前线扔下了大批带有致病菌的苍蝇、蜘蛛、蚂蚁、蟋蟀等昆虫,志愿军里有人传染了鼠疫,加上脑炎、回归热、伤寒、天花,短时间造成了36人死亡。继而美军又将细菌魔爪伸向了中国东北。国际事件和战争态势的重大变化,使两个斗了三年之久的对手陷入了共同的亢奋之中。

    一年前美军在仁川登陆时,沈阳、上海、北京等城市的潜伏特务曾以暗杀、投毒、放火等方式大肆配合,王明山掌控的长春却未有大动作。在认真研究了共党三年解放战争历史后,王明山认定麦克阿瑟不可能在三个月打到鸭绿江边进而进占中国大陆。美国真有那力量便不会坐视蒋委员长一败涂地了。王明山看准了形势,除了损失满福祥,并未像那些城市的潜伏人员损失殆尽。此时,王明山再一次研究了《明史》和吴又可的《温疫论》,惊喜发现命运对自己真是眷顾,这场细菌战争的失败者非共产党莫属!崇祯年间,甲乙两地疫病传染最快的速度是快马,美军的细菌传播则是飞机扬撒,二者消灭人类的速度差距犹如榴弹与广岛那颗原子弹。王明山下定决心大干一场,这不仅可以使自己扬名立万,而且把斗了三年的强硬对手最终打翻在地,是对蛰伏委屈的最好精神补偿。

    几代为邻的昆虫如今变得可怕起来,原因来自2月29日至3月5日飞临东北领空的68批、448架次美军飞机的嗡嗡声。王明山指令下属做的是,将能收集到的昆虫连续不断放撒出去,告诉人们这是带细菌病毒的就可以了。三月下旬一周里,王明山给门玉生在市区制造了66起虫情,专往人多及敏感地段播撒。国营制糖厂50平方米范围每米出现蜘蛛、甲壳虫七八只,市高中100平方米范围每米出现蚂蚱、白肉虫十七八只,茂盛副食店仓库发现烂臀死鼠一只、白糖袋子上出现蚂蚁数十只。次日的长春新报分别报道了毒虫捕杀过程。糖厂正在生产的车间拉了电闸,高中上了半节课打了下课铃,副食店关门三天大清扫,那半袋打开并爬上了蚂蚁的白糖被倒入了马葫芦。王明山没料到这些并非美军播撒的假毒虫会产生如此大的震动与恐惧,顺势又在和顺街和新太街的水塘岸沿上,一次制造了3500平方米的昆虫带,每平方米有蚱蚁、甲壳虫、蜘蛛、蚂蚁等昆虫100多个。望着疲于奔命的门玉生,躲在夹层暗室里的王明山心满意足地干了一杯红酒。66起虫情应当算作试探,好比炮兵集束打击敌方心脏目标前的零星试射,不足以致敌死命。试射目的是观察敌方反应,校正炮火表尺与药量。

    老百姓身上的蚤虱蚊蝇未除,又不断添加新的昆虫,门玉生东奔西跑,忙得团团打转,情绪却越发亢奋。在全市对美帝细菌战一片愤慨声讨中,门玉生常常一个人情不自禁笑出声来。高大军对马和平耳语:“门局长感谢美帝国主义的细菌战呢。”

    马和平低声叱道:“高大军,这是该枪毙的立场问题,你敢胡言乱语?!”

    高大军:“这就是一种诙谐的比喻、反讽、奚落,你懂不懂?坏事转变成好事。你没看到门局长最近笑容多了嘛。”

    马和平:“高大军,小心张杰局长又收拾你,原则立场问题必须严肃面孔正面来说,一板一眼一句话一个字也错不得呢。”

    高大军:“有意思吗?你跟张杰局长学去吧,这辈子累死你!”

    门玉生终于可以甩开膀子放手大干了。一年前自己提倡的清洁卫生活动,如今变成了爱国卫生运动。同样的灭虫和卫生,如今毛主席讲了一句“不仅要赢得反细菌战的胜利,更要取得卫生建设的胜利”,灭虫便成为各级干部抗美援朝的政治任务,卫生建设便成了老百姓爱国的重要标志。国家高度重视卫生工作了。周恩来总理亲自担任国家反细菌战总指挥和中央防疫委员会主任,郭沫若和聂荣臻担任了副主任。卫生局向市委市政府提议召开五万人反细菌战誓师大会,结果开成了八万人的大会,会后开展了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以前的灭虫与疫苗注射宣传队伍只有医士、护士学校的160人,现今由这些人为骨干,全市一下子就组织了1万多名学生,挨家挨户访问宣传,所有学校都增加了防疫课。预防注射的图片展一周内参观人数达3.5万人,再也不用费尽口舌宣传疫苗注射的意义了。两个月内补种鼠疫疫苗33.7万人份、霍乱与伤寒联菌疫苗24万人份,没有人嫌疼躲种。伴生了几代的虱蚤蚊蝇成了老百姓必欲除之的仇敌,没有谁心疼煤油,全市水洼泡泊洒油面积达42.4万平方米。人们一夜之间提高了卫生觉悟,家家以卫生为光荣,以不卫生为耻辱,木家具一律见本质,铁厨具通通露亮光。每天职工入厂、学生入校前都低头让看衣领,伸手让查指甲,被查出了黑衣领和指甲垢会脸红耳热,没有人以劳动者就应当脚上有牛屎来辩解。

    门玉生及其卫生局的工作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全市人民的积极性和各级干部的主动性让门玉生既受宠若惊又猝不及防。反细菌战两个月来,门玉生要做的就是指导人们如何科学地灭虫,比如不许用手捉,防止毒虫液汁浸身;不许用脚踩,防止毒虫液汁随鞋底带回家;要用扫帚和网罩将毒虫收集到一起,尔后用火烧掉。

    这一天的市政府常务会议,李光荣接到的通知是让门玉生和张杰两位局长一起参加。眼尖的张杰发现,常务会议室椭圆形大长条桌一头摆了一张高出半尺的方桌,方桌上放着两堆东西,一堆是两长一短的三块竹片、一根细麻蝇;另一堆是一块巴掌大的细铁纱网,一块布、一条针线、一个小拇指粗细的木棍,便捅了一下门玉生看。门玉生眼睛还未看清是什么,耳朵却听清了周文副市长那句“大市长让你开会前教各位局长、区长如何做捉虫的镊子和打苍蝇的拍子。东西都给你备下了。”门玉生赶忙推辞:“在这个场合?使不得,使不得。”

    周文:“在这个场合表演一场,可比你在街头演十场二十场活报剧影响大呢。不演可别后悔。”

    为克服灭虫过程中手抓脚踩的错误做法,解决镊子和拍子不足问题,门玉生把高大军在南岭发现的土法编成活报剧,亲自和女儿妞妞在街头演了五六次。虽然表演水平不怎么高,但听说是市卫生局长亲自扮演父亲给捉虫的女儿做镊子与拍子,场场观者踊跃,反响热烈。听了周文的话,门玉生醒过味来:“谢谢市长喽,可我的妞妞今儿没来,他跟高大军去市立高中了,我一角两串吧。”

    面对一屋子市长、区长和局长们,门玉生开始制作时怎么也进入不了状态,当用制成的镊子一下子夹起了杯盖,屋子里热烈掌声和由衷赞叹使门玉生忘我地进入了境界,表演制作蝇拍时用布缝细铁纱网飞针走线的逼真劲加上不标准的京味腔调,让满屋子人笑得前仰后合,巴掌拍得通红。张市长把双手往下使劲压了三四次,屋内才安静下来:“同志们,老门的演技实在不敢恭维,但大家还是把最热烈的掌声和崇敬送给了他。这样的演技竟敢到大街上抛头露面,还带上自己的爱女,为什么?为了老百姓生命安全和健康豁出一切的精神状态,我们非常感动。今天让老门暴一把丑,献一把真,就是为了让大家都拿出豁出一切的献身精神,打赢这场反细菌战争。老门哪,我知道你今天事先定了一场演出,所以让老张替你开会。你快走吧,别误了场。”

    门玉生:“已经让高大军替我了,我还是留下开会吧。”

    “人家学生要看的是你这个局长的演出,是看你的一种精神状态。去吧,别让我们的孩子们失望。不过,我看你动手的水平比动口强,是在延安大生产中练出来的吧?可那京味腔调都快成了河北平戏、山东吕剧、河南豫剧大杂烩了。”张市长望着转身走到门口的门玉生,拿着有板有眼的京腔念道:“应当是这个样子的呀呀呀……但尔那声调却却却不忍卒闻哪……可惜老夫却无有尔那登登登台亮嗓的勇气呦呦呦,故放尔打马前去也!”

    2

    胜利公园反细菌战誓师大会后,八万人的游行队伍的愤怒口号声震耳欲聋,卢大力却听不见了,耳音失聪,似四平保卫战炮弹在身边炸响后的感觉。曾气恼要将写了牛皮汇报材料的秘书关禁闭的卢大力,十天之前却被门玉生关了“禁闭”——躺在市传染病院单人房间里,人整整瘦了一圈。

    那天下午,一点征兆也没有,撒完了一泡尿的卢大力一个尿战,人便抖成了一团,上下牙齿“得得得”中邪似的不停敲叩在一起。先是穿上皮大衣,后又盖上了厚被,仍然止不住冷,原来冷是从五脏六腑内里发出的。头脑还算清醒,考虑前三四天连着蹚冰碴水下田撒稻种又淋了一场雨,或许是风寒感冒,急唤食堂弄来浓辣姜汤灌了两大碗,又捂上一床厚被发汗。虽然不冷了,转而热得难挨,五脏六腑齐向外喷火,脸色由苍白变成红萝卜,连带着眼睛成了兔儿眼。冰火两重天使浑身散了架子,似乎一架自行车所有的螺丝与铆钉一齐儿脱了臼槽。最要命的是头痛欲裂,犹如一柄尖铁锤在不停地敲凿。测出40.2℃体温的卫生所医生惊慌失措建议立马去市立医院,卢大力绵软地摇了一下头。医生再三坚持并建议报告区长好友门玉生局长,卢大力摸出了枕头下的手枪颤抖着对向了医生:“我、我卢大力,长、长这么大除了感冒,感冒、冒,从没得、得、得过、过、别、别、别的病,你、你、你他妈的少给、给老子张扬。老门早就、就想看、看我的笑话,关、关老子的禁闭。”

    颤抖的枪口下,医生颤着腿,抖着手给区长注射了两支安痛定,卢大力又抢过药瓶服了两片阿司匹林。体温开始下降,降到38.6℃便停住了,继而又反弹至39.5℃上下波动不停。挺到第二天,前胸后背出现了皮疹,几个小时后蔓延至腋窝、腹股沟、四肢,直至全身,人时而昏睡,时而胡言乱语。清醒时告诫医生:“我知道你们医生都崇拜老门,你不许听他那套传染和防疫理论。我小时候没出过麻疹,四十年后找上来,你就照隋纯宗的方子给我下药。不听话,小心我收拾你!”

    闻讯从乡下赶回来的刘晓华,望着时而昏睡不醒,时而伸手对空乱抓,并拼命撕扯被枕的卢大力,亲手下了卢大力的枪,当即把乱踢胡骂的卢大力强行抬上了车,送到了市立医院。院长江平亲自接诊,并召开了专家会议,当天便将人转到了市传染病院隔离起来。听江平汇报说,血清检查立克次体凝聚呈现阳性,变形杆菌OX19为4个“+”号,门玉生下令将卢大力剥得一丝不挂,全身衣裤袜帽、办公室里的被褥枕头连同警卫和秘书等人的衣裤被褥一件不落都填进灭虱炉进行了消毒。第二天,望着得信匆忙赶来的卢大力妻子,门玉生又提要求:“贵芬妹子,我说话你别介意。你跟孩子们的衣裤和被褥也要送灭虱炉消一下毒,你今儿坐大龙的车回去收拾整理,我明儿再让大龙接你去。”

    望着红了脸的贵芬,刘晓华心中不忍,解释说:“门局长,卢区长快一个月没回家了。”

    贵芬也不好意思地解释:“门局长,我知道你为我们全家好,我们家里已经没有虱子了。”

    门玉生:“贵芬妹子,大力兄弟身上什么时候感染的病菌我们不知道。这种病菌在干虱的粪便中能存活一年呢。大力体质好,要是把两个小侄女染上麻烦就大了。赶紧回吧,大力这几天有人照顾,放心吧。”

    心里惦记着卢大力,门玉生加快了脚步,这已经是半月以来第五次到市传染病院了。看着除了有些耳聋和手颤,全身已基本恢复了的卢大力,门玉生高兴地打趣道:“小虱子跟小鬼子的三八大盖子弹和国民党炮弹皮比起来怎么样?卢大老爷升堂,那可是‘冷时节似冰凌上坐,热时节似蒸笼里卧,痛时节天灵盖破,天呀天,似这等寒来暑往人难过。差只差无力握笔把遗书来做’。这可是你学习毛主席《实践论》实践检验的结果。这屋里就咱俩,我不是揭你病人的短,是给你这个医盲加深教育呢。”

    卢大力不好意思地说:“这美国鬼子若是早打几个月细菌战,我就不会遭这场罪了,剥了一层皮呢。不过你刚才说的不对,我这次发烧没有出大汗,主要是寒战。”

    门玉生:“我刚才念的散曲是咏喻虐疾的,是比虱子大点的蚊子作祟。要不要再体验一次?卢大区长洒煤油灭孑孓时,不是手下格外开恩吗?”

    卢大力:“老门哪,你就别羞臊我了。我是不听高人言,吃亏在眼前。这回是彻底服气了,伤腿手术没麻药也没这么遭罪过。现在我有一事不明,按说咱共产党干部不该迷信,可我总觉得是我不信科学我妈在那边不高兴了,特意让我生这场病受一次深刻教育,防备我在反细菌战中犯政治错误。不然伴了40年的虱子早不作怪,晚不作怪,偏偏反细菌战之前让我犯病。咱俩偷着说,你别不信,有病期间全是梦见我妈阴着脸给我烫洗衣服呢。”

    门玉生:“不相信科学的医盲痴迷歪理邪说。不是所有的虱子都传染斑疹伤寒,只有感染了立克次体的虱子才传染。立克次体感染力极强,通过呼吸或用手揉眼结膜都可侵入人体。其实传染疟疾、乙型脑炎的蚊子也不是个个发病,必须是受了病原体感染的蚊子叮人才致病,而且即使受了感染的人,多数有免疫力,发病率一般在1∶300?500,甚至可达1∶2000呢,但我们却不得不消灭所有接近人群的蚊子。”

    卢大力:“我听明白了,受感染的蚊子和虱子脑袋上都没贴标签,所以必须全部杀之!因为今天没感染不表明它明天就不感染。摊上了一个可够要命的。”

    门玉生:“认识提高了嘛。这仅仅是一个方面原因,另一个原因用毛主席《矛盾论》‘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的哲学思想来分析,别人身上有虱子不感染斑疹伤寒,你身上的虱子致病的内因是自身肌体发生了特殊性转变。你为什么发病?发病前你下水田淋雨连着感冒了两次吧。我门玉生从医近三十年最大的一条收获就是‘感冒乃百病之母’!感冒一般是死不了人的,但感冒消耗了大量体力,必然降低抵抗力,你不发病才怪呢。你不相信?不要小看了感冒,迄今为止由感冒孕育的继发感染疾病已使世界上死亡了上千万人!我现在怀疑你是长期轻型带菌者,因为立克次氏体病菌可以长期存在于人的网状内皮细胞内,说不定数年内还将繁殖复发呢。”

    卢大力:“哎哟,你可别吓唬我,今后一定听你的,注意卫生就是了。你说了半天,那个立克什么的是个外国老先生吧?我想一定跟你一样有水平呢。”

    门玉生:“我可一点没有吓唬你,我亲自处置过两例这样的病症呢。立克次氏体是引发斑疹伤寒的一种微生物,立克次医生为研究斑疹伤寒受到感染而牺牲了生命。为了纪念他,就把这类微生物命名为立克次氏体。我门玉生同这位大先生岂能同日而语?为官不优,为医不专,官医全通,两样稀松。”

    受到双重卫生意识教育的卢大力将病房变成办公室,源源不断向头道沟下达了一系列指令。原先干烘小灭虱炉被扩大了两倍,又另建了一个蒸汽灭虱炉,并在全区着手建三个澡堂子。上班上学每日卫生例检成了严格制度,发现有虱子或虮子,工人不许进单位,学生不许进课堂,一律打发回家灭虱。全区饮用水井普遍深淘,修复并加盖上锁。对低势低洼,环境差的62处水井,顶着意见和骂声坚决封存填埋。全区公共场所除了木质的门,玻璃的窗,凡与墙沾边的内壁、走廊甚至一些仓库、厕所全都刷上了白灰,有指头大的黑点便不合格,致使相形见绌的邻区宽城老于区长酸溜溜地调侃,共产党的头道沟成了白区。滴滴涕和敌敌畏成了抢手货,为了剿杀头道沟区域内的所有蚊蝇臭虫蟑螂,不惜成本将采购的触角伸到了天津和北京,全区有门的地方几乎都上了防蝇帘,窗户上了防蝇纱网,熟食品都上了防蝇网罩。街头卖的食物不罩网的一次警告并立即撤摊,二次不改的予以没收,三次再出来当众捣毁摊位。屁股上没有检疫烙印的骡马休想从头道沟区进出,即使屁股烙了印但没带粪兜的马车,磨破嘴皮子也休想进入头道沟区半步。市政府禁养畜禽的规定限定在二环以内区域,头道沟却将三环也扩了进来。有一天,听说区政府木工的孩子得了狂犬病,卢大力又将禁止养狗列入头道沟区范围,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出院后,卢大力又去了两次南岭,进了典型王玉杰家,尔后要求各机关企事业,各街道领导至少去南岭学习两次,低于南岭标准的不得力干部,头一次警告,二次关禁闭,三次撤职。

    听到反映的门玉生找到卢大力,提醒他要遵守政策,卢大力脖子一扭:“你把南岭大粪屯变成了全市的样板,卢大力要把整个头道沟区变成南岭。全区所有职工和居民都有健康体魄,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

    门玉生:“那也不能违背政策搞强迫命令啊。”

    卢大力:“知道什么是矫枉过正吗?在群众还觉悟不到,而我们知道那样做对群众有好处时,为什么不能强制一下?打防疫针的时候,你老门不是也通过于东方的公安搞了强迫命令嘛。我听说你正在补种伤寒疫苗,我们区有不少外来人口,我就一条要求,要打最好的,从天津给我进疫苗,钱的差额我给你补上。”

    卢大力的话似乎猛地给门玉生喉咙塞进一块梗阻,人一下子呆住了。一年来,一个如刺猬般的问题一直悬在两人的心中,即二小王文化的死因,致使两个好朋友都不得不谨慎回避着,几乎不再提起那件事,甚至连伤寒疫苗的字眼都刻意躲闪着。门玉生知道,经过自身染病和反细菌战的双重教育,卢大力已经明白了疫苗注射对防病的极端重要性,只是信不过卫生技术厂魏大山的伤寒疫苗,而卫生技术厂又归自己领导,这是卢大力有苦不能说的隐痛与芥蒂。自己的暗中调查和于东方反馈的信息说明,问题就在金德亮身上,但于东方至今拿不出一手证据,自己无法替魏大山向卢大力解释明白,也无法消除卢大力对自己的误解。门玉生感觉,有时候生死战友间突然生疏地隔了心,比夫妻反目还要痛苦。二小和卢大力老娘的死及姐姐精神失常,像装满石头的袋子死死压在后背上,又像一个大秤坨系在心里头,门玉生向后用力仰了一下脖子,喘出一口气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3

    门玉生的威望日见高涨,许多干部动员时常说的一句话是“门玉生同志这样要求的”。一些家长在教育孩子不要拿蚱子玩“东南西北”时常提的一句话是“市里门局长不是说过那是苍蝇的蛹吗?玩蚱子要跑肚拉稀,赶快扔掉”!一年前被批评左倾冒进的清洁卫生活动,如今成了门玉生先知先觉能力水平的象征。按着上级的要求,张市长亲自担任长春特别市反细菌战和防疫委员会主任,两位副主任一位由周文副市长担任,另一位由门玉生担任。按国家和省的格次,副主任应当由同级副职担任的。种种迹象表明,因某种原因搁浅了一段时日提升副市长的动议,在高层和组织系统内部缓慢启动了。

    门玉生找市政府党组副书记、常务副市长周文汇报思想,明确表示不仅不想当副市长,而且卫生局长也不想当了。理由有两条:第一条是从公考虑,既然卫生工作受到全党全社会重视,卫生局长比过去好当多了,自己解职的理由不存在拈轻弃重,请张杰同志当局长,自己继续兼任党委书记过渡一段,再选一名懂医的副局长;第二条是从私考虑,自己毕生最大愿望是当一个医生,当不上名垂青史的苍生大医,达不到隋纯宗那样中医界的区域翘楚,自己有希望争取成为西医外科省域内的“一把刀”。如今共产党内人才济济,有许多人可以胜任副市长、局长,声望俱佳的科技人才却相对捉襟见肘。当医生的私心中也有为公的合理成分。

    周文沉吟了半天才说:“从朋友和战友的角度,我赞成你个人的选择,起码现得利的是你日趋下滑的健康状态能够得到遏制。但是站在市政府党组副书记的角度,我不能同意你的申请。把卫生工作提到如此重要地位有突发事件等一系列特殊背景,但不可能总是摆在这样突出位置。目前正值反细菌战关键时刻,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鉴于你早晚要离开卫生局长岗位,我可以向市政府党组和市委建议,由张杰担任卫生局党委书记,你们再配一名懂医的副局长,就从卫生系统内部选择,市委考核决定。现在这么个形势和任务,卫生局两个领导太少了。”

    门玉生征求张杰对副局长人选的意见,张杰想也没想就推荐了高大军。尔后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虽然他的毛病最突出,全局最突出的合适人选也是他”;另一句是“我现在想不明白,当了副局长后的高大军对全局的政治思想工作是有利于促进了,还是更有权力唱反调了”。

    王明山很快发现,尽管有美军细菌战的强大动力,在与门玉生的较量中自己仍然陷入了被动。如果把这个卫生局长一年前的清洁卫生活动付出的100分精力分成三份,那时1/3精力要用于宣传教育老百姓抛弃不良卫生习惯,1/3精力用来说服卢大力式的领导干部,对付自己的只剩1/3精力,所以自己可以弄得对手焦头烂额。如今门玉生已经没有了己方的掣肘与内耗,100分的精力全部对向外部敌手,即自己这个看不见的老对头。

    王明山怀着欣赏与妒嫉的复杂心情,眼瞅着门玉生借势反细菌战把卫生防病搞得热火朝天,特别是鼓动宣传和典型示范的看家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昔日躲之唯恐不及的大粪屯在他手里竟然打造成卫生健康生活的一面旗帜,心里禁不住一阵阵酸溜溜的,有些气衰。王明山本质上是一个意志顽强和善于动脑的人,深知自己还有一张比门玉生值钱的牌——暗中。暗中最大优势是可以偷窥和袭击对手的薄弱点,对手的薄弱点在哪儿呢?

    昨天对于今天便是历史。王明山将三年来与门玉生较量的历史认真进行了梳理,猛然间有趣地发现,对方三年来投入精力最多的竟然是一个“水”字。首先的一步是把水井从粪便围困中解救出来(包括清除垃圾粪便,挖掘排水明沟);第二步将脏水井普遍清淘干净(包括上裙、垫高、换公用桶);第三步对本已照出人影的水进行每周检验,查找清澈见底净水中的杆菌(包括加盖、上锁);第四步则将洁净的水烧开了喝(包括装到瓶里的汽水、啤酒都放到显微镜下鸡蛋里挑骨头)。可谓毫不满足,节节拔高!多年残酷斗争经验告诉王明山,凡是对手高度重视的,一定是最重要的核心部位,同时也是最易攻击的薄弱点。

    为了证实自己的发现,王明山放下了《二十四史》,第一次拿起了《人体生理学》。惊奇发现,水之于生命的密切关联竟然那么紧密,水是生命最重要的物质构成,可以说没有水便没有生命。一个正常人体组织中,水的比重为70%以上,新生儿水的比重达到80%?90%。人体血液中的水分占比90%,脑组织中水占比85%,肌肉中水占比50%,连骨骼中水的占比也达22%以上。而眼球含水99%,其实就是一汪水。王明山自言自语道,看来曹雪芹老先生“姑娘是水做的骨肉”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小伙子、老头子、小要饭花子也是水做的嘛。难怪门玉生那么重视水的卫生。

    没有水会怎么样呢?王明山继续研读发现,水对人的极端重要还在于人体的一切化学反应都在介质水中进行。离开水食物没法消化,养料无法输送,废物不能排泄,体温不能调解。一个正常人每天体内需水量为2500毫升(其中饮水与食物进入2200毫升,糖、脂肪、蛋白质氧化产生300毫升),排出也需要2500毫升(其中肾脏排尿1500毫升,皮肤蒸发500毫升,肺呼出400毫升,粪便排泄100毫升)。否则,人的一切代谢将发生紊乱。正常人不进食物可以支撑半个月,如果体内失去6%的水,便会口渴、尿少或发烧;如果失去10%或20%的水,将会昏厥,甚至死亡。

    看到这里,王明山用红笔精心圈出四个词,并用直线连成了两组。第一组是“缺水—紊乱”,第二组是“断水—死亡”。他极度兴奋地一拍大腿,一个人如此,一个城市呢?尔后起身从酒柜里倒出一杯红酒一饮而尽,他要庆祝自己终于掐准了对手的软肋。

    这一段时间,王明山还对历史上著名的战例进行了研读,通过试攻对敌方防守策略进行了分解。半个月前,从曾发生过炭疽的农安乡下收购了四匹马(其中两匹为鼻疽),送入牲畜交易市场。自己花的气力仅仅是向崔连夫下了一个指令而已,却引起那个对手脚踢后脑勺一通慌乱的忙碌。举着酒杯悠闲翻着《长春新报》,发现一个半月内对手竟然连出四招进行招架和抵挡:一是市政府发布训令,卫生局组织两批24名兽医对各区18254匹马骡驴普遍检疫和炭疽疫苗注射,还真查出了592匹鼻疽马,仅烙马臀的木炭就用了265斤。二是建立鼻疽马管理制度,实行分槽饲养。街口和注射点都设了疫马单独饮水槽,凡臀部无“十”字烙印的马均需配带注射证出行,犹如司机驾驶证,无证又无“十”字的非检疫马一律不许上街。三是连带对全市的乳牛、役牛,包括猪与羊一律预防注射,试图将牲畜炭疽病连根拔除。四是将疫畜肉类食用列入管理范畴,规定凡不能使用的伤损老牲畜,宰杀卖肉一律凭卫生局检疫证明,恶性疾患牲畜必须在卫生部门监督下实行火化或深埋……

    为了打乱对手有序的防守,王明山又派于洪伟在位于二道沟畔马疫防治所放了一把火,将马疫检验室的所有检验设备一齐埋葬在塌架的虚墟之中。己方付出的成本只有小半桶汽油和六块花纸包裹的糖块。那两个吃了糖块而去玩火的顽童惊慌失措中根本就没看清于洪伟的面像,何况他是戴着墨镜穿着公安局警察制服进入的马疫所。

    王明山总结这一轮己方进攻和敌方防守的战斗得出如下两点结论:第一,出其不意是己方取得战果的主要手段,今后当广而用之。长春城区80平方公里人口60万人犹如百里的防守线,己方在任何一点,对任何一个人和一头牲畜发起攻击,敌方都要奔跑百里去施救。当对手跑出百里,自己在另一点再发攻击,对手就要再跑一个百里回防,攻守双方孰优孰劣一目了然。这是当年潜伏的共党地工曾让自己吃过的苦头,如今又回报给了共产党。历史的造化真正捉弄人哪。王明山内心充满了报复的惬意和快感。第二,出其不意之攻击点必须是敌方致命处,为掩饰攻击的主要方向要采取声东击西之策略。这是在读《宋史》中的《高敏传》时得来的启发:“兵家之事,声东击西也。”又从《淮南子·兵略训》中得到了论证:“故用兵之道……将欲西而示之以东。”如同此番攻击前预料的那样,牲畜炭疽并不是对手的致命弱点,己方两番攻击反倒使敌方加强了这方面的防守。对此王明山却不在意,如果把此轮进攻看作是“声东”,自己要掩饰的“击西”——则要做足“水”的文章。

    两点结论之外,王明山极其高兴地发现,那个医生出身的刚毅对手当了卫生行政官员之后,三年来的疲于奔命大大损耗了健康,身体状态每况愈下,跟刚进城公祭那会儿比起来,腰更弯,脸更白,人更瘦了,而自己比三年前发福了12斤。

    4

    门玉生听说周玉成每周都去欢乐地给刘玉莲送碱面馒头,便找来问缘由。周玉成告诉门玉生,刘玉莲得了胃病,泛酸水特厉害,有时不可扼制的酸水从嗓子冲出来连鼻孔都灌满了,只好喝面起子。最近两个来月,时常在凌晨两三点钟疼醒。见门玉生重复了一句“面起子”,周玉成拍了一下脑门:“看我,净说长春土话,面起子就是苏打粉。”

    “苏打粉?医用称碳酸氢钠,因为是弱碱倒可以中和胃酸,但不能常用呀!因为它会大量产生气体,刺激胃液分泌,又诱发胃酸排量呢。长期胃酸多,烧灼胃黏膜,很容易得胃溃疡。你说玉莲时常在凌晨规律性疼醒,说不定已经有溃疡了。这时候服用苏打粉增加胃内气体容易引发胃穿孔呢。”门玉生递给周玉成一瓶药,着急地叮嘱,“一定不要再喝苏打粉了。这是一瓶胃舒平,是氢氧化铝的复方,除了抗酸外,里面还有凝胶和止痛成分,可以保护胃黏膜。”

    周玉成感动地说:“门局长,我替玉莲谢谢您。您对我们普通老百姓,包括被人看不起的社会底层都那么好,这一点最让大伙尊敬。”

    “人活在这个世上都不容易,有病和有难的人更应当得到同情与帮助。”门玉生本来想说人的胃受高级植物神经支配,溃疡与精神因素有很大关系,保持良好的心情对防止胃病和溃疡愈合至关重要,想到刘玉莲在那种地方哪会有好心情,便改口说,“玉成,哪天你领玉莲到市医院来一趟,我让江平院长安排好好检查确诊一下。”

    “我让她到市医院找隋文娟大夫看病她都不肯,说不好意思,更别说见院长了。”周玉成高兴地告诉门玉生,“我先前那么做工作让她赶快从欢乐地出来她都不肯,最近答应了,有个条件是我不跟她好。我想,真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在一起,只要她好我心里就舒坦了。”

    “出来?好,好。”门玉生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我是说早出来,早好。”

    “门局长,是不是又有事需要她打探,有事您尽管吩咐。上次打探出那两个窑主底细,我说了您对她表示感谢的话,她激动得都哭了。说想不到自己这样一个无用的废人还能为长春市做一件有用的事。您给她布置活计等于是在帮她,她会对以后生活有信心呢。”周玉成见门玉生犹豫了一下,知道有话没说出来,便恳求道,“其实这也算帮我呢。门局长,她若再立了功,自己会觉得对那段经历是一种弥补,就可能有勇气跟我好。再说如今她已经不卖身了,只在那儿弹琴、跳舞、唱曲,晚出来一段没事呢。”

    一周前于东方找门玉生密谈了一些情况,告诉门玉生,说刘玉莲通过周玉成传来的公安局长嫖妓一事,经查是二分局副局长高德明。内部密查还发现,高德明已将国民党军官于洪伟和军统特务姘头幽娴以地工名义介绍加入了公安队伍,高德明陷多深尚不得知。马疫防治所被烧前两天,于洪伟陪同高德明去欢乐地之际,私下会见了一陌生男子。联系到于洪伟递交隋纯宗窝藏霍占义检举信前也曾到欢乐地与陌生人会面,欢乐地极可能是特务的接头地点。于东方跟门玉生商量,可否让刘玉莲做个眼线,以前的线人——茶炉工两天前被窑主辞退了。于东方说:“只是不知道这个刘玉莲是否嘴严和有心计,如果这两条具备,她的身份比茶炉工获取情报要方便得多。”

    这对刘玉莲无疑是一件好事,门玉生却有些担心:“她高中毕业,在长春市也算文化人了,从为救小妹甘愿卖身到为心爱的人不肯出火坑,应当是一个有性格的好姑娘。只是你说的事可是与军统特务过招。她又没经过训练,太危险了吧?”

    于东方:“危险当然有了。如果嘴不严,藏不住秘密,两天就把自己送出去了;再如果经不得事,遇情况神色慌乱,专业特工一眼就会看出问题。如果两条符合,也没什么危险。我不了解她,才同你来商量。”

    门玉生:“我现在也不敢下决心,得见面亲自同她唠一唠,看她是否符合你说的两条。即便她嘴严,又有心计,也得自己愿意才行呢。”

    这天下午,周玉成以为刘玉莲看病的名义把人领到了市医院江平院长办公室。门开了,门玉生只觉眼前一亮,想起了“绝美是具有杀伤力的稀有精神滋补品”这句话是高大军伴随着笑声发出的感慨;继而又为周玉成锲而不舍的苦苦追求而欣慰。更让门玉生满意和惊奇的是刘玉莲的端庄稳重气质。亲耳听到门玉生“感谢你为长春人民健康做出的贡献”,刘玉莲热泪盈眶,不过只一会儿便控制了情绪:“真正应当向您表示感谢的应该是我,是您给了我赎罪的机会,否则玉莲今生没有勇气再迈进家门孝敬父母。”

    门玉生在心里赞叹着:“不说父母不让进家门,而说自己没有勇气回家,好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刘玉莲从包里拿出一幅自己的刺绣,作为谢礼送给了门玉生。展开来看,斗方的绢上是一朵在劲风中摇曳的玉莲花,花瓣连同露珠如泪雨一样被风甩落到水塘中。泪雨中有一个艳红的珠点,刘玉莲解释说:“刺绣中虽然万分小心,还是不慎刺破了中指,洁净的绢便污了一点。自思门局长不会因为一个污点而嫌弃拒绝,便斗胆拿来献丑。”

    绝佳的心路表白如果拒绝会极大伤害刘玉莲的自尊,何况婉转的理由如此充分,门玉生赞道:“好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你这份心意门叔叔接受了。不过叔叔要说的是,花朵虽遭狂风一时之摧残,莲的根仍扎在水塘里。再度开花时节,一定会风和日丽的。”

    没想到门玉生会说出这番话,刘玉莲一直理智的情绪失了控,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谢谢门叔叔……”周玉成发现,泪珠虽然滚到了腮边,刘玉莲人却是欢喜着的。

    于东方拿来了两张相片让刘玉莲看,一张是高德明,一张是于洪伟。刘玉莲似曾见过,于东方说:“这两人去过欢乐地,拿来让你看看加深一下印象。你要做的就是,见到与这两个人接触的,记住相貌特征就行了。因为他们一般不会当你们的面说重要事。”

    门玉生不放心地强调:“玉莲,你只要记住与这两人接触人的特征就行了,不要特意去探听他们说些什么。明白吗?”

    刘玉莲:“我知道首长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如果能有条件听到他们的重要谈话,我也一定记在脑子里头,以报答首长给我重新获得尊严的机会。只要对抓住坏人有用处,就算死我也把事办圆全了。”

    于东方很满意刘玉莲这个人选,尤其对她的决心感到欣慰。门玉生却有些不安,不知让刘玉莲办这件事是对还是错。考虑到对这样绝顶聪明的女孩子,过多叮嘱会被误解为一种不信任,但还是禁不住说了一句:“事儿方便便办,千万不要刻意追求,一切以安全为第一原则。”

    5

    肖宇光三代单传,父亲肖光宗原本是被乡绅大户挤对几近破产的小商人,临终前对肖宇光说了一番话:“我倾家荡产供你上学,原打算让你出人头地,可你却学了医。也罢,你太聪明,凡事又无坚持,不要掺乎政治。我没光宗也不能强迫你耀祖,只要求你不让肖家断后,让我的孙子叫耀祖好了。”

    肖宇光在1946年5月23日国民党第一次把共产党赶出长春的第二天,对崔连夫露出了谄媚的笑脸。那时的国民党势头正炽,崔连夫根本没将这个新毕业的医学院学生放在眼里,只不过有病原生物检验专业优势,肖宇光一直在军统长春大学青运组备选名单里。父亲的临终遗言非但没有消灭肖宇光从政的念头,反倒刺激了他出人头地的野心。当时,军统长春警备司令部督察处刚从东二马路迁到上海路原日本领事馆。肖宇光站在上海路上望着高墙内督察处的大楼,做梦都想拥有一处位置。即便没有一间屋子,有一张桌子也好,或退而求其次有一个抽屉,或可以任意进出的权力也行。不久,他较强的组织活动能力便让陈野发现了,虽然没在上海路的督察处(正牌)谋得一席之地,却在西安大路的军统外围组织正义青年社(副牌)谋了一个位置。

    肖宇光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两年前气势汹汹不可一世的强大国军,竟然如一座腐朽透腔的危楼,呼啦啦眼瞅着坍塌下来。作为这座楼里的一个不起眼的“物件”,肖宇光明白塌楼中自己的下场。于是才明白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老话的道理:不是小商人父亲睿智和洞明世事,而是穷一生的相濡看透了身边亲人的秉性,故在临终发出了对亲人的有益之言。后悔已经晚了,尤其长春解放前夜参加的那场屠杀,将后路彻底堵死了。肖宇光感觉自己如同一只聪明而懒惰的狐狸,自从在狮子那里得到一些残肉碎骨后便被狮子牢牢抓在手里,如果不能将羚羊不断骗入狮洞,狮子便会拿自己填腹;而羚羊在入洞后,有可能恼怒地一角将自己的肚腹刺穿。

    桌子上一串火柴盒里是652厂送检的炊事员和烧水工的粪便,肖宇光想不明白,全长春市人都知道的汽车制造厂为什么要用个代号“652”。公开的秘密也是秘密,在这方面做点文章却可以向上峰做交代。38名被检验者中5名的粪便里出现了杆状的小东西,长2?3微米,宽0.5?0.7微米;杆的周边长满了细菌毛,唯独少了一根可以运动的鞭毛。这是具有内毒素的痢疾杆菌,那细细的菌毛能牢牢黏附于肠壁上,导致上皮细胞死亡,黏膜下发炎,以致形成溃疡和脓血黏便。肖宇光将其中4名标注了阳性的“+”号,留下1名阳性带菌者像其他33名无菌者一样标注了“-”号。将1名带病者混入33名无病者中,就像崔连夫和自己隐藏在长春数十万人群中一样安全。

    那天,所长季文木着脸进了检验室要求看652厂检验的报告,肖宇光便知道自己的“手脚”奏效了。化验单的数据是自己亲手填写的,数据是根据送检的原始粪便,原始粪便早就没有了,神仙也奈何不了,有一百个理由可以解释。比如,带菌者不是炊事员和烧水工,车间里原就有痢疾杆菌带菌者;工人们没有好的卫生习惯,一壶凉开水十几个人口对着壶嘴轮流往肚子里灌。但自己不能解释,否则季文能嗅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来。

    季文心情沉重地叙述了“652厂翻砂车间十几个人染了痢疾,出不了模型,下道工序已经受了影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正在抢救,一个负责绘图的女工因中毒性痢疾连带流了产”。尔后要求检验万不可出差错。肖宇光先点了点头,又不易察觉地摇了一下头。这既是他想要得到又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但他只能这样做“手脚”,别无选择。

    肖宇光等人每天工作达十个小时以上,卫生局长门玉生不知抽了哪门子风?以前是通过清粪便灭蚊蝇,防止对食物污染,究竟污染了没有只是大概估计,要等把食物吃到肚子里,看有没有拉稀呕吐,才能知道蝇子和蟑螂是否把菌带到了食物上。自反细菌战以来,凡是入口的东西,能检验的一律检验,检验之后才决定是否允许入口。作为检验室主任的肖宇光已经带头在室里其他四个人面前发过几次牢骚了,牢骚的基调是让手下的人感到是对他们的关心才发出的。可是那四个人似中了门玉生的蛊,每天不催撵上两三遍都不回家转。

    有些检验对肖宇光说来只是一种做给别人看的程序,合格不合格都要根据需要。南岭街作为全市的标杆,六个水井每三天检验一次,次次要定合格。按崔连夫反向确定的原则应当定为不合格,却不敢定,定了等于捅了马蜂窝。不待门玉生知道或说法,那个大眼珠子高大军就会将水井重新清淘个底朝天,在清淘之前一定会让自己先检验三遍。那时季文和马和平都会站在自己身后,季文甚至会亲自把黑豆一样的小眼珠子对向显微镜。对其他地域每周一次的井水检验,肖宇光随便填报结果,像崔连夫要求的那样,合格的定为不合格,不合格的定为合格。因为一场夜雨或一股卷起尘土的劲风都可以改变井水的质量。

    福和盛冰果厂六次化验两次被定为大肠杆菌超标,当然这两次应当定为合格,结果两吨很卖钱的格瓦斯被封存在仓库里出不了门。暴跳如雷的卢大力撤了生产副厂长和两个车间主任,扣了四十多人的半月工资。听送检的女化验员流着泪说了“我们也不知什么原因,干活的手都抖了,再不合格全厂职工的饭碗就砸了”的话后,肖宇光颤抖着手写下了“合格”两字。他明白,这两个字会使崔连夫同卢大力一样暴跳如雷。

    已经不能在检验结果上做手脚了,崔连夫很快转达了“奶奶”的不满:本应“突凹”的检验室如今反作用太“突凸”了,而检验室主任竟然是军统下气力安排在共党肺脏的一颗“病毒”,这对王明山是极大的讽刺。肖宇光历数了自己滥定检验结果符合“奶奶”扰乱生产生活秩序的指示,崔连夫转达“奶奶”不能容忍的意见是,那些“滥定”对门玉生只是隔靴搔痒。全长春市百姓的健康状况比往年强健许多,夏秋季肠道门诊上年门庭若市,如今患者虽未断流,但医生有时间翻看报纸了。肖宇光害怕了,遥感从未谋面的“奶奶”的处事手段与脾气,“奶奶”宁可毁掉自己这枚棋子,也不能忍受“突凸”现状对自己骄傲心态的打击。自己只能在检验效能上做文章了。

    两天后,防疫所检验室的“培养基出了杂菌”,火烧眉毛的检验陡然来了个急刹车,这等于大炮在,弹丸在,药筒里的火药受了潮。“事故”立即惊动了局里,门玉生正在鼠疫旧发区检查工作,张杰急忙赶到了防疫所:“老季,培养基是什么?以前可从未听说出过这样的问题啊!到底怎么回事?”

    满嘴起疱的季文耐心解释:“张局长,培养基是细菌生长的营养物质,由肉浆、蛋白质和水分构成,我们把水、食物、粪便、痰放进培养基,看哪种……”

    张杰:“慢着,你说把水和饮料放进肉浆里检查看有没有坏细菌我明白,你把粪、尿、痰放进肉浆,糟蹋有营养的好东西,还能不出事故?”

    季文:“张局长,你听我解释。从病人角度看脓是坏东西,从医学上看脓是体内白细胞同致病菌斗争的产物。把病人的粪、尿、痰(也是脓的一种表现形态)放进培养基里,看哪种细菌繁殖快,比如肠道疾病痢疾多是杆菌,呼吸道比如肺炎多半是链球菌或葡萄球菌,这样辅助诊断得了什么病,尔后对症下药。否则……”

    张杰当过炮兵:“我听明白了,如果培养基里有了别的细菌,你们把化验的粪、尿、脓、痰弄进去,出来的结果就不准了。老季,这不是你说的药筒里的药受潮,是大炮瞄准的方向盘和表尺坏了,按你测出的方向和距离打出去的炮弹指不定飞哪去了。按说方向盘和表尺那么精密的仪器,都宝贝一般的专人使用保管,怎么会出问题?!”

    “是啊,不应该出问题的。”季文发黑的脸转向肖宇光,“我老季搞防疫检验这么多年,从未遇到过这类问题。你跟张局长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肖宇光早就想好了说辞:“张局长,季所长,我们这段主要是查痢疾。痢疾杆菌为革兰式短杆菌,不形成芽胞。培养基减菌100℃蒸汽即可。可咱们的蒸汽炉只能达到70℃左右,等发现时已经晚了……”

    没待肖宇光说完,季文不管张杰在场,转身就出了屋,找到总务老王低声吼道:“煤气火再上不来,我让你回家哄孩子去!”

    老王丈二和尚还没转过神来,季文已经摔门走了。老王自个嘟囔说:“检验室也没跟我们讲清楚,消毒时人又不在场。”还是往煤气公司找人去了。

    第二天下午,煤气修好了。100℃水蒸气每次30分钟,连着加热了三次,结果培养基内还是有大量杂菌。面对咄咄逼人的季文,肖宇光摊着双手,一脸茫然状,任凭季文火冒三丈,诚惶诚恐地接受训斥:“季所长,您再给我两天时间,我一定找出原因,一定!”

    季文:“那边火蹿房顶了,你这边打水的桶掉了底!给你两天门局长该撤我的职了。我只给你今儿一下午,明天早上找不出原因,我下台前先把你收拾了!”

    说话的第二天一早,季文便接到了肖宇光的报告:“昨天半夜终于找到了原因,还是培养基本身的问题,部分培养基没有完全稀释开来,是没稀释的部分出现了杂菌。当然还是我们操作手法的问题,从冰箱中取出的培养基没有全部溶解于水。”

    “你们稀释培养基的温度和器具不是一直未变吗?”季文眨了眨小眼睛,毫无表情地说,“算了。我想今后再也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了。马上启动检验吧。”

    季文前一句话直白过来应当是:“一直未变化手法的同样温度、同样器具,以前未出问题,这次为什么会出问题?”他没有反问出来,而在“算了”之后说:“我想今后再也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了。”应当是一句警告。虽然中止了三天检验,全市会有不少人喝了没有把握的井水和冷饮,可以向崔连夫做一回交代,但肖宇光发现季文骨碌碌转的眼神里流淌出的全是怀疑,心头一抖,后脊梁便沁出了虚汗。

    6

    章大为果然工作十分努力。全眼科他来得最早,走得最晚,不到半年就做了两件露脸的事,一件是用盘尼西林溶液点眼睑,使结膜炎治疗周期由7?10天缩短到3?5天。有患者两次到江平院长办公室表扬章大为,和顺区一家榨油厂的老板因为章大为很快治好了厂里十几个红眼病人,还送来了一块“杏林高手”的木匾。另一件是翻译了日文的《战伤眼科学》,受到东北卫生部重视并印刷成小册子,发送各部队医院。门玉生得知后亲自到市医院送立功证书,并在走廊显眼处贴了大红喜报。不久,章大为担任了眼科副主任,工资一下子涨了3.5元,心想这辈子还是跟着共产党走有出路,激动地写了加入共产党组织的申请书。一开始,党小组没有态度,当写到第三封时,便被列为了积极分子的外围——侯补。此时,章大为感觉太阳每天都是暖暖的,压抑的神经随着时不时来临的好事,时不时亢奋一阵子,随着恐惧感的减弱,晚上的梦魇也减少了。

    肖宇光找上门来了。

    见患者名单上写着“肖宇光”三个字,章大为似看见三支射来的箭头,心猛地一下子收紧了。肖宇光的眼睛果然没病,章大为觉得那投过来的两炬目光一下子透视到了自己心旮旯:“有人听说国民党三青团成员如今成了共产党的外围积极分子很不满意,让我捎信警告呢。老同学,美军已经在朝鲜仁川登陆了,国民党用不了多久就会打回来,还不定你个变节分子?”

    章大为辩解道:“我家的情况老同学你也知道,还不都是为了多挣几个钱,才表现积极嘛。”

    肖宇光:“我当然理解了,可有人不理解。你还是要为将来多留一条后路呢,要不跟我去防疫所吧。”

    章大为明白,肖宇光在防疫所一定是“那边”的人让他干非常棘手的事,才一有机会就找自己去。自己有把柄在他手里只好搪塞说:“让我考虑考虑吧。”章大为知道肖宇光“棘手”的事一定对共产党没有好处,所以坚决不能干。但为了留个后路,今后给共产党干活,也不能太冒尖了。

    江平却找章大为,让他冒尖。江平按门玉生的要求找章大为谈话。长春市准备在“五一”国际劳动节表彰一批先进工作者,门玉生在审定卫生系统名单时发现没有章大为,便找江平询问缘由。听江平说章大为当过三青团员,门玉生反问:“侯轶芝还是国民党员呢,你咋上报了?”

    江平解释:“我没说明白,市里规定参加过反动党团特宪人员坦白自首半年以上的可以参评。侯轶芝去公安局登记一年多了,章大为至今未登记,这次去公安局政审时才发现的。”

    门玉生:“既然知道人未坦白自首,公安局为什么不找他本人?”

    江平:“公安局说围城时国民党为捆绑更多人跟他们走,在机关企事业单位广泛搞集体入党入团活动,章大为属于仪式没参加,只填了个表,也没什么活动,公安局来不及找。当先进肯定不行,不自首也可以视为坚持反动立场。”

    门玉生:“集体入党入团是国民党搞撒灰政策,以‘蓝白’来对抗共产党的‘赤红’,目的是孤立我们共产党,公安局是知道的,这么说是上纲上线嘛。江平你也实在,就不会说章大为不知道自己参加三青团这码事,侯轶芝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嘛。”

    江平:“我也没问章大为自己知不知道,要不……”

    门玉生:“你别问了,问出来他知道还不好办。一是可能真不知道,二是知道了不敢说。按说这么个针眼大的事,又有侯轶芝明摆在那儿,不应当不敢说,肯定有什么隐情。咱们给他垫个台阶,就当他自个不知道,让他立马去公安局登记自首。”

    江平:“现在去自首也不够格了,评选先进要求自首后需参加革命工作半年以上。”

    门玉生:“他在你这儿都工作快两年了,四个半年嘛。干脆就说跟我说过了,自首程序没弄明白。自首时间我跟于东方沟通。”

    江平:“这能行吗?要不说跟咱俩说过吧。”

    门玉生:“现在要命的是没有能人给老百姓看病,章大为人才难得。说不定有人使反劲拉他呢,让他当先进就是要让他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满负荷为我们运转。一切出发点是为老百姓的健康,他若是不能为老百姓解除病痛,我才不愿给他变通造假呢。”

    江平:“门局长,你这么说倒启发了我,即使自首登记过的人也要加强思想工作呢,不然他们思想包袱不会彻底放下。仅我负责的两个医院,反动党团特宪23人,七八个是医疗骨干。国民党搞的集体入党入团可坑了不少人才呢。”

    门玉生:“你说的情况倒提醒了我,先别找章大为谈,回头我让张杰局长安排一个大会,我要给全卫生系统的人讲一课,记着让章大为参加。”

    章大为跟父亲说要去公安局登记自首,老爸说:“你想明白了,就为那个先进工作者?”

    章大为:“不是的,门局长一堂课使我感到共产党真心诚意用人才,不似肖宇光说的那样‘缓兵之计’。”

    老爸:“门局长都讲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章大为:“没拿稿讲了两个多小时,有几句话深入心窝。一句话是,共产党改造使用你是巩固政权的需要。因为丢弃你一个人,你的父母、妻子、亲戚、朋友都同情你,不高兴共产党;结果丢弃你一个,你全家及周围一大批人不愿跟共产党走;还可能因你一个人造成三五个人出来跟共产党作对。我们共产党是希望拥护的人多,还是疏远的人多呢?长春市反动党团军警宪特登记25600多人,如果都丢弃掉了,每人按10个亲朋好友计算,得疏远多少人?另一句话是,共产党使用你是建设人民新社会的需要。作为一个青年人,在旧社会学习了知识和技术,实质上是旧社会代替新中国培养了人才。共产党是希望技术人才多还是少呢?共产党是愿意再花巨资和数年时间培养新人,还是愿意直接用现成技术人才?共产党不但会算政治账,更会算经济账。所以不要怀疑共产党用你的真心实意。还有一句话是说,你今年二十多岁,就算三十岁,人活六十古来稀,即使你当了五年反动党团军警宪特,今后还有三十多年为共产党干活的机会。是以前五年的错多(当然指一般的反动党团军警宪特),还是以后三十年的功多。以三十年换五年,净赚二十五年,共产党不会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都不会做,非丢弃你不可。如果你们还不相信,傅作义将军不是个例子吗?”

    老爸:“数字账很简单,没有博大的胸怀是不会这么计算的。既然人家真心用你,你也该有个主意了,至于上次肖宇光说的国民党借美军朝鲜战争打回来,也是为了拉你给他干活的一个虚张声势。美国人真要有那力量,当初老蒋就划江而治了,现在从朝鲜拐个大弯能回来?有点脑袋的人都不相信。”

    章大为:“美国人和国民党如今都奈何不了共产党,这个形势儿子能看明白,谁也不能把这个国家怎么样了,可是潜伏的特务却可以把咱家怎么样了。我猜测八成肖宇光至今跟那边的人有瓜葛。儿子主要是害怕他。”

    老爸:“这倒是个事儿,惹不起躲着走吧。还有,你现在另一怕不就是河野用活体做斑疹伤寒试验牵扯到自个嘛,咱又没参与。我看门局长是个通事理的好官,哪天把河野那个本子交给他,把这个包袱放下吧。本来养活一大家子够累人的,省得还累心。”

    章大为:“这件事儿子思想十多遍了,等等再说吧。现在防疫在门局长那儿是头一项重要,若因此知道了我懂细菌微生物,非让我去防疫所不可。在那若出了点差错,新账老账一起算可够喝一壶的。更重要的是离那个肖宇光越远越安全。”

    章大为去公安局自首登记前,没忘了去找肖宇光告诉消息,登记有一项介绍人栏要填写,章大为怕连累肖宇光挨处理。肖宇光轻描淡写地说:“我早在一年前就登记过了。”

    章大为大吃一惊:“你自个登记了?最近我刚知道,我们在公安那里都有案底呀!”

    肖宇光:“我没说有你呀,公安又没让我坦白都介绍过谁,我的介绍人早跑台湾去了。你又不跟我去防疫所,见你一次那么费事,我咋告诉你呀?”

    章大为想质问“你登记了为啥不让我登记,分明是在害我嘛”,终于还是忍住了,心里骂了一句“无赖小人”,下决心跟其断绝一切来往,面也绝不见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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