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回到一九四九年,在晚上被人跟踪的危险还只是一种比喻的年代,他会在天色暗下来以后绕着大环走上三四次。从芝加哥管弦乐团音乐厅开始——在这里,这个听着“虚构的舞会”[142]和“你的流行唱片集”[143]长大、毫无音乐修养的男孩第一次听到了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他会抄近路走到拉萨尔银行(门口总是拥挤不堪,挤满了憎恨股票交易所的人),再往上走到兰道夫大街,喧闹华丽的市中心总是让他想起他的家乡,纽瓦克的马克特街,那里有中式杂炒连锁店和便宜的专卖店,酒吧烧烤、鞋店、游乐场,屋顶上全是广告牌,周围都是电影院。到达国家湖泊餐厅,他走到El高架铁道下,依靠着一根柱子稍事歇息,等待第一波震动带来的激动。作为出生在新泽西的男孩,他理应听说过伊利诺伊州有一种高铁列车,在人的头顶上呼啸而过,但这对他来说,就和《时间与河流》中困扰尤金·甘特的不解之谜一样让他疑惑和激动。假如这都会发生,那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任何事情”就意味着没有什么能像一九七三年脖子上的痛苦那样,迫使他刚走了几个街区后就回到车里,然后回到旅馆径直穿着衣服睡了十个小时。
他一整晚都在做梦。他梦见一个裸体的女人,身材矮小敦实,无法辨认脸部,虽然不能判断她的年龄,但她的胸部十分年轻,位置出奇地高,形状圆润,十分坚挺。她站在一个平台上摆着姿势,给美术课的学生当模特。那是他的母亲。他由于思念而泪流满面,接着又做了一次梦。她飞进了他的房间,这一次确实是母亲无疑——只不过她是变成鸽子飞进来的,一只白色的鸽子,还有一张巨大的白色碟片,周边都是锯齿,好像一个圆锯般在她的翅膀之间旋转,让她浮在空中。“争斗,”她说,然后从一扇开着的窗户飞了出去。他在她身后呼喊着,却被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悲惨无助过。他仿佛回到了六岁,不断地叫着:“妈妈,我不是有意的,请回来吧。”
她在这里和我一起。凌晨三点,东大使饭店,他在这里使用了双重伪造身份——用他死对头的姓名登记入住,又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社会败类——但他母亲的灵魂还是找到了他。他没有过于伤感,也没有发疯。母亲的某些精神力量超越了她的肉身存在于这个世上。他总是喜欢理性思考,像理性主义者那样,认为一旦人的肉体死亡,生命也随之结束。但在半夜三点的黑暗中,他头脑清醒地躺着,知道一切并非如此。生命结束了,但又没有结束。有一些精神力量,有一些思维力量,可以在肉身死去之后仍旧存在,依附于那些思念着死者的人身上,母亲已经在此时此刻的芝加哥展现了她的力量。人们会说,这只是你的主观想法作祟罢了。我也会对自己这么说。但是主观想法本身也充满了神秘。鸟类有主观想法吗?主观想法只是用来命名她找到我的途径而已。我并没有想要进行这样的联系,她也没有,这种联系也并不会永远存在。就像垂死的肉身一样,这种联系也处于垂死状态,她残留的精神也即将消亡,但并没有完全消失。它就在这个房间里。就在床边。
“近一点,”他对母亲说,声音非常轻柔,“……但不要太近。”
她还在世的时候,她绝对不会愿意冒着和我对抗的风险。她希望我爱她。她不想失去我的爱,因此从不挑剔,从不争辩。现在她不再理会我是否还爱她了。她不需要爱,她不需要支持,她已经完全摆脱了这些妨碍。仅存的只有我所造成的伤口。那是一道可怕的伤口。“你足够聪明明理,知道文学就是文学,但是,内森在里面所举的例子仍然有很多是真实的,而你又是那么爱内森,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要爱……”
他不知道母亲的声音会是奇妙的还是可怕的。他没有去探明。他等着她可能会说的话,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在那里。
“母亲,你想要什么?”
但她已经死了。她什么也不想要。
他在一个面朝湖面的宽敞楼顶套房里醒来。还没来得及脱衣服去洗澡,他就打了个电话给鲍比家里。但是过了八点鲍比的医院生活就开始了。早八点到晚八点,祖克曼想,晚上还要接急诊。
接电话的是弗雷塔先生。这个老人正在用真空吸尘器清洁地毯,因此为了能听得清楚不得不把机器关掉。他说鲍比已经走了。
“早上情况不好,”他告诉祖克曼。“我清洗了烤箱,又给冰箱除霜——但是我的朱莉,我想要她回到我身边。为了我自己而想要朱莉回来,这样想是错的吗,这样想很自私吗?”
“不,一点也不。”
“我五点醒来就再也没睡着。格里高利根本没回过家。我真不懂鲍比是怎么接受这点的。他甚至都没有打电话告诉自己父亲他在哪里。都已经早上了,开始下雪了。暴风雪快来了,很大的暴风雪。每个人都知道。‘今日节目’里都说了,报纸上也说了。只有格里高利没听见。我本来想今天早上趁暴风雪还没来出去的,但是格里高利在哪里?”他开始哭泣。“很快——很快就要下雪了。祖克,我受不了了。两英尺深的雪啊。”
“也许我可以带你去。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搭出租车去。”
“我有车,很好开——但鲍比要是知道我一个人出去肯定会气疯的,特别是在这种天气里。她是多么喜欢从窗户里看着外面下雪啊。就像个小女孩那样,每年第一场雪她都这样。”
“我可以开你的车带你去。”
“这不可能。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这不行。”
“我十点到你那里。”
“但如果格里高利回来了——”
“如果他回来了,我就走。如果没人在家,我就知道你和他一起去了。”
他在淋浴喷头下检查自己的躯干。没什么进展。区别只是在接下去的第二天掌控一切的是他,而不是疼痛。适应痛苦最好的方法是不要适应。他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学习,现在终于了解了。首先,他要带弗雷塔先生去墓地,赶在大雪把他妻子再次掩埋之前。他的亲生儿子太忙,他的孙子不知所踪,但是祖克曼既有空又有足够体力。如此简单就能满足一个父亲的需求!他在这项工作上受到过非常良好的教育——即使在很小的时候,他也已展现出非凡的才能。只是在他完全成年后,他所具备的其他才能才开始阻碍他在这项任务上的成就。他所从事的事业让他和自己的父亲、母亲、弟弟以及后来的三个妻子逐渐疏远——他对写作的热情投入远超过对他们的,他和他的作品建立起深厚的关系,却抛弃了帮助他获得写作灵感的人。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家人们指责他常年不回家外,妻子们也开始抱怨两人的性生活。接着就是病痛,如此持久,甚至也让他疏远了写作。在地垫上面临的每一种困境,或大或小,都让人无法想象:他无法想象出除了受苦的自己外任何一种人物角色。是什么让我无法康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还是因为我没做什么?这个疾病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还是说是我想从疾病身上得到什么东西?这样的质问没有有用的目的,但是他存在的唯一主旨就是一连几小时地寻找失落的意义。如果他写痛苦日记,唯一的词条只会是一个词:我自己。
以前,当他还在执着寻找隐藏的原因时,他甚至考虑过痛苦的目的会不会是为了给他提供一个关于肉体的主题,是解剖学献给消失的缪斯的礼物。某种礼物。不只是一个病人对神秘病症的关注,同时也是对一个着迷的作家的关注。上帝只知道他的身体可以带来什么,如果肉体上的折磨能对他的工作有助益的话。
不,他要和生命中可能出现的第四个女人离婚,再也不必聆听对方不绝于耳的痛哭声。彻底地摆脱那种不合适的婚姻关系,重新获得独自一个人的生活吧。首先,去墓地里做一个儿子的替身,然后和鲍比吃午饭,如果他可以安排(他一定可以,只要我在午饭时坚持己见),还可以花十五分钟和医学院的系主任见个面。难道鲍比不知道系主任在这件事上可以有很大的影响力?“我们相信这所医学院有很好的多样性。我们招收这名作家,让他和其他学生一起学习,对他来说这将是一次全新又丰富的体验和经历,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次全新而丰富的体验和经历。我们都会从这全新的结合中获益,而这一切都是由我,创新派医生带来的。”为什么不能这样?至少让我尝试跟他接触一下也好。这样午饭以后,和注册主任见面,让我能报到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季度。等到傍晚的时候,他的作家生涯就等于正式结束了,而作为一个内科医生的未来则将在脚下铺开。从昨天开始,他就已经正式告别了病人的身份。这是他用不需要动脑筋的事件所能达成的最佳成果。现在开始,我将听从自己灵魂的召唤。我有我的愿望,而这些愿望务必要达成。
他就着一口伏特加吞下了一颗复方羟可酮,然后拿起厕所旁的电话叫人在他刮胡子的间隙送来一杯咖啡。他得要小心酒精和药品。关于米尔顿·阿佩尔的故事也已经说够了。他一生中最原始的情感力量都已经在昨天倾泻完毕。他在那辆轿车里喷涌的感情比他过去四年在书桌边倾吐的还要多。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支巨大的词汇牙膏。诽谤、托辞、轶事、忏悔、忠告、提倡、教育、哲学、攻击、辩护、谴责,由激情和语言汇合成的白色泡沫,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个观众。在他这块灼热干涸的沙漠深处,是那片文字的绿洲!他付出的努力越多,获得的回报也越大。它们是催眠的,这些喋喋不休的疯子。它们想方设法通过一切方式表达自己,不仅仅是通过纸张。它们言无不尽。他的人性,他的堕落,他的理想。这家伙是江湖骗子吗?祖克曼思忖着。他仿佛不认识自己,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听上去比本人更坏或是更好。但是他所说的难道比我们在《华伦夫人的职业》[144]中听到的更多吗?自萧伯纳以降,我们的语言也许更加成熟了,但是智慧并没有增加多少:这位夫人比这个病态又虚伪的社会有道德得多。仍然只有那个萨德——而不是那个《立可舔》的发行人——可以将这种争论抛至底层的底层,摈弃所有的道德托辞:除了性快乐本身,没有任何主张能让一切正当化。也许问题只在于妻子、分析师和孩子——你赐予他一个儿子而非女儿,这让他的生活变得容易不少——但他仍然无法让自己走到那一步。当然了,他是个犹太人,而从反犹太的角度来说,如果一个犹太人想通过开妓院赚钱,他会让店名听起来像一家成人日托中心。从挺犹太的角度来说,可怜的瑞琦在酒吧里忍受的是一个从事治愈人身心行业的圣人,运用了弗洛伊德和其学说:维护理想、做好事的阿佩尔医生,缓解受苦人类的精神紧张状态。设立“米尔顿千禧年”的高尚理由。十八个月来没有发生过一次斗殴事件——如果这个店能像麦当劳一样流行开来的话,也许就不会再发生战争了。但是道德的执拗,炽热的他性——也许他才是最终让一个人作为犹太人秘密地感到自豪的人。他的影响对我越大,我越觉得欢喜。
“我很认真,”祖克曼大声说,他正站在卧室里为了今天的伟大行程一丝不苟地穿衣服,“——为什么让人们就表面意义来接受这件事会那么难?为了让内森上学,我跑了四家私立学校。一个智商167的孩子,前三家学校居然都拒绝了他。只是因为我。我陪他一起去参加面试。为什么我不能去?我询问他们关于课程设置的问题。我是个有尊严的人。我觉得自己是个非常有尊严的人。我对教育怀有深刻的尊敬之情。我希望他成为最好的学生。我还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读亨利·米勒[145]的作品。大段大段的文字都在描写如何给女人口交。我读着他对女性私处的描写,发现了自己的渺小。如果让我来描述,我估计最多能找出六个形容词。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为自己的词汇量感到羞愧。如果当时老师在学校里告诉我扩大词汇量可以让我像亨利·米勒那样描述女人的私处,我是绝对不会掉队的。我肯定会有学习的动力。这就是我想给予我儿子的。为了他我愿意做一切事情。就在上个礼拜我和他一起洗了个澡。真是美妙,你无法想象这一切。然后我去找霍洛维茨医生,结果他告诉我我不该这么做,因为男性的阴茎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具有威胁性了。孩子会感到自己有所欠缺。我感到很可怕。霍洛维茨说我这个想法也错了。但我非常想和内森分享这种父子亲情,所以我这么做了。男人对男人。我父亲从来没有在我身后支持过我,从来没有。我要改变这一切。我父亲什么都没给我。现在我如此成功,他倒是大为吃惊。他看见我的劳斯莱斯,他看见那些为我工作的人,看到我住在价值百万美元的房子里,他看见我老婆的穿着打扮,看见我的孩子上的学校,这一切终于让他闭上了那张该死的嘴。但这个孩子的智商高达167,当他开始问我我是做什么的时候,我该怎么告诉他呢?你是作家,你是天才,总是有些好点子——你来告诉我,无法回答这种问题的人如何做一个父亲。我必须想办法熬过这一天,避而不谈这些问题。而你并不比我更了解该如何做。你根本没有孩子,所以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将剥夺所有未来的祖克曼后代享受这种疯狂爱意带来的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你将剥夺所有未来的祖克曼后代!伟大的解放者祖克曼让子孙传承这种事到此为止……但除非你有孩子,不然永远无法理解这种折磨。你不懂什么是快乐。你不懂什么是无聊,你不懂——报应。当他十二岁开始学会手淫,我可以让他明白父亲的事业到底是什么,但是对一个七岁的孩子?你该如何向一个七岁的孩子解释无法压抑的射精欲望?”
好吧,不管从这样的恶作剧中能获得多少快乐,现在都应该出发了。作为一个角色,他仍然远远不到完整的地步,但谁不是这样呢?祖克曼这样想着,直到他来到大堂,被门卫告知他的车和司机都在门外等着。显然这个满嘴抗议的色情从业者已经决定在他逗留期间一直雇用瑞琦。
他们调头驶上湖滨大道的时候,大片大片的白色雪花轻轻地扫过轿车的引擎盖。遥远的天空看上去好像已准备好从北方的平原搬来这个季节的第一场大雪。弗雷塔先生的苦痛现在即将开始:美国中西部地区的冬天——每一晚暴风雪都将重新把她掩埋。祖克曼的母亲埋葬在温暖的南方,在那里她只需被掩埋一次。在她的葬礼过后,一个肌肉发达、穿着脏兮兮的T恤、胳膊上纹着“USMC[146]”的男人将祖克曼叫到一边,告诉他自己名叫麦克,是公墓管理人,想要询问家属墓碑上刻字的深度。麦克表示自己很清楚这两兄弟都会回新泽西,因此希望得到他们确切的指示。祖克曼告诉他:“和我父亲墓碑上的字一样深就可以。”“那就是半英寸深。”麦克警告道;“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刻好那么深的字。”祖克曼震惊于肿瘤的惊人致命速度以及随后的迅速下葬仪式,因此还没有完全搞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母亲的下葬根本没有花多少时间。他开始觉得他们应该举行两次下葬仪式:第一次你可以就站在旁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第二次你可以朝四周张望,看看都有谁在哭,听听周围人的议论,这样至少能理解一点正在发生的一切;在墓碑旁表达的感情有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但他什么也没听见。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刚刚目睹自己母亲葬礼的儿子,而像是某个演员的替补,在排练时出场负责查看演出服装在灯光下的样子。“你瞧,”麦克说,“把一切都交给我好了。我会找一个不会弄坏石碑的人来干这活儿的。我保证你们不会被骗。我知道你们希望母亲的身后事能得到很好的照料。”祖克曼终于领会了意思,把口袋里所有的零钞都给了麦克,向他保证自己第二年会来看他。但是等到母亲的公寓被清空出售后,他再也没有去过佛罗里达。表亲爱西负责照看墓碑的雕刻情况,并写信给两兄弟让他们放心,说公墓每天都会撒草籽,以便让整个墓地都郁郁葱葱。但这就好比为了感谢对突如其来棘手的悲痛做出的贡献而在南极洲播种一样。母亲已经走了。母亲也是个问题。已经几乎三年了,然而那种想法却没有失去半点力量。它仍然可以毫无缘由地冒出来,让他无法再思考别的事情。他的人生以前是以他结婚、离婚的日期加以细分的,而他的作品则落入两个界限分明的历史时期:说那些话之前,说那些话之后。母亲已经走了。留下折磨他整夜的梦境主题,让他的另一身份也感动得哭泣的话:“回来吧,我不是有意的。”
这种自己在十六岁时就已抛诸脑后的对母亲的渴望——如果他现在还在工作,身体健康,他还会如此痛苦吗?他是否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任何一种这样的情感?一切都是被神秘病症折磨后的结果!但如果不是因为这种渴望,他会得病吗?当然,突如其来的强大丧亲之痛会损害任何人的健康——也会渐渐削弱争论,让充满怒气的对手闭嘴。但直到三四年之后仍然如此?一次打击到底可以有多深远的影响?我又能有多脆弱?
啊,太脆弱了,即使对自己身上的矛盾也如此脆弱。矛盾的经验就是人类的经验;每个人都必须平衡这个包袱——你怎么能就此屈服?身为一个小说家却没有体会过无法协调的内心分裂?那个人一定没有写小说的方法,也没有这样的权利。他并非自愿离开这个行业,他是被轰走的。身体上不适应遭受这种折磨。他没有这样坚实的肌肉。没有这样坚强的灵魂。
他同样毫无意义地想:努力捍卫自己的工作,努力解释自己的痛苦。一旦我康复了,绝对不会再沉迷于以上任何一种想法。一旦我康复了。这是对早晨之后支持这种想法的坚忍不拔的毅力的颂歌——而且多半是关于一个死去的女人因一个孩子在梦中大叫对不起而重新复活。
祖克曼终于意识到他的母亲才是他此生的挚爱。至于回到学校?那是至少能重获老师喜爱的梦境,既然她已经走了。走了,却比过去三十年来更加清晰地存在着。重返校园,回到那个不用费力就能让当局满意的时光——同时也是一生中最热烈的约定。
他剥开第二颗复方羟可酮,按下按钮,降低了隔在前后座之间的窗户。
“为什么你无法接受我,瑞琦?”
“不会啊。你很有趣。”
自从他们在酒吧里进行谈判以后,她就不再使用“先生”来称呼他。
“你对我的什么地方感兴趣?”
“你看待事物的方式。那会让任何人都感兴趣的。”
“但你不肯到纽约为我工作。”
“对。”
“你认为我在剥削女人,不是吗?你认为我贬低了她们的人格。一个女孩子在商品市场里工作一个礼拜挣一百美元,她没有被剥削,但如果一个女孩在色情电影里演出一天就挣五百美元——就一天,瑞琦——她倒是被剥削了。你就是这么想的?”
“我拿薪水不是想这想那的。”
“啊,你知道怎么想,好吧。你在这里和谁做爱呢,像你这样容貌姣好、独立自由的年轻女人?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有不少相好。”
“听着,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
“你有男朋友吗?”
“我刚刚离婚。”
“你有孩子了?”
“没有。”
“为什么没有?你不想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因为你们这些女权主义者觉得当母亲很麻烦还是因为原子弹?我在问你为什么不生孩子,瑞琦。你怕什么呢?”
“对《立可舔》的所有者来说,没有孩子的家庭就等同于害怕?”
“很犀利。但是你为了什么跟我争论呢?我在问你一个关于生命的严肃问题。我是个严肃的人。你为什么不信?我并不是说我就是完全清白的——但我是一个有价值观的人。我是个为了理想可以进行斗争的人,所以我谈论我为之维护的理想。为什么人们就表面含义理解会如此之难?我已经被钉在了性十字架上——我是性十字架上的殉道者,不要那样看我,这是真的。宗教让我很有兴趣。不是那些该死的禁令,而是宗教本身。耶稣也让我感到很有兴趣。他怎么就不能让我感到有兴趣?他所受的苦难让我感同身受。我把这点告诉别人,他们都会像你这样看我。自大狂。无知。亵渎神明。我在脱口秀上说了这些话,然后就不断收到死亡恐吓。但你知道的,耶稣从来没有称自己为上帝之子。他坚称自己只是人类之子,是人类的一员,就这样应对一切不幸。但是基督徒们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奉为上帝之子,然后干尽耶稣反对的一切坏事,一个新的以色列只是挡住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但这新的以色列是我,瑞琦——米尔顿·阿佩尔。”
这句话终于激怒了她。
“你和耶稣。我的上帝,”她说,“确实有人认为他们无论做什么都能免于惩罚。”
“为什么不能是耶稣?他们同样也很恨他。我们都因悲痛而感同身受。阿佩尔·痛苦。”
“‘悲痛’?你的快感呢?权力呢?你的财富呢?”
“这倒是真的。我承认。我热爱快感。我热爱射精。射精是一种深沉美妙的感觉。在我离开的前一晚,我老婆和我做爱。她刚好来例假,而我又如此饥渴,于是她就给我口交。这感觉太爽了。太爽了,以至于我兴奋得睡不着。两小时以后我手淫了。我不想让这种感觉消失。我想再度体会它。但是她醒来看到我射了,开始哭起来。她不懂。但是你懂,不是吗,像你这样的世间女子?”
她根本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默默地做着别人付钱让她做的事,开车。超出常人的自制力,祖克曼想。对小说家来说是绝妙的妻子。
“所以你的确认为我侮辱了女性。所以不管我向你提出什么条件,你都不肯跟我一起回纽约。”
没有听到她的回答,祖克曼在座位上俯身靠前,以便更好地让每个词都落入她的耳朵里。“因为你是个天杀的女权主义者。”
“听着,痛苦先生,我为付我钱的人开车。这是我的车,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我只为自己工作。在这里我不受海夫纳的合约束缚——在那里我也不想被你的合约束缚。”
“因为你是个天杀的女权主义者。”
“不,因为这辆车里把你我隔开的窗户也是为我而设的。因为事实是我对你的生活没有半点兴趣,我当然不愿意去纽约跟那些事扯上半点联系。这整件事简直臭气熏天,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的话。而你的诚实则散发着最强烈的恶臭。你以为你只要对此事坦诚公开,就可以被人接受,但事实并非如此。恰恰相反,这更让人难以接受。甚至连你的坦诚本身也是侮辱他人的方式。”
“我比你载的那些压榨美国工人的管理人更糟糕吗?我比你载的那些压榨美国黑人的政客更恶心吗?”
“我不知道。他们基本上都安静地坐在后座。他们都带着公文包,在那里写些笔记,我不了解他们有多糟糕,或是他们究竟是否糟糕。但我却了解你。”
“我是你碰到过的最烂的人。”
“也许。我和你不熟。我肯定你的妻子会这么说。”
“最烂的。”
“我会这么认为。”
“你为我妻子感到遗憾,是吗?”
“哦,上帝,是的。想要过平凡的生活,在一个体面的家庭把孩子养大——和你这样的男人?和一个毕生精力都投入到‘阴道’和‘阴茎’还有‘射精’之类事物的男人?”
“你也对我感到遗憾吗,瑞琦?”
“你?不。你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但她并不想要这种生活。我为你的孩子感到遗憾。”
“还是个可怜的孩子。”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你的孩子被录用的概率为零,阿佩尔先生。噢,我很确定你以自己那种自大狂的方式爱着他——但等长大知道原来你父亲是干这种事情谋生,甚至还颇为有名,好吧,那样的人生开头真是有些坎坷,不是吗?当然,如果想要继承你的事业经营《立可舔》帝国,他的人生就没有悬念了。但这就是你送他去最好的私立学校念书的理由吗?为了经营《立可舔》?我为你的妻子感到遗憾,我为你的孩子感到遗憾,我为所有那些在电影院里看你的色情电影的观众感到遗憾。如果这才能让他们兴奋,我真为他们感到遗憾。还有电影里那些女孩,如果她们只能用这种方式谋生的话,我也为她们感到遗憾。我也没受过什么教育。我只知道女孩子要结婚,但这好像也没什么好结果。所以现在我成了私人司机,还是个不错的司机。我不会去做她们那样的工作,绝不——不是因为我是个女权主义者:只是因为这会毁了我的性生活,而我太热爱性生活,所以我不能容忍它遭到毁坏。我如果这样做了,一定会永远背负这些伤痕。你知道,私生活和色情业一样,是个很好的事业。不,我无法接受你不是因为我是个天杀的女权主义者,而是因为我是人类。你不仅仅侮辱了女性,这其中只有一部分是对这些蠢女人的剥削。你侮辱了一切。你的生活污秽不堪,从任何层面来看都是如此。而你又让这一切变得更加让人恶心,因为你还不肯闭嘴。”
“噢,让我们还是回到女人的话题上来吧,我亲爱的人类小姐——你为之感到遗憾的那些女孩,她们碰巧没有自己的车。这些出现在我电影里的女孩,其中某些人简直是笨蛋,甚至不知道如何刷牙——而我付给她们一小时一百美金。这是侮辱女性吗?给她们钱让她们能付得起房租,这会让她们留有终身的伤痕?我在片场曾经带女孩进浴室给她们洗脚,因为她们身上实在太脏了。这也是侮辱女性?如果某个姑娘身上味道太重,我们给她适合女性的卫生保健。因为这些女孩当中的一些人,我亲爱的人类小姐,这些人来自街头,比我还要恶臭好几倍。但是我们出去给她们买来成套工具,告诉她们如何使用。大部分为我工作的女孩,她们进来的时候是白痴,离去的时候已经至少可以称得上是像模像样的人了。雪莉·坦普尔在合法的剧院里工作,和别的女演员一样聪明。她为什么要做这个?她做这个,是因为她一天可以进账一千美元。我的钱呐。这也是侮辱女性?她做这个,是因为一出百老汇戏剧上演一周就结束,她只能再度失业回来,而在我这里她一直都能有工作,她有作为上班族的尊严,还有机会可以饰演各种各样的角色。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古典派女人,就想找个强大的皮条客来把自己洗劫一空。某些人总是会被别人利用,对自己的生活完全不负责任。到处都是剥削利用,而就是有人愿意被剥削。但是雪莉说,去他妈的。她可不是简·方达和格洛丽亚·斯泰纳姆[147]的大学联谊会成员。宾夕法尼亚的斯克莱顿贫民窟,是她的大学。去他妈的,她说,时年十六岁,然后从超市收银台后面走出来——从贫民窟出来,在这个行业第一年就挣到了五万美元。年仅十六岁。那些拍色情电影的女孩子,基本上都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很自豪。你开大豪车,穿男人制服,感到很兴奋吗?那么,对她们来说向众人展示自己的私处也让她们感到很兴奋。她们喜欢展示自己,而你这个穿着盖世太保皮靴的人有什么权利对她们的行为指手画脚说她们不应该这样做?男人们对着她们手淫,她们喜欢这样。这也是剥削?这也是侮辱?那是能力,我的姐妹。和你会开这辆车一样,都是能力。玛丽莲·梦露死了,但全美国的小鬼们还是惦记着她那一对傲人的胸部。这是对玛丽莲·梦露的剥削?这是她的永生!她埋在地里什么都不是,但对那些甚至还没出生的孩子来说,她永远都会是最美的那个臀部。这些都是对于当众做爱不会感到羞耻的女星。她们喜欢这样。没有人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如果在伍尔沃斯[148]丝带柜台里工作让她们感到自由解放,就让她们在那里每小时挣两美元吧。你能找到足够的人,有足够的女人为了金钱或快感愿意干这行,为了宣泄,你根本不需要强迫她们。事实上,女人干这行比别人还容易些。她们可以假装高潮,但那些可怜的男人们,面对镁光灯,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那些虚张声势说老子很愿意干这个,我的鸡巴很雄壮的男人——他们甚至都无法勃起。被剥削?如果说有人遭到剥削的话,那应该是这些该死的男人。这些女孩子大都在镜头前追求自我满足。当然,上一部电影里我用了动物,但是没有人强迫任何人和动物搞。恰克·罗,我的小明星,因为有狗而走出了片场。他说:‘我非常爱狗,所以我无法出演这部电影,米尔顿。让狗去搞女人——它们一定无法完成。任何一只干了女人的狗都不能再当动物了。’我尊重恰克的这个观点。我对自己的罪孽有勇气承担,他也有勇气承担他的。你还没听懂这道理吗?没有人把这些人绑上铁链强制他们!恰恰相反,是我让他们挣脱身上的枷锁!我是一个怪物,但同时我赐予他们礼物!我在改变整个美国的做爱观念!我让这个国家获得解放!”
第三颗复方羟可酮让他开始感到恍惚。突然之间,他的脑海里一句话也浮现不出来,所有的话语仿佛都离他远去,时间也断裂开来。要想知道他现在正在想什么,需要极大的努力。等到他找出答案的时候,他已然想不起问题是什么了。于是他只能再艰难地从头开始。在大雾之中有一条护城河,护城河上是缥缈的虚无。不要问怎么回事,但在窗户之外,湖面之上,他看见正在温柔无声进行的奇迹:下雪了。没有什么比在傍晚的雪地里从纽瓦克的钱塞勒大道公立小学回家更有趣了。那是人生的最大乐事。雪是属于童年的,受到呵护,无忧无虑,被人喜爱,温柔顺从。而在怀疑的痛苦之后,在鲁莽的怀疑之后,是无畏。慢性病痛到底教会了我们什么?走到教室前面,把答案写在黑板上。慢性病教会了我们:一,什么是健康;二,什么是懦弱;三,还有一点关于被判做苦力是什么样。痛苦是工作。还有什么,内森,超越一切的是什么?它还教会了我们谁才是老大。正确。现在开始列出所有能对抗慢性病痛的方法。你可以忍受它。你可以和它抗争。你可以痛恨它。你可以试图去理解它。你可以试着逃跑。那如果以上所有技巧都无法让人解脱呢?那就吃复方羟可酮,祖克曼说;如果其他的所有手段无效,那就去他的所谓至高无上的清醒意识吧:喝伏特加,狂吃药。想要保持清醒意识,也许是我犯的第一个错误。关于不负责任的麻木状态,已经有许多说法。这些说法我从来不信,现在仍然不愿意承认。但这是真的:从长期角度看,痛苦使人崇高,我很肯定,但来一剂麻醉也不见得是坏事。麻木不能让你像忍受痛苦那样成为英雄,但它显然很仁慈、很甜美。
等到轿车停在鲍比那幢排屋的前面时,祖克曼已经喝干了他那细颈瓶里最后一滴伏特加,做好了去墓地的准备。鲍比的老父亲戴着皮帽,穿着风雪大衣,脚上套着黑色橡胶套鞋,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扫雪。雪现在已经下得很大了,他刚扫完最下面一级台阶的雪,就得回到第一级从头扫起。一共有四级台阶,这老人拿着扫帚不停地上上下下。
祖克曼从车子里望着他:“这并不是徒劳无功的苦痛人生。”
过了一会儿:“你不是想当医生,你是想当一个魔术师。”
瑞琦下车,走到他这边替他打开车门。他无法思考自己在想些什么,也无法猜测她可能在想些什么。但这很好——对一切都装聋作哑是一种幸福。特别是当你认为别人在思考的内容并不是他们真正思考的内容时,不过你的臆想并不会更少。哦,这充满讽刺意味的多疑症是最糟糕的了。通常,当你忙着多疑的时候,至少不会有嘲讽,你是拼命想赢。但你咆哮的正义怒火带来的极富喜剧性的行动,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也无法征服。“我十分钟后出来,”他告诉瑞琦。“我就进去打一炮。”
他朝仍旧在台阶上无助地扫雪的老人家走去。
“弗雷塔先生?”
“嗯?你是谁?有什么事?”
即使他正处于恍惚中,祖克曼还是理解了。谁死了,尸体在哪里?这个老人家在问,怎样野蛮的灾难夺去了他无法替代的至亲?这些属于另一段历史,那些犹太老人,一段不属于我们的历史,不属于我们的生命和关爱,而我们也不希望这是属于我们的,对我们来说将会是可怕的记忆,但是,正是因为这段历史,当他们的脸上露出这恐惧的神情时,你实在无法无动于衷。
“内森·祖克曼。”自报家门让他颇费了一番工夫思量。“祖克,”祖克曼说。
“我的上帝啊,祖克!但是鲍比不在。鲍比在学校里。鲍比的母亲死了。我失去了妻子。”
“我知道。”
“当然!我思维太跳跃了!我只知道自己在哪里!我的思维——实在拼不到一起!”
“我是来带你去墓地的。”
弗雷塔先生退回台阶上时差点将自己绊倒。也许他闻到了祖克曼身上浓烈的酒气,或许他看到了门口那辆巨大的黑色轿车。
“这是我的车。”
“祖克,这简直是艘船了。我的上帝。”
“我彩票中头奖了,弗雷塔先生。”
“鲍比告诉我了。这多妙啊。真是太牛了。”
“那么我们,”祖克曼说。“出发吧。现在。”如果他可以回到车上,他就不会倒下。
“但是我在等格里高利。”他把袖子撩起来查看时间。“他随时都可能回来。我可不希望他摔跤了。他到处乱跑,从来不看。如果那个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我必须得弄点盐撒一撒——在他回来之前。只要把盐撒在雪里,就不会结冰了。盐会从底层把雪吃掉。嘿,你的帽子!祖克,你竟然没戴帽子就这么站在雪地里!”
进了屋,祖克曼找了把椅子坐下。弗雷塔先生在厨房里和他说话。“那种颗粒很大的结晶盐——犹太盐——”然后对盐来了一番长篇大论。
印第安地毯。柚木家具。野口勇[149]设计的灯具。
海德公园雪克教派。
但很多东西都不见了。视平线处画着苍白影子的图画已经拿掉。石灰墙上的洞是原先挂在此处的钩子留下的痕迹。财产协议书。妻子拿走了这些东西。把唱片也拿走了。架子上的留声机下方,只剩四张唱片了,封套都被撕碎散落了一地。客厅里的书架看起来同样像被人洗劫过一般。看来唯一原封不动地留给鲍比的只有格里高利了。
祖克曼努力弄清自己在哪里——努力让自己回过神来——而事实上他已经神游到别处去了。这是格里高利的卧室。弗雷塔先生打开男孩的衣柜,扶着柜门。“他可不是现在随处可见的那种看起来脏兮兮的孩子。他非常整洁。头发梳得一尘不染。穿衣服很有品位。看看这些衬衫。蓝色的放在一起,褐色的放在这里,条纹衬衫在这端,格子衬衫在另一端,中间都是纯色的。每样东西都放置得很完美。”
“真是个好孩子。”
“他内心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但是鲍比太忙了,而很不幸地,这孩子从他母亲那里无法获得什么指点。他母亲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怎么还能给他建议?但自从我来到这里,我就在努力指点他,而且我跟你说,确实有效。昨天早上我们坐在一起,就我们两个,就在这个房间,我跟他说关于他父亲的事情。告诉他鲍比以前如何学习,如何在店里帮忙。你真应该看看他听我说的样子。‘是的,爷爷,是的,我懂。’我告诉他我是如何开始手袋生意的,如何跟我的弟弟一起离开学校到皮革厂工作,帮助我父亲供养一个八个人的大家庭。那时我只有十四岁。还有金融危机以后,我是如何弄了辆手推车,在周末和每天晚上一家家兜售还不够完美的手袋的。白天的时候,我就在面包房做白面包,到了晚上就推着手推车出去卖包,你知道等我说完了他跟我说什么了吗?他说,‘您这一生真不容易,爷爷。’鲍比有他自己的工作,而我也有我要做的事。这是我和那孩子坐下来谈话后意识到的。我将要再度成为一名父亲。总有人得这么做,而那个人一定是我!”他脱下身上的风雪大衣,再度看了看表。“我们得等一会儿,”他说。“再等十五分钟,直到十点整,如果到时候他还没回来,我们就走。我真搞不懂。我给他所有的朋友打了电话,结果他都不在。他这一整晚都跑哪里去了?他开车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才能知道他一切都好?他们开车要去哪里,他们到底有没有概念?那是他的车:错误的车号五十六。我告诉罗伯特,‘他绝对不能有车!’”他忽然哭了起来。弗雷塔先生是个强壮、体格魁梧的人,古铜色的皮肤,和鲍比一样,尽管现在因为悲伤而蒙上了一层病态的灰色。他用尽全力让自己不再流泪:你可以从他的肩膀、他的胸膛、他那双在大萧条时期卷过白面包的有力大手中看出来,他是多么地痛恨自己的软弱:他看起来一副随时准备撕碎一切的样子。弗雷塔先生穿着一条格纹便裤,还有一件崭新的红色法兰绒衬衫——这本应是一身不会屈服于任何事情的人的装扮。但他忍不住。
他们坐在格里高利的床上,头上挂着一大张海报,上面印着一个倒映在镜子里、身上有纹身的十岁男孩。房间很小很温暖,这让祖克曼真想一头倒在床上。他正在乘浪前行,踏着浪尖高高地隐入阳光,又随之跌回麻木的海浪里。
“我们当时正在玩牌。我说:‘甜心,留心我的弃牌。你都没注意我弃牌。你真是不该出这个三的。’是方块三。一张方块三——就这样没了。根本没有办法救她。尿从她身体里流出来,从这个一生都毫无瑕疵的女人身上流出来。流到她客厅的地毯上。我一看见尿液,就知道一切都完了。过来这里,跟我来,我给你看点好看的东西。”
又是一个衣柜。一件女式裘皮大衣。“看见这个了没?”
他看见了,但那还是件大衣。
“看看她有多爱护这件衣服。仍然完好无损。她把每一样东西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看见没?黑色的丝质衬里,绣着她名字的首字母。最好的动物骨纽扣。每一样都是顶级的。这是她这一辈子让我给她买的唯一一样东西。我跟她说:‘我们不再是穷人了,让我给你买个钻石胸针吧。’‘我不需要钻石。’‘那我给你买枚美丽的戒指吧,上面镶嵌你的出生石。这几年你在店里辛苦了那么久,也该犒劳犒劳自己了。’可是她不要,她只要有婚戒就足够了。但在十二年前的晚秋,在她五十五岁的生日时,我强迫她,真的是强迫她和我一起去买了这件大衣。你真该看看她是怎么试衣的——像幽灵一样惨白,仿佛我们正在挥霍仅有的最后一分钱。这个女人,自己从来没有任何欲望。”
“我的母亲也是这样。”
弗雷塔先生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也许祖克曼什么也没说过。甚至也许他根本就没醒着。
“我不希望把这件衣服就这么放在空空的公寓里,也许会有人闯进来。她把这衣服从衣柜里拿了出来,祖克,那一天……就是那一天……那天早上……”
他回到客厅里,站在前窗玻璃前,眺望着外面的街道。“我们再等他五分钟。十分钟。”
“慢慢来。”
“现在想来,我根本没发现她生病的半点迹象。她熨半件衬衫就得坐下来休息十五分钟。我连二加二都不知道得几。我以为她就是疲倦而已。噢,我太生气了!我太愤怒了!好吧,去他妈的,我们走!我们这就走。我给你找顶帽子,然后我们就走。还有靴子。我给你拿一双鲍比的靴子。一个成年人怎么能在这种天气外出时不戴帽子不穿靴子什么都不拿?这样一定会生病的!”
坐在开往墓地的车上,该想些什么?在通往墓地的路上,不是昏昏沉沉,就是高度清醒,很简单: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不,你看不见它,是你在逐渐靠近它。疾病是从坟墓里传来的讯息。是祝福:你和你的身体是一体的——身体去了,你也跟着走了。他的父母已经走了,下一个就轮到他。坐在黑色的长车上,开往墓地。难怪弗雷塔先生又开始惊慌失措:不见了的正是棺材。
老先生弯下腰,脸埋在手里:“她是我的回忆。”
“也是我的。”
“停车!”弗雷塔先生用拳头敲着中间的隔离窗。“靠边停车!这里!”他又转头对着祖克曼喊道:“就是这,这家店,我朋友的店!”
轿车停在了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一侧。低矮的货栈,空荡荡的店铺,拆卸旧汽车零件店分布在三个角落里。
“他曾经是我们的看门人。一个墨西哥男孩,非常可爱的男孩。他和表兄一起把这地方买了下来。做生意太要命了。每次我到这里来,都会买点东西,就算这些东西我并不需要。他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他可怜的妻子,两个乳房都切除了。才三十四岁。太可怕了。”
弗雷塔先生和祖克曼一起手挽手穿过人行道,瑞琦停在那里,没有将车熄火。雪已经开始掩埋一切了。
“曼纽尔在哪里?”弗雷塔先生向结账处的小姑娘询问。她指了指昏暗的店铺后部。祖克曼穿过一排排堆放罐头食品的架子,感到了恐惧:他很可能会摔倒,并把所有东西都拖到地上。
曼纽尔是个圆圆胖胖的男子,有一张印第安人一般丰满的暗色脸庞,此刻正跪在地板上,往早餐麦片的盒子上贴标签。他用发自肺腑的笑声迎接了弗雷塔先生。“嘿,大人物!你怎么样啊,大人物?”
弗雷塔先生做手势让曼纽尔放下手中的活附耳过去。有些事他必须坦白。
“是什么事啊,大人物?”
他的嘴唇贴在曼纽尔的耳边,低语着:“我失去了我妻子。”
“噢,不是吧。”
“失去了跟我生活了四十五年的妻子。就在二十三天前。”
“噢不。这太不妙了。这太糟糕了。”
“我正准备去墓地。暴风雪就要来了。”
“噢,那是位多好的太太啊。多好的人啊。”
“我是过来买点盐的。我想买那种粗颗粒的犹太盐。”
曼纽尔带他到放置盐的货架前。弗雷塔先生从架子上拿了两盒。在结账处,曼纽尔说什么也不肯收钱。在亲自把盐盒包好后,他陪着他们走出店门,外面正在下雪,而他只穿着一件衬衫。
他们相互握了握手,互道再见。弗雷塔先生几乎快哭了,哽咽着说:“你去告诉德洛丽丝吧。”
“这太糟糕了,”曼纽尔说,“太糟了。”
回到车里,弗雷塔先生好像又记起什么忘记转达的话,伸手想摇下窗户,却怎么也找不到门上的把手,于是开始敲车窗玻璃。“快开窗!我打不开!”
瑞琦按了个按钮,老人家终于松了口气,窗户缓缓地降了下来。“曼纽尔!”他朝雪中大声喊道。“嘿,曼纽尔——过来!”
年轻的杂货店老板从门廊处转过身,疲倦地把手伸进黑色的头发里掸了掸落在头上的雪。“我在,先生。”
“你最好把这些雪铲一铲,曼纽尔。你的头等大事就是防止人们滑倒。”
弗雷塔先生接下去一路上都在啜泣。他抱着放在膝盖上的两盒犹太盐,紧紧地护着购物袋,仿佛里面装的是弗雷塔夫人的骨灰。雪花敲打在车窗玻璃上,都是呼啸着的沉重雪块,这让祖克曼不由得琢磨他是否应该让瑞琦调头回去。暴风雪来了。但是祖克曼感到自己像一张干净的桌子,一张空荡荡的桌子,一张被擦得褪了色的木质桌子,等待某人坐下。他没有力气了。
他们穿过高架铁路桥,上面被人用六种颜色喷了类似蒙古语的象形文字。“可恶的混蛋,”弗雷塔先生看到公共财物被污损,忿忿不平地说。高架桥下,路面坑坑洼洼,坑洞里还积存了黑色的污水。“简直是犯罪,”看着瑞琦驾车一路蜗牛般地爬行,弗雷塔先生痛心地说。“葬礼用车也从这里走。灵车,吊唁者,但是戴利[150]中饱私囊,其他人都好下地狱去了。”
他们穿过隧道,沿着角度刁钻的路边一个急转弯,马路四周散落着各种废弃的机器,上面布满了斑斑锈迹。就在那里,就在马路对面,在那铁铸的高高黑色围栏之上,能看见墓碑,延绵几英里的墓地,光秃秃的空无一树,远方的地平线处有一个巨大的盒子样的建筑物,也许只是个工厂,但是从暴风雪中升腾的烟雾看起来却远不只是工厂而已。
“这里!”弗雷塔先生敲着隔断窗。“这个门!”然后第一次发现他们的司机不是男人。他拉了拉内森的袖子,但内森仿佛不在车里一样。在外面一切生命停止的地方,他也停止了。他甚至连那张桌子都不是了。
瑞琦撑开了一把黑色的雨伞,护送两位乘客走进公墓大门。这是工作,她就把它做好。尊严。不管为了谁。
“我看到了辫子,女孩子的辫子,但我甚至都没有留意。”弗雷塔先生开始和她攀谈。“我只看到了悲伤。”
“没有关系,先生。”
“一个年轻的女孩。开这么大的车。在这样的天气里。”
“我第一次任务就是为一户犹太人家的葬礼服务。这是我作为私人司机的第一份工作。”
“是这样吗?但是——你车上是载着谁啊?”
“死者的亲属。”
“真了不起。”
“我总是跟我丈夫说犹太人去世时说话的方式,让人觉得他们一定有第六感。来吊唁的人成群结队,从世界各地赶来安慰丧亲者。那是我第一次和犹太人打交道,从此我对犹太人就十分尊敬。”
弗雷塔先生禁不住泪流满面。“我收到的吊唁卡片装了整整三个鞋盒。”
“嗯,”瑞琦说,“这说明了大家是多么爱她。”
“你有孩子吗,小姑娘?”
“没有,先生。还没有。”
“噢,你一定要生,一定要生。”
沿着一条被雪染白的小路,两个男人走进了犹太人墓地。他们在一个土堆旁停下,旁边还有一块刻有家族姓名的墓石。他怒不可遏。“但这不是我想要的!他们为什么没把坑填上?为什么没有把地面弄平?他们就这样把它像垃圾堆一样扔下了!整整三个星期了,现在还在下雪,结果他们至今都没把墓地弄好!就在这里——我真搞不懂。朱莉的坟墓。我下了指示,他们完全没搞懂。你看看他们这留下的烂摊子!”他拉着祖克曼的手,从一个家系区转到另一个。“我的弟弟埋在这里,我的弟媳在这里,接着是朱莉”——他指着那堆像垃圾山一样的土堆——“我会在这里。还有那里,”他边说边挥手指向那冒烟的工厂,“在那边,我告别了好多人——她的父母,我的父母,我的两个年轻美丽的姐妹,其中一个只有十六岁,就死在我的怀里……”他们此刻正站在刻有“保罗·弗雷塔1899—1970”字样的基石前。“你在那边有钱花吗,保罗?我的笨弟弟。做手套赚钱,却一个子儿也不肯花。一辈子都在买隔夜的面包。他脑子只想着钱。他的钱还有他的鸡巴。原谅我用词粗俗,不过事实就是如此。一天到晚干他的老婆。一点也不体贴。不肯放过他那可怜的老婆,甚至在她得了阴道癌以后还不放过她。他是个小男人,看起来像个糖果店店主,而她则是个洋娃娃,性格很可爱,还是个聪明的女人。是个玩牌好手,蒂莉——她一个人可以打败他们所有人。那时候我们四个人的日子过得多快活啊。我弟弟一九六五年把他的店卖了换了十万美元,还卖了一个别的楼又赚了十万。他们每年付他三到四千,料理他的账户。但他完全不愿意给他的好老婆一个子儿去买东西。在他生病的两年期间,他甚至不愿意给自己买个遥控器,这样他就不必每次从被窝里爬出来去换台。就这样把钱存到最后。直到自己咽气。到自己咽气,保罗!你在那里有钱花吗,你这个小气鬼?他走了——他们全都走了。我也一只脚站在坟墓边上,等着谁给我推一把。你知道我现在如何面对死亡吗?我每天晚上睡觉时都说一句:‘我才不鸟你呢。’这样你就会逐渐减少对死亡的恐惧——你对任何事物都不鸟。”
他带着内森回到翻开的土堆旁,这些土早已冻硬,覆盖着他的妻子。“她的鲍比。她的宝贝。她在那间阴暗的房间里照看他。这可怜的孩子因为腮腺炎受苦了。这场病改变了一切。我不相信,祖克,这太愚蠢了。如果鲍比身体机能百分之百良好,他会选择那个女孩子当妻子吗?一百万年后都不可能。事实上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更好的女孩。这个朱莉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这个,我相信,就是发生的一切。这个孩子的贡献,这个孩子的成就,在专业领域获得尊敬和赞美——而他的唯一缺陷呢?腮腺炎!还有一个让老爸去吃屎的儿子!鲍比自己有可能生出这样一个蔑视一切的儿子吗?他一定会生一个有感情的孩子,就像我们一样有感情。这个孩子会好好工作,好好学习,在家里待着,想要超过父亲的成就。死亡和垂死就是这么一回事吗?这就是磨难和奋斗的目的?为了一个在电话里叫老爸去吃屎的目空一切的孩子?这个孩子心里盘算着:‘这个家庭,这些人,我不是他们的一员,看看他们会做些什么。’这个孩子在想:‘看着我是如何利用这些傻逼犹太人的爱心围着我团团转的!’这个孩子到底是谁?我们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吗?她想要个孩子,立刻,马上,必须要个孩子。于是他们找了个小孤儿,而我们所不知道的他的血缘根性让他对鲍比这样讲话?我有一个聪明的儿子。可是这所有的聪明智慧都被锁在他的基因里了!我们给他的所有一切,都被困在鲍比的基因里了,而一切我们的反面、一切我们所反对的——为什么这一切都会在格里高利身上体现?去吃屎?跟他父亲这么说?我一定会为他对这个家庭所做的一切拧断他的脖子!我要杀了那个该死的杂种!我一定会杀了他!”
祖克曼用他虚弱的胳膊里仅存的力气,一把抓住老人的脖子。他要杀人——没有什么能比这次犯罪更让他感觉良好的了:终结否认;终结最沉重的有罪指责。“你那神圣的基因!你在你的脑子里看到了什么?上面绣着‘犹太人’三个字的基因?这就是你在你那神经错乱的脑子里看到的全部东西,这完美无瑕的犹太人的天然美德?”
“别这样!”弗雷塔先生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把他拨开。“别这样!祖克!”
“他一整晚都去做什么了?他去学习如何做爱了!”
“祖克,不——祖克,这里有死人!”
“我们就是死人!那些坟墓里的骨头就是犹太人的生命!他们就是那些主导一切的人!”
“救命!”他从祖克曼的手里挣扎出来,跌跌撞撞地朝大门跑去——祖克曼在他后面紧跟着。“快!”弗雷塔先生叫嚷着。“出事了!”他边跑边呼喊着救命,这个应该被掐死的老头跑掉了。
现在只剩下白色的雪花在飞舞,其余的都已被雪掩埋,只有那块刻字的墓碑还清晰可见。他的手狂暴地握紧,想要掐住那罪恶的喉咙。“我们的基因!我们那神圣的犹太人的糖包!”接着他的腿一软,坐了下来。在那里他开始诵读,用最尖利的声音念着他周围石头上雕刻的文字。“尊敬你的芬克斯坦!不可为难考夫曼!别神化莱文!你绝不能徒有卡兹其名!”
“他——他——精神崩溃了!”
“哦,我的主,”祖克曼大声呼喊,手掌撑在地上,双膝跪地,一英寸一英寸地向前滑动,“是谁带来了冲动,让我们都变成了猿猴,你却受到了祝福!”他的双眼被脸上融化的雪刺得看不见东西,冰冷的雪水灌进他的衣领,刺骨的泥浆灌满了他的袜子,他开始朝最不需取悦的父亲爬去。“弗雷塔!禁入者!现在我要杀了你!”
但是,一双靴子挡住了他的去路:两只高筒骑兵靴,用油擦得铮亮,雪从靴子上不断地滑下来,这散发着不祥光泽的靴子,也早就给他长满胡须的祖先发出过警告。
“这个”——祖克曼大笑起来,嘴里吐出细碎的冰渣——“这就是你的保护措施,弗雷塔爸爸?这个对犹太人的致敬者?”他绷紧身体,想要寻找离开墓地的力气。“别挡我的路,你这幼稚的母狗!”但面对瑞琦的皮靴,他哪里也去不了。
他在一间医院的病房里醒来。他的嘴巴有点不太对劲。他的头好像前所未有的巨大。他所能感觉到的只有他头脑里发出巨大回音的空洞。在这颗巨大的脑袋里,有一样东西几乎无法移动,同样感觉巨大无比。那就是他的舌头。他的整张嘴巴,从左耳到右耳,都火辣辣地剧痛。
站在他床边的人是鲍比。“你会好起来的,”他说。
祖克曼现在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嘴唇了,肿得几乎和舌头一样大。但在嘴唇之下,什么也没有。
“我们在等整形医生。他会把你的下巴缝好。你下颚底部的皮肤全都磕烂了。我们不知道骨头是否有断裂,但是他可以先把你下巴上的缺口缝好,然后我们用X光照一下你的嘴巴,看看损坏程度如何。还有你的头。我觉得头骨应该没有破裂,但最好还是看一下。现在看来你的状况十分轻微:只有一道伤口,外加打碎的几颗牙齿。不是什么不可修复的创伤。”
祖克曼完全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他的头越来越大,几乎就要从脖子上滚下来了。鲍比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你和李尔王一起到了荒地。你倒了下去,脸朝前,径直倒在了保罗叔叔的墓碑上。我父亲说听上去就像一块石头砸在人行道的动静一样。他以为你心脏病发作了。你的下巴尖遭到了重击,砸烂了皮肤。你的两颗门牙在齿龈线之下碎裂。当他们把你扶起来的时候,你清醒了几秒钟,完全清醒了,还说:‘等一下,我得把这些牙齿吐掉。’你往手心里吐出几颗牙齿,然后又昏了过去。看起来骨头应该没有碎裂,没有颅内出血,但在进行下一步之前我们必须把一切都搞清楚。你可能要疼上一段时间,但很快你就会恢复的。”
祖克曼的舌头就像戴着拳击手套的拳头,在口腔里搜寻着门牙,却只找到粘满沙粒的柔软牙床。除此之外,他的脑袋晕眩,嗡嗡作响,一片漆黑。
鲍比耐心地进行了第三次解释。“你在墓地里。记得吗?你带我父亲去我母亲的墓地。你今天早上九点半的时候坐车出现。现在已经三点了。你们开车去公墓,然后司机在入口处停下,你和我父亲进了里面。他被这种场面搅得有点过度紧张,你也一样。你一点都不记得了?你当时陷入了疯狂,祖克。一开始我老爸以为你是什么病症发作。那司机是个女的,像头小公牛一样强壮。你显然想把她击倒,所以才摔了下去。把你拖出来的人是她。”
祖克曼的喉头发出低沉的声音,表示自己仍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完全不知道身上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他无法运动下颚让自己说话。同时他的脖子也开始感到僵硬。他一点都没法移动头部。彻底的监禁。
“只是一点暂时的失忆,没什么。不要惊慌。不是因为你摔的这一跤造成的。脑部没有受伤,我可以肯定。这是因为你服用的东西引起的。人们很容易因为吃这种药而晕过去,尤其是还喝了很多酒的情况下。你对女士失礼,这我毫不奇怪。他们搜遍了你的口袋,找到三支大麻烟、大约二十片复方羟可酮,还有一只精美的蒂芙尼细颈瓶,上面刻着你名字的首字母,已经完全被一个叫内·祖的人喝干了。你是已经飞了一段时间了。那司机告诉了我一些你跟她说的关于你和休·海夫纳的故事。这是不是就是所谓不负责任的享乐主义,某种娱乐,还是说这是对某种疾病的自我治疗的形式之一?”
他发现自己的右臂上有一根静脉注射的管子。他感到自己正慢慢从一无所知的状态恢复。他挪动那只还能活动的手,用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字母“P”。手指能动,胳膊也能动;他又试了试双腿和脚趾。都能动。他的锁骨以下都没有问题,但是他好像整个人都变成了自己的嘴巴一样。以前他觉得只剩脖子、肩膀和胳膊,现在全部变成嘴了。他的整个人只活在嘴巴这个洞里。
“你就用这些东西来对付疼痛。”
祖克曼试图发出一声咕哝——结果尝到了自己的血液。很好,他已经从喝伏特加进步到喝血了。
“告诉我你哪里痛。我不是指你的嘴巴。我指的是你自我治疗的病痛,在今天早上的闹剧发生之前。”
祖克曼指了指。
“诊断书?”鲍比问。“把诊断结果写下来。在那本书里。”
他的床边放着一本拍纸簿、一本大开本活页便条簿,还有一支马克笔。鲍比拔掉笔帽,把笔塞进祖克曼的手里。“不要开口,会很痛的。不要说话,不要打哈欠,不要吃东西,不要笑,也尽量不要打喷嚏——暂时不要。写下来给我,祖克。你知道怎么做。”
他写下了一个词:无。
“没有诊断书?这一切持续多久了?写下来。”
他还是宁可用手指向对方表示数字——再度证明他的手指行动无碍,同时证明他可以数数,脑袋还没有真的滚下来。
“十八,”鲍比说。“十八小时,还是十八天,十八个月,还是十八年?”
祖克曼用笔尖在空中比划了一个“月”。
“这要是换了我一定觉得太久了,”鲍比说。“如果你已经痛苦了十八个月,一定是有某种原因。”
大脑被抽空的感觉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仍然记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这会儿他一定也不在意:他所知道的只是他有麻烦了,而且他感到很痛。这痛苦开始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了。
与此同时,他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咆哮:是的(他原本想发出咆哮),不止是某种原因造成的。
“在我们搞清楚原因之前,你不能离开医院。”
祖克曼鼻子里发出哼哼,不得已吞下第二口血水。
“噢,你已经就诊好几次了,是吗?”
祖克曼用一根手指表示他已经就诊无数次了。他已经变得讥讽、生气、愤怒。我对自己也是这样的!强迫全世界的人都来关心我的抱怨!
“好吧,一切都结束了。我们会让你在这家医院里接受一系列跨科室的检查,我们会把病因查到底,然后我们会让你永远摆脱病痛折磨。”
祖克曼现在可以进行复杂的思考了,这是今天早上以来的第一次。自从离开纽约以后。也许是十八个月来的第一次清醒思考。他想:医生都是有信心的,色情从业者也都是充满信心的,不用说,那个像牛一样强壮的年轻女人现在开着大车,远离怀疑。而怀疑相当于一个作家的半生。三分之二,十分之九。过了一天,就多一层怀疑。我唯一从不怀疑的是怀疑本身。
“我们还要帮你摆脱各种药物控制。只要你不是为了快感而服用药物,我们可以很容易就打破你的药物依赖。药物上瘾,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症状。一旦你的嘴巴伤口缝好,创伤情况好转,我们会逐渐让你摆脱止痛药,并且戒除酒精。还有大麻。那真是太幼稚了。你将会在这里做我的病人,直到你不再上瘾为止。这意味着我们至少要花上三个星期。不可能让你有机会作假,祖克。治疗酒精中毒的方法可不是在饭前喝两杯马提尼。我们将会根除药物以及酒精,并且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找到病因,帮你根除造成你如此烂醉的病痛。你听清楚了没?我将亲自监督你戒除药物。这将会是个长期但毫无痛苦的过程,如果你努力配合,不耍花招,疗效会是持久的。你会恢复到病痛之前的状态。我真希望昨天我们见面的时候你就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我现在不会问你为什么没这么做。这个以后再说。我是觉得你发生了什么事,你看起来有一种可怕的狂热之感,但你却说没什么事,祖克曼,而我在办公室里就没想到好好地检查一遍你的注射斑痕。你现在感到很痛吗?从嘴巴开始?”
祖克曼表示他现在确实很痛。
“喔,我们正在等候整形医生。我们还在急诊中。他会下来清理一下伤口,把所有沙子清掉然后缝合,这样基本不会留疤。我希望他做完以后一切看起来都很好。然后我们会拍些照片。如果你的嘴现在就想要活动,我们会把负责下颚治疗的医生叫来。他知道你在这里。如果要把什么神经串在一起,他是最佳人选。他是那个写过书的人。我全程都会在旁边陪你的——但是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此刻我无法对你的痛苦做些什么,直到你戒除了那些东西之后才行。你别想再这样发作一次了。给我好好忍耐。要经受考验。你的病痛会像其他任何事情一样安然结束。这整个过程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短,但也不会永远这样下去。”
祖克曼摸到了那支马克笔,然后用有如一年级小学生那样笨拙的笔迹,在速记本上写下了几个字:不能在这里待三个星期。
“不能?为什么不能?”
一月四号开学。
鲍比一把扯过那页纸,对折后塞进自己工作服的口袋里。他的手掌边缘慢慢地来回揉搓留着胡子的下巴——显示出临床工作者的超脱——但是他那双正密切观察患者的双眼,却只显露出了恼怒。他一定在想——祖克曼猜测着——“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名叫沃尔什的医生出现在祖克曼的病房里,此时距鲍比离开到底有多久,祖克曼无法得知。这是一个高挑瘦削的男人,五十多岁,有一张长如纸袋的憔悴脸庞,头顶长着稀疏的灰色头发,声音里有一种吸烟者独有的嘶哑感。他说话时不停歇地吸着烟。“好吧,”他对祖克曼说,脸上带着一丝不安的微笑,“我们这里一年要接待三万个病人,但就我所知,你是第一个被女性司机架着跨过这门槛的人。”
祖克曼在干净的一页拍纸簿上写道:每个人生病的时候都需要一位母亲。
沃尔什耸了耸肩。“一般人通常都是爬进来,或是昏迷不醒地被担架抬进来。尤其是像你这样的麻药中毒患者。那位女士说你在出发去绿野仙踪之前给她上演了一场好戏。听上去你人不错又很乖僻。你都吃些什么药?”
就你找到的那些。复方羟可酮伏特加大麻烟。非常止痛。
“不错,这些确实止痛。如果这是你第一次尝试,三到四片羟可酮,几杯威士忌,要是你耐力不行,那就直接昏迷不醒了。人们一旦开始对疼痛进行过度治疗,下一秒钟他们不是把自己的床垫点着了就是死在公交车轮子底下。有天晚上这里曾经住过一个男的,跟你一样喝得烂醉,觉得自己很厉害,头朝下进行了四次飞行。他唯一没弄断的就是自己的牙齿。你可算是幸运地逃脱了。像你这样笔直地倒下去,结果本可能会更糟糕。你本来很可能让你的脑子彻底受损。你也很有可能把自己那该死的舌头给咬下来。”
我昏迷到什么程度?
“噢,你完全不省人事,伙计。甚至连呼吸都很微弱,你吐了自己一身,脸上也是一团糟。我们给你抽了血,想看看你体内有什么药物成分,给你洗了胃,我们给你注射麻醉对抗剂,让你恢复呼吸,然后给你输液。我们在等医生下来。我们已经把伤口清理过了,不过需要他来给你缝合让你变得体面点,如果你以后还想把妹的话。”
当急诊室医生是什么样的?从来都不知道那扇门里在发生什么事。一定需要快速的反应。许多专业技巧。
医生哈哈大笑。“你在写书还是怎么的?”他的笑声中带有某种可笑的喇叭声,同时伴随着许多神经质的手势。一个充满怀疑的医生。在某处一定有这样的人存在。你很可能会把他看成是医院里的勤务工——或是某个精神病人。他的眼睛看起来非常恐惧。“我从不读书,但护士知道你是谁。在你出院前,她会问你要签名。她说我们这里来了个名人。”
问题很严重。他试图不去想嘴部撕裂般的疼痛。我马上会去上医学院。急救医学报酬如何?
“喔,这可是相当艰难的讨生活的方法,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一般人从事这个工作七年就会筋疲力尽。但我不太清楚你的意思,上医学院。你是个著名作家。你写淫秽书籍。”
一定要拯救许多生命。一定要让辛苦工作获得回报。
“我想是的。当然每天都会有两三次扣人心弦的事情。人们充满痛苦地来到这里,你当然要为他们做点什么。我不能说每个人都是充满微笑地离开这里,这工作不是这个理。比如说你吧。你因为服药过量来到这里,进来三到四小时之后,你开始恢复知觉。有些时候那些人根本就醒不过来了。你瞧,你是在耍我吗?他们告诉我你可是写过些滑稽的畅销书的——你想干什么,要把我写进书里吗?”
你是怎么成为一个急诊室医生的?
又是一阵紧张的喇叭式笑声。“我毒瘾很深,”他说,然后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好像这阵咳嗽要把他从房间里抛出去。过了一会儿,祖克曼听见他叫走廊上的人过来:“该死的他们把糖尿病患者放到哪个病房了?”
祖克曼不清楚这一天过了多久之后,沃尔什才再度出现在他的病床前。他有些要紧的话要说,有些关于他自己的事情必须在他(或者作家)再度上班前澄清。如果他会被写进一本搞笑畅销书里,那还是让祖克曼事先弄清楚的好。
他们见到我的时候,都把我当成是一部写书的机器。而尽管这听起来很可怕,事实就是如此。一部靠消耗生命运转的写书机器——包括沃尔什医生的,还有我自己的。
“大部分我认识的急诊室医生都有点麻烦,”他说。“酗酒。精神障碍。不会说英语。好吧,我是杜冷丁上瘾。羟可酮让我厌烦,吗啡让我厌烦,甚至酒精也不适合我。但是杜冷丁——幸好你还没发现杜冷丁的好。它在我们这些痛苦持续不断的人之中是最受欢迎的药物。让人情绪高涨。轻松愉快。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你有什么问题?
“好吧,”他说,他的怒火丝毫不加掩饰。“我会告诉你的,祖克曼,既然你想知道。我曾经在埃尔金市行医。一个妻子,一个孩子,还有一家诊所。我没法搞定这些。你会懂的。你要是不懂,就不会在这里了。所以我靠杜冷丁支撑熬过这一切。这是十年前的事了。对我来说,应付病人的最大问题是长期帮助严重病患渡过难关。在急诊室,我们只负责点燃引线,然后就跑开。我们的所作所为也就是一时帮个忙,仅此而已。但如果一个人情况严重,日复一日地拖下去,从长远观点看你得按下合适的按钮才是。你得就这么看着他们死去,自己还不能崩溃。这我做不到。像我这样的背景,又加上快六十岁了,我很幸运我还能做这个。我每周工作四十个小时,他们付我薪水,然后我回家。这就是戈登·沃尔什可以处理的所有问题。现在你一切都知道了。”
但这在祖克曼听来,却像是所有人都会产生的渴望,想要结束寻求自我解脱的痛苦历程。等沃尔什第二次离开病房后,他试图想象一周工作四十小时的情形,想让自己忘记嘴里的痛苦。车祸。摩托车事故。摔倒。烧伤。中风。心脏病。服药过量。刀伤。枪伤。狗咬伤。人类咬伤。生孩子。发狂。崩溃。现在工作来了。他们生命垂危地进来,你维持他们的生命等待外科医生为他们手术。你让他们脱离危险,然后消失。自我湮没。有什么工作能比这个更没有野心?如果在医学院系主任跟他这么说:“不行,没有你的位置,你这种资历背景不行,你的年纪也不合适,更不用说你还在这里昏倒了,”他就会回答说他只想当一个急诊室医生,有毒瘾,有典型的疑心病。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更开心了。
等整形医生来到病房,芝加哥的天已经黑了。他进门就道歉自己来晚了,因为他从霍姆伍德一路冒着暴风雪开车过来所以耽搁了。他就在房间里把祖克曼的伤口缝合,从肌肉里面走针,这样愈合后只会留下极其细小的疤痕。“如果你想,”他说——试图开个玩笑来振奋病人的精神——“我们可以在这一边也开个褶,把赘肉捏起来折进这个小花苞里。这样你看起来就更年轻了,更招女人喜欢。”祖克曼不清楚他是否给自己打了局部麻醉。也许他其他地方痛得不得了,他根本没感到缝针的痛楚。
根据X光显示,下颚部分有两处碎裂,所以他们通知了口腔颌面外科医生,到了晚饭时间,祖克曼被推进了手术室。这个上了年纪的医生事先向他解释了手术细节——用最从容的语调,就像电视里网球比赛的播报员,向祖克曼描述了接下去要做的事。两处骨折,他解释道:正面一处歪斜的骨裂,一条细细的垂直裂纹从断裂的牙齿处一直到下巴颏;而第二道骨裂直接通到耳下颌骨和头骨的连接处。由于碎裂的位置不太好,得在他的下颌底下割一道切口,伸进去把骨头拨正,钻一些小孔,然后用非常细的手术线把骨头牢牢地串起来。至于耳朵以上部分,则没有手术的必要。他们已经在他的上牙和下牙处安置了金属棒,用十字形橡皮筋把金属棒紧紧地连在一起,这样就可以让第二道碎裂的骨头痊愈,并能让他在咬东西时感觉平整。如果他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有轻微的窒息感,那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那只是因为橡皮筋夹住了他的嘴巴让其“保持紧闭状态”。只要情况允许,他们很快就放松这些皮筋。接下去,那一天祖克曼已经听到了不下二十次保证,告诉他一旦他的脸部固定完毕,他还是可以获得姑娘们的青睐的。
“是的,这个断裂确实很干净,但还达不到我所要求的干净程度。”医生的这几句话是他在手术前最后听到的说话声。在一边控制麻药剂量的鲍比拍了拍他的肩膀。“去世外桃源吧,祖克,”然后他就去了,耳边一直回荡着:“……不到我所要求的干净程度……”
鲍比负责把他麻晕,然后等他苏醒后又在恢复病房里对他进行各项检查,但是当晚上某些时间,止痛剂赛罗卡因失效以后,祖克曼孤独一人躺在床上,终于发现痛苦到底可以有什么作用。他以前一直毫无头绪。
其中一种让他熬过每一分钟的方法是试着称呼自己为祖克曼先生,就像有人在法官席上叫自己一样。在墓碑之间追逐那个年迈的老人,祖克曼先生,是你这辈子干过最愚蠢的事情。你打开了错误的窗户,关闭了错误的门,你在错误的法庭审判了你的良心;你这半生几乎都在躲躲藏藏,作为一个儿子你几乎杳无音讯——你,祖克曼先生,原本最不可能成为尴尬和羞耻的奴隶,但说到毫无意义又无法辩解的愚蠢,没有什么能和这一次相提并论,竟然在风雪中的墓地里追逐一个退休的手袋推销商,这位老人只是因为发现他自己的家谱里出现了一个非犹太裔又破坏了一切的后代而很自然地害怕而已。为了平息这些痛苦、沮丧以及疲倦,这个抑郁的卡拉马佐夫,这个二流的教皇,要把他像假神一样砸扁、击碎……但是,当然啰,格里高利有不可剥夺的辩解权,他享有说出各种讨人厌的无脑言论的自由,而你,祖克曼先生,别人一见到你就讨厌。看来,祖克曼先生,自从托马斯·曼上一次从祭坛上俯视你,命令你成为一个伟大之人以后,你好像已经迷失了方向。现在我宣布你将被判处封口刑。
当轻松愉快的方式不起作用时——然后他借着背诵高中学过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来让自己分心——他握着自己的手,假装这是别人在握着。他的弟弟,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妻子们——每一个人都轮流坐在他的床边,把他的手握在他们的手心里。痛苦是惊人的。如果他可以张开嘴,他一定会尖叫。这样忍耐了五个小时以后,他觉得自己如果能够起来移动到窗边,他一定会跳下去,而过了十个小时后,痛苦终于开始消退。
接下来的几天,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张破裂的嘴巴。他从吸管里吸食食物,然后睡觉。仅此而已。吮吸看起来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是每个人不用教就会的本能,但由于他的嘴唇伤痕累累,酸痛不堪,又肿胀得十分厉害,而吸管只能从旁边插进嘴里,因此他无法正确地吸吮,只好把食物放在肚子上,用远距离的吮吸来让食物在体内流通。通过这种方法,他吸食了胡萝卜汤、水果泥,还有香蕉风味的奶昔制品,据说营养非常丰富,但这饮料太甜了,让他的喉咙有点受不了。在吸食水果泥和睡觉以外的时间,他用舌头探索自己的口腔。除了口腔内部,什么都没有。他在那里做了各种各样的发现。你的嘴就是整个人的全部。你实在无法接近你脑海中的自己。另外一个受到阻碍的就是大脑。难怪口交获得了如此高的声誉。你的舌头生活在你的嘴巴里,而同时也是你自己。他把自己的舌头伸向各处,想弄清楚这些金属棒和橡皮筋之上的情况如何。越过上颚处一排排圆形的拱起,向下伸到没有牙齿的齿龈洞穴里,再伸进齿龈线以下。他们就是在这里开口把骨头穿在一起。对于舌头来说,这仿佛一次“黑暗之心[151]”的河流之旅。神秘的静止,延绵不断的沉寂,舌头像康拉德小说一样慢慢爬向库尔兹。我是嘴巴的马洛。
在齿龈线下方,有一些颚骨和牙齿被砸碎了,医生在治疗骨裂前花了点时间把所有细小的碎片都挑了出来。给他装上新门牙的许诺还未兑现。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以后还能咬什么东西。一想到有人摸他的脸,他就觉得很可怕。他一度连续睡了十八个小时,醒来之后完全记不起自己是否曾测量过血压或更换过输液袋。
一个年轻的夜班护士拿着《芝加哥论坛报》来逗他开心。“我说,”她的脸因为兴奋而微微涨红,“你确实是个名人,不是吗?”他示意护士把报纸放在安眠药旁边。在午夜时分——也许是另外的夜晚——他终于拿起这份她留下的报纸,借着床头灯读起来。报纸被对折,一眼就能看到专栏里的其中一条。
从我们的名流司机处得到的最新消息:时间飞逝!六十年代的叛逆小说家内森(“卡诺夫斯基”)·祖克曼在比林斯医院接受整形手术重放光彩。扎扎缝缝,折折裥裥过后,这位年近四十的罗密欧,立马就重现当年的灼灼风采。内森在整形前夕悄然潜入本城,来到庞普开派对……
他收到一张来自弗雷塔先生的卡片。信封上的回邮地址粘纸上写着“哈利·弗雷塔先生及夫人”,而弗雷塔先生在“及夫人”三个字上划了一条删除线。画这条线一定需要鼓起很大的勇气。卡片内容是:“早日康复!”在卡片的背面,是手写的亲笔函。
亲爱的内森:
鲍比跟我说了你双亲亡故的事,这些我都不知道。作为一个儿子,你的悲痛是对所发生的一切最好的解释,其他的事无须多说。这个世界上你最不该去的地方就是公墓。我只是非常自责之前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希望我说过的话不会让你感觉更难过。
你这一生已经获得了很大的名气,对你所获得的成就我表示衷心的祝贺。但我希望你知道,对于鲍比的爸爸来说,你仍然是,而且永远都会是那个乔尔·考普曼(“小神童”)。早日康复。
爱你的弗雷塔一家
哈利,鲍比,还有格里格
老作派父亲的最后一人。而我们,祖克曼想,则是老作派儿子的最后一人。有心跟随我们的人会发现,二十世纪过去了一半,在这个巨大、散漫、杂乱的民主社会里,一个父亲——即使那父亲并非博学多才,并不卓越也没有突出的能力——却仍然拥有卡夫卡小说里父亲的那种境界?不,美好的往日即将过去,而在将近一半的时间里,不管他有没有意识到,一名父亲可以因为儿子的罪孽而向他实施惩罚,对权威的热爱和痛恨又是如此痛苦而杂乱。
有一封来自芝加哥大学校报《荒岛报》的信件。编辑想要采访他关于在以约翰·巴斯和托马斯·品钦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时代中,他这类小说的前景问题。同时编辑表示他们理解由于他的手术影响可能不愿意面谈,所以希望他能回答随附纸张上的十个问题,长度由他决定。
他们能够不闯进病房当场拷问他,实在是善意之举;他可还没有准备好让作家的个人生活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
1.为什么你要继续写作?2.你的作品是为什么目的服务?3.你觉得在这个传统日益消亡的社会里,自己像在打一场无望之仗吗?4.你的使命感是否因为过去十年的事件而发生巨大的改变?
是的,是的,祖克曼说,非常正确,然后退回到齿龈线以下。
第四天早晨,他起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直到那时他才开始关心自己。非常苍白,非常憔悴。下巴上粘着医用胶带。深陷的双颊,连电影明星都会嫉妒,在胶带周围凹凸不平地长满了白色胡须。他的头好像也更秃了。在芝加哥度过的这四天完全毁了四个月的毛发治疗。肿胀已经消退,但是下颚却呈现出令人担忧的歪斜局面,即使有胡须遮掩,也能看出严重的淤血。深紫红色,就像一块胎记那样。他那破裂的嘴唇也显然变了一种颜色,两颗门牙彻底地消失不见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眼镜也不见了。一定是掉在了公墓的雪地里,和鲍比的母亲一起被掩埋起来,直到来年春天才会被人发现。这样更好:他暂时不愿意太过清楚地看到别人拿这个笑柄来开玩笑。他以前曾被公认为是个擅长嘲弄一切的人,但他可没有残忍冷血到从这种事中寻找灵感。即使没有眼镜,他也不难了解自己现在的样子绝对称不上出色。他想,只要别让我以后写这方面的内容就行了。不是所有事情都得写成书。不能连这个也写进去。
但等回到床上以后,他又想,真正的负担并不是要把每件事情写进书里,而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写成一本书。而直到变成了书,才能被视作有了生命。
接着就是病后康复期的幸福感——以及嘴巴里橡皮筋的松动。在手术成功以后几周,他为每一天都能逐渐摆脱麻醉剂而感到兴奋,四十年来,他是第二次如此高兴地说出简单的单音节英文,用自己的嘴唇,自己的上颚,自己的舌头,以及自己的牙齿;他穿着睡袍,趿着拖鞋,顶着白色的胡须在医院里游荡。他虚弱的声音发出的每一个音都不让人感到陈腐——所有的词都是那么欢快纯粹,因为乱说话而带来的灾难仿佛已被他抛诸脑后。他试图忘记发生的一切,不论那是发生在黑色轿车里、墓地里,还是在飞机上;他试图忘记自从他第一次到这里来上学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当时我十六岁,在高架铁路上喃喃有词:“……shantih,shantih,shantih[152]。”那是我最后的回忆。
第一年的实习医生都是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蓄着新留的胡子,眼睛因为日夜工作而留下了黑眼圈,他们在晚饭后到他的病房,自我介绍之后跟他聊天。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些质朴天真的孩子。仿佛他们在带着医学院的毕业证书离开了讲台之后,做出了错误的转变,鲁莽地掉到了第二等级。他们纷纷拿来《卡诺夫斯基》的书找他签名,郑重其事地询问他是否正在酝酿一本新的小说。而祖克曼想知道的则是他们医学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是几岁。
他开始帮助术后病人下床,慢慢地沿着走廊推动吊着输液袋的杆子。“转了十二次了,”一个孤独的六十岁男人抱怨道,他的头刚刚经过包扎,身上的长袍没有系带,所以祖克曼能看见他的背上散落着暗红色的血点。“……在地板上转了十二次了,”他告诉祖克曼,“……都快有一英里了。”“这个,”祖克曼透过僵硬的下颚勉强说道:“今天你不需要走一英里。”“我开了一家海鲜餐馆。你喜欢吃鱼吗?”“超爱吃。”“等你好点你一定要来尝尝。‘艾尔码头’。‘这里的龙虾来自缅因州。’到时候我请你吃晚餐。每天的都很新鲜。这是我学到的。你不能给顾客上冰冻过的鱼。很多人能吃得出差别,你可没法抵赖。必须得上新鲜的鱼。我们唯一经过冰冻的是对虾。你是做什么的?”哦,上帝啊——我现在应该瞎扯点什么捉弄他吗?不,不行,在他们这么虚弱的状态下,容易引起惊恐。戴上那副色情从业者的面具并不是开玩笑:他一直很享受整个过程,他那生机勃勃的表演让所有的往事和怒火都愈发坚决。看起来像是用一种新的迷思去驱逐过去的迷思,而事实上则是这曾经盘踞在他脑海里的固执想法欢快地将他驱逐得能走多远走多远。远到什么程度?不要在这上面下赌注。会导致更多的骚乱。“我没工作,”祖克曼说。“像你这样聪明的年轻人会没有工作?”祖克曼耸了耸肩。“只是暂时的挫折,就这么简单。”“这样啊,你应该学着做海鲜生意。”“也许,”祖克曼说。“你那么年轻——”说这些话的时候,餐厅老板强忍泪水,突然间克制住了康复期间对一切柔弱无助事物的同情心,这些柔弱无助的事物里也包括他自己和他缠满绷带的头部。“我没法告诉你这种感觉,”他说。“差点就死了。你不会懂的。是如何让你重新活过来。你活了下来,”他说,“然后你看一切事物都是全新的眼光,一切事物,”而六天以后,他发生了大出血,死了。
一位女士在悲伤地哭泣,祖克曼在她的门前呆住了,仿佛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动。他拼命在想有什么是他应该做的——出什么事了?她需要什么?——一个护士闪了出来很快地从他身边经过,边走边喃喃低语,一半是自言自语,一半是说给他听:“有些人觉得你会折磨他们。”祖克曼向门里窥视。他看见她枕头上散开的灰色头发,一本《大卫·考坡菲》的平装本摊开在盖住她胸口的被单上。她大约和他差不多年纪,穿着一件淡蓝色睡袍;那精巧的肩带看上去毫无理由地诱人。也许她只是在匆忙赶去夏日晚宴之前稍事歇息而已。“有什么我可以——?”“没有!”她大喊。他的身子又更探进去了一些。“发生什么事了?”他嗫嚅着。“他们要切除我的喉咙,”她喊道——“滚开!”
在耳鼻喉科楼层的休息室里,他观察着等候结果的外科病患家属。他坐着,和他们一起等。总有人在牌桌上玩单人纸牌。所有人都很担心,但没有人忘记在玩新的游戏前先好好洗牌。一天下午,急诊室医生沃尔什发现他在休息厅,膝盖上放着一本黄色的便笺本,上面只写着草草几个字:“亲爱的珍妮。”亲爱的戴安娜。亲爱的雅嘉。亲爱的格洛丽亚。大部分时间他坐在那里不停地划去他觉得怎么看都不对的词句:过度激动……自卑……厌烦治疗……疾病狂热症……错误支配……对无法避免的极限高度敏感……对除一切之外的事全神贯注……没有任何文字可以跟得上现实的流动——这矫揉造作、生硬夸张的文字,只会模仿真情实感和内心抒发的语调,如果说真有这样的文字,他对写作所持有的保留态度会说明一切。他不可能了解一个卧病在床的人的挫败感,他也没有感觉到歉意或羞愧。在情感上他不再能打动人心了。但是一旦他坐下来写作,就迸发出另一种解释,让他对自己的文字心生厌恶,止步不前。他的作品也是一样:不管表面上伪装得如何巧妙,如何口若悬河,暗地里总是想要回应某种指责,反击别人的指控,愤怒地让冲突更加尖锐,同时又热切地努力想得到别人的理解。永无休止地向公众举证——真是受罪!这是再也不写作的最佳理由。
当他们乘坐电梯下行时,沃尔什品尝着他最后一根香烟——品尝,祖克曼想,同时包含着对我的某种蔑视。
“最后是谁弄好了你的下巴?”沃尔什问。
祖克曼告诉了他。
“最厉害的人,”沃尔什说。“你知道他是如何爬到这么受宠的高度的么?他多年之前在法国跟一个名人学习。他们在猴子身上做实验。这些全写在书里了。他们用棒球把猴子的脸打烂,然后研究骨头碎裂的痕迹。”
为了之后把这些都写下来?甚至比他这个行业更野蛮。“这是真的?”
“你是不是也是靠这样爬到这个高度的?不要问我。戈登·沃尔什从来不会去那样打人。你那五美元的小癖好如何了,祖克曼先生?有没有让你戒掉羟可酮?”
由于他的癖好,祖克曼每天喝两次特制的酒,模样和味道有点像樱桃苏打——他们把这个叫做“镇痛鸡尾酒”。每天这份特制饮料都会定时送来——每天一早,每天傍晚——由一个负责给这个瘾君子提供饮食的护士拿来给他。这杯特制酒每天于固定时刻服用,且目的并非为了压制疼痛,而是为病人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他得以“重新学习”如何面对他的“问题”。“赐给我们,”她说,“今天所需的酒量[153],”而祖克曼则顺从地喝干这杯酒。“没有偷偷地自己喝别的东西吧,祖先生?”尽管在头几天,没有了药物和伏特加的帮助,他一直觉得有些神经过敏,紧张不安——时常不安到思索这个医院里有谁能帮他打破鲍比定下的规矩——而答案显然是没有。“祖先生没有做任何鬼鬼祟祟的事,”他向她保证。“这才是乖孩子,”她边说边狡猾地眨了眨眼,结束了这个假装引诱的小游戏。樱桃糖浆里每天都在改变的有效成分比例只有工作人员才知道;这鸡尾酒是鲍比去条件化制约计划中的中心摆设,是帮助祖克曼减少药量直到完全脱离药物的渐弱过程,大约要持续六周。目的是让祖克曼逐渐摆脱止痛药和“疼痛行为症候群”的生理依赖。
至于对行为有益的疼痛研究,则还没有开始。在一年半之后的现在,需要一种很有技巧的治疗方式才能激起祖克曼的斗志,鲍比不想让太多医生在他身上到处探寻疾病的成因,因为这样或许会让他陷入一种惶恐不安的沮丧情绪中。目前为了克服长期的药物上瘾以及让人无法使力的脸部创伤,可能会需要祖克曼的毅力,尤其是下颚并不应该一直保持紧闭的状态,而另有两颗门牙还没装上。
“目前一切良好,”祖克曼对自己的酒瘾癖好进行了汇报。
“是么,”沃尔什回答,“这个要等你脱离监督以后我们再看。没有一个全副武装的抢劫犯会在不熟悉的国家旅游时去抢劫银行。但如果哪一周他喝醉了,没准就会这么干。”
到了一楼,他们离开电梯,沿着走廊朝急诊室病房走去。“我们刚刚收治了一位八十八岁的老太太。救护车是去接她八十一岁的弟弟的——因为中风。他们就闻了闻,结果把她也一起带来了。”
“他们闻到什么了?”
“你会知道的。”
这个老太太只有半张脸。一个脸颊,直到眼窝处,还有整个下巴都被癌细胞吃掉了。最初的症状只是一个水泡,而从那之后,她一连四年都用红药水进行自我治疗,并在上面缠上绷带,一周换一次。她和她弟弟在一个房间生活,为他做饭,给他擦身,没有一个邻居,没有一个店主,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她绷带底下的样子,因此都没有叫过医生。她是一个纤细、害羞、端庄、谈吐文雅的老太太,虽然可怜却是个淑女。当祖克曼和沃尔什一起进去的时候,她把医院的睡袍拉到喉咙处。她垂下眼睛。“你好吗,先生?”
沃尔什向她介绍了自己身边的人。“这位是祖克曼医生。我们的人道主义者住院医生。他想看看您的情况,布伦特福德夫人。”
祖克曼穿着医院的长袍,脚上趿着拖鞋,而他的胡须至今还没有长出来。他两颗门牙没有了,嘴里还塞满了金属。但是老太太却说:“哦,好的。谢谢您。”
沃尔什向祖克曼解释病症。“我们已经花了一个小时把所有的痂剪掉,把脓水挤掉——都为你弄干净了,医生。”他领着人道主义者住院医生到床的另一边坐下,拿着口袋灯往伤口处照去。
她的脸颊上有一个二十五美分硬币大小的窟窿。从这个窟窿里,祖克曼可以看见她的舌头在口腔里紧张地掠动着。下颚骨本身已经有一半暴露在外,其中有一英寸已经犹如瓷砖般雪白干净。其余部分直到眼眶都是大块大块暴露在外的肌肉,就像屠夫扔在地板上给猫吃的碎肉。他努力不让自己闻到这股腐臭的气息。
在过道里,沃尔什因为哈哈大笑而猛烈地咳嗽起来。“你看上去脸色发绿,医生,”在他终于停止咳嗽之后嘲笑地说。“也许你还是写你的书比较好。”
每天上午,走廊里那些帆布垃圾箱里都会装满前一晚换下来的布制品。祖克曼已经观察这些垃圾箱好几周了,每次他都被某种奇怪的渴望所吸引而在垃圾箱周围走过。那是在沃尔什的恶作剧过后的第二天早上,看准了周围没有人会问他到底以为自己在干什么,他终于把胳膊伸进垃圾箱里,在一团混乱的被单、寝具和毛巾里摸索着。他没有预料到会是那么潮湿。他的胸中充满了力量,嘴里充满了胆汁——仿佛他的胳膊正浸没在血水里。仿佛布伦特福德夫人脸上散发恶臭的腐肉就在他的两手之间。他听到走廊深处有个女人开始哀号,某人的母亲或姐妹或女儿,幸存者的呼号——“她掐了我们!她打了我们!她还叫了我们的名字!接着她就去了!”又一个灾难——时时刻刻发生在每一堵墙之后,就在隔壁,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的最可怕的煎熬,痛苦是如此无情又无法逃避,呼喊和受苦真的值得一个人倾尽全力去挑战。他要成为一个颌面部外科医生。他要学习麻醉学。他要进行一项解除毒瘾的项目,以他自己成功的戒毒经验给他的病人树立一个榜样。
直到有人从走廊深处吼道:“嘿,你!你还好吧?”祖克曼一直保持着整条胳膊都埋在那堆被单下的状态,那些床单,他们的主人也许正在康复,或正在生病,或正在死亡边缘挣扎——还有一些也许就在一夜之间死去——他的希望和虽然遥远却不可放弃的家乡一样深厚。这就是生活。这里有真正的利齿。
从那天晚上开始,只要有实习医生过来和他打招呼,他就会要求和他们一起去查房。每一张病床上的恐惧都是不同的。病人告诉他医生想要知道的消息。没有人的秘密是丢脸或可耻的——所有展露的秘密都生死攸关。而敌人总是那么邪恶真实。“我们得给你理个发,把那里全部清理干净。”“噢,好吧,”这个胖乎乎、有一张娃娃脸的黑人女性用顺从的语调低低地回答。实习医生温柔地转过她的头。“伤口很深吗,医生?”“我们都帮你弄好了,”实习医生告诉她,指给祖克曼看她耳朵后面油腻的药膏下那道深长的缝合伤口。“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真的?喔,那真是太好了。”“绝对的,”“那——那我会再见到您吗?”“当然了,”他边说边紧握她的手,然后留下她安详地躺在枕头上,和祖克曼这个实习医生的实习生一起出了病房。这样的工作!和这些处于险境的病人建立的如父母般的深厚联系,人与人之间最迅速紧急的交流!为了瓦解疾病对人的危害,有那么多不可或缺的工作需要完成——而从前他竟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用打字机表达对虚幻事物的投入!
在他作为病人逗留的日子里,祖克曼在大学医院里繁忙的走廊上徘徊,白天独自巡视,暗自计划,然后晚上偷偷和实习医生一起在寂静的医院里查房,仿佛仍然相信他可以斩断让他未来孤独一人的锁链,逃避可能是他本人的那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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