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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人男女结婚之前双方父母要会一次面。新社会没有那么多的讲究,隋纯宗独生女儿出嫁,也算老夫妻后半辈子最大的一件事,希望按风俗郑重其事走一下场面。高大军是孤儿,门玉生便主动替作了他的父母一方。隋老太太为爱婿准备了一个观音吊坠,细细的羊脂玉。老话“男戴观音女戴佛”,取意一生平安,并特意让文娟告诉大军,给女儿的定亲物不论贵贱,只要是大军身上的就行。高大军除了部队供给品别无他物,这便难坏了门玉生夫妇。夫妇俩出身家境都富裕,好东西见过不少,广春投奔延安前曾有一只羊脂玉的镯子,听说对方给高大军的也是羊脂玉,便十二分的惋惜:“可惜我那镯子在从延安奔东北的路上跟一个老乡换了粮吃,不然恰好配对羊脂玉。”
门玉生说:“定情物值钱当然好,不值钱也要是稀罕物件,最好是祖传的。隋家虽然说了不论贵贱,隋纯宗是个好脸面的人,咱们不能因此委屈了大军。如今咱俩值钱的东西一件没有了,就在稀罕物件上使劲想想。”
广春:“都是供给制,哪来的稀罕物件?不过,倒是有两件,别说送不出去,就是送得出去,隋纯宗也不会要。”
门玉生,“什么稀罕东西?不行我做工作让他收下。”
广春笑了:“手枪。”
门玉生也笑了:“到东北好几年了,你头一次开玩笑。那东西还不把隋纯宗胆吓破了?”
广春:“这不是大军的喜事心里高兴嘛。”
门玉生:“有了!当初为给八路军搞药,我在西安西北军当少校军医,叔叔不是送我一个听诊器嘛。那听筒和耳塞全是田黄,可值钱了,文娟保证喜欢呢。”
广春:“那倒是货真价实的稀罕物,隋纯宗一准脸上放出五色光彩来。只是,你跟妞妞先要说好,你不是答应妞妞当上了医生就送给她?”
门玉生:“哎哟!这孩子心思重,最近宣传演出很卖力气。你帮我先下下毛毛雨,不然妞妞又要问是不是亲生的。说之前你先给她买一条花围巾,要紫罗兰色的,她喜欢那种颜色。”
双方商量定亲仪式选在一个礼拜天,由门玉生夫妻领着高大军亲自登门求婚。男方除了定情物外准备四色水礼,女方家安排一桌饭,请两三个老亲故旧作喜证。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段王明山全市撒虫,卫生局上下忙得一塌糊涂。文娟一个月有1/3时间在乡下巡回医疗。有一次隋老太太把宴席都备下了,不巧清洁大队一区惊马狂奔中连车带人一齐翻到深沟里,工人抢救到半夜。缺了求亲的主角,自然办不成仪式了。更主要的是门玉生累得结核病又犯了,总不好戴着口罩去隋纯宗家,何况留饭时又不能不摘口罩。瞅瞅已长了毛的蛋糕,望望一脸歉意的门玉生,高大军说:“我跟文娟商量了,结婚定在‘十一’国庆节,还有四个来月呢,等‘十一’前再去她家吧。”
夏日,文娟脱了白大衣,里边那条布拉吉把身体的凹与凸越发突出,高大军看得心惊肉跳。尤其是文娟妩媚的一双大眼一闪,心里便忽悠一颤,全身似着火一般燥热难耐,便不敢再看那清潭一般的双眼,担心把持不住掉下去淹死。又是12天未见面,接过文娟下乡的行李,身边一股淡淡的椰子香味袭进鼻来,高大军不自持地便紧紧抓住了文娟嫩葱一样的细手。文娟顺势抱住了大军,望着文娟樱桃点了露水珠一般的嫩唇,大军猛地将文娟使劲抱进怀里。文娟挺着鹅颈,微启着嫩唇便寻大军的肥厚嘴唇。刚贴到腮边,高大军便听到胸腔“扑通”一个响亮,心房里的血液破闸一般汹涌而出,人一个眩晕几乎站立不住。高大军知道,两人嘴唇一旦触到了一起,犹如电光石火会立马点燃胸中压抑许久的欲望,顷刻之间便会将费尽折磨才构筑起来的男女樊篱化为灰烬,尽管他身体每个异常活跃的细胞都极其渴望那样,脑海深处浮上来的一个声音却是“不能”!高大军警醒般使劲咬了一下嘴唇,感觉有点咸,“哎哟”一个刺痛,文娟探出去的嫩唇也警醒地缩了回来:“怎么了?”
高大军满面柔情:“口腔溃疡了,没吓着你吧?”
“怎么会呢?”文娟心疼万分将嫩腮贴到连腮胡子上轻轻摩擦,高大军咬紧牙关将文娟死死搂在胸前,恨不得化为一体。
两人的结婚报告已经批准,就差去民政局领证了,那只是两个人小半下午的事儿。有个情况使高大军一直没有抓紧完成结婚程序。文娟加入共产党的申请还没批准,国庆节前发展一批新党员,定在“十一”结婚,文娟便是双喜临门。这也是隋纯宗后半生另一大心愿。自己的复杂历史进不了共产党,爱女成为共产党的人也是隋家的荣耀。文娟恨不得今天晚上便同大军睡在一起,上述两个情况都不是让两个相爱的人不能即刻在一起的理由:“肚里揣着个小共产党举手宣誓没什么不好。”
高大军心里也赞同文娟的想法,而且认为“挺着肚子举起右手,胸脯会挺得更高更直”,却不能公开附合文娟的想法。如果只涉及自己,才不会管领导什么看法,愿意啥印象就啥印象,而这涉及了自己心爱的人,高大军不能不有所顾忌。因为张杰在签了结婚申请报告后,冷不丁往文娟肚子上瞅了一眼,光顾着高兴的文娟没有发现,高大军却发现了张杰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不能让文娟背这个黑锅,但这话不能对文娟讲。高大军感觉,过去一个人生活,想怎样就怎样,现在要两个人生活,就多了不少顾虑。先要掂量一下子那个爱自己、自己爱的人的感受,对她有没有不好影响?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却在甘愿的委屈中有了若干甜蜜。这是不是爱情?高大军不能自持了,睡梦中时常跟文娟在一起,文娟似巨大的水母包围着裹挟着自己,浑身便膨胀得喘不过气来,直待爽快无比炸裂开来,人猛地便醒来了,两腿之间早已黏乎乎一片。
那天下午,文娟从双阳齐家回到长春没有回家直奔清洁大队部,遍寻高大军该洗的衣裤鞋袜一番大洗。又床里门后一阵清扫,发现床里边脚盆里还有一件东西,拉出打开一看,裤头上一片斑渍污点,文娟脸腾地发烧起来,连脖子也热辣辣的,人便软软坐到床上,低头沉思了起来。半晌,似乎打定了主意,起身将裤头里外洗了个干净。
下午四点钟以后,白班的队友陆续下班回队了,一群人挤进大队部围着文娟叫“队长小嫂子”,实际上想看文娟高挑的身材、美丽的脸庞。文娟落落大方,任一双双欣赏的目光在身上脸上来回扫描,回敬着灿烂的眉眼与和善的笑声。要逗准新娘子的一群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最先进屋的大张被文娟发现了问题:“张大哥,你口腔溃疡了,我药包里有核黄素,恰好给你包一些去。”
王老三在旁边插话:“小嫂子大夫,他不光上头烂嘴,下头还烂卵子呢。”
大张羞红了脸:“晚上睁眼瞎,嘴里烂牙花。你跟队长小嫂子讲那地方,好意思?”
文娟:“张大哥,不说我也能猜得到,看你走路不灵便呢,下边那儿应当是阴囊皮炎,跟医生说病情不应该不好意思。维生素B2缺得太多了,要多吃一些胡萝卜。我再给你带一瓶龙胆紫,晚上睡觉前涂上,注意保持通风干燥。”
“跟医生说病情,你个大老爷们有啥不好意思的?不是我替你告诉小嫂子大夫,你能得一瓶紫药水?”王老三学着文娟的话教训着大张,而后小声说,“隋大夫有一件事没说,王哥提醒你,上了紫药水可不许跟老婆弄那事,不然……”
文娟对耳语着的王老三说:“王大哥,我看你眼角膜干涩,晚上看不清路是维生素A严重缺乏呢,你牙床出血是维生素C缺乏致血管脆性增强。还有,你有口角炎,只不过比张大哥轻些,也是维生素B2缺乏呢,你平时蔬菜吃得少吧?”
王老三:“我生来基本不吃什么菜,不愿意吃菜。晚上不是一点看不清,是不如以前看得清了,只是眼睛干涩得有些难受。”
文娟:“维生素摄入量不足,会引发多种病症,王大哥今后要将蔬菜当药吃呢。给你拿半瓶鱼肝油,你还可以采些松树嫩针叶洗干净熬水喝,对治疗夜盲症有辅助效果。”
一个多钟头看了六七个人的病,待周玉成把高大军找回来时,还有两三个人要看腰看脚,王老三发声喊:“不见大夫啥病也没有,见了大夫哪儿也不自在,都是离心八杆子远的皮毛小病。咱一块开路吧,别耽误高队与小嫂子的大事!”
高大军拦持不住,众人似觅食的一群麻雀突然挨了一砖头,“轰”地散了尽光。屋子里只剩一对相向而立的人。望着文娟深潭一样的眼睛,高大军傻痴痴地呆住了。文娟伸手摸着大军的脸腮颤声道:“大军,你瘦了。”
大军:“我想你,尤其一天工作后一个人的时候,不能自持。”
文娟:“我也是,我知道你在为我考虑。我们不管了,亚当与夏娃的自然行为上帝都原谅。”
大军:“带着小共产党员举手宣誓,党也不反对。”
文娟:“今晚我就住这儿,等你,巡完夜就回来。”
两人同时向窗口望去,太阳把西边天空染得橘红一片,让人一直暖到心里。
自细菌战以来,南岭街成了爱国卫生运动教材中的图画,几乎每天都有人来参观学习,昔日大粪屯的人自豪地挺起了腰杆,倒夜壶都加十二分小心,生怕滴淋到厕所蹲板上让人看了不雅。人们说话声依然高八度,只少了许多以前话语中连带的裆中词。现今公用水桶似乎只是为了减少一次挂钩的锁扣,家家水桶干净得可以照出人影。人们为了显示自家水桶干净,在打水去的路上迈着八字方步使劲将桶梁摇得“嘎吱、嘎吱”一串脆响,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刚把水桶刷了两遍。厕所、排水沟、垃圾点,包括若干住家一律敞开让外人看,只是水井参观要费些周折,需要履行打水审批制度。据那天参加会议的周玉成说,动员时门局长还讲了《三国演义》九十五回中的一段故事,说诸葛亮误用了马谡就是被司马懿断了街亭水道导致全军大败的。这也是美蒋特务攻击毁坏南岭最便捷的渠道,务必和乡亲们讲清楚,不要怕麻烦。现今打水由以前24小时改为早午晚各1小时。六个水井全部上了大铁锁,马疫防治所被烧后,晚间又设了流动的巡逻哨。每晚上下半夜各一组,每组两人,发了一支步枪,一杆梭标。高大军每晚上下半夜各巡岗一次。
这晚上半夜是周玉成和王老三的巡逻哨。高大军回味着文娟最后一句话,心里甜蜜蜜的,人似乎要飞翔起来,脚步越发轻快。巡查到第三口水井处只见到周玉成一个人,突然想起王老三今天要去采松树针叶回家熬水喝,便要跟周玉成一块等王老三来了自己再回去。
周玉成说:“高大队,你回去吧,这么多天都没有事,美蒋特务要破坏早就来了。他们若敢来,我一枪撂倒。王老三个把钟头就来了。”
“门局长说,现在斗争进入白热化,千万不可麻痹大意呢。”高大军解释说,“且不说水井安全,就你一个人拿着的那支枪,便是特务和土匪的攻击对象,所以要两人编一组呢。”
说着,走向村头那眼最深最旺的井,隐约听见“嘎吱、嘎吱”锯铁的声音,又听见撬棍撬木方子的响动。周玉成心慌慌的,没看清高大军比画让悄悄接近的手势,为壮胆“哗啦”一声拉上了枪栓,随即问道:“什么人,在干什么?”
对方没有回答,高大军刚要喊周玉成“卧倒”,模糊中见对方一个甩手,知道坏事了,一纵身向周玉成扑了过去。周玉成摔倒在地,一线火光后送来“砰”的一声响,斜着身子的高大军“哎哟”一声,摇晃了一下,麻包一般倒在了地上,倒地过程中手枪子弹没有射向对方,绵软的枪口射向了半空。
周玉成蹿起身持枪弯腰逼过去,早已不见了人影,留在地上一个挎包和一根撬棍。正要指给高大军看,却不见人过来,转头跑过去,只见躺在地上的高大军手捂着胸口。上手一摸湿了一片,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高大队,你怎么了?可别吓着我呀,你咋不说话哪?”又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快来人,抓特务哇,高队……”只觉得嘴里发咸,知道喊破了嗓子,硬扯着嘶哑声音说:“高大队,没事的,我这就背你去医院。”
高大军有气无力:“我,我不行了,一动死得更快,你听我说……我说重、重、重要的事……”
周玉成:“刚才还好好的,没事,没事,我背你。”
高大军:“你,你听我说重、重要、要、要事,替我我我告诉张杰局长,我、我和文娟好、好、好了一年多、多、多,什么事也、也、也没有,我、我俩连、连嘴都没亲、亲、亲过……”
周玉成放声大哭:“好好的人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高队,你不能死,你可不能死啊!”
猛然间,周玉成发现高大军的嘴唇在抖动,便把耳朵凑上去,传入耳中的是极轻微的两句话:“你,你若真喜欢刘玉莲,赶快、赶快娶了她、她,别像我、我、我,后悔都、都没、没、没机会……”说完,眼皮似压上千斤重闸,不情愿地闭上了。周玉成发现高大军最后一抹眼神是深深的遗憾。
隋文娟发疯一般扑到了高大军的胸前,使劲亲吻那一直没有亲吻上的肥厚嘴唇,似乎能让没有知觉的大军再鲜活起来。那嘴唇与自己苦苦想象的滚烫大相径庭,不仅半点血色也没有,一股恐惧的冰冷直抵丹田,禁不住浑身一个寒战抖成一团,绝望地喊了一声“我好悔啊”!人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听周玉成转述了高大军最后的遗言,门玉生与张杰一齐关在办公室里,两个钟头谁也不说一句话。出办公室时,两人对视,不约而同说了一句:“我对不起高大军。”
现场挎包内是一瓶500毫升的溶液,经化验里边蓄满了痢疾杆菌。门玉生同于东方商量,由卫生局重点密查那瓶溶液,因为只有市医院、市传染病院、市防疫所和市卫生技术厂的人能制造出这样一瓶溶液。由公安局重点调查撬棍的使用者,因为这是一条少见的日企铁器厂生产的东西,应当有迹可循。
2
走在刀尖上的肖宇光放弃了为肖家“耀祖”的打算,只盼能完成父亲肖光宗的遗愿,为肖家留下一支血脉。妻子玉梅已经习惯性流产了两次,第三次怀孕后人几乎在床上躺了三个半月。望着玉梅日渐隆起的肚子,肖宇光寄托了偌大希望,种种迹象表明应当是个儿子,同时心里揣着的恐惧日甚一日。
那一日,崔连夫指令准备一瓶霍乱细菌溶液,想象着逗点状可在水里迅速繁殖的弧菌,肖宇光心头猛地一个紧缩,若不是崔连夫眼中射出瘆人凶光,差点就喊出了“那要死很多人”的忤逆之言。事后肖宇光庆幸自己没有喊出来,否则就会像满福祥那样遭到“清洗”。同时为自己急中生智的答复而庆幸:“霍乱菌种真的没有,自打1946年那次大流行之后,长春已经五六年没有发生霍乱了。”
崔连夫说:“那就弄伤寒,要快!三天后我来取。去年刚死了几十个伤寒病人,你不会说没有伤寒菌种吧!”
肖宇光有些结巴:“菌种倒是有,只是,只是,现在季文管得很严,不好,不好弄呢。”
崔连夫笑了:“‘奶奶’听说你就要有后代了,要恭喜呢。此事弄妥贴了,正好给你重奖。规矩你是清楚的。”
崔连夫说得没错,三天后取伤寒菌溶液时会有一叠钱来,但他只说了奖励的一半,另一半的军统惩罚规矩崔连夫没说。肖宇光清楚,惩罚对象将不仅是自己,还要包括“奶奶”要恭喜的“后代”。肖宇光只能乖乖地保证:“属下一定弄好!”
肖宇光插死了房门,从一根试管中吸出两滴溶液,置于洁净的载玻片中央,轻轻压上着玻片。高倍显微镜下几个周身布满鞭毛的杆状菌正活跃地游动,从水滴的一侧快捷地游向另一侧,这是伤寒沙门氏菌,具有很强的内毒素。它由消化道进入体内,随血液流入肝脾胆肾和骨髓中大量繁殖,释放内毒素,使肠壁淋巴组织严重发炎,导致坏死、脱落、溃疡,严重者病变部位血管出血,引起肠穿孔,甚至引发化脓性骨髓炎、肾脓肿、肝炎,合并中毒型脑病或严重毒血症及循环衰竭死亡。肖宇光不寒而栗,叹了一口气,赶紧将试管放到了一边。尔后从另一根试管中又取出两滴溶液,显微镜下杆菌的鞭毛没有了,杆菌远没有刚才的活跃,只在原地轻微颤动。这是痢疾杆菌,虽可致病,但治疗及时一般不会死人。肖宇光将稀释了的痢疾杆菌溶液蓄在500毫升的瓶子里,瓶上标了“伤寒”二字,尔后小心锁进铁柜里,又伸手拉了一下门把手。
王玉梅的预产期临近了,晚上躺在床上,会拉过肖宇光的手放在肚子的一个地方告诉说:“儿子刚才踢我了。”尔后幸福地睡了过去。肖宇光却睡不着,妻子有严重的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症。看到丈夫紧锁眉头,不甚懂医的王玉梅反倒安慰肖宇光:“不就是出血多嘛,生了儿子后我使劲吃,补上去就是了。”肖宇光明白,紫癜症对一个孕妇意味着鬼门关上闯一回,如果产程不顺利,短时间大量出血,产妇可能迅速休克,抢救不及时就会危及生命。而这些又不能对即将临盆的玉梅讲明白。肖宇光想到了“门一刀”,怕自己的面子窄,找到防疫所副所长马和平,请他试探一下门玉生,可否在妻子临产时降尊现场,如果出现难产凝血功能障碍征兆,便实行剖腹产。
肖宇光知道,对日理万机已很少进行临床治疗的卫生局长门玉生来说,自己的要求实在有点一厢情愿。玉梅的一身两命是自己此生最大的寄托,自己不能不试一次。意外的是,门玉生不仅让江平院长安排了会诊,又拉着吕望远一块做了一次检查。认为王玉梅有条件产道分娩,紫癜症孕妇剖腹产对身体损害较大。为防意外还是做了剖腹产和产道分娩两套方案,准备了催产素、止血剂、血浆等一干药物。肖宇光发自内心向门玉生表示“自己很意外,很感动,不知如何感谢”。门玉生笑了:“给其他人看病,黑天瞎火都跑去了,自己家职工又不必跑路,有明亮的月光照着,近月楼台的举手之劳嘛。再说了,为他人解除病痛的人有权力优先解除自身(包括家属)病痛。”
听到门玉生说自己属于“为他人解除病痛的人”,肖宇光脑海里猛地浮现了那瓶杆菌溶液,一缕歉疚涌上心头,感到此生前半辈子跟错了人。共产党重同事友谊,以情感人,使人心甘情愿跟着走;不似“奶奶”动辄军统家规威逼,跟着走也一百个不情愿。
对女人生产之疼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真正听到玉梅撕心裂肺的惨叫,肖宇光还是手足无措起来。他感到时间太慢太长了,玉梅的叫声渐渐弱了下来,还是听不到孩子那声报告平安的啼哭。肖宇光想到了652厂翻砂车间那个因痢疾流产了的女工,有没有可能那女工也同玉梅一样习惯性流产?好不容易坐胎了一个,就因为自己把那个“+”号改为“-”号,“报应”两个字似子弹一样射入了脑海。玉梅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了,肖宇光把脸使劲贴到产房门上。
王玉梅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较多的出血使她想睡过去,任隋文娟如何在耳边喊“用劲,用一下劲,就快出来了”,就是用不上劲。隋文娟听门玉生说“弄开她的嘴”,便将两手对着挤向了王玉梅的双腮,只见门玉生往她嗓子眼里探进了一根鹅毛,一探一个干呕,再探又干呕,三探三个使劲干呕。隋文娟惊喜喊道:“出来了!生出来了!”
等在产房门口的肖宇光,望见门玉生走出来了,赶紧上前鞠了一躬。门玉生笑着说:“别光谢我,要重点谢一下隋文娟,她给你妻子输了300毫升血,你在这儿等她吧。”
肖宇光听到“隋文娟”三个字,脑海里立马浮现了高大军的形象,那对总是讥讽而和善的大眼睛似乎一下子能看到人的心里头。肖宇光实在没有勇气再看隋文娟那对美丽而忧郁的眼睛,一个人跑到厕所里,使劲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崔连夫又找来了,指令肖宇光再配制三瓶伤寒细菌溶液,而且要高浓度的,同时送过来一叠钱。肖宇光惊恐地望着崔连夫拿钱的右手,心里想着射入高大军胸膛的那颗子弹是不是这只右手?既不敢接,又不敢不接。崔连夫眼露凶光:“怎么的?怕钱咬手不成。”肖宇光一个激灵赶紧接了过来,接到手感觉热似烙铁,赶紧装入上衣口袋,只觉胸口“腾”地一阵发热。望着孩子粉嘟嘟的小脸和心满意足熟睡的妻子,肖宇光越发睡不着,已经连续几个晚上失眠了。那天,崔连夫传达了“奶奶”关于继续培养更具威力的武器——鼠疫杆菌的命令。见自己有些发呆,崔连夫讥讽道:“你这回不会又用长春五六年没发生霍乱那种理由来搪塞‘奶奶’吧?农安去年可是发生了鼠疫,还死了人的。”
肖宇光有些绝望了,崔连夫虽然未学过病原体检疫,但作为医生都明白只有先检出了鼠疫杆菌才能确诊鼠疫病人。去年自己把患者肿大的淋巴结穿刺液放在普通琼脂平板上,48小时就长出了菌落,而且生命力特强,在脓液和痰中最多可存活20天,在低温与阴湿处生存时间更长。一旦到了“奶奶”手中,不需20天,两天便会弄出惊天灾难来。肖宇光硬着头皮搪塞:“所长季文对这些东西管得太严,检验标本都统一处理了。”
崔连夫的话比子弹还硬:“季文不会全天跟在你身后的。弄不弄,规矩你知道!”
连续三天失眠,肖宇光想透了自己的三种结局:第一,按着“奶奶”指令干,会死人,可能死很多人,尔后自己被捉,死掉。自己该死,死了玉梅和孩子不会被上峰“消毒”,可玉梅那身体如何养活孩子?即便养大了,孩子有个害人的父亲,这辈子怎么做人?第二,收手,结局会很惨。一家三口都会毫不留情被执行军统家法。第三,坦白并检举,交换条件是对妻子和孩子的保护。这一条自己要坐牢,但可取。肖宇光在公安局门口徘徊了三回,最终没有走进门,他拿不准公安局能否答应自己的交换条件。
南岭村头井台上特务丢弃的那瓶细菌溶液最终锁定在肖宇光身上。门玉生找于东方商量处置办法,于东方的意见是立即拘捕。门玉生想了想说:“可否给他一个自首机会,他妻子生孩子还没过百天,这倒不是主要的方面。那瓶细菌溶液标着伤寒,实际是痢疾,而且做了稀释,可见他虽被胁迫,并未死心塌地。给他自首的机会他会全盘交代,比强行抓捕收获会更多些。”
那天傍晚,门玉生让于大龙把肖宇光找到家来,又让广春去街上买了一卷挂面、几只鸡蛋。广春把一大一小两碗面端进屋里退了出去,于大龙却站在门玉生身后不走。门玉生撵了两次,大龙才不情愿地出了屋,站在房外把手枪子弹上了膛,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嘴上低声骂着“狗持务”,心里“怦怦”打着鼓。
门玉生将自己面前小碗里的鸡蛋夹到肖宇光面前的大碗里,肖宇光流着泪吃下了那碗面:“门局长,人心都是肉长的。您对我这么好,可我却犯了大罪,对不起您,也对不起高大军和隋文娟。不知怎么感谢您给创造的自首机会。”
门玉生:“我知道你最担心的是妻子和儿子,等玉梅身体恢复差不多了,我安排她到市医院上班。你要彻底坦白,争取主动赎罪。”
肖宇光泣不成声,“扑通”跪到了地上:“让我临走前给您磕三个头吧。”
门玉生:“是不是再见一下玉梅和孩子?我来安排。”
肖宇光:“我没脸面见他们娘俩了,麻烦门局长替我告诉玉梅,孩子的名字不要叫耀祖,就叫守拙吧。”
门外吉普车响,两个便衣公安进来了,将肖宇光五花大绑。门玉生摆了一下手:“他是去自首的,不会逃跑,你们没必要将绳子捆那么紧,看他都喘不上气来了。”
两个公安听了,把勒在脖子上的绳扣解了下来,只绑住了两只手,向门玉生敬了礼,而后把肖宇光带上了车。
3
刘玉莲第一次回家给父母送钱,钱被刘大买卖从窗口甩了出去。刘玉莲看到那些卖身卖相和泪水换来的纸币,被风吹得满院子打旋飞舞,像极了妹妹玉凤出殡时抛撒的满街路纸钱。从窗口随后甩出来砖头一样的话语,使刘玉莲领教了父亲没有血色的嘴唇远比扔血泪钱的糙手锋利十分,一下子便戳进了心窝子:“我若用你那样挣来的钱盖房子,同住在王八壳子里有什么区别?今后还有脸把头伸出去见人吗?!”
刘玉莲第二次回家是在只开盘不卖身之后,给眩晕得时常跌倒的父亲送药。父亲病重的消息是周玉成告诉自己的,药也是周玉成找隋文娟给准备的。卧在床上的刘大买卖抓过枕边的药瓶猛地往门外一甩,眩晕中颤抖的手与大脑指令发生了严重误差,药瓶砸到了坚硬的墙壁上碎裂开来,圆圆的碎片同玉莲晶莹的泪珠一齐滚落地下。刘大买卖挺着绵软的身子,扶着门框,趔趄着走出房门,老伴惊慌失措跟了出去。孤零零待在屋里的刘玉莲终于明白,想让父母对自己露出笑脸,哪怕只一瞬间,就必须离开欢乐地。否则,不光是人,即便是从那儿进出过的白色药片,也会是脏的。
刘玉莲听从了周玉成的劝告,并在周玉成的帮助下在东方刺绣工艺厂谋了一份差事,就在要离开欢乐地的那一周,意外接受了公安局的任务。惊喜中的刘玉莲兴冲冲第三次回家了。她想让父母嘉许一个瞬间微笑,这种笑脸已经逆违了三年之久。即便没有笑容,只要没有怒容,哪怕木着脸也行。这一次更惨,连父母往常的怨恼面容也没见到。刘大买卖任老伴如何央求,颤抖的双腿强力支撑着绵软的腰杆,死死抵在门栓上一个小时丝毫未动。刘玉莲明白自己回来得早了——那个可以遮掩肮脏身体的光环任务还没有机会实施。刘玉莲暗下决心,在辨识了接头人的相貌特征后,一定要听他讲些什么,即便溅出一腔鲜血,也要将身体的污垢清洗干净,而后清清爽爽回家见父母。
刘玉莲感觉命运之神已经向泥沼中的自己伸出了拯救之手,似米开朗基罗《创造亚当》那幅天顶壁画中上帝伸出的坚定有力臂膀和热烈似火球般的神奇食指。可惜的是,刘玉莲没有发现,亚当的手指是那样绵软无力,只差一个指尖的距离,便永远定格在那里。
那是三周后的一个晚上,大个子于洪伟着便装一个人到欢乐地来了,尔后等来了一个人。那人其貌不扬,三十七八岁,五短身材,有点谢顶,高高颧骨,面色黑黄。令老鸨意外的是,刘玉莲竟然主动答应开盘。虽然于洪伟脱了公安制服,老鸨还是认出他曾陪同公安分局长高德明来过,不敢怠慢,赶紧安排了姿色上等的胖丫出台,并答应胖丫陪好了那位生客,一定另给奖赏。临走关门时,老鸨谄媚地说:“两个发福,两个苗条,正好配成鸳鸯对呢。”没料到,于洪伟竟然把天仙般苗条的刘玉莲推到了那人身边,慌得老鸨把一脸的笑全投向了那个人,并连做两个扇嘴巴的动作。
似怀里揣着个乱蹦的野兔子,大脑却强迫脸上做出自然的表情,心里在想能让于洪伟如此恭敬的人手上一定染了不少鲜血,眼睛管不住便往那人手上瞅。直到那人询问:“刘小姐总看在下的手,莫非手上有花?”心里惊得一个忽悠,脑子却开了个窍:“奴家在想先生的手指若抚琴,一定会发出奇妙的声音。”
听胖丫说刘玉莲弹得一手好琴,那人一定要刘玉莲弹上一曲。手指抚到琴上,刘玉莲慌抖的双腿总算安稳下来。曲子选了一首《霸王别姬》,却弹得低沉,生怕音高耳朵漏掉那两人谈话的字句。弹过了又应要求歌唱一首《夜上海》,怕漏听耳语,索性走到二人中间左右看着脸唱。令刘玉莲着急的是,一晚上除了风花雪月,饮酒唱曲,一句关键话也没听到。想获奖赏的胖丫乘刘玉莲弹琴时滚进了那人的怀里,刘玉莲一度产生了酸溜溜的嫉妒,甚至打算不惜陪那人睡一夜,在那人熟睡时翻他的手提包。如果包里没有就是将他的五脏六腑倒腾出来,非找到公安局有用的东西不可。失望的是两人都没有留宿,尽管胖丫双臂环绕在那人的脖颈上。
躺在床上的刘玉莲只好将那人的特征反复诵读:“三十七八岁,五短身材,面色黑黄,有点谢顶,颧骨特高……对了,还有些结巴。”刘玉莲失眠了,想不明白两个接头的特务除了谈诗论曲,附庸风雅,整晚上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说,不应该呀?是自己没有专业训练不会听?一定的!刘玉莲有些自责和内疚。同时不甘心地把两人的言谈一点不漏反复在脑海里放电影。难道是几句卖弄的洋文?可惜自己英文只学了皮毛单词,不能完全听懂。于是又反复背诵听懂的单词。
当周玉成又来领刘玉莲看病时,吃惊地发现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周边一圈黑晕,心疼地伸手去摸。刘玉莲却急不可耐:“赶快去市医院,我感觉‘胃病’有新发展了。”
按刘玉莲默诵的那人特征,于东方拿出了四五张相片,一张一张让刘玉莲看,刘玉莲觉得都像也都不像,急得越发心里没底。当看到第四张时,眼睛一亮,很肯定地说:“就是这个人,颧骨高得出奇。”
于东方非常高兴,让刘玉莲背诵并解释了那几个单词后,又拿出两张相片让刘玉莲看。门玉生认出了其中一个是金德亮。于东方说:“刘玉莲同志,应当说,你为巩固新生的人民政权立了一大功,将来的一天我们会对你公开表彰。要请你记的这两个人,你从未见过,防止认混的最佳方式是记住突出特征,例如那个高颧骨。如果这两个人在欢乐地跟什么人见面,麻烦你还用今天的办法告诉我们。谢谢你。”
听到于东方称自己为“同志”,刘玉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给于东方和门玉生各鞠了一个躬。门玉生说已经安排好了,江平院长正等着给你看病,并让周玉成领着去,刘玉莲说:”门局长,自打领了任务我的病就好了。不用麻烦你们了。”
于东方笑了:“玉莲同志,有病没病都要去看嘛,不要辜负了门局长一片心意哟。”
刘玉莲恍然大悟:“看我凡事不长记性,这胃病忒狡猾,到了医院害怕医生下药药它,它就装老实,出了医院大门它又出来闹腾。我一会儿请江院长好好整治它呢。”
屋里剩下两人,于东方告诉门玉生,与于洪伟接头的那个人就是崔连夫,应当是“奶奶”王明山的单线联络员。听门玉生问“是否抓捕”,于东方说:“暂时不行,还要秘密跟踪,寻找王明山的藏身之地。”尔后向门玉生解释,虽然刘玉莲只听懂了horse(马)、disease(病)、fire(火)几个字,先前怀疑是于洪伟放火烧马疫所的判断得到了印证,否则不会在于洪伟讲了这句英文之后,崔连夫举杯相敬,连说两个“OK”(好)。不过,他们俩还说了“fur”(皮子),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样说来,刘玉莲真是立了大功,难怪你叫她为同志呢。”门玉生感慨,“经过专业训练的军统特工真不一般,竟然用英文交换情报,但他俩做梦也没想到高中生刘玉莲也懂英文。明天我就让周玉成告诉刘玉莲再把那几句半懂的英文尽量回忆,哪怕一句半句也行,尔后我们组织明白人破译,说不定会有重大发现呢。”
刘玉莲大脑似开足了马力的风轮,先是背诵金德亮两人的特征:“个头一米七,五十岁左右,偏瘦,背稍弯,门牙镶金,汉话不流利……”“个头一米六左右,四十五六岁,招风耳,刀条脸,面色偏白……”按着于东方介绍的特征,一字不漏用劲往脑海里烙印,结果越是怕忘就越记不准。不是把两人几个特征互相串项,就是看伙夫长着招风耳、面色偏白,或看弯腰提大茶壶送水的老王像要记诵的人,于是心里就越发没底,生怕到时候漏掉了该认的人。刘玉莲感到,默记一个从未见过的生人特征与回忆生僻的英语一样痛苦与磨折,都要死掉大量的脑细胞,结果见谁都像是那个偷了斧子的人,回忆起的哪句都似曾经说过的单词。
也许是太过用心,或许是太想立功了,刘玉莲竟然把自己出卖了,睡梦中诵出了高亢的声音,吵醒了一板之隔的胖丫与嫖客。疲惫的嫖客不悦地披衣就走了,没得到赏钱的胖丫立马上前理论。刘玉莲惊慌失措捂住了嘴,却不知祸已从嘴里窜了出去。莫名其妙的胖丫诉苦般告知了小红樱,没出一天,一半以上的姑娘都知道了一向自视清高的刘玉莲暗恋的人竟然是一个招风耳、刀条脸、镶金牙的罗锅,只不过会讲几句洋文而已。
每周或十天一次到市医院“复诊”,往返走了好几遍。从哪叫人力车,上车后从哪条路走,到哪个岔路口转弯,路已经很熟了,因此近两次周玉成都在市医院大门口等。这天下午,太阳暖暖地悬在空中,坐在人力车上的刘玉莲觉得拉车的瘦高个子后背似乎有些熟悉,有点驼。该不会是自己每日都要背诵的那人吧?想到此,刘玉莲哑然失笑。一个常年伏身拉车的人,腰岂能不弯?不对,不该往这个胡同里拐呀,还未等刘玉莲提示,连人带车便翻倒在地,只觉得双眼猛地一个刺痛,明亮的天瞬间黑了下去,脸上似乎淋了水,用手一摸热乎乎的。两个眼睛被横着割了一条口子,一对圆圆的眼球破了浆似的瘪了下去。刘玉莲心里明白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不可扼制的剧痛伴随着巨大的绝望袭上心头,人便昏死了过去。
发现已经被扣进网中只待收口的崔连夫不甘心履行“不成功,便成仁”的军统家规,仓皇窜出了网口,背着“奶奶”一路狂奔至锦州。王明山取舒服体位坐在转椅上,把手枪对上了太阳穴,一扣扳机,“咔嗒”一声响,脑袋完好无损。尔后按下了手枪的弹夹,压上了一粒子弹,把枪放在了半杯红酒的边上。他在等待最终的消息,当从幽娴那儿辗转得知崔连夫因拒捕而被击毙时,又从弹夹上取下了那粒精致的子弹,轻轻投入酒杯,尔后把半杯红酒一饮而尽。整个过程人平静沉稳,似乎在把玩一把玩具手枪。崔连夫出逃的第三天,坐在副局长转椅上的高德明被政保人员下了佩枪直接带走,同时被铐走的还有于洪伟和幽娴。
刘玉莲终于离开了欢乐地,没有去周玉成联系的刺绣工艺厂,剃了一头披肩发去了净土庵。去净土庵之前刘玉莲要求见一次门玉生,说那天去市立医院就是要告诉门局长自己想起来了崔连夫对那人说的两个单词。一个是“water”(水),自己是明白意思的;另一个是“Ahthrax”,不知是什么意思?眼睛坏了耽误这么多天,也不知有没有用。反正告诉了门局长也就了结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听了“Ahthrax”,门玉生心里一个冷战,那是炭疽呀!再和水、皮子联系起来……门玉生鼻子有些发酸:“玉莲,你提供的情报太重要了。可是,可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真对不起,我都不知道咋跟你的爸妈交代啊。”
刘大买卖是一周后得到的消息,如释重负地说:“虽然出来晚了些,总算明白过来了,这样一个归宿也好。”当听周玉成详细介绍了前后经过和失明毁容情况后,先是木呆了半晌,继而发出一声怪笑,突然浑身绵软,口角流出了液涎。问他怎么了,也不言语,屁股底下冒出一股刺鼻的尿臊,半边肢体便失去了知觉。
刘玉莲失明前的俏影和事迹上了公安内部通报,摸着那份材料和奖章,刘玉莲觉得父母看了这两样东西一定会向自己展露出笑脸,尽管父亲鼻眼?斜的笑脸不会好看,但毕竟比三年来的怨怒脸色要温暖许多。刘玉莲没有回去获取这份笑脸,因为即使父母脸上笑出了花,自己也看不到了。
半个月来,周玉成已经是第三次到净土庵了,一次也没有进得去,每次在庵门前至少站上两三个钟头。火球一样的太阳在头顶上炙烤着,开始还有汗浆渗出,后背前胸洇湿如地图,离开时人如一只榨干了水分的薯条。第四次,站了不到半个小时,门里一个老尼姑拿出了一黄一粉两个拳头大的纸盒。周玉成知道盒里装着两只瓷兔子,黄盒里面那只是呈跳跃状的雄兔,粉盒里面是一只似乎睡着了安卧的雌兔。那是在高中休学前两人到一个古玩店淘来的。两人都属兔,拿到手后周玉成先说了一句:“雄兔脚扑朔,”玉莲紧跟一句“雌兔眼迷离,”而后两人一齐说道“《木兰诗》是也”。周玉成明白了,即便身陷火坑,刘玉莲依旧保存着双兔,证明她对获得新生活始终怀有渺茫的一线希望。周玉成打开黄盒,跳跃的雄姿依旧;打开粉盒,雌兔已变成一堆瓷片。
周玉成突觉一阵眩晕,耳边飘来了老尼姑的话语:“净音,对了,如今玉莲已经改号为净音。净音说,请施主将黄盒带走,粉盒由老尼带回庵堂。”
周玉成心如刀绞:“烦请老师父可否允许在下见上玉莲一面再走,以后绝不打扰。”
老尼姑:“净音还让老尼带一句话,‘既然无缘般配,何必强求痛苦。’施主还是请回吧。”
4
门玉生失眠症犯大发了,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前半夜休想睡得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翻烧饼,舒乐安定似乎失去了应有的效力。下半夜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却睡得浅浅浮浮,必有两三个梦伴着,早上四点钟准醒。于大龙望着总也消除不掉的黑眼晕,禁不住问声:“叔,又没睡好?要不我去找江平换点有劲的睡觉药吧。”问过了却没有回音,以为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耳朵里收录的却是不耐烦的话语:“我是医生,还不懂自个的病?你不要多事!”
很少挨说的于大龙立马噤了声,心里越发着急,晚上回家时偷觑门玉生眼晕是否少了些,门玉生发现了笑着打趣道:“你总看我脸干什么?又不是姑娘脸上全是花,好好走路小心泥水溅身上。你停下,这么大个小伙子不知收拾自己,看你裤腿上的泥巴。”
望着弯腰替自己搓揉裤腿的瘦削脊背和花白头发的门玉生,大龙感到热得上不来气,晚上睡在外屋,想象着里屋的门玉生这一夜又不知怎么过,竟然到半夜也未合眼。第二天一早就爬了起来,挤到厨房和广春商量:“姨,我叔最近对俺又冰又火,是不是总不睡觉把脑筋累坏了,又不让找江院长讨好药。”
广春也是一脸愁云:“每天对我多半木着脸,昨晚上莫名其妙夸我白菜片做得好吃。细问才知道昨天下午坐吉普车下乡,一路颠簸睡了四十多分钟。病根就在不睡觉上。本来反细菌战以来诸事顺当,每天能睡四五个钟头,自打高大军牺牲,加上玉莲姑娘被割瞎了眼睛后,就又犯了失眠症。这一段比卢大力外甥二小和老娘死那段还重,天天我都被他的梦魇吼醒。他让我到别屋睡,我怕他恶梦中犯心脏病,不敢离开呢。”
于大龙:“咱得赶快告诉江院长,要不告诉张杰局长去。”
广春:“我也想告诉他们,可你叔说啥不让。呛着他生气发火对心脏不好,反正你叔睡不着觉也不是一年两年的,挺过这一段就好了。”
于大龙明白,高姨说的“这一段”是指高大军和刘玉莲的事。心想,要是高大军队长活着就好了,私下和他说,他有的是办法。可惜呀,好人寿不长,坏人活倒墙。
张杰很快发现了门玉生的异常变化,以前多半是自己发脾气,门玉生起着安抚灭火的作用。如今门玉生果敢和睿智未变,原先那温文尔雅、含蓄内敛的风格少见了,直接的焦躁和锋芒多了。尤其人明显消瘦,饭量少得可怜,时不时仰脖子喘大气。张杰找江平和吕望远背后会诊,两人一致认为是心脏出现了问题,心肌劳损缺血导致心衰,长期睡眠不足又加重了心脏损害。吕望远说“近三个月断续测量,血压几乎都在160/100左右汞银柱上,基本可认定为中度高血压。最近出现的心悸、头晕、乏力,压迫性和紧缩性胸痛,就更应该警惕了。慢性心衰、高血压、神经官能症,再加上肺结核的老底子,几种病互为作用,应当说是很、很那个的……”
张杰听得脑袋涨大,打断吕望远的话:“你是长春西医一号专家,这种病例见得多了,就说怎么治吧!”
吕望远张了张嘴:“其实门局长知道怎么治。只是,只是,这么说吧,一般医生看病是两个步骤,第一步是找准病人的病灶,第二步对身体有问题的部位,即病灶实施修补。看病,准确的说法应当叫诊断和治疗。人生病总得有个原因吧,如果诱因本原不除,治疗等于治标而不治本。所以大医生又有第三步,帮助病人找出并消除发病的根由。治未病而为宗旨,只怕门局长不肯服用。”
张杰:“你尽管拿出那个治本的方子来,我让他服用就是了。”
江平见吕望远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便说:“《黄帝内经》有话,‘怒伤肝,喜伤心,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望远的治本药方是不能着急和生气,不能心事太重,不能忧伤烦恼,不能劳累和饥饿,当务之急要睡好觉……”
张杰:“好了,好了,我听明白了,除了不能饿着他,其余的我都没办法让他服用。尤其是睡觉谁也代替不了。我一会儿找周副市长,看他有啥办法。不过我记得卢大力外甥和老娘死的那段,就是吃隋纯宗的方子见好的,你们找隋纯宗再开几服吧。”
江平:“隋纯宗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前天我建议门局长让隋纯宗把一次脉,他半天没吭声,临走时和我说怕见隋纯宗,尤其看不了隋文娟忧伤的眼神。”
张杰:“他的病根还用得着把脉?你今天就去找隋纯宗让他开方子来。人参、鹿茸、珍珠、阿胶,不惧贵重,缺啥我们负责配齐全,药开来了我负责让他服用!我就不信,能治好那么多人的病,自己的病倒治不好了?!”
江平:“药材不分贵贱,讲究多呢。用根块的要在秋季枝叶干枯后采,那时养分全跑到根部了;用枝叶的,要在夏季枝繁叶茂时采,那时营养主要在枝叶上;还有药材生长的土壤、水分、阳光,有无病虫害都要考虑。隋纯宗对重要的大方子都是自个亲手选配药材呢。”
半天未吭声的吕望远说话了:“实病好治,虚病难医。我看隋纯宗的方子未必管多大的用。上次服他方子时,卢大力外甥和娘死了一年多,卢大力情绪缓过来了,门局长自然也跟着好了。现今,亲儿子一般的高大军突然就没了,还有那个刘玉莲都成了他的心病。那天他说后脑勺疼,我给测血压时他说,刘玉莲本来可以去刺绣厂,就是自个犹豫了一下让她又在欢乐地留下的,结果毁了她跟周玉成的幸福,又连带害了刘大买卖。人家刘玉莲既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完全不该冒那个险的。让我看,如今治疗门局长只有一个方子——时间,时间是治疗心理创伤的唯一药物。我们要做的就是一件事,千方百计看住他的心脏。”
张杰与江平对望了一眼,谁也没再吭声。
5
门玉生似乎总是比别人快一个节拍,尽管干部群众做了极大努力,长春特别市在东北人民政府和苏联参加的检查中受到表扬,其中灭蝇蚊虱蚤的经验报送了国务院有关部门,但门玉生仍然不能满意。在不少人看来完全可以通融的事情,一旦到了他那儿几乎全部卡壳。农业局组织的农民进城掏粪,因为屡屡掏干不掏稀并把粪尿淋滴到街路上,门玉生竟找到张市长下令,除了冬季其他季节不许农民个人进城掏粪。清洁大队甚至出现了没收农民掏粪工具的事情,引起了各区普遍不满。有的农民当街摔了粪桶,连喊带骂:“日本鬼子和国民党也没禁止我们进城掏粪,如今共产党为了城里人干净,竟然断了我们粪农的生路?!”好友卢大力劝道:“老门,你不能为了几滴粪尿得罪各城区,这个节骨眼上把自个形象搞臭了不值当。我说的意思你懂不懂?”
门玉生:“我门玉生的形象跟百姓的健康比起来一文不值,如果老百姓都不拉肚子,我宁愿自个比大粪还臭!”
这天季文报告,文教局在市立医院一墙之隔的东侧建实验小学,课堂、板凳、黑板都弄进去了,防疫所制止了两次也没管用。门玉生眉头立马锁在了一处:“知道了,我找他们局长。”
偏偏季文临出门时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说此事周文副市长已经同意了,三天前还去那儿视察过。”听了这句话,门玉生立马喊住了季文:“你去找李光荣,以卫生局的名义,不!以长春市反细菌战和防疫委员会的名义给文教局下正式文件,通知他们立即停止建校活动。”
在医院一墙之隔建学校是不合适的,复杂的是周文副市长同意了。作为反细菌战和防疫委员会的副主任,门玉生有权签发这个文件予以纠正。红头文件一发,必然置周文副市长于难堪境地,同时给门玉生带来不能言明的损害。季文后悔自己不该向门玉生提起此事,既成事实自己顶多挨个“疏忽职责”的批评,不会将领导间的矛盾暴露出来,更后悔不该提周副市长知道此事,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子。
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文件还没发下去,文教局长刘文化找上门来了,进屋先检讨:“老门,都怪我防疫观念差,没事先向你汇报。可现成的房子太难找,那么多孩子急需教室上课,你千万通融一下……”
门玉生:“老刘,不是我不通融,实在是关乎孩子们健康的大问题,每年冬季都是流感、麻疹、白喉等呼吸道传染病高发期。学校在医院的东边,长春冬季多刮西北风,你正处下风头,医院里那些细菌病毒随着西北风,还不一点不差全吹进学校里了?你选校址应当先征求一下防疫所的意见。”
刘文化:“老门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事先没向您请示汇报。事已至此,我把学校砌5米高墙围起来怎么样?通融一下吧。”
门玉生:“我不是挑你没沟通的理。医院里的那些个病人咳嗽出来的飞沫,你10米高墙也挡不住。再说了,长春城内地势是西高东低,医院里那些污物甚至医疗垃圾,下雨时顺着地势全都流到你那儿去了。我昨天特意去现场看了,你还没开学门前排水沟里就有五六个孩子在玩泥巴,真要是雨后灌满了水,你能看住那些活蹦乱跳的孩子?那沟里可少不了大肠杆菌和肝炎病毒呢,想想我都害怕,你还要我通融?岂不要把孩子都弄到医院里来了?”
刘文化:“门局长,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我知道如今反细菌战卫生防疫是头等重要工作,扫除文盲也是党和政府布置的大事呀。你开医院,我办学校,手不能伸到我的一亩三分地儿吧?”
门玉生:“我管你教什么课程了吗?我是在管你不要给孩子造成染病的机会,这不是我的职责吗?”
刘文化:“早干啥了,要开学了才来说不行。你不就是借反细菌战和防疫的势吗?如今你们卫生局成了市政府第一大局,你门局长又是长春市第一权威专家,说话比我们分量重,这事我可是请示周文副市长同意了的。”
门玉生:“我看你这个文教局长白白叫了刘文化的名字了。明知错了,就该纠正,却搬出副市长的权势压制正确,这叫有文化?周副市长那里我自然会去解释,但你必须走!否则我就在大门贴上防疫委员会的封条,把危害一条不漏写成告示一并贴上,看哪个家长会把孩子送来上学!”
刘文化气愤地吼道:“你不就是资格老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有求不着谁的时候!”
门玉生觉得有一句话应该跟刘文化讲明白,刘文化根本没给机会。自个的话还没说出口,“咣当”一声,刘文化摔门出去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便如一块石头立即憋在了门玉生的心里,只觉胸口一阵刺痛,脑子里明白自己那衰弱的心房本不该着急,怎么又气恼了呢?遂强迫自个老实坐下,喘了十几分钟大气,要将心里那块“石头”呼出来。可明摆着对孩子们大不利,刘文化为什么偏执呢?周文副市长为什么同意他的错误做法呢?怎样预先防备此类事情再度发生呢?一连串的问号堵在喉咙,心里那团堵塞便呼不出来,只好又倒出了两粒白色药片吞进去,企图腐蚀消化那块堵塞。
6
门玉生难办事似乎成了共识。机关各部门和各县区领导都在小心事情尽量不跟卫生局沾边,但总有些事儿越不过卫生局的门槛。实在绕不过去的事,借鉴文教局刘文化的教训,一般没有敢先斩后奏的,更没有敢“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多数直接同门玉生交涉协商。如果找市长和省卫生厅压服,结果会更加不可收拾。门玉生自己也听到了舆论,加上周文副市长“要注意上下左右关系”的善意提醒,也想在非原则上让一下步。不是为自己,是为整个卫生系统考虑。可是到了门玉生那儿的基本都是头疼的事,能办的在各科所基本都解决了。总之,一段时间,不管门玉生如何努力,“难办事”——固执己见的印象似乎定了格。
听说工业局长老马来找,门玉生想起了一年来工业系统凡是入口的产品,包括果酒、汽水、罐头、糕点,甚至大酱都被自己处理过,封存和废掉的商品曾让老马两腿直发抖,但从未有过怨言,硬是把全市工业食品质量上了一个档次。想想真挺难为他的了,今天的事但凡能通融,一定设法放行。
工业局的皮革厂从天津进了一车约5万张的皮革,天津方面检疫结果为炭疽杆菌板皮。老马告诉门玉生,所以买来带菌板皮是因为长春铁路部门有一座日本人留下的消毒罐,可以处理掉炭疽杆菌。老马憧憬道:“这些上好板皮可以做几十万双皮鞋,朝鲜战场上我们的战士如果每人有一双皮鞋,不仅脚不会冻烂,打起美国佬将多么有劲!”
也许是职业敏感,也许猛然想起了刘玉莲去净土庵之前告诉自己崔连夫和于洪伟说过的“Ahthrax”(炭疽)和“fur”(皮子),听了老马说的“皮革”和“炭疽”四个字,门玉生倒吸了一口凉气:“马局长,按着规定,因炭疽死亡的牲畜尸体应焚烧或深埋,皮革和毛鬃必须消毒处理,经防疫部门检验合格后,方可加工使用。”
老马笑着说:“那是,那是,我已经请防疫所季所长安排检验了。这不是同时向您汇报嘛,等见了检验单后再安排生产。有这几十万双皮鞋,我们长春工业经济生产就会跨越上升呢。”
第三天,季文陪着满嘴大疱的老马找来了,季文拿着检验报告单说:“5份标本均有炭疽杆菌,其中4份检出了芽胞。日本人丢在铁路上的那个消毒罐设计能力为湿热100℃。现在只能达到85℃左右。挺麻烦的一件事。”
“老季你把话说明白了。”门玉生不高兴地说,“这屋里只你一个检疫专家,我是个半拉子,马局长根本不懂,总要让我们听明白吧。”
季文:“按说不行的话应当从我嘴说出来,可这事太大了,从未遇到过,毕竟是好几万元呢。目前条件不能灭菌,这些皮革不仅不能使用,而且要做处理。”
门玉生:“这就对了嘛,什么事有老百姓的人命大?好几万元是够大的,可只要关系老百姓的健康和生命,几十万也值得从你防疫所长嘴里说出来。说说你的根据吧。”
季文:“如果单是炭疽杆菌,55℃1小时就可杀死,这个消毒罐完全能使用。关键问题是现在出现了大量芽胞,杀死它就需要湿热高压120℃40分钟,干热150℃1小时。昨天,我们已对这节车皮进行了防疫封存。”
老马:“季所长,你们是不是看得不准,天津检验单并没有你们说的什么芽、芽、芽胞啊。”
季文:“马局长,我们平时一般检验顶多两个标本,为了保险选了五个标本呢。检验单都在这儿呢,我可以用信誉,不,用人身担保,出了差错甘愿进监狱。”
老马:“季所长,我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是损失太大了。那看不见的细菌芽胞能有多大危害,总不至于像鼠疫和霍乱吧。你不是说盘尼西林能控制它生长嘛,我出钱,出很多钱买盘尼西林,干部带头,我带头加工这批皮子怎么样?”
门玉生:“马局长,你赶紧打消这个主意,这是拿自己和工人生命开愚蠢的玩笑,炭疽芽胞通过一个小口,甚至呼吸都能进入体内。轻则皮肤黑炭一样坏死,甚至还会发生败血症;重则直接侵入肺部和肠道,2?3天人便中毒而亡。至于你冒死做出来的那些炭疽芽胞皮鞋,谁穿上了,结果跟制鞋工人一般无二。能不能用的问题没必要再讨论了。”
好脾气的老马有些急火了:“我实在闹不懂,那些眼睛看不见的小小芽胞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毒性?难道除了日本人那个消毒罐就没有别的办法。能不能先放一冬天冻死那些芽胞。”
季文:“马局长,炭疽芽胞抵抗力比其他细菌都强,在皮革中能存活数年,有报告说在干燥适宜的温度下最长存活22年呢。”
老马生气地说:“二十年后真污染假污染反正我们也看不到!”
门玉生抬高声音:“可我们的儿子、孙子都能看到!我们不能为了眼前利益,造孽于子孙后代。现在就研究怎么处理这批皮子吧。”
老马:“那可不行!即便有问题也不能仅凭你们卫生局一句话就把那么多皮子处理掉。说句不敬的话,我现在不相信你们比天津的水平还高。此事我要向张市长汇报,请他决定。”
门玉生:“你向吉林省长和东北人民政府主席汇报,我也不准你的人再碰那些皮子一指头。季文,告诉于东方,让他派公安到现场值岗。就说我门玉生说的,有重大疫情!”
季文见两个局长顶了牛,赶紧对老马解释:“马局长,天津的检验即便是准确的,但你这一路加车甩车地走了五天,五天可是120个小时。炭疽杆菌的芽胞在氧气充足、温度适宜的条件下最易形成。一是天津方可能没像我们采验了五个标本,二是这一路三十度左右的高温促使芽胞生长呢。您别着急,咱们加热灭菌做不了,还可以用化学方法嘛。用福尔马林溶液浸泡两个小时,准能杀死炭疽芽胞。”
老马似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稻草:“季所长,什么是福尔马林?到哪儿去弄?真要是解决了这个难题,我给你磕一个。”
季文:“福尔马林就是35?40%的甲醛水溶液。甲醛可以同细菌蛋白的胺基结合,使蛋白变性从而杀死细菌。”
门玉生冷冷地说:“什么馊主意?即便没有了炭疽,每个毛孔都浸满甲醛的皮鞋你给谁穿?福尔马林是什么?那可是用来浸泡解剖教学课人体器官的。”
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的老马听了门玉生的话醒过腔来,受了愚弄般把火气全撒到门玉生身上:“老门,强将手下无弱兵,你个大专家手下才有季所长这样的高参,把我们脸打红了,却让我们涂胭脂。我跟你们卫生局没话讲!”
季文一心想着怎样消灭那些芽胞,没有料到倒洗澡水连孩子一块扔掉了。本来计划既处理了这批问题皮子,又不使两个局长关系弄僵,以免对门玉生形象再造成新的损害,却因为话没说好,反倒变成了两个局长矛盾的导火索,悔恨地自己打了一个嘴巴:“两位局长,都怪我脑袋进水了……”
在市长办公室又是一番争吵。让老马大出意外的是门玉生竟然提出了一个“就地销毁”的意见,与自己提出“退回天津”的意见相差十万八千里。如果说先前门玉生坚持“不得加工”的意见是医务人员的过分谨慎还情可原的话,如今的意见简直就是糟蹋人民血汗钱的败家之举。门玉生的理由是,既然已经发现是极具危险的病菌,不允许危害长春百姓,也不能危害天津人民,何况沿途会因颠簸而使病菌处于发酵般播散的危险状态。向来温和待人的老马当着市长的面给门玉生安排了“新职务”:“门玉生同志的胸怀和水平应当去天津市当卫生局长,不,应该去北京当国家卫生部长。”
面对讥讽和老马“赏赐”的新职务,门玉生当仁不让:“我若当天津市卫生局长,绝不会让这批问题皮子溜出天津;真当了国家卫生部长就把如何溜出的来龙去脉查个一清二楚,而后通报全国。但是,只要我在长春市卫生局长任上一天,就要一张不缺地把你用廉价买来的5万皮子全部化为灰烬。”
令老马十分沮丧和想不明白的是,张市长最终竟然置自己的“妥协”意见而不顾,拍板听取了门玉生的意见,钻心般痛惜那5万张板皮的老马最终没有就皮子表达意见,却硬着脖子对张市长说了一句离题万里的话:“我不同意门玉生当副市长,他要是提上来,谁也别想好活了!”
负责记录的常务秘书吃惊地望着市长,不知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该不该写进发言记录里。好在张市长低声却威严地提示道:“你说的话与今天的议题无关,也不是你该考虑的。就会议议题发表意见!”
虽然张市长放低声是让老马一个人听,全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没听到。噘着嘴的老马费劲挤出了八个字:“保留意见,坚决执行。”
5万张板皮,白天黑夜连续烧了半个月。门玉生和于东方到现场划定了5000平方米的范围,实行全封闭遮挡,焦臭味还是传遍了方圆数里地,大热的天没有一家老百姓肯开窗户。焚烧后的灰烬拌了30公分的生石灰就地挖坑深埋两米。负责焚烧的人是从清洁大队选出来的30人,划分五组,由防疫所马和平带领5个人做监督指导员。工人进场前季文负责搞了半天培训,门玉生亲自观看了每个人的模拟演示,逐个人检查了防护服的穿戴,手把手教如何扎裤腿、戴风镜、系鞋带。为防止因热而解脖扣,凡进场的人必须将连衣的风帽系上死疙瘩扣。半个月来,进场的人一律统一吃住,每天早晚各注射一次盘尼西林。完成焚烧任务后仍然隔离了一周,检查了周围血象无异方才准许回家。张杰望着又瘦了一圈的门玉生劝道:“让防疫所季文他们弄就行了,还用得着你个局长逐人逐项地检查?回去睡一觉吧。”
门玉生:“这些人是在直接触摸炭疽芽胞,不亚于战场上跟敌人拼刺刀,但他们自己并不懂得这些危险和常识,所以没有防护的心理戒备,我绝不能让他们有半点闪失。你不要小看了这件事,他们不仅在解除老百姓眼前的危险,而且在为二三十年之后的长春负责。”
焚烧皮革的焦臭味传到了二楼一间雅致的书房,正在有滋有味品饮半杯红酒的王明山,只觉得鼻黏膜突然一阵紧缩,连带嘴里的琼浆也变了味道。当明白是怎么回事时,自诩饱读史书,一贯儒雅的“奶奶”竟然少有地失态骂出了一句:“他奶奶的!”
各方对门玉生的看法和结论尽管纷纭各异,长春范围内最终还是由长春的领导层面定夺。门玉生似乎有意把事儿搞砸,两个月后,东北防疫工作队一封14人联名的上告信到了东北人民政府监察局,把好不容易重新搭上的副市长座椅撞了个四脚朝天。上告信中说道:
我们十四个人都是防疫队组长、分队长级干部,是门玉生跟卫生部请求我们到长春帮助工作的。到长春后跟防疫所长季文商定只下到各城区政府做指导,因为区政府对反细菌战的认识和组织水平直接影响街委。门玉生粗暴推翻了我们与防疫所商量好的决定。更不能容忍的是原定请我们吃饭的食堂改到了办公室,变成了教训我们的课堂(请吃饭也泡了汤,当然他请我们也不会参加)。自恃老资格的门玉生家长式大发雷霆,整整斥责了我们两个半小时,说我们的卫生科学技术不同群众结合就一文不值;当前需要的不是思想和计划,喊破嗓子不如拿出样子,十几个人拿出三个、两个或一个街委的典型让老百姓看也是好的;说什么知道你们是这种官僚主义作风根本不会请你们来长春……我们见过许多首长,给若干首长看过病,从未见过门玉生这样官气十足、自以为是、盛气凌人的领导。听说长春市还打算提拔他作为副市长,我们共同认为,这样满身旧官僚习气的人根本不具备人民政府领导的半点资格。窥一斑可见全豹。像他这种只顾低头抓基层细微末节,不能站在全局谋划整体的人是不适合当长春卫生局局长的。长春市反细菌战的落后现状也佐证了我们的看法。我们强烈呼吁监察部门派员对门玉生进行调查处理,把长春反细菌战斗争从歧途扭转回正轨上来……
周文气恼地同门玉生发了脾气:“我说你是怎么回事?不是告诉你不要乱讲话,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你在长春市随便讲,大家了解你,替你掖着、兜着,可在外人面前你得搂着点呀?就卫生防疫队那帮大爷,人家躲还来不及,你却把他们请来。请来了你倒好好待人家呀,可你把脾气发到人家头上。这回咋办,挺好一件事硬是搞砸了。”
门玉生:“我说的不对吗?让他们来是教老百姓怎样喝水和怎样灭虱灭蝇,不是让他们在区政府当大爷。我开始并未发火,只是劝他们下到街委,可他们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该批评帮助?当然我的态度是急了些。”
周文:“那些人不是你卫生系统的干部,是你卫生系统上级的人,是你该帮助教育的?你要帮助也行,话要讲得委婉,既让人家听懂,又不伤自尊。官场讲话要有艺术,尤其对外人,就要用外交语言,懂不懂啊?”
门玉生:“我们现在忙得一蹋糊涂,同志之间讲话要事先打腹稿,话说一半留一半,累不累呀,误不误事啊?即便是东北政府防疫工作队,那也是咱们的同志吧。我实在想不明白,这才进城几年呀,同志间那么剖肝掏心、实话直说的作风哪去了?难道从今往后,凡是掌了权当了官的人都得换个方式讲话?如果这就是官场语言艺术,我宁愿不当这个官。”
周文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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