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郁
原名李会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
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记者、内刊主编等,现为某杂志编辑。
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城》《文学界》《时代文学》《山东文学》《莽原》等。有作品被《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小说月报》《甘肃日报》等选载。
布德老汉走在堤岸上,短短一段路走了他一身汗,上了坡,他忍不住弯着腰停下来喘了几喘,叹口气想: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早年他和伙伴们在河边挖沙子时,看见野鸡野鸭,什么工具都不带,几个人空着手就撵得野鸡气喘吁吁最后轰然倒地,然后拔了毛就在河水里洗洗,烤熟了,弄点高粱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光景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现在呢,老得只剩了一个空壳。他老是听见死神在身后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催租子似的。布德老汉硬硬地叹一口气,搭起手背,从河堤上望去,人老了,脾气还不老,一张嘴就是:“周乐乐,你狗日的死哪儿去了?赶快滚回家给老子吃饭!”
喊了两遍,带出了一串拥堵的气喘,咳嗽了几声。正是大中午,阳光猛烈倾泻下来,白光中唯见木叶葱翠流水潺湲,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布德老汉胡子抖动着又破口而出几句:“狗日的,小狗日的!”然后弓着身子沿着河堤往前走,走一段喘匀气息就要骂一句,顺带着把在城里的儿子栓领也骂上,“你狗日的倒轻松,一甩手把崽儿留给老子,小狗日的毛儿还没长严实就上蹿下跳敢给老子犟嘴了,和他爹一样,都不是啥好东西,气得老子一蹬腿死了也省得给你们操这份心!”布德老汉像个木桩,一戳一戳地气呼呼地往前走。虽然骂骂咧咧的,但仍难掩脸上的焦急之色。
早上,乐乐去镇子上理了个头发,染了一撮酒红色,回来这爷孙俩就吵起来了,一个说小的不学好染个杂毛像小混混,一个说老的你懂个屁。老的摔了一个碗,小的一摔门就走了。老的胡子撅着在后面吼:“小狗日的你干啥去?”小的回一句:“死去!”就晃着桀骜而瘦削的青春期身体不逊地走远了,把布德老汉气得头顶冒烟。老伴劝也劝不住,还被他推搡了一把,怪罪道:“你养的好儿子,你好儿子又养的好孙子,翅膀硬了,会跟老子顶嘴了!”
结果过了中午饭乐乐还没回来,布德老汉嘴上说“有本事就别回来吃,饿死正好”,来回团团转了几圈,还是按捺不住去河堤找他。
河叫条河,不过是一条河的省事叫法罢了。奄奄一息瘦弱了一春天的条河得了盛夏的雨势,胖得简直歌唱了起来,把在中途泊起来的雪湖也娇惯成了一片小规模的海。乐乐平时就喜欢一个人在河边转悠。
布德老汉在河畔上滑了一跤,几乎摔倒,站稳了便破口骂道:“老天爷,你也不是啥好东西,麦子灌浆的时候你不下雨,现在玉米刚种进地里你三天两头地尿一场,到秋里没有收成拿狗屎供你!”远远看到雪湖对面的莽山山脚下别墅区外围正机器轰鸣的工地,他也要气不顺地骂一句,“狗日的当官的玩得还怪花哨,莺歌燕舞的,在这山里悄悄建个小皇宫,打着旅游开发的名义男盗女娼,祸害俺这地方的风水,早晚要遭雷劈!”这会儿老头看什么都不顺眼。
沿河堤走了好远,也望不见孙子乐乐的影子,布德老汉有些气急败坏,喊了几声:“周乐乐,周乐乐,你这个犟种!”——没人应,他只好罢手,吭哧吭哧地折回家里。
其实,祖父的这一切乐乐都看在眼里,甚至祖父喊他时气力不支拉风箱一样剧烈地换气,他都听得见,直到看着祖父苍然瘦硬的身影消失在正午白茫茫的太阳光里,乐乐才小声而倔强地回了一句:“你也是犟种!”
他在树上,就在刚才祖父站着喊他那地方高高的树干上。他瘦长的身体伏在拥挤的树叶后面,祖父已佝偻的身子抬头都困难,要是能发现他才怪呢。
树荫很密实,投下一方浓绿的阴凉。过午了,乐乐虽然有些饿,但仍然不想下来。虽然刚才祖父苍老焦灼以致恼火的呼唤让他有一瞬间的鼻端发酸——特别是他在高处一览无余地看到祖父花白的头顶和茫然担忧的眼神时——但这点悔意很快便被另外的期待所取代。
乐乐盯着河对面山脚那里的一片乳白色的楼群,他来到河边,是有隐秘的安排。只有他知道,他在等一个人,等一双落花一样忧伤且美丽的眼睛。
自从对面的莽山被规划成旅游区,山脚下的楼群就多了起来,酒店、旅馆、餐饮,包括美好暧昧的职业女子,也都鱼贯而来。她们和时而涌来的旅游大巴、小车,连同新鲜的普通话和光鲜的衣着、笑脸,构成区别于河对岸广袤而荒凉的乡村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像一扇旋转的门,乐乐只能浮光掠影地远远看上几眼,门后面的情景,他看不见,也想象不出。正如他想象不出午后常来长椅上坐一会儿的那个女孩看着河面时,在想什么。
当然,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伏在树上的男孩,一愣就是半天,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曾有只路过的飞鸟隔着树枝,把他当作同类想热情地和他搭话,可他一张嘴,“啊”的一声,就露馅了,鸟儿遂吓得飞走了。他很失落,连一只鸟儿,他也无法与之诉说。
他清瘦、寡言、桀骜缄默的脸,带有一种青春期敏感而危险的气质。在学校里,那些叽叽喳喳麻雀一样的女孩他不喜欢,那些横冲直撞、上网打游戏冲关的男孩子他也讨厌,那些道貌岸然只知道照本宣科灌输一些腐烂美德的老师,他更是厌烦。总之,在学校里他没几个可以说话的人。在家里呢,他更烦得慌,和祖父就像一个大火药桶对一个小火药桶,说不到三句话就要爆炸,要不是奶奶在中间做“缓冲带”,一天都不知道要吵几回呢。其实他也知道这样不对,但就是忍不住心里的火气,也不知道这火气是从哪儿来的。每每祖父还没说他一句他就按捺不住还起嘴来,祖父要他好好学习,他就顶一句:“学得好有个屁用,到头还不是要打工!”祖父说小乐你上地里看一下玉米,他理也不理,说:“有啥看的,还能长腿跑了不成?再说你看村里谁还撅着腚吭哧吭哧种那几亩破地,一年收成的粮食不够汗水钱!”……诸如此类,周乐乐总是有本事一句话就让祖父噎住嘴瞪大两眼气得七窍生烟。奶奶看着祖孙两个斗鸡似的支棱着红冠子一样的脸,叹口气说:“你们爷儿俩上辈子有没解开的仇怨哪,冤家呀,这辈子投生成祖孙来一点一点地还。”
乐乐说:“算我瞎了眼,投胎时光顾着挑奶奶,谁知道搭配的爷爷是个劣质货,我认了!”
奶奶哭笑不得,布德老汉骂得逻辑都不通了:“狗日的兔崽子,你浑蛋!”乐乐回他:“遗传,爷爷,遗传!”就出门走远,把祖父被岁月剥蚀得如枯松般
的身体晾在身后的晚风中。有一瞬间,已经走了很远,乐乐回过头,看见祖父仍然保持一种既愤怒又关切的眺望姿势,望着他逐渐长大和消失的影子。隔了很远的路,乐乐的心还是猛地疼了一下,他十三岁正在抽穗的身体也抽动着一声轻叹,唉!
但当他走到河边,心里又不禁浮现出夕阳下那不知名的女子谜一样怅惘的脸,他年少的心就立即被占满,再没有心思想别的了。已有近半个月了,除了中间下雨的两天,每天中午和黄昏的时候,他都要爬上河边那棵沧桑粗壮的白杨,望着对岸,一分一秒地像守望花开一样,期待着那女子绽放在对岸的长椅上……通过半个月的观察,乐乐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女子常在午后太阳倾斜时,从那边青石铺就的仿古街道上姗姗走来。大约是刚午睡过,整个人略显慵懒,衣裳也有点皱乱,像是从梦里走来的,这个漫不经心的样子反而更好看。还有一个时间点,就是夕阳快落入低矮苍茫的莽山后面时,女子有时会踩着即将收尽的余晖,眯着眼望着温柔灿烂的斜阳,坐在长椅上。但不管是在哪个时间点出现在河边,女子都要先抱着臂膊看着河面,好像很冷的样子,然后会抽一支烟,再悠悠地看着远处,眼神迷茫。乐乐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他借助刘二狗的小型望远镜,清楚地看见女子低垂修长的睫毛,因陷入心事,偶尔缓慢地眨一眨。每眨一下,乐乐的心就好像被女子的睫毛撩了一下,微微地,痒。看久了,乐乐咽了咽刚发芽的喉结,女子的睫毛如门帘,他真想伸出手,隔着条河,掀开帘子看看后面是什么样的心事婉转。
女子往往等一支烟慢慢抽完,再坐一会儿,就起身抖抖裙角,拂落烟灰,飘忽地走了。还是沿着青石板,走到那一片仿古的飞檐楼群里,乐乐就看不见了。看不见他也要看,脖子伸得老长,乐乐猜测,那女子可能住在山下招商引资建成的最好的一家酒店里。
但是,谁知道呢?乐乐把头抵在枝丫上,愣愣地,看着树叶摇动大面积的风,拂过他细长的眼睛,感觉心里也如那飘落的杨絮,起起落落、飞飞扬扬的都是白花花的寂寞。乐乐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傍晚,乐乐去收购站把积攒的废纸塑料瓶之类的卖了,卖了十二块钱,钱都付了,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又拉住了他,抢回来两块,因为他往袋子里放了一块石头,老板往外倒的时候才发现。双方都戏谑着骂骂咧咧了一番,各自都不当真。乐乐经常这样干,刘二狗的望远镜是租给他的,一天要收三块钱。他缺钱。他是不会问祖父要的,张口要的话祖父当然会给他,但他实在不想听祖父给钱的同时又要嘱咐他的“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对得起你爹每个月给你寄来的钱”之类大而无当的老话,他烦。路上遇见了孔亚丽,乐乐远远地就扭过头去,他是真不想搭理这个眉脸窄小的小狐狸。可孔亚丽却刹住她娇小的自行车,喊他:“周乐乐,今儿下午你又逃课了!”乐乐像个肇事后的逃逸者,被事主抓住,虽然逃课也不算什么,并且上课坐在那儿也学不进什么,但被孔亚丽一喊,他还是本能地想起祖父教训他时佝偻的身子和脸上聚集的几世同堂的皱纹。乐乐心生一点愧疚,然而他又恶心这本能的愧疚,所以对孔亚丽当然没有好脸色,回一句:“要你管!”孔亚丽还是一张笑脸,学着电视上的明星故作性感地眯缝着眼,说:“看你撒,今儿个上课老师问起你我还说你请了病假呢,不知好歹!”不到十四岁的孔亚丽翘起手指掩一掩鬓发,装模作样老气横秋地说,“你们男人哪,没一个好东西!”
乐乐鸡皮疙瘩顿起,想,不知道河边那女子说话是不是也这样吊着嗓子嗲声嗲气。这么一想,乐乐有一瞬间的感伤,这样偷偷看了人家十来天,竟还没听见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应该很好听吧,就像春天雪湖的水往下流的声音,乐乐想,反正怎么着都比孔亚丽现在装腔作势的声调好听。
路边孔亚丽侧着小白杨一样正在抽条的身子,说:“哎哎,周乐乐,跟你说话呢,你魂儿丢了啊?每次都心不在焉的样子!”孔亚丽跺跺脚,愠怒的样子。
乐乐回过神,说:“好了,谢谢您!”孔亚丽很快接过来:“怎么谢呢?”她手指很俏皮地弹了一下,眼神婉转,有点魅惑的意思了。她在等他说话。他坐在她前面,当他坐在教室里很容易地被窗外的一只鸟、一朵云把心带出门时,他不知道后面的孔亚丽最喜欢看他侧着脸望着天空的样子。他的眉毛好看,眼睛也好看,像孔亚丽心中某个小明星的民间翻版。当然,他在前面,后脑勺没长眼睛,看不见后面,所以不知道。
乐乐想了半天,只是说:“把我的网卡给你拿去玩几天。”他在学校附近的黑网吧办了一张卡,因为班里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办了,不上网实在被人笑话,但他去了几次就不想再去了。网吧里太嘈杂了,抽烟、说脏话、号叫、打架……乐乐不喜欢。他还是喜欢安静一点干净一点的地方,比如树上,比如河边,比如遥遥地看着河对岸那女子安静的脸。
对于乐乐应诺的感谢,孔亚丽脸上明显失望得很,撇着嘴角说:“我才不去呢!刘金毛叫我几次我都没去呢,还是包间,谁稀罕你那普通机的破卡!”
刘金毛就是刘二狗,很横的主儿。乐乐的望远镜就是租的他的。但是乐乐一点都不喜欢横行霸道的刘金毛,他那个臭鞋垫一样的脸却总是作顾盼自雄状,好像整个条河一中的小女孩都是他的似的。所以乐乐说:“那你就去呗,闲着也是闲着,闻闻新鲜的黄鼠狼尿味儿不也挺好的。”——刘金毛有狐臭。
这回孔亚丽是真有点恼了,跑过来擂了他一拳头:“坏蛋,你讨厌!”好像还不足以表达自己心里的愤怒,孔亚丽又连说了两遍“你最坏蛋,最讨厌了”。骂完了却又笑出一脸的花,说,“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肯德基呢,上次暑假去我爸爸打工的省城吃了一回,都一年了,都快忘了啥味儿了!”
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乐乐却说:“我不吃鸡。你没觉得不管是鸡蛋还是鸡肉,吃多了,吃到最后都能吃出鸡屎味儿吗?”小时候奶奶疼他,却没什么东西给他,就天天给他煮鸡蛋,他吃得太多了。
孔亚丽说:“去死!猪,你就是猪,真恶心你!”乐乐咧嘴笑了。终于摆脱这个缠人精了。一转身却看见刘二狗从网吧那边出来,正好,倒省得进乌烟瘴气的网吧里去找他了,乐乐就是想告诉他,望远镜他要再租一阵子。
这时候孔亚丽刚踏上车子,还没走远,刘二狗看见了,说是饿狗望见了肉一点也不夸张。短短一段距离他跑得像是跨栏,眼里的电力都增加了几十瓦,简直迫不及待地和乐乐大谈刚才他打CS是多么英勇:“连过六关哪!”唾沫横飞的间隙眼角余光却都黏到孔亚丽身上。乐乐把刚才卖废品的十块钱给他他看也没看,张嘴说着,“看你,哥们儿间还这么多事,就这一回啊,下一回别跟我提钱!”又一竿子捅到孔亚丽那边,“美女,等一会儿呗,回家不也就是和你唠叨干瘪的奶奶干瞪眼,有什么意思呢?等着,我去买冰淇淋哈!”说着就往路那边的小商店里跑。
乐乐不冷不热地说道:“看人家金毛对你多好!狗日的,拿我的钱充面子。”孔亚丽皱皱鼻子,说:“哪个稀罕!”又趋近一点,问他,“这周末,你去不去吃肯德基?”
乐乐不置可否:“再看吧,我这一段没钱。”孔亚丽说:“切,骗谁?不想去算了!谁不知道你爸爸在深圳那边的大厂子里做工,给你爷爷寄来的钱都花不完!”乐乐脸上陡然阴沉了,说:“他有个屁钱,你爸妈出去一年又挣几个钱回来?就
算有钱那也是他的,又和我没关系。一年就过年那几天回来一趟,早都记不起他长啥样了,我才不要他陌生的钱!”
孔亚丽笑,一笑更早熟得好看,说:“钱哪有陌生的,能花都是好钱,你管是谁给的呢!”她又说,“不过,你说得也是,他们做爸爸妈妈的,过年见了也跟那陌生人似的,亲不起来,我也不大想得起我爸爸上次是啥时候陪我玩了。”
孔亚丽踩上自行车:“说定了,这周末,我请你好了吧,小气鬼!”孔亚丽留下一句“谁变卦谁是小狗”就踏着车子走远了,在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中只留下一抹绷紧的身影。
除了说话爱模仿电视里那些弱智的穿越剧演员傻啦吧唧的台词之外,其实孔亚丽还是很漂亮的,并且还在继续通往漂亮的不归路上。可惜“猪”乐乐对她感冒不起来,就像鸡蛋鸡肉后面隐藏着鸡屎味儿,孔亚丽日益完备的漂亮也仍然难掩没消化干净的红苕味儿,吃再多肯德基也不管用。看着兴许差不多,可一走路就显出女人的不同来了,没有河边长椅上的女子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东西,乐乐想,气质,对,就是这个词儿。
乐乐正在瞎想,捧着冰淇淋兴冲冲赶过来的刘二狗撞了他一把,问:“孔亚丽呢?”
“走了。”“你咋不留住她?我不说了吗,让等一会儿!”
乐乐被他大块头的身体撞得一个趔趄,要不是看干不过他早反击了,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跑得快吗?追呗!”
刘二狗把冰淇淋捏碎一甩手扔了,看着孔亚丽消失的方向,说:“信不信,不要一个月,哥哥把这小骚妮儿拿下?”
乐乐才不管他拿下拿上,说:“望远镜再给我用一段。”刘二狗说:“你这回的租金还没给齐呢,还欠我十块!”乐乐说:“你刚才不说不提钱了?”刘二狗鼻子都笑歪了,拍拍他肩膀,说:“兄弟你太天真了,刚才是刚才,当着女人的面,我得给你点面子。”乐乐嘀咕着骂:“你妹的!”刘二狗说:“啥?”乐乐说:“说你帅呢!帅得苍蝇蚊子都计划跟你联合生第二胎。”刘二狗没注意后半句,只听见帅,便摸摸乱蓬蓬的头发,说:“那是,那是!条河一中你周乐乐算是帅的了,但比着哥哥还差那么一点火候。”刘二狗嘿嘿地笑。笑完了才叮嘱他,“下一次合计在一起是四十块啊,可别忘了。”然后顺带着好奇地问他,“你天天拿着望远镜可也没见你看哪个女的呀,那你拿着干什么去了?”
乐乐被他无意间说中,脸上有点晕红,说:“啥也不干,就没事看看水里的鱼虾咋个笑和哭,看看蝴蝶怎么给风导航。”当然最重要的一条他没说,他只想看到黄昏、河水、树荫、云朵这些是如何给长椅上的她做烘托的背景。
刘二狗像看一个不幸的神经病一样看他,嫉妒地嘀咕道:“真不懂孔亚丽怎么会爱和你这个脑袋进水的傻瓜说话?”
接下来的这个周末孔亚丽没有去城里吃她心仪的肯德基,在拐入到学校的那一段丁字路口的时候她被一辆突如其来的自行车给撞瘸了。当然瘸得并不厉害,是那种需要人搀扶然而却不伤筋动骨的瘸,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当乐乐松松垮垮地提溜着书包走向初一(三)班教室的时候,走廊下刘二狗正亦步亦趋地搀扶着柳眉微蹙的孔亚丽。看到乐乐来了,刘二狗暗自挤了挤眼,志满意得又有点挑衅的意思,那分明是“小子,怎么着?这小妮喜欢你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乖乖牵着”。
乐乐把书包抛出一个寂寥的弧线,接住,连教室也不进就走了。脚步带着他走了一圈,最后还是熟稔地沿着条河,走了好远好远,一直走到靠近雪湖的老地方。河边什么也没有,长椅上也空空荡荡的,乐乐倚在树上,看着天上的云。云好多,很自在地轻缓飘浮着,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心事,会不会有不开心?乐乐想:大概也会伤心吧,要不然怎么会下雨呢?
百无聊赖间,乐乐看见树杈上有两只鸟,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小的鹅黄初覆,大的大概是爸爸或妈妈,站在枝头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大约是在指导小家伙试飞。小家伙飞了几次都跌跌撞撞的,就有点畏缩,抓牢在枝头上。大鸟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了好久,小的还不松开,大鸟就冲过去使劲啄了小鸟一口,小鸟扑棱着,并没有摔下,挣扎了一下就飞稳了,然后它们就欢喜地飞远了……乐乐一直看着,想起刚学骑车的时候,也是这样,说好的爸爸在后面给他扶着,扶了几圈,他回头才发现爸爸只是跟在后面,早就撒开手了。还有,小的时候,高高大大的爸爸爱一猫腰把他架在肩头,让他骑在脖子上,爸爸再快速地转圈,他常常搂紧爸爸的脖子溅落一片清脆的笑声……乐乐心里的恨柔软了一块,他以为自己长大了,不再需要那个叫爸爸现在却在遥远天边的男人了。乐乐抬手摸摸脸上,才知道眼睛下雨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都习惯了。
他还没到理解父母出门在外打工挣钱就为将来能过上好点的日子的年纪,乐乐看着满天的云朵,小小的心只是觉得,好寂寞。
风吹来,摇落杨树叶子。乐乐觉得心里好空,好荒凉,很想和一个人说说话,甚至,很想柔软地哭一会儿……但是他想了一圈,火爆的祖父、棉花一样唠叨细碎的奶奶、娇媚的孔亚丽,还有面容模糊的父母,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快上午的时候,乐乐从树上下来,走了很远,绕过河面,到对岸规划的旅游区那边,乐乐想:长椅上的你,会陪我说说心里的话吗?鸟回答着云,风回答着花,但没有人回答他。
低矮的莽山实在是北方很普通的一座山,不大,但树木繁茂,条河环绕,所以空气很好,又有几处温泉,所以周围几个县城的有钱人和官员在山腰上修建了许多隐蔽的度假屋。本地打着老流氓刘邦在此处做过亭长的所谓“汉兴之地”的旗子,塑了个像,摆点文化的架子,骗一些不知底细的游人。但其实旅游的人并不多,阔大的“汉风广场”很多时候都是安静的,几家酒店也以承接有官方背景的旅游团为主,并不喧闹。乐乐在广场上转悠了半天,始终猜不透那女子会从哪个酒店出来。那些好的酒店,都在专有路段的警戒线里面,他进不去。就好像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心,那么多的门,他却不能进去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已是下午,乐乐不再抱希望今天会遇到她了。找到广场边上靠近河边的那个长椅,乐乐坐在了他之前在树上观看的长椅上,用那女子的眼光打量河面和周围的景物。景物也都很平常,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他把望远镜架起来,投在酒店那边,看了一会儿。不经意间,一辆黑色的车驶来,很快闪了过去,镜筒里划过一个身影,那么迅速,一闪而过,但乐乐凭着眼里残留的影子还是在心里拼凑出了河边女子的那张脸,旁边似乎还坐着一个男的。待乐乐奔跑着想看得更清楚一点,黑色轿车早已飞驰走远。
乐乐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望远镜架在眼前,连着他的身体,像一个站着的大问号,很茫然。
到了学校乐乐仍心不在焉,被班主任臭骂了一顿,最近他逃课逃得确实多了一些。现在的乡下公立中学不收学费之后,也没有了升学指标,好一点的老师早都到私立学校挣钱去了,剩下的老师要么是师范招教考来的年轻毕业生,要么是熬着等退休的编制教师,学生早恋、玩、逃课、上网,老师懒得管,也管不住。乐乐盯着班主任硕大的不停开合的嘴巴,心想,要是我也像刘二狗那样给你送些礼品之类的,你恐怕就闭嘴了。没意思,乐乐想,真的好没意思。
被班主任骂过,刘二狗幸灾乐祸地围着他说:“嘿嘿,我说你也傻,你给他弄个手机充值卡啥的,哪怕你就是在教室里打kiss,保准他也不会管你!”以前乐乐觉得老师都好高尚,蜡烛啊、园丁啊、太阳啊什么的,其实都不是那么回事。孔亚丽就说过教体育的代课老师总爱借着纠正姿势摸不该摸的地方,还有初二年级的数学老师,老爱让学生去他宿舍里单独补课……多了去了。
乐乐说:“我又不欠他的。”刘二狗说:“你不欠他的,可社会欠啊,就那点合同工资,他要是好好教课才怪呢。不说这个。嘿,哥们儿给你猜猜,孔亚丽的咪咪多大?”刘二狗暗黄的眼珠泛着精光,亢奋得有点把持不住地想和乐乐分享。乐乐觉得他那样子真猥琐,有些倒胃口,就拿着书包往前走,刘二狗跟着他滔滔不绝。乐乐知道他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嘿,你别不信,我把她抱到卫生所的,就隔了一层衣服我还看不见?”刘二狗说,“怎么样,你服气吧?嘿,她不是不理我吗?这还不好办,我让晕三这小子在校门口撞了她一下,我就赶快把她抱到卫生所,哈,直接就越过说话递纸条那些小把戏了,怎么着,哥哥高明吧?告诉你,这是经验,你想要和她发生点关系,先得有联系!‘咣当’撞一下子,立马不就联系上了!学着点吧,跟哥哥比,你还嫩着呢!”
然而孔亚丽突然在后面大喝一声:“刘金毛,我日你先人,原来是你预谋的!”刘二狗傻了眼,脸都绿了,不再炫耀得唧唧歪歪了,不知所措地说:“嗨,刚才不见你在座位上睡着了吗?我说等一会儿就送你回去呢……”孔亚丽又问候一声刘二狗的先人。她本来是在座位上睡着的,但乐乐回来的时候她就醒了,趴在那儿偷偷看他。谁知道刘二狗这货一得意嘴就把不住,声音还这么大。乐乐想笑,笑笑也没多大意思。刘二狗解释不通,已落荒而逃。乐乐也要走,孔亚丽说:“周乐乐,你给我回来,别想走,先送我回去!”孔亚丽一发火声音就是本土妞的本色了,气呼呼的,但反而更可爱。
乐乐说:“刚才我看你不还蹦起来要踹刘金毛吗,应该没啥大碍呀?”孔亚丽扶住腿,说:“哎哟,这会儿又疼了!疼!”乐乐没法,只得把她抱到自行车后座上,送她回去。本来顺着主道没有必要旁逸斜出的,乐乐却把自行车往广场那边骑,孔亚丽问:
“嗨,你干啥去?”
乐乐说:“带你转转,不好啊?”孔亚丽很开心地笑,简直有些雀跃了,说:“好啊,好,我腿好了你带我去爬山才好!”
但是乐乐骑着骑着往前好像看见了什么,忽然把车子刹住了,孔亚丽撞在乐乐的后背上,很欢喜和幸福地气恼:“讨厌,你把人家鼻子都撞疼了!”孔亚丽打了他一下,还想再打,乐乐已经丢下车子跑了,他跑得那样快,背上的书包在肩头大幅度地摇摆。孔亚丽顿着脚,在后面喊,“乐乐,周乐乐,你去哪儿?”
乐乐根本没听见。孔亚丽喊了好久,都喊出气愤的泪意了,乐乐也没听见,没有回转。娇小的自行车摔倒在地上,前篮都摔坏了,孔亚丽气没处撒,又照车子上踢了一脚,本来就跛了一条腿还没好,重心不稳,趔趄了一下还是摔倒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孔亚丽又气又委屈,落了泪。待她推着受伤的自行车往前看清乐乐跑到河边长椅前,是为了和坐在那儿的女子搭讪时,孔亚丽掉头就走,一瘸一拐地咬着牙负气说:“周乐乐,我要再理你我不是人!”
乐乐激动地跑过去,待到了跟前,就像到了门前,他怦怦跳的心又没有勇气掀开这一层门帘了。乐乐局促不安地站在女子附近,佯装看一脸酡红的夕阳和莽山缠绵,心里却默念着“要有关系得先发生联系”这句刘金毛提炼出的至理名言,念了几遍,壮了壮胆。女子正从凝视里扭过头,四目相对,乐乐逼出一句话:“你也喜欢看日落吗?”
女子看着他,微微扬起嘴角,没有说话,眼睛里含着一抹柔和的光线,神情柔软而平坦,似乎在等着他说下去。
“我喜欢看,虽然那么短,接下来就要黑了,可它很美。”乐乐受到鼓励,“你也喜欢,不是吗?”
女子迷离地笑了一下,扬一扬头发,说:“嗬,我为什么喜欢呢?”乐乐说:“我不开心的时候,坐在山上看看日落,心里就会好些。你也不快乐,我知道。”
女子直起一点身子,说:“有意思,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上午坐的黑色的车,还知道好几天前你在这里哭过,哭完了还咬着牙骂人。”乐乐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女子一瞬间惊讶地张大了嘴,掩着唇,像看一个天外来客,以至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不知道连这些也会被眼前这个瘦弱拘谨的男孩知道。女子警惕地说:“你是谁,是谁让你监视我的,你到底是谁?”
男孩羞涩地笑了,说:“我叫周乐乐,你呢,你叫什么?”女子收起了和善,冷冷地说:“叫什么都可以!”乐乐鼓了鼓劲,说:“那我可以喊你姐姐吗?”女子看着河水,夕阳下,河面上流动着一片片碎红。乐乐说:“我没有姐姐……可以喊你吗?”乐乐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但是想哭的感觉原来也可以是这么的好。女子看他很大的眼睛,眨着,很小心又委屈的样子,心知刚才的反应过于激烈了,兴许是那天她落泪的时候他正好在附近看见了也说不准。女子想着什么,鼻端一酸,两目不禁泫然,急忙忍住了,抬起脸,说:“乐乐,你过来。”
乐乐刚走过去,还没想好是站着还是坐在长椅上,就被她一把抱住了。她喊:“乐乐,乐乐,喊我姐姐吧,喊吧……”
乐乐就喊:“姐姐……姐姐,你怎么哭了?”女子却不说话,只是很突然地抱着他,抱得很紧,好像乐乐是她前世的亲人。夕
阳已经落尽,夜色渐渐弥漫开来,乐乐低下头,看见女子两臂上的小朵油彩,仔细看了看,一边是一只蝴蝶,另一边的是什么,他没看出来。
很快,女子平静了下来,让他也在椅子上坐下,她掩饰般地说:“看见你,就想起了我……你叫乐乐是吗?很好听的名字,那你怎么还不快乐呢?”
乐乐指着她肩头的文身,说:“姐姐,你这里停着一只蝴蝶,那你也不会飞啊,不是吗?”
女子点了点他的脑门,说:“你倒是会反驳。”女子晦暗地叹了一口气,“只怕再也飞不起来了……”
乐乐此时还不明白她的意思。乐乐现在只想知道她另一边的肩头上是什么,蜻蜓?茯苓子?蜈蚣?好像都不是。他问,她不说,只呵呵笑着带过。经不住他的缠磨,才说:“日落了,就是夜,夜里头最黑,有时候白天却比夜里还黑,我指着它发出一点微光,给我照一点路,好让我左肩膀上的蝴蝶在黑暗里飞……你明白吗,乐乐?”乐乐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是听懂了还是懵懵懂懂,但是他希望他会懂。
女子拍拍他的头,说:“我回去了,乐乐,谢谢你陪我这么大会儿。”乐乐急忙说:“我还可以再见你吗?”女子笑,没说,只反身挥挥手,一步一步走远了。河风吹过,她纤细美丽的身影似乎也胀满了晚风。乐乐揉揉眼睛,感觉像做了一个好梦。
第二天,第三天,乐乐仍然在这个时间点去广场河边,但是再也没有遇见他叫过姐姐的那个女子。乐乐看完了落日,眯着眼睛,接着看天上次第出现的星星。乐乐知道他还得等。
与此同时,孔亚丽不再和他说话,并且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又和刘金毛和好了,一起吃饭一起走路,俨然一对小情侣的样子。有趣的是每次经过乐乐跟前,孔亚丽都要“哼”的一声把头扭到一边,然后猛地再和刘金毛亲近一点。但是有一回去食堂的路上,乐乐走着走着被树挡住了,却听见孔亚丽说:“刘二狗,你咋还攥着我的手?”刘金毛说:“是你刚才先拉住我的好不好!”孔亚丽大概是使劲甩开了,说完“别跟着我”就气哼哼地大步走了,留下刘金毛在原地茫然发愣。
乐乐都懂,但不吭声,见了孔亚丽也当她是一阵风。再看看她摔坏的自行车,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想:傻妮子,你不是就想去吃个肯德基吗?攒够钱了就请你好了吧。
可是乐乐没钱,没钱就欠着。乐乐心说:“我慢慢地攒,孔亚丽,你就等着好了,不就是欠你一顿饭吗?我会还的。”
夏天到了末尾,仍然是接连的阴天,乐乐很少去对岸的杨树上观望了。刘二狗的望远镜因为没钱续租,也被收回了。莽山的边上有一个小山头,叫孤步岩,很窄的一个锋面,雨后云霁的时候,乐乐爱去那儿坐在峰顶看日落。他看了许多次,直到看到第二十三次的时候,那个女子也没露面。乐乐觉得她像是一片早落的树叶,不知被哪阵风给吹得纷飞成灰,再也找不见了。
雨季还没结束,祖父就病倒在床上了。这个倔强的老头这回是彻底被打败了,脑血栓。老头到最后还是没干过叫命运的东西,在乡医院挂了几天水,拿了一些药,就坚决要出院,奶奶不愿意,但是给他插上的针头一转眼就被他拔掉了,回出的血染红了床单。奶奶要给儿子打电话,老头梗着脖子说:“你打,你敢打我做鬼也饶不了你!”老头子心知肚明,不逢年不过节,千里遥远,打了电话儿子也不好请假,人都飘远了,心哪里还会记挂这破败的老家?老头说,“我还没死呢,死了再打,你拖不动我,他怎么说也得回来埋我!”
乐乐把他积攒的包括过年爸爸给的压岁钱都交给奶奶,奶奶哭了。看着那都没打开过红封皮的压岁钱,奶奶说:“你家老的小的都心硬,你也别恨你爹,他在外面想来也不会容易……”乐乐没听下去,又来到孤步岩,默默坐在晚风里。
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雨水把条河养得肥头大耳。祖父卧在床上,还在念叨他地里种下的二亩棉花。奶奶说:“村子都快浮起来了,哪里还有庄稼?”又叮嘱乐乐,“到处都是水,你可不要下河啊!”
乐乐点点头,也不知道听到心里去了没有。夜里奶奶的关节炎犯了,疼得呻吟不止,乐乐起来,在厨房里好不容易才用潮湿的柴火拢了一堆火,等火燃烧稳定了,移到屋子里,让奶奶烤着。折腾了好久,乐乐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又下起了雨,外面雨声如注,乐乐感觉睡梦都是漂浮在水上的。亦真亦幻间,正在上自习课,刘金毛他们跑过来很兴奋地说:“雪湖里淹死人了!”又可以看热闹了,他们呼啦啦都跑出去了,刘金毛甚至还热情地牵着孔亚丽一起去。乐乐没去,只是听他们回来说淹溺的是个女的,因为人已经沉下水面了,他们看到的只是水草一样的长头发,刚开始的时候发梢还在湖面上漂着,后来一个水花打过来,就彻底没有了,许久许久,唯有一个小旋涡在水面上涌动着。水那么深,没有人愿意下湖心捞起这个只看到一缕长发的女人。刘金毛他们回来,意犹未尽地谈论着这个不知名的女人,乐乐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他们的脸是那样的亢奋和真实,连刘金毛右边脸痦子上的毫毛都纤毫毕现。乐乐无意间听到一句“左肩有一只蝴蝶,跟活的似的,在水里还要展翅飞的样子”,乐乐一听,把桌子都撞翻了,跑到湖边,湖水丰沛宁静,像谁的泪水溢满眼睛。风吹皱水面,波澜轻缓,雨后干净肥胖的云朵倒映在湖里,知了蹲坐在树枝上声声叫破夏天……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下午的时候,广场那边的警笛声回响了许久,后来有人说是酒店里出了事,城关派出所的所长张四清一丝不挂地死在浴室里。同一天死了两个人,乐乐分不清这其间的关系。迷迷糊糊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身子,摸到的都是空气,他团团转了几圈,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但奇怪的是旁边的人他看得那么清晰,孔亚丽扭过去的头又扭回来,对他咬牙切齿地说:“周乐乐,你赔我的自行车!你赔我!”
记忆里好像孔亚丽没这么凶过,乐乐想,到底是他先惹了她了,凶就凶吧。一转脸,乐乐发现刘金毛在微笑着喊他,刘金毛笑得那样好看,占了谁的便宜似的,洋溢着怂恿的热情贴过脸来说:“乐乐,哥们儿弄点钱去,你有胆没?”
乐乐疑惑地看着他,说:“什么?”刘金毛笑得更丰富了,杀人越货似的压低声音密谋说:“你知道雪湖那边的度假区工地上,他妈的那些当官的太精了,说是给山上修庙,这样附近的人都不敢去拿东西了,怕惹了菩萨,折福,其实他妈的是修小别墅!嘿,我去看了,好多宝贝,线缆、钢筋、铝合金,堆了好多,连个喘气的看守人都没有,你的水性好,怎么样,趁傍晚咱弄点过来卖点小钱?”
乐乐不答话,一瞥眼孔亚丽又对他笑了:“你答应带我去城里吃肯德基呢,乐乐!”乐乐以为眼花了,揉揉眼,孔亚丽却不见了。对他笑的人变成了河边长椅上的女子,女子还是散发着那样宜人而忧伤的气质,迷离地笑,那么好看。刘金毛拽了拽他的胳膊:“你到底去不去嘛,看你,多大点事,咱就拿点钢筋啥的,再说拿公家的那点东西也不算偷,是吧?”
乐乐说:“是。”他确实得有自己的钱,才能独立地和叫父亲的那个人划清界限,不需要花他没有温度的汇款;有了钱,他才能偿还孔亚丽那一顿饭;才能替冤家对头一样的祖父偿还医药费……乐乐说,“不过,我要一半的钱。”
刘金毛夸张地打了个榧子,说:“好,成交!”和乐乐握了握手,笑。透过刘金毛的笑,乐乐看到那女子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冲他使劲摇头,像是在阻止他不要去。乐乐看她手忙脚乱比画的样子,倚在走廊下,轻轻笑了,他说:“姐姐,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我想走开,想去找爸爸,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儿……去哪儿似乎都不会快乐,爸爸忙着挣钱,早忘了我,妈妈陪着爸爸,爷爷老是骂我,奶奶对我好却没法和她说什么,姐姐,好多年了,就你上次抱过我……”乐乐都惊讶自己怎么说了这么多,还说得这么流畅,他平常实在是敏感寡言的人。迷迷蒙蒙,乐乐想我是不是又在做梦呢。
那女子远远地看着他,长发掩住了脸,微微一声叹息。到了傍晚,天上下着小雨,乐乐吃完饭推开碗就又要起身出去,祖父厉声说:
“这么晚了你还上哪儿逛去?”乐乐没答话,就走远。祖父忍不住又吼他,“你给我回来,兔崽子,你翅膀硬了,老子说话你都当耳旁风!”乐乐几乎是跑着,幻想自己成了一朵蒲公英,搭载一阵风就可以轻盈远行。
到了湖边,刘金毛已经准备好几个废弃的大轮胎,并且都绑在了一起,在上面放几十公斤的线缆和钢筋都没问题。他们拿了绳子推着轮胎潜进水里,很顺利,工地上除了几只蛐蛐光着膀子吹拉弹唱,其他没一个出声的。刘金毛眼里露出贪婪的光,抱了三次扎梁用的32号钢筋,乐得什么似的,不停地念叨着说:“嘿,这回好了,有钱了。是的,有钱请孔亚丽去玩了。”
到了湖边,刘金毛建议把绳子一头拴在旧轮胎和钢筋上,一头拴在他俩腰上,他俩一个在前面拉着,一个在后面推。乐乐水性好,在前面引路,绳子拴在他腰上,他仍然在水里游得很顺畅。到了湖心,乐乐在用劲往前拨水的时候,隔着暗黑的水面,竟然看到了那女子熟悉的笑脸,乐乐惊喜地喊:“姐姐,姐姐,你也在呢?”女子只是笑,并不言语。乐乐就扎了一个猛子,要抓住她,和她说话。刘金毛在后面感觉到了绳子的松紧变化,急忙喊:“周乐乐,你捣什么鬼呢?”但是接下来刘金毛感觉到脚脖子上像是有只手在猛地往下拽他,他叫一声“不好”,知道是遇上湖心的激流旋涡了。山脚山腰修建的酒店、别墅,用的都是从湖里挖出的沙子,湖底现在到处暗藏着深不见底的窟窿。乐乐一个猛子扎下去,许久不见升上来,刘金毛感到手中的绳子一紧,赶忙把绳子从身上解下来,然后把钢筋推落,自己拼命抱住轮胎。后来他还回想,自己怎么会把绳子解开得那样快,也许在他要求乐乐把绳子系到腰上的时候他根本就只象征性地缠绕了一下,在后面推着轮胎的时候有一瞬间他确实是想过要做点什么,这样,孔亚丽就不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心猿意马了……
乐乐吊着几十公斤的钢筋,沉得更快,终于在水底抓住了女子的长发,乐乐说:
“我知道你在这儿!”女子不理他,淡淡地说:“你应该升上去,你听,你爷爷奶奶出村子找你呢!”这时候,骂骂咧咧的祖父还是颤颤巍巍地循例满村子找他,天已经很黑了,还下着雨,奶奶也出来了,神色黯然地一路念叨:“这孩子,会去哪儿啊?”最后,他们朝河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找来。乐乐隔着厚厚的水层看见祖父又气恼又焦灼衰老的脸,就想笑,他心说:“老头儿你尽管骂好了,我就是不答应你。”这一会儿他淘气得像个孩子,或者说他本来就应该是。
乐乐依偎到那女子跟前,说:“姐姐,酒店里的那个所长是你杀的,是吗?”女子这回笑了,是彼此洞知心事的默契。乐乐说:“为什么呢,他欺负你了吗?”女子在水中妩媚地笑,又沉沉地叹息,说:“终于完成了,等了半年,终于做到了……”她的声音有一种黄昏一样苍茫的悲怆。女子转身,抚摩着乐乐的头,“要是你有个妹妹,被污辱死在这地方另一家酒店的包房里,你也会这样,不是吗,乐乐?”
乐乐想了很久,重重地点头,说:“嗯。”又说,“要是我姐姐这样,我也会。”女子就抱着他,轻轻地笑。这时候祖父和奶奶,还有村里叫来的人已经转到河的这一边,他们在岸上发现了
乐乐的衣服和鞋子,刘金毛这个傻蛋上岸只顾着把自己的衣服鞋子穿上吓得抱头鼠窜,而忘了乐乐的衣服。布德老汉看着鞋子,仰天哭喊了一句:“狗日的你作死啊,天作孽啊!”奶奶则张开臂膀扑向湖水,因为被众人拉着,牙齿已经掉光了的嘴巴弯向湖面,似乎要把所有的悲伤都倾倒出来……女子推开乐乐,说:“乐乐,你听话,赶快潜上去吧!”
乐乐倒不着急,说:“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右边肩膀上文的是什么呢?”女子拉开衣服,给他看,让他看清楚。女子说:“这一年来,我看着妹妹才十七岁时的照片,就是白天,也觉得好黑,黑得像人的心。我就文了一只萤火虫,让它在黑暗里给我一点微光,将我的绝望和悲伤照亮。我左肩上,你知道,原来就有一只细小的蝴蝶,它得在夜里飞翔……”
乐乐说:“真好。姐姐,你把你的萤火虫点亮,我们在水里一起快乐地飞吧。”
明月怆
文/寒郁
寒郁原名李会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记者、内刊主编等,现为某杂志编辑。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城》《文学界》《时代文学》《山东文学》《莽原》等。有作品被《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小说月报》《甘肃日报》等选载。
一
妻说:“千山,你不要一大早就苦着你那张地瓜脸,别把我这一车菜也染得愁容满面。”云师父闻言就呵呵一笑,说:“老婆子,你个老辣椒。”因他正在弯腰往车上搬朝天椒。
他把前天晚上就条分缕析好的青菜都搬到车上,规整好,发动三轮摩托车。妻抱着电子秤挨着他坐了,车就上了路。
远近的村镇还都蒙着头沉睡在深浅的夜色里,一路相伴的唯有鸡鸣,天地都安静,他的心也是静的。这和他梦里的场景有相似之处。开着车,在这黎明前辽阔的寂静里穿行,他眯着眼,继续把夜里没做完的梦再连缀上:
明月高悬,茫茫如雪,细看月下,一人手提长剑,风吹动,翻过剑身,雪花般的月光下,你看到的剑很冷,你看不到的心,更冷。忽然间寒光一闪,剑花闪耀成一片,如流水乍泄,在这水流中对面之人纷纷倒下,只留下他们一地惊讶的眼神,如落英缤纷,飘零在他剑尖周身……他是独步天下的侠客,他杀的,都是江湖上肆意妄为的恶人。而随着最后一个敌人倒地,这时的他孤自独立,对着月亮,风掠过骄傲的剑锋,他看到了雪白的寂寞……
妻看了他一眼,不由分说照他头上打了一巴掌:“死人,你又在发什么愣,有闭着眼开车的吗?”他正为被妻子打断的梦境懊恼,冲她说:“我心里有数!”
路上连个鸟都没有,半天才有一辆车,还能开到沟里不成?再说这条路都走了快二十年了,也没见有过什么差错。
不想不觉得,一想,二十年了。云千山徒然一叹,可不是,二十年了,上五十岁的人了,心里茫茫地,觉得一阵悲凉。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卖菜,还能怎样?
——看来这辈子的一个心愿,是完不成了啊!可真的就不能实现了吗?他天生一颗硬气的心,总觉不甘。不再多想它,想起来都是痛。他对身边的女人说:“坐稳!”然后把车开得飞快,似乎在疾驰里,心里才隐隐有一点快意涌起。
妻叱他:“你疯了,开这么快!”他照常地不说话,一直到县里的市场街才停下来,沉默地在地上铺好毡布,卸菜,摆放,支好电子秤,然后坐在一旁,抽支烟,看妻子守着菜摊和顾客争斤论两。妻有时故意回过头,说:“你远点,烟,呛!”他就掐了,到对面的早点铺里买两碗胡辣汤,连同油条,放在妻子跟前。
不像邻着的菜摊,都是从市场批发来的,折腾了好几回。他们的菜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昨天还长在地里呢,是以色泽鲜艳,绿的芹菜、黄瓜,红的萝卜、辣椒,紫的茄子……都是正经颜色,惹人眼目,所以卖得比较快。往往不到中午或者刚过一点,就基本上卖完了。收拾摊子,回家。妻说:“你坐后面。”妻子不让他开车,说,“回去人多,你别再给我开睡着了。”
他还是笑笑叹口气:“好好,不怕累你开就是了。”回到了家,张罗完了饭,稍歇一会儿,妻必定又扎到菜棚里,浇水、拔草、割菜,侍弄那半亩菜地。妻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爱唠叨他几句,她是一个好妻子。忙的时候他在棚里和妻子一起操持,不忙的时候他就和本村的他的两个徒弟,在家里的后院里练祖传的武艺,或者用妻子的话说叫“四处丢人去”。但不管再忙,有月亮的晚上,他都要在月光下把从小开始练了四十多年的拳法完整地打一遍,八八六十四路,一招一式打下来,微微有汗,神清气爽。打完了,气随意走,都聚在丹田,仰面看着头顶的月亮,立在那里,默默无言。
再看他的身影,如松如钟,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竟有一种悲壮的庄严在月下弥漫,他叹一声:“我对不起祖宗呀。”
二
这个地方名为军屯,因一代枭雄曹操攻打洛阳在此驻军屯垦而得名。此地自古贼寇和英雄丛生,或者贼寇动静大了,弄出了局面,也就是英雄了。
村子虽小,承袭古风,有军事传统,好武成风,就连村人相见,也多行师徒礼仪。是以村中男子各个身矫体健、身手不凡。
此地祖辈传下来一套拳法,叫四面八方通背拳,其起源可以一直追溯至西汉,千百年间靠着家族式的代代习练,未得失传。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练功,是村里最古老的传统。
从拳派上来讲,此拳属于少林派罗汉门的分支,先为防御,一旦进攻则势大力沉、刚猛雄劲,有大开大合的架势,更兼有阴柔狠毒的招数,若是搁在当年的战场上,实在让敌方很难防范。
最出奇的是,这门武功酷似武侠小说里盛行的“金钟罩”和“铁布衫”,功夫练到了家,拳脚打到胸上、背上甚至裆部,浑然无事。比如云师父,裆部可以承受一二百斤的重物击打,外人睹之唯有称奇不已,觉得不可思议。真是民间高人,多有神奇。
云师父说,这个拳法的原理出自易经八卦,认为拳功拳技皆依赖背上督脉运行,拳法中所谓的四面八方,是指拳打四面,脚踢八方。拳法认为气随意转,浑身处处皆丹田,习练成功者可以练成铜头、铁裆、铁背的硬功,威力刚猛。
其实拳法练起来并不复杂,关键在于韧性。先练“软功”,旨在提高身体的柔韧性,然后再循序渐进练拍打功,就是根据经脉的运行路线,用力拍打身上的各个部位,以锻炼身体的抗击打能力和爆发力。拳法套路上主要有老架、炮锤、劈山、硬靠等。兵器套路主要有通背枪、通背刀、通背锤等。六十四路拳法,功夫到家,老武师们施展开来,招招取人性命。
《县志》里记载,抗战时期村子里的武师王青海在战场上,曾一招把一个日本鬼子的头硬生生地扭了下来。在军屯村,向来是功夫好的人有威望。而云师父的功夫,当然最为村人敬重。
三
云千山,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个武馆,把祖上传下来的这套拳法更好地发扬光大,也不枉他夜夜练它练了四十多年。
可是,难。他念叨了大半辈子,如今土快埋到脖子了,还是没有开成。种点庄稼、种点菜,支撑一整个家的柴米油盐,哪会有什么闲钱留着他开武馆。开不开武馆,这和日常的生活无关。就连他最看重的小儿子,也对他晚上要练一遍拳法的要求表现得越来越不耐烦,说急了,青筋暴起,大眼珠子瞪着他,质问道:“你说,练它有什么用,你练了一辈子练出了什么名堂?”
他哑口无言,颓然坐下,却没有坐准凳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掏出烟,机械地点燃,架在唇边,呼—吐出一片苍蓝。
小儿子一帆看他那样子,于心不忍,扶他在凳子上坐下,把茶水端给他:“爹,你又何必这么认死理呢?指着它又挣不了钱,小时候练练强身健体不就行了,哪能做个一辈子的事业呢?”
妻子也批评他说:“傻千山,你憨!也不知道你脑袋瓜子里搭错了哪根弦,一辈子就揪着这个曲儿不放了。我三天不给你吃饭,看你还练不练!”
大儿子早在城里开了个小饭馆,一年难回几次家,肚子都隆起了富态的弧度,小时候那点功夫,早就像撂荒的土地,荒草丛生了。他对爹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我也懒得说你,有空你多种点菜多卖几趟,我肯定要在城里买房的,到时候你也能添点,说出去不也显得你脸上好看!”
妻子一边在头发上抿着针缝着衣服一边絮絮叨叨些陈芝麻烂谷子,从她刚嫁过来的那年开始一年一年地数落:“你云千山除了一门心思想你那个虚无的破武馆,从来没把心放到其他的上面……”一件一件地道来,记忆力惊人,但结果无论如何她都有本事把落脚点归结到后院上,说,“前些年人家要租它你不愿意,现在人家洪钧要买你还不愿意,这么高的价钱你不卖,你非要留着它天天练功用,就算到最后你这把老骨头埋到那里我也得天天对着你骂,骂得你不安生!”
把他气得不行,哭笑不得。心想这一辈子就想这一件事情,还没有完成,想想真觉得羞愧。捡起地上的砖,运好气,大喝一声,在头上断开。
妻子制止不及,骂他神经病。那是给小儿子建新房用的砖,她心疼。一帆也劈开红砖,只不过是一个游戏,不过他是两块,父亲一次可以断四块。一帆为了安抚父亲的情绪,说:“爹,来,陪你练一回,过两天我也要出去打工挣钱了。”
四
村里有两个半大的孩子,上学余下的时间,跟着他练拳。妻子虽然照旧唠叨他,但每次还是把饭做得多一点,让阿顶和阿明也在家吃。
妻子认命地说:“我就当你是个精神病人吧,走火入魔了。”他还说:“好。”把妻子气得拿饭勺敲他的头,咚咚,倒有金鼓之声。他那是练了几十年的铜头了。妻子气得想笑:“给我把菜择好再去练!”
他和俩徒弟阿明、阿顶应声说:“好嘞!”一个朋友给他写了大幅的草书“武痴”二字悬于后院墙上。妻不认识,问写的什么,他说:“挣钱!”妻点着他的脑门,一笑而已。为了让世人知道这套拳法,周末的时候,他和两个徒弟会去县城的小广场上表演。四面八方通背拳,原是出于应战,并不具有多少观赏性,远不如做促销那边的几个小姑娘露露胳膊踢踢腿扭扭屁股吸引观众,卖力打了一通,抱拳施礼,观者寥寥,云千山寂寞之感顿生。
无奈之下,只好一再表演他的铁裆功。两徒弟安好一个支架,类似于秋千,不过架上垂下的链子上绑了一个木头长槽,槽里满装沙子、石头和十来块砖,好几十斤的重量,让好奇的行人从一端高高掀起锁链,往这头稳扎马步气沉丹田的云千山的裆部撞去,只听一声重物撞击肉身的闷响,他被俯冲下来的巨大惯性力量撞开,但收了气,调匀呼吸后一脸笑意,连一点疼的样子也没有。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观者睁大眼纷纷称奇,连声叫着:“这可是裆部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练了一辈子,不存在任何水分,铁裆功已然达到顶峰,完全是真功夫。这本来只是拳法中附带的一个防身招数,但是路人往往“买椟还珠”,对拳法没有什么兴趣,反而对可以用重物击打裆部称奇不已。
这是云师父感到悲哀的地方。等到终于满足了路人的好奇而他又没有其他吸引眼球的新鲜刺激招数之后,人们对于他对拳法渊源的讲解,提不起多少兴趣,在他冗长的讲解中围观者陆续走开。倒也有几个好奇的年轻人慕名来拜师,是带着那种想学点功夫耍酷的念头,并非
真心习武。几天下来,除了重复的扎马步、负重,不断由轻到重击打背部、腹部等处以增加肌肉柔韧性的训练外,单调、枯燥的生活使得来的年轻人纷纷逃之夭夭。
确实,祖宗传下来的这套功夫没有投机取巧的成分,哼哧哼哧练得很艰辛,容不得半点水分。甚至未练成之前,也没有多少美感,如宗教苦修一般,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战士对自己身体和意志的不断磨炼和挑战,是身体的锻打,更是心之修炼。
正因为这些,村里的年轻人已经不像祖辈、父辈那样对功夫那么热心,他们要么打工要么上学,很少有人再对一套没有什么前途的辛苦拳法用心。到了外面,也不免会染上一些坏习气,抽烟、喝酒、找女人,欲望已经刺激了他们的心,荷尔蒙腐烂又腥甜的气味,控制了他们年轻而盲目的身体。甚至有几个人加入了黑社会,用那点习练不精的武艺助纣为虐,实实丢尽祖宗的脸!
云师父教导他的两个徒弟,就如当初教育他的两个儿子:“你们要记住,习武更是做人,它不光是为了防身练性,更是一种精神,侠义之心要长存,我们不欺负人,但遇到恃强凌弱的人,出手要狠!”
云师父说:“要弘扬这套功夫还需要学它的年轻人多些血性,多些意念,做一个眼中有泪心中有火焰的人,在这世上苦也罢甜也罢,都认真爱恨,好好做人。”
这期间因他表演的铁裆功实在让人惊艳,地方和省电台的娱乐和体育节目都来采访过他,于是他不得不在摄影机跟前脱了外衣只着内裤一次一次地现场表演这套功夫,配合他们完成采编任务。播出了,他也有了点名气,虽然也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际效益,但至少让这套拳术在当地小有名气,哪怕只是仅仅满足了人们的惊讶和好奇。
白天,他是菜市场一个卖菜的小商贩,谁也看不出来他普通到破旧的衣服里面,包裹的是通背拳的一代宗师,以及他一颗不甘的心。
建一座武馆,是他这一生的心愿,他所有的心思都耗在了上面,持续了几十年。这种静默绵延的力量,让知道他的人,嘴上说着他迂腐,但看见他安静地走过来,心里却会有点说不出的酸涩,近于伤感。
搭上一生的心力和时间,能把这一件事做好,他也就死而无憾了。一有空闲,他就平整后院。其实这么多年后院已经被他弄得很平整了,但他仍然不时地铲铲补补,这样做他心里会好受点,觉得总算是没闲着。他想象着这个地方会变成一处兴旺的武馆,他看着年轻人热情洋溢地在里面习练,脸上刻着的皱纹舒展开来,像喝了酒,容光焕发。
好吧,既然想尽了办法也没有人赞助,那只好舍下这张老脸,去酒吧里、饭店里表演,表演那早让他感到悲哀和厌倦的铁裆功,挣客人惊叹之后那一百二百消遣的小钱,有生之年,能挣一点是一点吧。
谁让咱没有办法,好歹得对得起传下来的这套拳法,能不能开成武馆,云千山想,我这辈子都尽力了。
阿明、阿顶跟着师父没说什么,有活动就赶场子挣那点钱,慢慢地他们的家长不愿意了,嫌这丢人现眼。本来这战场上刀枪相见的拳法就不是用来表演的,亵渎先人,现在要他们的儿子在酒店大厅里和那些小姐一样,被食客消遣,实在有些丢脸。云千山对此,一笑淡然,他点一支烟,对阿顶、阿明说:“这世上有些人生来是星星,发光芒,受人宠;有些人是石子,用血肉之躯供养着别人的声色辉煌,被人踩在脚底,只有仰望的份儿;而我们,无权无势的习武之人,除了一身不合时宜的剑胆侠气,只能依靠内心强大的太阳坚持生存。”这黑暗中的太阳,就是对所习练拳法的信仰。
五
隔了一年,小儿子云一帆回来过年了,还带着他谈的女孩子。女孩子好看,只是儿子黑了、瘦了。
妻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儿子,把眼眶都看湿了,漫了一脸泪水,抹着眼,骂一帆:“你个龟孙儿心可真狠哪,两年才回来一回……”儿子也流了泪,拉起身边的女孩,说:“妈,这是小晴。小晴,这是咱妈。”
女孩很乖巧,就顺着一帆近前大大方方喊一声“妈”。一句妈喊得母亲眼睛笑开了花,手脚和话语明显不同步了,答应着,招呼着,泡茶,拿水果,喊老头子去买饮料……亲热得略显慌乱。一帆拉住妈,说:“妈,不用。”云师父在一旁站着,眼中发芽的泪未来得及擦去,当一帆转过身对小晴说:“这是爹,也是我师父。”云师父使劲眨了几下眼,像被沙子迷住了,连忙答应小晴清脆的喊声。
吃饭的时候,一帆说:“爹,也不能说你教的功夫没有用,没有它,我也保护不了小晴。”一帆用柔情的目光去看小晴,眼睛里亮晶晶的,把小晴看得有点脸红了。小晴好看,她们那条生产线的检验员想欺负她,一帆把那人打了,才和小晴慢慢好了起来。
云师父没想到在关老爷跟前教他的仁勇侠义的拳技,只为儿子的恋爱添了一分竞争力,笑笑,看看妻,似乎在说:怎么样,老婆子,功夫不管怎样都算使上了吧,要不你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儿媳妇去?
妻瞪他一眼,颜带笑意。吃过了饭,坐在一起聊天,多是一帆说他在南方打工的见闻,间或说说他和小晴的交往,屋子里融融的都是温馨。窗外预报的雪如期下了起来,云千山盯着飘舞的雪花,回过头对一帆说:“来,在这瑞雪里,咱爷俩打一通拳,去去寒。”一帆似有不情愿,但是不想拂了父亲眼神里的殷殷心意,站起来,还带着骄傲和崇拜的笑,对小晴说:“爹的功夫那才叫厉害,你也开开眼。”小晴就接过这份崇拜看着云师父。
云师父欣慰地笑笑,就到了院子里。雪下得还小,像瘦花瓣,在轻轻地飘飞。一帆扎了个架势,云师父这才注意到儿子的左手一直戴着手套,他说:“摘下来。”毕竟打拳不方便。
闻此言,门里面的小晴和一帆对看一眼,忽然都没有了笑脸。云师父仔细看一帆的手,觉得不对劲,用了拳法里的巧劲逼近一帆,顺利摘下他的黑手套,手就露了出来。
云师父攥着手套直着眼睛呆在原地。做母亲的一愣,急忙跑过来,一把抱住一帆的手,眼泪和疑问同时哭出来:“孩儿呀,你的手咋了?”一帆的左手还有三个完整的指头,食指和中指都只有最末一个关节。显然是被机械齐齐截断的。一帆收回手,自己也看看,若无其事地笑一笑:“不碍事,误不了吃饭。爹,只是你练了这一世的通背拳,我怕是给你传不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落下来的雪花染白了他的鬓发,云师父沉沉叹一口气,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什么也说不出来,仰头看天上的雪。雪越下越多。
一帆安慰心疼的母亲:“妈,没事,咱没吃亏,赔了三万多块钱呢,再添点差不多够结婚用的了。”
六
此处地近少林,村子里信佛的人跟他说:“佛法里讲:‘妄想自缠,如蚕作茧。’你又何必这么执着?到了这个年纪,含饴弄孙,轻轻省省过你的黄昏晚景,不就行了?”
云千山也自言自语:“是啊,我又何必这么执着?”两个儿子的任务都完成了,妻子贤惠,家里和美,大儿子的一对儿女都聪明伶俐,一帆家里的转眼也要再给他添一个孙子。上天没给他荣华富贵,但也没有故意刁难,他问自己,“我又何必这么执着?”
一帆代替了他,在家种菜、卖菜,又开辟了两个菜棚,换了一辆新的三轮摩托车,每日里早起晚归,里里外外场面弄得比他还红火,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妻为儿子感到骄傲,对比之下时而不免说他:“老头子,你说你前些年要是也像一帆这样,咱家的楼不早该盖起来了,你天天琢磨着你那不切实际的盖武馆,盖武馆,盖了一辈子也没见你兑现……”
他笑笑,借一杯酒掩了脸面:“别和我比。”牵了小孙子云海的手到院子里逗黄狗玩儿,心里其实被妻子刚才的话重重地伤害了一下,那些话揭开了他最疼的伤疤,他心说:“一沙一泥,一瓦一砖,盖了几十年,我早就在心里盖好了,只是你们都看不见罢了。”
日子忽然闲了下来,每一天都成了漫长的空白。他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练功上了,可是他一个人的风景,没有个观众,觉得孤独,特别是当他在月下把一套拳法酣畅淋漓地打下来的时候,孤独感更厉害,就像是一棵老树,环顾四周都找不到可以与之对话的树木。
他老了,再好的功夫,传不下来,都会被时间打败,最终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村子里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了,不出去的也忙着做小买卖,再不是忙时种地闲时练功的年代了,钱就像挂在驴子眼前的那根萝卜,人们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了。就连他的两个徒弟阿明、阿顶,此刻也是在学校的课堂里听老师们灌输着腐烂的学说。只有他还固守着这一点绝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义,他的功夫和其中包含的侠义,传不下去。
现在,他的闲情也不过是陪五岁的云海逗着大黄玩儿,有时候心血来潮,也教小家伙扎个马步。大儿子有一次回家看见他教小海练头部的硬功夫,他刚想拿一个包着毛巾的木棒上去击打,大儿子劈面一声呵斥:“哎哎,爹!小孩子,你可别给我瞎胡练,伤着了怎么办!”
他尴尬地收回手,看着儿子发怒的样子,他的眼神有点无奈有点乞求。儿子说:“爹,你这一辈子算是没治了。”说毕,还觉得他无可救药似的摇摇头。
他一声喝,把木棒在头顶劈断,说出儿子未说出的话:“一点不假,我就是个神经病!”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病了。
儿子还不依不饶地顶他:“可不是吗?病得还不轻!你看你吓着小海了吧,你闲着看看蚂蚁上树吧,你那功夫自己留着,别见谁都教!”他被噎住,都堵在胸口。孤独又挫败的伤感,带着悲凉还有点怨怒,都搁在心里,他一杯酒一杯酒地把它们蚀烂,一口一口地把旱烟翻译成云彩,坐在那里,把心里的武馆推倒再一砖一瓦地推敲着重建。夜里头,蘸着月光,他把心里的功夫用他那有限的文字一点一点落实在纸上,落在纸上功夫就走了样,一招一式的起承转合,文字总是表达不出那种言传身教的效果。他把写成的纸片又凑到打火机上烧了,手里捏着的那一丛稀薄的火,温暖不了他的心。火续不上,风一吹,就灭了。
受户口的限制,大孙女云英没法在城里上学,就回来在镇子里上中学。他也就安心带大儿子的两个孩子,孙女云英,孙子云海,在内心的煎熬里尽量平和地重复着过他的日子。
人都走了,妻和一帆在菜市场卖菜,儿媳小晴也跟在摊上,云英去上学了,院子里就剩下他和云海这一老一小,偶尔大黄在旁边汪汪叫两声。
他真是如儿子说的那样无可救药了,偷偷地,他还在教小海,扎腿、倒立、翻跟头,可喜的是小海愿意学,还觉得挺好玩的,和他比倒立的时间,和他比谁先用手掌把小瓦片劈断,他总是输给小海。小海于是笑得灿烂。
他心里算是有那么一点欣慰了。
七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那个秋天,快中秋节了,他被当地一个专科学校的体育队请过去给学生们演练一遍通背拳,学校还给了他五百块钱,他很高兴。去商场给孙女云英买了一身衣服和文具,给小海买了一套玩具,回到家,英子高兴,小海也高兴。妻还调侃他:“你还真指着练了几十年的本事挣大钱了啊。”
英子在一旁说:“爷爷,上星期我们学校征文比赛,我写了你,还得了个第一名。”
他就问怎么写的他。云英作文写得好,还在中学生报之类的报纸上发表过,笔下有灵性。
英子说:“我把你写成了一个守着传统绝艺的老侠客,又英雄又悲剧。”英子怕他不懂,进一步掰开解释给他听,“就是你在那里唱个歌,唱了一辈子,也没人回应的意思。”
他听懂了。英子这番话让他心里即时一个柔软,差点感动得掉下泪来,活了几十年,也就是
这孩子懂他一点心思了。他在那里反复地说:“英子,我的好孩子……你好好学,爷爷就算到街上卖艺去,也供你上大学。”
英子也笑,脆生生地答应他:“好啊,爷爷,到时候,我把你写成书,让人都知道爷爷您有多厉害!”
他心里酸辛交织,一时竟凄然无语,说:“好闺女,爷爷算没白疼你……”眼眶里就涌出细碎的泪,当真是悲喜交集。他没想到云英这么小,却是这世上最懂他心的人。他慨然一声长叹,这叹息贯穿他一意孤行的五十多年,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安慰。英子打声招呼就骑着他专门给她买的漂亮自行车上学去了。每一次他总不忘赶在后面叮嘱一句:“英子,骑慢点啊,别急慌!”英子也总是朗朗地答应着:“嗯。”亲亲弟弟,就骑车走了。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跟着英子出门到路上,他看见英子小杨树般正在拔节生长的身体里涨满了初生的秋风,他忍不住又叮嘱一遍:“英子,骑慢点,过路口左右都看看啊!”
英子答应了,骑着车子走远,看不到她的背影,他才回过身牵着小海的手往回走。
可是,英子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上大学。放学回来的路上,英子她永远停留在了花蕾的年纪,没有机会再绽放。放了学,她又在班里写了一会儿作业,回去的路上有点黑了,一辆酒后超速的车飞驰过来,带走了她所有清澈的笑和脆泠泠的声音。
英子还穿着他给她买的新衣裳,看着衣服上的碎花开在血泊里,他蹲下来,小心地捧起这个最懂他的孩子,浑浊的泪无声地淌着,颤抖着双手,可怎么也没有办法把破碎的英子再捧起来……他把英子抱起来,眼前一黑,栽倒过去。
……
这一年秋天他是真的老了,硬铮了一辈子的他,这一次老得很彻底,像一座房子,撑了几十年,经这最后一个大震,动了根基,从里到外一点一滴都坍塌了。他老了。肇事的是当地一个有深厚家庭背景的少年,那些背景不用多说。对方提出如果私了,赔十万,或者还可以再多点,但要是起诉,那就尽管按程序来,后果自负。折腾了几个月,他们赢不了,最多也就是形式上判那个少年几年的刑期。他们斗不过。
到最后,大儿子都哭着认命了。他不认,拒绝那笔钱。
亲人开始是愤怒,时间长了,也都是一副很认命的麻木神情。他这时候还坚持,大儿子甚至转怒于他了。
英子不在了,活着的人还要生活。那毕竟是一笔不小的钱。他常常独自一人来到英子小小的孤单的坟前,对着坟前新开的一朵小草花想象她皎洁的笑脸,英子笑着对他说,爷爷,我把你写成了一个骄傲的侠客,月下带一柄长剑,独来独往,锄强扶弱,显得又悲剧又英雄……英子说,爷爷,将来我要把你写在书里,让别人都知道您……
他抱住自己的头,过了许久,压抑的哭声从颤抖的臂弯里传出来。他说:“英子,我的好孩子,爷爷从来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个失败的老人,失败了一辈子,已经不再怕失败了,这个官司爷爷一定要打下去!”
他把后院卖了,又开始四处到酒店里卖艺,在食客的称奇里一遍一遍静默地表演他的铁裆功,换取一点廉价的叫好和零钱。他说:“小海,你爹他们说得对,爷爷是一个病人,你不要再练功了,好好学习,爷爷希望你将来能去留学,去深造,学法律。爷爷供你!”
翌年中秋,云千山给英子坟前送了月饼回来,独自在院子里徘徊。到了夜半,万籁俱寂,只有明月当空,他脱了衣衫,在院子里把四面八方通背拳从头到尾打了一遍,一招一式都虎虎生风,闪躲腾挪之间仿佛都是铿锵的金属之声。
打完了,他收了脚步,调停气息,抬眼去看天上,长风茫茫。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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