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冬,风隐隐地没了秋天的凉爽,刮在皮肤上有些许的痛。嫣然不管不顾,只身穿着件旗袍,站在天台上,出神地望着远方。丫环春离拿着件白色狐皮袄,替她披在身上,道:“小姐,外面风大,小心冻着。”
春离是打戏班里跟着嫣然过来的,所以她不像别人那样唤她三姨太,而是一直“小姐”“小姐”地改不了口。在整个林家,也只有春离一人是真心对嫣然,她永远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饿晕在嫣然家门口,是嫣然扶她进屋,喂她热粥,在春离这凄凉的十九年生命中,第一次有人那般温柔地对她。从此她便一直跟在嫣然身边,尽心服侍着她。
春离忘了有多久没有看到嫣然笑了。在清冷的风中,嫣然的脸被冻得苍白,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今日,她穿了件月白色旗袍,显出曼妙的身姿,裙摆处绣着大朵大朵艳丽的桃花,开在这肃杀的景象中,仿佛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
春离看得痴了,她喃喃着:“小姐,你真美!”整个林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嫣然喜欢桃花,那般地爱。不仅衣服上都绣着,连庭院前后也种满了桃花。而他们亦知道这美丽绝伦的三姨太曾是京城有名的戏子,唱得最好的便是那曲《桃花扇》。
林老爷当年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下,去媚月楼听到了嫣然的戏。那华丽绚烂的戏服下隐着一张清冷的脸,戏子浓艳的妆容中却有一股化不开的厚重的悲伤。她轻扬水袖,缓歌曼舞,幽幽怨怨的神情就好似那个在秦淮河畔的名妓李香君。剔透的樱桃唇里轻轻地唱着: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到这里,嫣然顿了顿,眼角似有一滴泪,却转瞬即逝。正是这恍惚的哀伤,让花甲之年的林老爷,有了娶她的念头。台上的娇艳女子多么像几十年前含恨而走的翠儿啊。
林老爷发家之后,看尽了天下美色,却唯独忘不了那个共患难的爱人。当他回忆起翠儿的时候,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浑浊的微笑。翠儿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翠儿的双唇红艳艳的宛若清晨第一朵盛开的花。翠儿说话的声音像春风,暖暖的,柔柔的。
一个月后,大红的花轿便抬到了戏班门口,嫣然换下了俗艳的戏服,穿上华冠锦服的新娘装,正式成了林家的三姨太。嫣然在奉茶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传说中孤傲的二姨太洛丝娘,她脸上的妆容极其精致美丽,却也隐隐地看得出几许沧桑。先前几个口快的底下人早已在说,怕是二姨太风光的日子不多了,她哪里能敌年轻的三姨太。何况三姨太本就是个唱戏的,戏子最擅长的就是演戏。
都说口舌是最恶毒的利器,无端端一句话伤了两个人。可嫣然却见洛丝娘看她的眼神中没有一丁点的嫉妒与仇视,只是透着一股轻蔑、不屑。刹那间嫣然明白了她不爱林老爷,一点也不爱。嫣然不禁开始有些同情林老爷了,娶了两个妻子,却都不是自己的红颜知己。
而一个月前她还恨他入骨。师娘那用凤仙花染得红艳艳的指甲一遍遍地抚摩着她的脸,道:“嫣然,趁着年轻,不如早早嫁了人,像我们这样,唱戏唱不了一辈子的。”嫣然抬起头看她,一双紫葡萄般的大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师娘转过身,不忍再看。嫣然拉着她的衣袖,抽抽噎噎地说:“师娘,我不嫁,我不想嫁啊。”最后五个字她咬紧了双唇说出来,声音涩涩的,在场的人听了无不一阵心酸。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地知晓她和谢家涵的那段情事。家涵是戏班里唱红了的小生,与嫣然也总是同台演出,他若是那乌江自刎的项羽,她便是深爱着他的虞姬;他若是那意气风发的唐明皇,她便是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但他们唱得最好的还是那出《桃花扇》,她是李香君,他是侯方域。每次只演最初的那一幕。
香君听到方域的笛声,娇羞地扔下随身的物品,探出半个身子看着他。她低头,他抬头,双眼交会的一刹那,只那么一瞬,便是一生一世的纠缠。
谢家涵知道林老爷要娶嫣然的事,急急去找她,师娘拦住了他:“家涵,不是师娘狠心,要棒打鸳鸯,只因林老爷在清河镇的势力太大,我们惹不起啊。”谢家涵的眼里喷出怒火:“师娘,你居然是如此贪生怕死的人!”
这个年过中旬的女人呆呆地看了他很久,方道:“就算你娶了嫣然,你拿什么养活她?唱戏?终究是唱不了一辈子的。”家涵不管这些,年少的他有着一份可贵的稚气,他说得血气方刚:“我就不信我一双手养活不了嫣然。”
师娘苦笑,末了,放下一句狠话:“反正嫣然是嫁定林老爷了。”
谢家涵怔怔地听完,师娘的脸在他眼里顿时可怖起来,像是青面獠牙的鬼怪,伸出爪牙,存心是要拆散他和嫣然。他不甘心,他怎么甘心?正是这个曾经一字一句教他唱戏的女人现在要他把这辈子最爱的人拱手让出。他舍不得和她分离,更舍不得让年轻的她在一个已是迟暮之年的老人身边寂寞地凋谢。
家涵去找嫣然,他站在门口,痴痴地看着她。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握住她的手:“跟我走吧,世界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我们两人的容身之地。”嫣然凄凄艾艾地抬头,眼前的这个男子那么真切地站在她面前,一伸手便可触到他的眉他的目,他苍白的唇,可为什么即使靠得这么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在一点点变得遥远,命运中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不断地把他们拉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她冰冷的指一遍遍抚摩着家涵的脸颊:“你说,我们能逃走吗?林老爷的势力那么大。”他微笑,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嫣然,不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这是她长久以来听过的最温情的一句话,她把它们刻在了年轻的心里,直到烙了印,结了痂。
然而一个月后,嫣然还是穿上了大红的霞袍如约嫁到了林家,那一晚他们没有走成,师娘就那样一直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夜色中,她浓妆的脸如同鬼魅。嫣然踟蹰了,怎么也不敢向前迈出一步,跨过门槛。她宁可师娘让人抓着她,扇她的耳光,或是把她关起来。这样她心里的愧疚些许会少一点,可是师娘什么也没做,只是这样痛心地看着她。过了许久许久,她终于开口:“嫣然,我不想看着你,远走他乡,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再说你们能去哪,离开了戏班,你们什么也做不了。家涵如今已是角了,难道你要让他这样出走,从龙套唱起?”
而谢家涵在与嫣然约好的那个小溪边等了整整一夜。夜间的露水打湿了少年单薄的衣衫,家涵扎紧的包裹从他肩上慢慢滑落,他突然明白,原来爱情不过如同包裹上的结一样,系得再紧,也总会有松落的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外力的拉扯。
谢家涵第一次想要这样真心地去呵护一个女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这个新郎若是比他英俊,比他优秀的男子倒也罢了,却偏偏是个一只脚已跨进了棺材的老人,只因他随意送她件首饰,便是他唱了一辈子的戏也买不来的。他觉得自己是上辈子欠了嫣然的,纵然她有千般不是,他依然忘不了她。空闲时,家涵常常在林府周围徘徊,期盼那深锁着的大红色门能够打开,走出嫣然清瘦的身影。他自私地希望嫣然过得并不好,会在他面前泪水涟涟,那么他一定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一一承接她的悲伤。
然而谢家涵并没有等到嫣然,却等到了二太太洛丝娘。随从告诉她,已经连续几日在林府门口看到此人了,但他却又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洛丝娘派人打听了谢家涵的身世,也就知晓了他和三太太嫣然的那些过往。
洛丝娘恍然间明白了嫣然眼里常年的悲凉,没有新过门的太太的跋扈,亦没有戏子的妖气。原来只因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所以荣华富贵在她眼里淡得如风一样。可是既然她心有所属,当初为什么又要嫁进来呢?洛丝娘知道如果换作自己,一定是不愿意的。当年的她也只因是糊里糊涂被继母调了包,等她揭开喜帕时,方才看见眼前林老爷苍老的脸。她哭过,闹过,也自杀过。林老爷开始是宠着她,事事由她,后来也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不理不睬起来。
洛丝娘年纪轻轻便等于守了活寡,少女时如花般的她曾对爱情充满了巨大的憧憬,以为自己要嫁的人是心心念念的邻家哥哥,却不想继母早把她卖给了林老爷做填房,由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取代她嫁了她的心上人。洛丝娘在婚后曾亲眼看见她深爱的男人抱着妹妹喜笑颜开的样子。她的嘴角不由浮起阵阵冷笑,也许只有她会寻死觅活地替他守节,而他那么快,那么快地便忘了。
洛丝娘一度觉得爱情不过如此,只是讲故事的人痴人说梦罢了,直到谢家涵的出现,洛丝娘的心里徒然升起一丝细小的火花,原来这世间竟还有如此痴情的男人。
她偷偷去看他唱戏,这一出是《霸王别姬》,家涵饰演那个意气风发却已被刘邦逼到了绝境的项羽。虞姬自尽后,娇柔的身体倒在了他的怀里。家涵的眼圈兀自红了,他想起几天前倒在他怀里的还是嫣然,只是虚幻的虞姬死在了台上,而真实的虞姬死在了他的世界里。
彼时,洛丝娘被谢家涵最后一刻的眼神所震撼,于千万人中,千万年间,她看到了他,此生都难以忘记。
洛丝娘在心底暗暗地说,若这个男人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一眼,哪怕一眼,我粉身碎骨也甘愿了。自此以后,她日日去听家涵唱戏。她如同少女时代那般莽撞和执着,径直来到他面前,说:“我是林府的二太太,听闻你戏唱得好,特想请你赐教。”家涵一听“林府”两个字,刹那间如被雷击,他低低地问了句:“三太太可好?”洛丝娘听了虽在意料之中,却还是有些受伤,她淡淡地笑着:“你是问嫣然吧?她好着呢,老爷宠爱她,没进门多久,她就怀孕了。”
二太太说得不假,嫣然确实怀孕了,可这孩子不是林老爷的,他的身体已如同枯木般腐朽了,再也无法生儿育女。嫣然肚子里怀的其实是大少爷林少白的骨肉。
那夜她独自在屋里饮酒,恍惚间仿佛看到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子走进来,青灰色的长袍,消瘦的脸颊。嫣然抬起头看他,醉眼蒙眬中,她仿佛看见家涵,她飞奔过去抱住他的脖颈。
“家涵。”千言万语尽在这两个字中,这些天来不断的泪水,蚀骨的想念全化为了那一声呼唤。
林少白亦是觉得惊艳,嫣然的美在她进来的第一天便如早春的小草般在他的心里悄悄地发芽了。而今晚的嫣然似乎比平日更美了几分,蔷薇般潮红色的脸,在他耳边吐气若兰。那一刻,少白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个被爹爹捧在手心的三姨太终日没有笑容,原来她的世界早已装进了另一个人,她的满园春色只为他一人绽放。
嫣然的纤纤十指开始抚摩他的脸,葱白的指尖一点点触碰他的眉,他的眼,他挺拔的鼻尖,接下来她柔软的、晶莹的唇也抵了上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些许地颤动着:“家涵,对不起,对不起……”无数声对不起变成了她那抹湿热的吻。少白胸前的衣襟被嫣然的泪水打湿,他看到那个冷艳的她,在今晚却脆弱得如个纸人,好似稍一触碰,就会碎了。
这样昏黄的灯光,这样娇柔的美人,这样柔情蜜意、荡气回肠的辗转触碰,仿佛是那个在他梦里无数次出现的场景,眼前美得不真实的嫣然让他再也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他知道不该这么做的,不该的,嫣然会恨他,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轻轻地抱起了她,以他更为强硬的吻堵住了她的哭泣声。那张雕花木床,轻纱罗帐里,林少白醉了,醉在他心爱的人怀里。
林老爷听闻嫣然怀孕后,当下便乐开了花,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自己的花甲之年,貌美娇妻还能为他生下子嗣。他越发地宠爱嫣然了,吃的穿的戴的,都送给她。全世界的珍宝都恨不能全捧到嫣然面前,来博取她的欢心。若是她要天上的星辰,怕是他也会为她去采撷。然而毕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再热烈的爱隐含在他布满皱纹的身体里,都不禁被带上了一层腐朽的气息。
对于他的好,嫣然本是不管不顾。可现在不一样,她有了愧疚,愧疚肚里怀着的并不是林老爷的孩子。
那个清晨当她从迷乱的梦中醒来时,本想伸手轻抚身边男人的脸,却发现他并不是家涵,而是林家的大少爷,人前人后,他都得尊称她一声姨娘。然而今天,他竟躺在她的身边,他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同一张花团锦簇的大红被子下。
嫣然懵了,昨晚不是梦吗?原来昨晚那般抵死的纠缠,那般极致的快乐并不是家涵给予她的,而是眼前这个面目清朗的男子。林少白,她怎么能不记得他呢?初见他的那一刻,他的眼神犹如火焰般直烧她的眉心,那是谢家涵都不曾有过的热烈目光。嫣然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了,因为她恐惧地发现自己竟贪恋着昨夜的美好。那是个美得不真实的幻境,她想走出,却怎么也舍不得。嫣然颤抖着用双手打了林少白一个耳光,她想,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亲手打破这个幻境。林少白无声地穿上他的青色长衫,走到门口时,他看了她很久很久,他想,也许是最后一次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注视自己心爱的女人了,他亲手打破了对她的纯洁的感情,而这个感情的收场却又是那般让他痴迷心醉。
林少白轻轻地说道:“对不起。”然后推门离开。留下嫣然跌落在床边,她多想,多想上前,再汲取一个拥抱,一个肝肠寸断的吻,然后永远地不再相见。可事实是,他们每天都得见面,并且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叫作谢家涵的痴情少年在默默地守候着她。嫣然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鲜血一点点地流下来,她恨那个多情、水性杨花的自己。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一个晚上,一个晚上的时光她的心就被抽走了,不受控制地给予了林少白,一个她最不该爱的人。
深夜的街头,烂醉如泥的谢家涵倒在路边,从他知道嫣然怀孕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便彻底崩塌了。“怎么会?怎么会?”他嘶哑的声音响遍了整片天空。她还是她吗?还是最初那个只对着他一人巧笑嫣然的她吗?
情到深处,家涵也只是一遍遍深吻着她的额,她的眉间,她的唇,他舍不得太早打开她的衣襟,他爱她珍惜她亦当她是无价的美玉,他要一个完整的她,直到她嫁给他的那一天。
他们也曾说过以后要生一大堆的孩子,承欢膝下。家涵曾那么笃定地深信,他们会相伴着,到老,就算老到鹤发鸡皮的年纪,嫣然依旧是他心中最美的人。
可是如今呢?现实狠狠地打碎了残留在他回忆里的最后一丝幻想,任他跌落在了梦境的边缘。谢家涵想,就这样醉死了吧。
突然的,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慢慢抚上他的脸颊。洛丝娘小心地为他披上一件大衣。“你会冻坏的。”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恨嫣然,却从心底深深地嫉妒她,这个得天独厚的女人无端端地拥有了那么多人的爱。家里,有老爷宠着她,大少爷护着她。家外,还有一个痴情的少年为她醉生梦死。
洛丝娘的眼睛一点点地泛红了,每一次她真心地爱一个人,却总也得不到回报。可是这一次,她不后悔。她没有看错人,家涵有千般万般的好。只是,他不爱她。
长长的街道上,洛丝娘无声地坐在路边,家涵已靠在她膝上沉沉睡去。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熟睡的样子,眉头紧锁,好似孩子。她用指尖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下滑,轻轻地,轻轻地,生怕将他惊醒。
月光似水,温柔笼罩着路边的男女,朦胧中,他轻轻睁开眼,看到一个女人悲伤的容颜,不,不是嫣然。世间的女人除了她以外皆失了色,再没有人可以这般自如地走进他的心里。家涵闭眼,在梦里,一切都还是最初的样子。
风那样刺骨,再次将他惊醒,洛丝娘的轮廓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清晰起来。“你是谁?”他嫌恶地挣脱了她,努力将身子往一边靠去。
她没想到他突然出手那么重,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她呆呆地望了许久,终于开口:“你不是想见嫣然吗?我带你回林府,你教我唱戏,便可以日日见她了。”谁说的,在爱情面前,自尊可以像冬日的花朵一般萎谢,骄傲如洛丝娘,竟卑微地祈求爱。他可以日日见她,那么她亦可以日日陪伴在他左右。一切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她的心被深夜的风吹得生疼生疼,只是这疼痛却是幸福的。
春离扶着嫣然在花园的走廊里散步,度过了那个荒芜的冬季,桃花似乎在一夜间开遍了整个府邸,嫣红的色彩映红了嫣然苍白的脸,风过花落,残碎的花瓣,她仿佛觉得一生都这样惶惶然地过尽了。
突然一阵恶心,她俯下身剧烈地呕吐起来,近来的一个月,妊娠反应异乎常人地强烈,似乎老天都在惩罚这个本不该到来的孩子。她曾坚持要将那一碗浓黑的药喝下,只消一刻,一切都结束了,让那个梦幻却罪恶的一晚,从此消失。如果可以,她甚至要将记忆都锋利地斩断,剩下的日子,继续做浑浑噩噩的林府三姨太。
是林少白,他慌张地闯进,一个多月不见,他竟如此消瘦,她不知道,每天深夜他直直地站在窗外,看着她屋里的灯灭了,才睡去。“自古相思最愁人。”原来这句话是真的,他第一次这般刻骨地体会到。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同样在心底深深地想念,她多想,抚上他的脸,抚摩他青灰的胡楂。他们这样怔怔地对视了良久,时间仿佛也静止了。
长久地沉默后,他开口:“嫣然,不要,不要杀了我们的孩子。”“我们”两个字说得尤为钝重有力,起码此刻,他觉得她是完整地属于自己的。
“我无法给你其他,只能向你保证我将终身不娶,用我这一生守护你和孩子。”誓言说得斩钉截铁,竟将她手中滚烫的碗震落。其实震落的是她的心,她终究不舍,将唯一与他有牵连的东西生生剥离。
一阵微暖的风吹过,她稍稍舒适了些。不远处,是二姨太洛丝娘的房间,那儿曾终日漆黑,不种一草一木,可这些天却忽如一夜春风来,院子前后的树纷纷冒出绿叶。在一片苍翠的绿色中,传来了歌声。
这歌声,化成灰,碾成末,她都记得。如此悠远绵长的嗓音,这世间,除了谢家涵,还有谁有。二姨太的房里传出他的歌声,嫣然在那一瞬间,突然懂了。原来变的不只是她,他亦不再只是她一个人的侯方域。
胸口像被一团浓重的雾气所堵塞,她一下子又作呕起来,她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责怪他的,是她先负的他。只是爱情走到这一步,曾经美好的誓言犹在耳边,他们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竟如此不堪一击。嫣然悲伤的是那已经死去的爱情,他们最好的年华里一起栽种的爱。谁说的,这个世上最痛苦的不是你不爱我,而是你曾爱过,却不再爱我。他们曾把一生都交付彼此,如今却都变换了心尖上的人。
她回过身,缓缓地离开,风吹着宽大的裙摆,走得那样决绝与迅速。她会后悔,自己不曾走近,若她肯再往前一步,便会听到他低沉的哀泣,那是一个男人的哭声,苍凉而悲壮。
再次见到家涵,已是几月后,嫣然的肚子微微显形,人也开始渐渐丰腴。她倚在门口,远远地就看到院子里走入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知道这样做的危险,一个戏子闯入姨太太的闺房,何况还是这样一个受宠的姨太太,身边眼线无数。可是他管不了了,只能远远观望的折磨早已将他摧残得精疲力竭,他迫切需要站在她面前,像以前那样真切地将她的模样刻进眼帘,只消一眼,只消一刻,知道她过得好,他便决定离开了,不想再做这样无谓的挣扎。这一生能与她唱过一回《桃花扇》,他早已知足。
“家,家涵。”嫣然的嗓音颤抖了,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他们终于能再次面对面。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肚子,仿佛羞愧地想将它掩藏好。她曾允诺他的,要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只是命运终究同两人开了玩笑,她像预期的那样嫁人生子,却不是他的新娘。
“嫣然,我要走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连挽留的力气都没有,是啊,她还能拿什么身份去挽留?
“我能再抱抱你吗?”多久了,分开了多久他终于能再次拥她入怀,感受她身上清冷的芬芳,只是他清楚地知道,她,不再属于他。那种陌生的疏离感,是曾经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的。谢家涵的心再次跌入谷底,凭他对嫣然的了解,他知道,她爱上了别人。最后一刻,这样的认知是残酷的,她什么也没有说,是她亲手撕碎了仅存的那一点美好,让他后半生也不再留有一点念想。
他们不知道,更为冷峻的现实像犀利的魔鬼一样伸出了爪牙。他们最后的那个拥抱被好事的丫环看在眼里,马不停蹄地向林老爷告密去了。
夜色渐渐转黑,月黑风高的夜晚,一男一女的独处是多么危险的事情,林老爷一袭人的脚步在渐渐逼近,终于越来越近,直逼门口,让他们无处可逃。
两人像是突然懵了一样,竟提不起脚。或者潜意识里,他们谁都没想逃,就让命运来安排这些可怜的灵魂。
就在林老爷进门的前一刻,一个大红的身影飞身而至,跌入谢家涵的怀里。门被无情地打开,林老爷威严的声音响起:“洛丝娘,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敢背着我偷男人,还想嫁祸给嫣然。”
大红灯笼照亮了黑暗的院子,一身大红嫁衣的洛丝娘美得炫目,她两手直直地勾着谢家涵的脖子,一脸的孤傲和不可一世。
林老爷转身拉着嫣然的手,安慰她:“别怕,我马上解决了这对奸夫淫妇。”他吩咐下人绑了两人乱棒打死。“不,不要。”嫣然微弱的声音在这个夜晚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洛丝娘经过她身边时,笑得柔媚而得意。她靠近她耳边,轻声说:“你还有什么资格为他求情?我可以用生命来爱他,只有我,才配和他永远在一起。”
嫣然的呼救声顿时没有底气地停止了,她安静地看着两人慢慢地走出她的视线,美丽的洛丝娘紧紧依偎着家涵,仿佛出嫁一般的执着和窃喜。
生命的最后一刻,谢家涵终于动容地搂过了眼前这个自己曾不屑一顾的姨太太,他仿佛觉得这一生值了,有一个曾让他撕心裂肺的爱人,也有过一个爱他如斯生死不离的女人。
那晚嫣然突然疼痛难忍,丫环伸手去摸,竟摸到一手鲜血,那碗药她终究还是喝了下去,和小生命一起结束的还有嫣然的生命。刚从外面远行回来的林少白听闻这个消息,什么都不顾了,直往嫣然房里冲,躺在一身鲜血中的她已没有了桃花的色泽。雕花大床华贵如初,他们曾在里面沉醉,梦里不知身是客,到底,梦醒了。
他仓皇地抱起她:“我带你走,这儿的一切我都不要了,嫣然,我要和你远走高飞。”若早一刻,早一刻他便能如此没有顾虑,那么结局会不会有一点不同。他只想过用终身的等待去完成自己的爱情誓言,却从未有勇气做出至关重要的改变。
嫣然笑了,第一次,他看到她笑得如此无瑕,短暂的一生中,有两个男人对她说要带她走,幻想中的桃花源仿佛就在眼前。如今她已是一身轻松,仿佛还是那个纤尘不染的少女,一切苦难和过往都已抛弃。对她曾愧疚过、辜负过的人她已用了此生最为珍重的东西去偿还,再没有任何枷锁的嫣然终于对他说出那句话。
“我爱你。”是她不敢说,也不曾想过要说的话。那个一身刚毅的男人听到这句话时,突然止不住地流下了幸福的泪水,这句话他等了千年万年一样地久。嫣然之于他是那株长在险峻山峰上的桃花,即使他跋山涉水,还是无法触及。
她终是向他敞开了心扉。只是这爱情如此短暂,短暂到他还来不及沉浸其中,便看到她虚弱地闭上了眼,那只被他紧握着的纤纤玉手颓然垂下。
“嫣然!”林少白悲怆的呼喊响彻了整个林府。从那一刻起,这个府上的蓝天似乎变了颜色,悲伤的颜色。
谁都不会想到,林老爷家一夜间败落,二姨太因偷情被打死,怀孕的三姨太自尽,大少爷整日抱着三姨太的衣衫疯疯癫癫。
弱智少年
与哑
文/巴康伟明
少女
康伟明
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6岁开始发表作品,至今约有400余篇(首),散见于《人民日报》《诗刊》《诗选刊》等百余家报纸杂志。入选“2012《中国诗歌》·新发现诗歌夏令营”,获第三届复旦“光华诗歌奖”等40余项奖励。2012年出版个人作品集《像时光一样柔软》。
昏暗阴窄的灵堂内,唢呐锣鼓吹吹打打,哀号声此起彼伏,震人心肺。灵堂的正前方摆着刚逝去的先人灵牌。只见一个身穿黑大褂,外罩红色锦缎,头顶道士帽的道士口里念念有词,念着外人听不懂的巫词,身子踉踉跄跄,就像喝多了酒的醉汉。
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像是被强烈的光线刺激得睁不开一样。一般的道士来灵堂作法,总免不了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但他不会,他可以毫无杂念地沉浸在祛邪避邪送人西去的仪式之中。只要法事作起,他就念念有词,似得天地之灵气,动作也衔接有序。
他就是当地有名的道士小军。小军本是个弱智儿,他的母亲好不容易把他生了下来,却发现他跟其他的小孩不同:他的眼神总是涣散的,就像一个聚光手电筒照在水面上呈现出的状态一样,迥异于“炯炯有神”。小军的母亲立即就慌了,心想莫非是个傻子,可人已经生下来了,不可能把他扔掉,而且他是家里面唯一的男孩子,又是她去观音庙跪了上百次才求来的。
小军父亲倒是豁达:“就算是傻子,我也得养了他,把毕生的绝学交给他。”小军父亲是当地的一名道士,专门为丧事作法。这些年,农村都兴起了办丧事请道士的热潮,小军父亲也趁此捞了不少钱财。事情果然不出小军妈预料,随着小军一天天长大,他的确显得弱智,比如六岁时衣服鞋子不会穿,屎尿还会弄在床上,走起路来总是踉踉跄跄的,活像一个不倒翁。但有一点惊动了村上的所有人:他与生俱来就有做道士的天赋。有一次,他父亲带他去作法,不等他父亲上前,他就自个唱了起来,而且唱得比他父亲要好。这一下子就唱红了整个镇,随即名声传到了县城。
他现在就在县城一家有钱的刘老板家作法。有钱主七十岁的父亲在出门时右脚踢到了一根稻草秆子,竟荒唐地摔了一跤送了命。有钱主看遍了整个县城的几十个道士最后才定下了小军,他认为这小子天生就会唱巫词,迥异于其他人,最重要的是这小子看起来就不像个正常人,或许是有特殊灵气的。
笛子发出的低沉幽怨的声音从灵堂弥漫开来,整个县城都好似浸湿在云雾之中。小军唱得更卖力了,他仿佛将自己的灵与骨全揉碎在了法事之中。
偶尔,灵堂的门槛外会倚着一女孩。那女孩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白色丧服,身子微胖,脸蛋并不白净,有大颗的黑痣印在额头。她总是面露春色地盯着念念有词的小军,随着他的踉跄而眉开眼笑。等小军唱完转身与她对视时,她却羞涩地看了他一眼就走开了,就像蜜蜂蜇上他一口后就逃开了。小军也傻乎乎地站在那笑,唇角扯起一抹不自觉的微笑。这一幕被小军的母亲看在了眼里,她的泪水霎时填满了眼眶,半是辛酸半是感动。傻乎乎的儿子竟然有了欢喜之人,这是她做梦都未尝想过的啊。这些年,她一回忆起人们嘲笑小军的眼光,她的心就如针扎般血流不止。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小军妈在心里嘀咕道。
才走了几个步子,远远地她就看到穿着白大褂的有钱主在分烟。她迎了上去,将他拉到一边小声嘀咕说:“我有个事儿跟你说,看你肯不肯。”
“钱的事早跟你丈夫谈好了,莫反悔,已经够多了。”有钱主以为她是来跟他谈法事的红包的。
“不!你发现了没?”她故意拐弯抹角地说,远远地用手指点着站在梧桐树下的女孩。
“啥?”他显然不懂她的用意。她失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又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你家那哑巴女孩看上我家儿子了。”
“什么?”好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身上,他猛地退了一步说,“你净胡说。我家旋儿怎么可能看上你家那弱智儿呢?我看你是疯了吧?”有钱主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你怎么说话的?我那儿子咋了?他虽然弱智了点,但他是赫赫有名的道士。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家旋儿天天在门口看他作法,恋上了他,我才懒得撮合他们俩呢。”她反唇相讥。
“你净扯淡,疯婆子一个。我告诉你,你莫想打我家旋儿的主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钱主斜了她一眼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你……我等下就叫我儿子走,我看你怎么办。”她气得两手直拍胸脯,又骂道,“就你家那丑女儿,又丑又哑,我才不稀罕。”可她想到她虽然不稀罕,或许儿子稀罕啊,一下子又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
午后,金黄的阳光泼洒在整个县城,也把整个灵堂照得通亮。小军的法事到今天就结束了,毕后,领完红包,他准备跟母亲一起回到乡下去。小军妈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傻瓜儿子不想走,他的眼睛一直在院落里搜寻一个人的身影,但那个人一直都未曾出现。小军妈拉着他往前走,他慢吞吞地走着。她一直紧紧盯着儿子晦暗阴沉的脸,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似是自己遭受了白眼一样令她心疼。她无端生出对小旋的恨意,前几天倒总是守在门口偷看,人要走了却不见影儿了,这是哪般做法?诚心拿小军开心不是?她暗暗地在心底骂着小旋。可转念一想,上次有钱主不是那般的态度嘛,莫非是他扣押了小旋不准她出门?她在心里盘算着,思来想去,这个逻辑并非不能成立。于是,她又将矛头对准了有钱主。
从县城到自家之间大概有十千米,他们必须走路去县城东站乘车。从有钱主的家到车站大概要走二十分钟的路。一路上喇叭声混杂着嘈杂的叫卖声充斥着耳廓。小军妈一路告诫着小军叫他尽量低着头,不要东张西望。但小军似乎并没理解她的良苦用心,他被县城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城和密集的人流吸引住了,一路不停地睁大着眼睛东看看西瞧瞧,再加上踉跄的步伐,刹那间就吸引了很多人讶异的目光。小军妈用力拉扯着小军的衣服,但并没有奏效。
几个手里扬着风车正在追逐着的孩子朝他们跑了过来,带头的大概六七岁模样的孩子被小军的行为吸引住了,跑过来对着小军喊:“傻子,傻子……快来看傻子!”后面那几个也跑了过来,参与了这场讥讽。经他们这么一闹,周围的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小军妈被这情形吓住了,拉住小军就开始跑,可越跑,小军那踉跄的步伐就越明显,也就越滑稽,看的人也就越多。嘲笑声像爆炸的炸弹,足以炸死这两个奔跑的人。好不容易跑到了车站,上了车,一车人却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时不时爆出几句嘲笑声,令小军妈的神经一紧一松,差点就被搞成神经病了。许是议论久了,见小军和他妈没任何声响也就没了趣味,车内又重新陷入安静之中。
如果这次换作是他爸来接小军,就断然不会做出这副狼狈之状来。他爸常常说:“该怎样就怎样吧,不就是嘲笑吗?让他们笑去,笑多了看还有啥意思不?我的儿子就是这样,你遮也遮不住,就让他们笑去吧。更何况,我儿子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奇迹般地不用我教也能成为道士。所谓‘上帝缺了你一条胳膊,就会给你多安一条腿’,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他爸不但不以小军为“耻”,反倒以他为荣,隔三差五就带着小军去邻居家玩耍,还常常扬言道:“你们的儿子不是很聪明吗?现在怎么还要回家种田呢?种田也就算了,连自己都养不活。你看我家小军,赚来的钱都够买辆‘宝马’了。”小军爸最常说的就是“宝马”了。一次,在七十岁的刘老汉家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宝马”,刘老汉立即就将烟头扔掉,一边撅着屁股,一边将头往电视上靠,边靠边说:“要是我儿子哪天能带我去‘宝马’里坐坐,我死都无憾了。”小军爸一听就在旁边嬉笑道:“你也就这命,让你坐坐就满足了?我家小军一定会买辆‘宝马’回来送给我的。如果到时候你还健在,我保证让你进去坐坐。”刘老汉被这话给逼急了,情急之下拿起桌上的杯子就扔了过去,幸好小军爸反应快,杯子砸到了墙上,噼里啪啦,摔碎了。
车子颠簸了半个小时,他们就到家了。刚一下车,就看到一个打着领带,穿着正统西装皮鞋的瘦高个儿在朝他们微笑。
“小军,你还记得我吗?”瘦高个儿微笑着跟小军说道。小军定了定神,少时,微笑着口吃道:“你……是……刘……卓?”刘卓眼冒金星地说:“你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以前我们可是同桌啊,听说你最近混得很不错,不像我,要出去打工连车费都没有。”说着说着他的头就垂了下去,像朵萎蔫的花。
“记得啊!但你这……衣服……好看啊。”小军一紧张就会成口吃,本来智力低下的他就不怎么会说话,一遇到老同学紧张自是不必说了。
“你说这啊?”刘卓挑起了衣角扯了扯,又道,“这不是我的,是我表哥借给我的,我刚刚相亲去了,总得给人家留个好点的印象,是不?”
少顷,小军就去翻他妈的口袋,示意她把红包拿出来,但很显然,他妈并不允许他这样做,一把就扔开了他的手,眼光像刀子一般锐利。但小军竟然毫不示弱,他硬扯着她的衣服,她也没办法,儿子的同学就站在眼前,不好斥责也不好阻止,只得允了他。只见小军快速地从口袋里翻出了红包,撕开后,抽出五张一百元的钱递给刘卓道:“够了吗?”
“够了,够了!谢谢你啊,我一定会还的。”刘卓快速地接过了钱,又对小军和他妈说道,“小军,记得有时间跟你妈过来玩啊!”
小军微笑地说声“好”。但小军妈早就被他气炸了。
刘卓一走,小军妈就开始拿小军开刀了。
“傻儿子,你借出去多少钱了?他们有几个人还过你钱?我刚刚都示意你别给,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妈!他们都是我……朋友,朋友有难,帮个忙应该的。”“朋友?他们都把你当傻子,你还拿他们当朋友?”“不会的,刘卓是我……同……桌,他们不会认为我是傻子的。”小军妈哼了几句,却没有吭声。这次,小军妈是真生气了,把小军远远甩在后头,头也不回就径直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骂骂咧咧,说生了个这么傻的儿子,一开始就傻,后来抱了希望,以为能做个好道士,结果还真是傻到家了,傻到没得救了。
小军听了也不生气,他知道母亲是为了他好,把气撒出来就好了。此时,暮霭沉沉,夜色像墨汁一样覆盖住了整个村庄。极目处,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像萤火虫一样飘飞在山坳里或者树林里。就在小军的身体因冷而开始发抖时,背后无端响起了脚步声。他故意放慢自己的步伐,好细细聆听这脚步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确定背后有脚步声,而且跟他踉跄的脚步声不一致,那是正常人的脚步声,母亲明明已经离他而去,背后还会有谁呢?莫非是鬼?鬼缠身了?他也曾听父亲说过,很多的道士因为为丧事作过太多的法,到头来被鬼缠身吓死了。他一想到这里,全身都发毛。此时此刻,他不知道是加快脚步还是扭头看背后那人到底是谁才好。就在他冷汗直冒之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随即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了他面前。
他定睛一看,差点晕厥倒地,此人竟然是小旋,他念念不忘的小旋。“你怎么……跟……过来了?”他手足无措。小旋的颧骨高高地耸起来,露出如白贝一般的牙齿。她明显在笑,只可惜她是哑巴,发不出声音而已。少时,她伸出双手,作跟踪哑语。许是两人天生有缘,小军竟然领会了她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又道:“你一路上……都在跟踪我们?”
小旋点了点头。“你怎么不早……点……点出来呢?”因为心急,“点”多说了一次。小旋又用哑语说道:“给你一个惊喜。”不知哪来的力量,小军竟然将她揽在了怀里,足足揽了一刻钟也没有放手。毕后,两人手拉手朝小军家走去。大概十来分钟,他们就到了家门口。小军让小旋留在外面,他先推开虚掩的门。灶台上茶壶盖在上下跳动,就像不断张合等待着食物的鱼嘴。温暖一下子嵌入了骨间,暖润心肺。父母此时正坐在客厅里交谈着,见小军回来,母亲似在内疚她刚刚留下小军一人的举动,走到小军旁,凑在他耳畔轻轻说道:“刚刚妈对不住你。”说完,她就摸着小军的手,“这么凉!”将他往炉火边拉。但小军没有去,而是缓缓说道:“小……小……小旋来了。”
瞳孔几乎一瞬间被放大到极致。小军妈难以置信地问道:“小旋来了?”小军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哪?”
“门外。”小军妈几乎是健步如飞行至门外,将正在瑟瑟发抖的小旋请进了门。
“你这孩子,怎么不请人家进屋呢?”小军妈一边牵着小旋,一边指点着小军埋怨道。
小旋坐下后,显然是过分局促,脸蛋一直红彤彤的,两手互相摩挲着,从未停过。小军妈和小军爸两人一直在用眼神交流,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因为他们知道小旋是哑巴,他们也不懂哑语。最后,还是小军妈打破了僵局。
“她怎么来了呢?”“她说她是……跟过来的。”“跟过来的?我怎么没看到呢?”
只见小旋像插话一般,用手示意,小军在一旁翻译道:“她说她一路跟我们到车站,然后坐了下趟班车。”
“原来是这样!不对……不对啊!你小子咋懂哑语呢?”“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懂!”“看来你们两个还真有缘分。”小军爸也插了句话。很明显,小军爸妈都看出来了,他们两人彼此都有那个意思。他们以前最担心儿子的就是怕他没有生计,活不下去,但自从小军展现出道士的天赋后,他们那个担心也就不见了。但后来,他们又担心他娶不到老婆,无法为这个家传宗接代,可看样子,这个担心也是多余的了。小军爸在心里盘算起来,要趁热打铁,让他俩尽快结婚,这样他心头悬着的石头也就落下了。但小军妈却是愁眉苦脸,因为她上午才碰过钉子,知道要想撮合这桩婚事,绝不简单。小军爸为了缓解尴尬,活跃气氛,就打开了电视机,调到湖南都市频道,此时正在播放《幸福向前冲》节目。电视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在上最后一道坡的时候,被坡台上的美女喷水,结果人一头栽到了水里,车子却卡在了坡道上,这一幕让一家人狂笑不止。就这样看了一个晚上的电视。小军爸叫小军妈去安排住的地方,小军妈神经兮兮地将小军爸扯到卧室里,关上门对他说:“要不让他俩生米煮成熟饭?”
“你这什么话?人家好心好意来我们家,说明她不嫌弃咱儿子,我们怎能做对不起她的事呢?”小军爸显然是不干。
“你是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俩有意思了。所以今天上午我就跟小旋她爸提了这事,但人家瞧不上我们啊,说我们是乡巴佬,还嫌弃咱儿子是弱智。”
“真有这事?”小军爸将声音放低了。“鬼骗你。做不做随便你,今天不做,只怕明天有钱主一过来,就后悔莫及了。”
小军爸捋了捋不长的胡须,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思考片刻,又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小军妈“嗯”了一声。走出卧室后,小军妈就安排小军和小旋在澡堂里洗了澡。洗完后,她先送小旋去了小军常睡的卧室睡去了。而后,她又跟小军说:“小旋在找你,叫你去她那儿一趟。”结果,小军就真的去了。小军妈紧随其后,在小军进入小旋卧室后,就随手把门一关,用锁将房门锁了起来。奇怪的是,本来有两个钥匙串在一起的,弹簧圈上却只挂了一个。小军妈去问小军爸:“你拿走了一个钥匙吗?”
小军爸道:“拿这干吗?”小军妈心想,既然小军爸没拿,当是掉了一个钥匙吧,就没把这当回事。这一晚上,小军妈和小军爸乐得睡不着觉,两人一直睁眼在看窗外的小星星。小军妈扭转身子,将嘴对着他爸耳边说道:“不知道这傻小子争不争气,要是这大好的机会都丢了,他也就没得救了。不过……要不……我去门口那听听去?”
“你……都老大不小了,还干这事,咋不害臊呢?”小军爸扭转了身体,将背对着小军妈。
“我还不是着急嘛!”“着急又有什么用?只要明天她爸一到,我就把他们放出来,她爸一看到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论他们做不做都没关系。”“对呀,我咋就没想到呢!”
小军妈侧卧,紧紧搂着小军爸,和衣而眠。窗外的黑暗似乎又深了一层,偶尔的犬吠声响彻了整个村庄,让这夜变得更加寂静诡谲。
次日清晨,白色雾气弥漫整个村庄,远远望去,房屋和树木隐约可见,世间万物都像被打上了马赛克,朦胧而梦幻。一推开门,白色雾气就一窝蜂往屋里涌,又消失在灶火前。果然不出小军爸所料,一大早他就看到有钱主从雾气里走了过来,一开始以为只是一个人,走近了才发现后面跟着一堆人。小军爸看得明白,后面那堆人是县城的烂仔,专门干些偷鸡摸狗、横行霸道的事。
小军爸先是一喜又是一惊最后哈哈大笑道:“哎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刘老板啊,你怎么有兴致来小弟这逛啊?你看,还带了那么多人,这排场真够大的!”小军爸一边说一边将双手伸了过去。
可惜,刘老板并不吃他这一套。他颧骨高突,眼睛一横,眉毛一挑道:“你少跟我装蒜,我女儿呢?你今儿个要是不把她交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哎哟,原来是刘大财主呀。果然不同凡响,一来就气势冲天,哈哈……”小军妈从客厅里走了出来,一副撒泼的姿态。
“少废话。我女儿呢?”只见刘老板右手一扬,手上就多了一根棒子,他用棒子指着小军爸道。
“这我可不知道,昨天我们没看见你女儿,不信你自己进去找。”小军妈跟小军爸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刚刚已经把小军卧室门上的锁打开了。她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按照昨晚的设计,让刘老板自己去找人,等他闯入小军卧室,看到那两人同居一室,那也就等于生米煮成了熟饭,刘老板就不得不把女儿嫁入她家了。
刘老板吆喝了一声,带了两个人一起进去搜查。小军妈和小军爸紧随其后。当刘老板推开小军卧室的门时,小军爸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因为他想到之前的设计有问题,而且是有严重的问题。假如刘老板看到小军跟小旋在一个屋里,将小旋拖去医院检查,要是他俩没有发生什么,不就前功尽弃?那样刘老板极有可能不但不会把小旋嫁给小军,反会倒打一耙,趁机讹诈他家。一想到这里,他的神经就变得异常敏锐起来。他只得在心里祷告小军争气点,尽量把该做的事做了,那就万事大吉了。但他同时又明白,小军毕竟是弱智儿,他懂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吗?八成是不懂,他又开始悔恨自己没有教给他,要是早教会他,或许结果就不一样。现在,他左右为难,眼看着刘老板推开了卧室的门,却意外地发现小军和小旋不见了。竟然不见了!
小军妈脸色突变,脸上写满了疑惑,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军爸则是长舒了一口气,先不管这两人为何不在,总之危险解除了,他立马跑到刘老板面前,嬉笑道:“刘老板,您看,我都说了没有……”“没找到人不代表你没有拐走我女儿。告诉你,你要是还知道羞耻为何物,就不要来招惹我家小旋。一个乡巴佬想进城是吧?那也得看自己够不够格。你那弱智儿就留给你自己用吧,甭想打我家小旋的主意。你最好祈祷我女儿与你没关系,否则你性命堪忧。”刘老板几乎把嘴巴凑到了小军爸的鼻子上,那副挺直腰板高高在上的样子活像一只吃人的老虎。
“这……刘老板,您这样说话就不对了,我们乡巴佬也是人,乡村和城市之间虽然隔着点距离,但毕竟是可以跨过去的。您这样说不是在加深城乡矛盾吗?更何况,男女之情靠的是你情我愿,我看得出来你家小旋对小军有意,您何不成全他们?”
“我就鄙视了还咋的了?什么你情我愿,老子不兴那一套。”说完,刘老板双手背在腰部,往地上猛地啐了一口浓痰,带着一行人离去了。
小军爸叹息了一声,就往客厅走去,远远地看到小军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直呼:“人呢?人咋会不见了呢?”
“不见了是好事。”他过去将她搀扶了起来,把他刚刚突然想到的情况一一解释给她听,她这才松开了紧锁的眉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道:“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可他们两个跑哪儿去了呢?”
小军爸摇了摇头,不知个中原因。就在两人为找小军而焦头烂额时,一个头戴宽笠、衣衫褴褛的老人推着一辆装满废品的三轮车驶过门前,车轴之间的摩擦声咿咿呀呀,好像是一头牛拉着一辆破车在喘息。那老人家摘下宽笠道:“是不是在找一男一女?男的走路东歪西歪,女的却是一个哑巴?”
小军爸道:“莫非老人家见过他们?”“昨晚大概十二点,我推着车经过这里,看到他们两人往那个方向去了。男的一个劲地跟那女的讲话,女的在用手比画,看样子好像在商量什么。”小军爸一惊,难道是去了刘老板家?说时迟,那时快,小军爸立即牵着小军妈朝刘老板家赶去。刚跨出几步,小军爸又扭过头来对那老人家道了声“谢谢”。小军妈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小军爸却只管喘着粗气拼命往前奔跑着。等上了去往县城的汽车,他才慢吞吞地解释道:“我们必须得赶在刘老板发现小军跟小旋前赶到那去,否则事情就难办了。”
“为什么呢?”小军妈仍然一头雾水。“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他们赶在我们前头去了。”小军爸仍然在自言自语。“啥?”
“等下你就明白了。”小军妈白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人究竟在干什么。
汽车行驶了大概一刻钟,就抵达了县城汽车东站。还没等车停稳,小军爸就扯着小军妈奔下了车,来不及走路,往车站大门口处租了个摩的,就径直朝刘老板家奔去。这时间是一分不差,刘老板前脚刚踏进家门,小军爸妈后脚就赶了上来。
“刘老板!”小军爸大喊了一声。“你还敢来我家?”刘老板扭过身瞧见是他,就瞪大了眼睛。“我家小军不见了,既然刘老板能来我家要女儿,为何我不能来你家要儿子?”
小军爸说得是抑扬顿挫,每一个字都咬紧了舌头,仿佛踩在砖块上,铿锵有力。“笑话,我女儿至今都未找到,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找上门来了。”“刘老板,俗话说‘做贼的喊抓贼’,谁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是为了转移我们的视线,把我儿子给藏起来了呢?”“放你的狗臭屁!”
“刘老板,别出口就是脏话,小心等会儿你后悔莫及。你要是不怕鬼敲门,就让我进你家去搜搜,否则我就报警,说你拐骗了我儿子。”
小军妈被这阵势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地盯着小军爸,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你敢要挟我!”刘老板气得火冒三丈,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小军爸没有理他,径直朝屋里走去,他走得大胆,走得平稳,也走得快捷。少时,他就走到了小旋的卧室门口,一推开门,果然见小军和小旋躺在床上,正睁大眼看着他。小军爸故作被吓到之状,大声一吆喝。刘老板跑了进来,惊慌失措地盯着躺在床上的这两人,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小旋见状立即爬了起来,顺势跪倒在刘老板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做手势道:“爸,我……我对不起您,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小军,求您让他跟我在一起。”
刘老板像被冻僵了一样呆立不动,少顷,他猛地上前一步,伸出手甩了小旋一巴掌:“你真是把我们刘家的脸都丢光了。”
“刘老板,现在人赃俱获,是你绑架了我家小军,你作何解释?”小军爸趁火打劫。
“这……”刘老板思索了片刻,随即双手紧紧握住小军爸的手道,“亲家,这桩婚事我看就这么定下了,之前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计较。至于,今天的事……”
“您放心,今天的事我保证不传出去一个字。”说完,小军爸给小军使了个眼色。
“好,好!”“谢……谢爸!”小军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小旋旁边对刘老板说道。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刘老板的态度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刘老板为了给小军爸妈接风洗尘,大摆宴席,将小军和小旋三日后订婚的消息公之于众。最后,小军爸将小军和小旋接回家去。在路上,小军爸问起了小军,这件事的过程到底是怎样的。
只见小军吞吞吐吐地说:“那天,我猜到妈会把我和小旋锁在一个卧室,因为她根本就没在二楼铺被子,所以我就顺势取下了一个钥匙。”
“原来那钥匙是你拿的啊?”小军妈惊讶地说道。小军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也觉得你们这样做很合适,但当我把这想法告诉小旋时,她就觉出问题来了,要是她爸明儿一早来了,看到我俩,不论干没干那事,我们家都会遭殃的。没做那事,我们可能会被告坑蒙拐骗罪;做了那事,有可能就是强奸罪,更严重。所以,我最后和小旋商量,只有跑到她的卧室去,做出是她带我去卧室的假象,我们才能蒙混过关。因此,我们趁晚上就偷偷跑回了她家。”
“聪明啊!”小军爸不禁大赞道。“你在屋里又怎么开门的呢?”小军妈细心地问起了这个问题。“当时,大概十点钟,一个老人家在屋后捡破烂,我就把钥匙给他,叫他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帮我们开下门。我还告诉他,可以用梯子架在平顶上爬入我们家。我还让他第二天把消息透露给你们。”
“是不是一个头戴宽笠,衣衫褴褛的老人?”小军点了点头,露出一脸的微笑。
“原来如此!”小军爸深呼吸了一口气,连连点头,不禁被这巧妙的谋划所震撼。这样一来,他不仅完成了自己的心愿,也攀到了刘老板这么一个有钱有势的亲家。虽然他明白,刘老板行事颇有些不正当,但那与他无关,他绝不会跟着他走,最多就是有困难的时候找他帮个忙。最主要的是了了自己一桩大的心事,真是快意呀!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个地方不对劲,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小军爸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想到了症结所在:小军不是弱智儿吗?一想到这里,他马上把头转向小小军。
小军笑了笑道:“这……不是我的功劳,这都是小旋的功劳。”说完,小旋把头靠在了小军的肩膀上。小军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子辛酸,一个哑巴女孩竟有如此智慧,真不多见。想当
年,刚生下小军时,他就一直在想自己当初就不应该把他生下来,因为一生下来就是个祸害。可小军并没有令他失望,虽然他有一些弱于常人的地方,但也有强于常人的地方啊!他犹记得,当年小军刚入学时,就遭到了同学的耻笑,讥讽他的人可以排成长队了,甚至,因他天生视力涣散,看不见书本上的字,因此卷子上总是零分。但事到如今,他却依然活得很好,而且比那些当年嘲笑他的健全人活得更好。所谓“傻人自有傻福”,大概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小旋则更令他惊讶,尽管小旋口不能言,但她的心是非常清明的,不允许落入任何的尘埃。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他深深地相信,他们两人能走得更远,是的,比正常人或许还走得远。
末了,小军咳了咳说道:“为了那个……不出漏洞,我跟小旋昨晚把……把那事干了。”说完,他低下了头,一抹羞涩顿时染红了两个人的脸颊。
小军妈和小军爸对视了一眼,随即笑了起来。“其实小军一点都不弱智,真的!”
骆嘉的心事
文/单超
单超
1991年3月1日生于邯郸,目前就读于西安外国语大学。最钟情的作家:张爱玲和杜鲁门·卡波特;最爱的小说:《蒂凡尼的早餐》《尘埃落定》《漫长的告别》;看得最多的电影:《八月照相馆》《奔腾年代》。每个人头脑里的故事和幻想写下来都是难得一见的优秀小说,所以写作只要追寻心迹,随性所致就好。推理写到极致可以做钱德勒,言情叙至巅峰可以做张爱玲,不过归根结底他们是传奇的人物,他们所处的忧患重重的年代也是难以遇求的。我要写的只是某一年的某一天,是一段平凡独特的生活。第十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当巨大的车身轧进隧道时,骆嘉才有时间斜在车窗上好好看看自己。窗外边山呼海啸,影子怯生生地飘在玻璃上,像风里扯动的彩旗。骆嘉觉得意外的静,偶尔的颠簸也是轻摇慢晃,伴着窗户上深深浅浅的黑沉进海底。
她再张开眼睛便被澄空刺疼了。骆嘉抿了抿盘成团的发髻,站进车厢的通道里等着心底的微笑泛上来。着实是个很长的过程,也只能由着它长下去。起云了。骆嘉看到窗外腾结的白云绵延,带着微笑走进乘客们的车厢。
像这样光明磊落地展示美丽的机会还剩下多少呢?经过车节中间的仪表镜时她斜斜瞥了自己一眼——依旧是最好的年代,没什么可忧心的。秀发光辉动人,嫣红的衣服宽窄恰到好处,脸上是最纯净的黑与白。别人的青春是瀑布飞泻,骆嘉的年华是涓涓细流,一滴一滴的,攒起一汪澄澈的湖水。
同事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耳机里传过来,嬉笑地讨论着时下一部好评如潮的韩国电视剧。听她们的描述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觊觎过英俊沉郁的男主角,只是愿意看到那两个人经过跌宕起伏最后是定定地守在一起,这就能让自己放宽了心。骆嘉觉得这样的心事委实天真无邪。
“我现在去巡车,那件事就拜托你留心了。”骆嘉边走边用手掌围起麦克风,悄悄说了一句。
“真甜蜜,羡慕得我牙根痒。”温和的声音这么说,“一有动静我就通知你,放心吧。”于是骆嘉安下心走进客用车厢。
高铁的车厢没有普通列车的那般热闹,乘客大多体面优雅。几个通电话的年轻男女无一不是压着声音,犹如落在湖面上的微雨。其余的人则盯着手里的屏幕,或者耳中别着听头,眼神茫然得灵魂好像都挥发掉了。列车快到让人惊慌,外面的风光在车中人眼里只得一片模糊。
骆嘉从座椅旁的通道中穿行过去时多数乘客都没什么反应,只专注着手头的事。她固然不是人鱼,游进人海里可以激起涟漪一层又一层,只是免不了心里不大舒服。肖宗云早就开解过她:“你又不是凯特王妃,凭什么要别人天天盯着你看呢?况且天底下对你骆嘉的好感有十成,只我一个就占了八成;预留一成,其他人再分一成。所以他们不怎么待见你也不奇怪。”
骆嘉笑着问回去:“那预留的一成怎么说,给谁备的呢?”“不能说。”宗云声音倦倦的,“你让我睡会儿,我托梦给你。”“你快休息。熬坏你没事,乘客就遭殃了。”骆嘉边笑边捻着头发。还没说完就
听见沉沉的鼾声,于是合上了电话。这片刻出神里已经走过了一节车厢,到了一位中年女性脚边。她裹着朴素的驼色束腰大衣,典雅的半长头发,皮肤是奶油白色,泛着叫人心安的光。她抬了抬手臂,似乎很难启齿。于是骆嘉过去弯下腰问:“您需要什么?”“并不要什么。我只是想问问这车能不能慢点开。”骆嘉一怔:“人们大多盼它更快一些还来不及,怎么您却想它慢呢?”“我本来不该说这种荒唐话的,你别介意。”中年女性笑了,“太快了,外面的东西都看不见。我又不常出门。”骆嘉想了一想,挺直腰说道:“您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呢。以前的车咣咣啷啷走得慢,可山啊树啊看得一清二楚。现在跑得要飞起来,却把什么都抹花了,像过时光隧道似的。”
中年女性拍了拍膝盖,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真是把时代给变了。以前坐车的时候没你们这么漂亮的人,也没人肯这么正经地搭理我。”
“这可就说错了,好像我们硬把时代给掰弯了一样。其实一天一天过来就是这样了,挺自然的。”骆嘉爽朗地笑了一下,扶着座椅上的把手走过去,“有事您记得叫我。”
中年女性郑重地应了一声。寥寥的几句话让骆嘉的心情变得明朗起来。余下的乘客各自紧紧关在自己的壁垒里,没什么交谈。彼此面面相觑不言不语,像是来自各个行星的人都会聚到一堂。与其说出来你不懂我我不懂你,就这样沉默倒也最好了。而刚才的对话总算把硬邦邦的冰凿碎了一角。
骆嘉以前并不是这样多愁善感的。以前在学校里她是镜子,别人有什么样的情绪话头她都原模原样地回过去。最近的几个星期里她才蛇蜕似的整个人都变了,从顽劣的小青变成了事事要考虑的白素贞。
“你是白素贞那我就跟你一块住雷峰塔去。”宗云对她说。
骆嘉认真起来,望着宗云的眼睛:“不会反悔?”“住得进雷峰塔的才不是凡人哪,非妖即仙。而且为了白蛇法海肯赔上一整座宝塔。我没什么能赔给你的。”“乱套了,浑蛋。”骆嘉揉乱了头发往他的怀里钻,“不过你有这个心就好了,给我什么塔都不换。”宗云怀里拥着她小鱼似的身体,一脚一脚踢着站台边沿上的雪。阴沉沉的寒冷从四面堵过来围剿他们,宗云只能抱紧了骆嘉,对抗这寒冷像跟世界作对一样。
哨子又快响了,又要把宗云给捉走。骆嘉在烫人的体温里昏沉沉地想。
株洲站到了。骆嘉靠在滑动门的里侧,闻着空气洇湿的味道。年后几场冷雪突然降在邯郸,继而沿着高铁的轨道往南边蔓延。从车门这边眺望过去满眼都是千山急雨的征兆,像绷着泪光的少女双目。大概一直到宗云在的车站都是这种天气。
在风口吹了两分钟的工夫便从发梢冷到了心底。一位穿着一般制服的女孩子恰从通道里出来,看见骆嘉靠在门上怔怔的样子,于是快步走来双手捧住她的脸:“那个小王八蛋又害你相思了是不是?”
骆嘉嗅着那一股子魅惑的香奈儿,慢慢往外逃:“你又换人了吧,云冉?他的古龙水搽得这么浓。”
“真的?”李云冉抬起胳膊卯足气吸了几口。“傻子,不打自招了。”骆嘉吃吃笑着看她的惊慌。云冉气急败坏地过来绞骆嘉,半笑半骂:“荡妇,占着自己是明媒正娶就看不起别人是吧?”
“打住,别再闹啦。”骆嘉威严地按住云冉,把她拉到镜子前双臂围在她的肩上,悄声在耳边吹着,“看看你,美得不让人活了。”两双眉眼印在镜子里,像两朵绣在屏风上的格桑跟辛夷。
骆嘉拉起云冉的手,看着葱白手指上挂着的约摸四克拉的火油钻说道:“你有能耐驯得住男人,肯让他们心甘情愿为你戴上它,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闲言碎语的都是混球。我只能制得住那个穷小子,那自有我俩该有的风月。人比人不如人的,你别乱想。”
李云冉勾着骆嘉的下颌,收敛起平时的锋利说:“我真是赢不了你骆嘉,戴着这个你男人永远不能买给你的铁环环也赢不了。”
“你今天很像林黛玉,温柔得厉害。”骆嘉笑盈盈地看着镜子。“谁说的!”李云冉勃然作色,吼得池子里的水都漾起来,马上又显得有些难为情,“待会儿可别跟那个小王八蛋错过了。我羡慕你们,你们也要给我挣出值得羡慕的样子来。”
骆嘉的胃里忽然一阵烫,连推带搡地挤开李云冉钻进厕所。李云冉背倚在厕所门上,颇像清宫里忠心护主的傻宫娥:“老骆,你说我们刚念完书就头也不回地钻进这种地方,小姐的派头丫环的命。那些个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还有人给起个好听的名字叫天娇。我们累得吐血,算什么呢?”
骆嘉俯在马桶上看着一张卡在水面上的脸,一面听李云冉在外面自顾自地讲,一面砰砰地朝里面掉泪珠,把那张脸砸得烂碎。
“老骆?”“去值班!”骆嘉粗起嗓子遮住了颤音。
列车上响起几遍广播,提醒乘客们耒阳站到了。骆嘉撩起一捧水敷了敷红彤彤的眼,像淬火似的把它们迅速淬回浓黑的原形。她抬头看了看镜子,由于心理的作祟总觉得制服越来越束身,一天紧过一天,要把青春美丽从身体里勒出去。镜子里的妙蔓形体却是一副无忧无惧的骄傲样子,不像她那么惴惴。
“我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小家子气了?”骆嘉双手撑在水池边上,审讯镜子里的女人。
年关之前的一天,骆嘉坐在空空的车厢里跟宗云甚为滑稽地看了一场空想的电影。有几次她忍不住为这种荒唐笑了出来。
“认真看。”宗云坐在她邻座,对着了无一物的空气郑重其事。“抱歉!”骆嘉实在忍不住,笑罢了才问道,“演到哪里了?”
“安娜公主为了让姐姐消除冰冻的咒语孤身前往北山。自然,英俊挺拔的驯鹿人闪亮登场了。”“我猜猜,那男孩子肯定不怎么富贵。”
“这俩人,起码男孩子一见之下已经倾心。只是公主已经跟异国的王子结下海誓山盟,唉。”宗云满脸遗憾。
“无趣无趣,还是那老套的故事。”骆嘉难掩失望。“嗯,简直是陈词滥调——我们俩的故事也是太俗套了,穷小子搭美淑女,跟这电影似的。那还要往下演吗?”宗云握住骆嘉的手慢慢去抵他的青胡楂,露出的那种笑大约跟蓝天里白云腾结时一样。
“要演下去,比这电影还美满。”骆嘉低切又热烈地说。空空荡荡的列车像是白夜,是条留给这两个人的夹缝。在这条缝里他们看完连海市蜃楼都算不上的电影,然后宗云要被征去另一班高铁。不算死别,但还算得上生离。
骆嘉盘算着行程,在心里展开中国地图看着列车往南飞驰。现在大概已经走到广西的尾巴上了,只是宗云那边还没有动静。骆嘉呆怔了一会儿,看到4号车厢的那位优雅的中年女性走出来接热水,不由得帮她接过来伸到水龙头下。
“谢谢你。”骆嘉爽朗地一笑,低头去听水流的滴答声。
那位女性叠着双手垂在身体前看着骆嘉的腰身。这个时候天放了晴,斜阳满树,只是一闪就过去了,什么都来不及看。骆嘉觉得像被人从背后看到了往昔,借着一条笔直的路直通到心室里。滚烫的水珠从杯口溅到了她的拇指上,烫得她回过神来。
“好了?”中年女性笑眯眯地问道。“嗯。”骆嘉把杯子还回去,靠在储物室的门上。那位中年女性则压在玻璃车窗上看着簌簌而过的外景。列车轻飘飘地轧进隧道里,立刻又迫不及待地钻出来,蝴蝶似的沾衣即飞。“我在年前的时候去相亲了。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总逃不过这个。”骆嘉本来打算在心里说的,声音却隔着一层肺跳了出来,吓了她自己一跳。
“那个小伙子怎么样?让你动心了没有?”女性礼貌地问。
“我坐桌子的这一块,他却坐在我旁边。哪有这样相亲的呢?”骆嘉在胸前比画几下,兀自笑了出来。
中年女性笑了笑,道:“是不寻常,也许那个小伙子与众不同。”“他的头发卷卷的,肤色白得要冒气了。厚厚的头发把额头盖了个严实。有多高呢?大约比宗云还高上几个指头,我只能够到他的锁骨那里。他很懂得怎么引导别人聊天,什么话题经他一提简直百谈不厌,而且他就那样裹在一件黑大衣里,白皑皑的围巾也不摘,侧着看我的时候真让人窒息。是心如鹿撞吧,男孩子长成这样没办法不叫人怜惜。
“那个男孩子点菜也很有一套——淋着柠檬汁的烤鲈鱼,奈良的清酒,精巧的米泽牛肉,混在一起辣辣的。我伸着舌尖一点一点去咂清酒,他就一面笑我一面用刀叉剖开鲈鱼,精心地把骨刺一条一条剔个干净后摆到我面前。”
“我年轻的时候遇到这样的男人也许早嫁了几回了。”说罢女性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咳,又问,“你有什么不中意的地方?”
“吃到后面他递过去信用卡并用侍应递过来的圆珠笔签字确认金额,细心地不让我闻到铜臭气。然后我们出来,他也不管车停在那里会不会出事,就带着我在中华大街的梧桐道上走。手掌那么大的小红灯笼还在树上挂着,红彤彤的。
“他这人幽默,不多话,随口几句就让人敞开怀来笑。跟他一块待着像泡了一个热水澡,上上下下都是舒服的。”骆嘉抵着鼻翼吸了吸,又笑着说,“我们走得迷瞪瞪的,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两边的路灯嗡嗡响了几下就一盏一盏亮起来,晚风吹了一阵子,凉丝丝的。
“他摸了摸我的手,匆匆钻进路旁一家便利店,从货架上取了一样什么东西搁进店里的微波炉里。一会儿工夫,他跑了出来塞给我一瓶热乎乎的牛奶,拿起我的双手握紧它。
“我的眼睛都热红了,他就只是看着我。”骆嘉笑着说,笑到尾声眼泪就掉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流了一脸。
中年女性把杯子搁在一边,过来给她擦去满腮的泪。她的掌纹抹得骆嘉一片腮红:“他不中你的意,还是你不能要他?”
“我不能要他,怎么样我都不能要他!”
中年女性压开水阀,舀了一小捧温水给骆嘉冲了冲泛红的皮肤:“你这么小的人儿,到底有什么样的难处能把你难成这样呢?”她将散出来的头发给骆嘉压回去,又仔细地帮她理了理鬓角。
“妆都给哭花了,我给你补一补。”她从怀里取出一个质朴的妆盒,捡了粉扑跟几支笔出来,描两笔便向后仰一仰看上一眼,然后再俯上前继续补。她不说骆嘉选得好,也不说她选得不好,“做父母的总会小心把着女儿的终身,想她能嫁得圆满。你嫌他们私自给你安排有钱人家?”
“我不是怪这个……我是从来都没有记下来他长什么样子,”骆嘉笑里挂着哭音,“打坐下来的时候我就擅自把他的脸换成了另一张。从头到尾我想的都是另一个。”
“另一个,恐怕是穷小子吧。”中年女性将眉刷咬在嘴里,扶着骆嘉的脸端了端,跟照一面镜子似的,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又过了几段忽明忽暗的隧道,列车吭吭顿了几下便哑了火,滑停在一段凌空的高架桥上。还远没有到广州,能看得见几辆三个轮子的机车幽幽地跑在下面的田间,被葱绿色夹着的一条黄尘小道上。某些时候骆嘉也像这列高铁,累极了就滑在宗云的肩膀上。
骆嘉惦记着前面的情况,又知道李云冉是急性子,怕她捅出娄子来,于是急匆匆地往前面穿,并不忘记对中年女性说道:“可能是前面的车站没有发出去车,班次延误了。”
中年女性立在原处摆着手让她赶快去,然后就仍然端起她的水杯握在胸前。骆嘉看了看她,有一种凛水晒在阳光下的感觉。
李云冉在乘务室里喳喳地叫来跳去,几个男同事在她跟前倒显得猫一样安静。“隔着八丈远就知道是你在鬼叫。”骆嘉进来向几位同事点点头,忍着不往窗外看。李云冉的脾气悬在半空没地方撒,索性三推两拽把男士驱了个干净,然后抬起一条白腿跪在座椅上,另一条腿撑着时时刻刻燃着火似的曼妙身体。只是她看见骆嘉凝着眉郁沉沉的样子没敢立刻去扰她。
李云冉不是心肠九曲八弯的女孩子,一枚火星就能点着她这块爆炭。然而在骆嘉面前她不但是心悦诚服,而且怕是还带着一点由心而起的敬畏。不仅擒得住心仪的男性,更能叫怀着竞争心的女伴死心塌地——这是一个女人终身的成就。“再晚些那个小王八蛋是不是就该发车了?”云冉禁不住地有些焦急。“这也没有办法,”骆嘉苍凉地笑了一下,“换了大学的时候我踹开车门跑也要跑到他那里去。可现在成大人了不是。”“那小子值得你这样?”李云冉抱着骆嘉把脸贴到那双瘦肩上,本来她才是要来慰藉人的,“你都推了不少富家公子了吧,哪一个拎出来都压得他死死的。”骆嘉没有说什么。真是哪一个都压得宗云死死的,他没有半点胜算。那么他们两个的感情就只能活活地被掐灭?她的爸妈从来没有明着反对过,只是他们看宗云时半笑不笑的样子实在让骆嘉替他心疼。
她把他送下楼,忘了穿鞋子,趿着拖鞋到了街上也不觉得冷。她攥着宗云的手,觉得应该替爸妈道个歉,却总觉得从哪里开口都不对。哪里都不对,树木、街道、行人,全都错到恐怖。
宗云体谅她,将她拉到街心,浸着月光像游在一片湖水中央。“我们俩的事能活下去,你别担心,”宗云声音浑沉地说,“只要月亮跟太阳不死它就活得下去。”
骆嘉支开李云冉,叫她帮着去发布列车晚点的消息。她自己去拿了手机,莽莽撞撞地往车尾巴走。路过4号车厢时不自觉地心脏一阵乱跳——那位中年女性瞧见了骆嘉,于是放下手里的杯面,笑着走过来。
“您怎么吃这个?我去给您预备一份车餐吧。”骆嘉打起精神说。“那个车餐实在是贵,这个就很好了。”中年女性沾了沾嘴唇上的油渍,又将纸巾叠得方方正正搁进垃圾口。那动作是平民里的女皇。“车是晚点了吗?”
“嗯,实在抱歉。”骆嘉只是低着头。她拨弄着手机,敲敲打打才发走一条短讯,然后漫漫地等着宗云回信。也许他发了车就顾不上再看手机了。
“其实这么停着挺合我心意的,只是其他有急事的或许要焦躁一下了。”中年女性说,“有一列车过些时候要从广州南站发过来。这样停着也许能看看那车长什么样子。虽然看不到人,也算是个念想。”
她看了看骆嘉,才又说:“我的儿子在那班车上,他是做司机的。”骆嘉不知道是哪里震了一下。是心里头,所以带着身体也晃了晃;或者是因为手机来了信息,才连着心也一起震动了。她背过去,待了一会儿,又笑又哭地给宗云回了一条信息:“很巧,我们两个遇到了。你别记挂。”
骆嘉怀了孕,或者她是能看出来的。她没有立刻说出来,是要在血脉跟精神上同时建立联系,这时候她们才是真正的婆媳了。撇得下金钱梦跟钻戒的耀眼阔气,她才是她儿子的人,值得她敬重宠爱。
外面晚霞烧得像大红的旗袍,连窗玻璃也金光漫漫的。骆嘉才放下手机就已经开始挂念宗云了。罗带同心,她要跟他把结打得漂亮一些。
想起来便心疼
文/冯翠萍
冯翠萍
1987年出生,山东人,中专毕业,喜爱文字,喜爱读书,现居深圳。
1
程乔在家乡小城的旋转楼商场站柜台,皮具柜。刚去上班的那一年才二十岁,很瘦,七十来斤,她本身就属于小骨架,仿若一顶风筝,稍大点的风都能将她刮跑。她个子不高,娇小玲珑,大大的眼睛,里面总像汪着一潭湖水,随时都可以溢出来,尖尖的下巴。老人说尖下巴的女人命薄,非福相,不过如今的锥子脸女明星人前人后活得风光得要命,薄而小的嘴唇,她整个人就如仕女图中飘到尘世的古典美女,不食人间烟火。
小城中的适龄男青年差不多都晓得她的存在,有工作的没工作的,长得不怎么样的长得耐人寻味的,兜里有点钱兜里穷得叮当响的,有事没事都会去商场逛一圈,有心的还会算出程乔每天上什么班,是早晚班还是中班。当然,商场里还有别的柜台小姐也长得够吸引人,有一个比程乔还要漂亮,个子要高,穿着大胆,时不时趋于透明装示人,但她交往男友不固定,名声不太好。在小城里,名声是相当重要的。有些精明的男人会根据女孩的眉毛,走路的姿势将她们进行实质性的分类,如果是块臭肉,便有更多的苍蝇叮上去;假若是百合,抱着钦佩的心情遥而嗅香者更会数目可观。
2
程乔有男友,她多少因了他有那么一点点的知名度。万均是病人,白血病,没病前在一家大厂上班,厂里的五千多职工大半为他捐过款。万均是个苦孩子,由孤母带大,刚到了尽孝的时候却又不得不面对命运的另一种安排。程乔很小的时候爸爸便去世,可能是有点相近的身世令两人惺惺相惜。没查出病情之前,两人对未来充满希望,盘了一间小服装店,下了班后各自再去守店,万均守的日子多一些,因为他上了大夜班后,便会有两天的休息。他常常抱着一把吉他,对着一本乐谱,手指在弦上拨来拨去,有人进店便停下来。他进的服装适合年轻女孩,因此价格不算贵,生意还算一般。夜晚关上店门,街上有时便会出现高高大大的万均牵着程乔的小手,肩上扛着一把吉他,很酷很潮的样子,会招来一些女孩子羡慕的目光。
查出病后,万均有一段时间在街上消失了。他再出现在大街上,是骑着一辆红色的大摩托车,车后驮着程乔勇往直前地呼啸而过,依稀带着一股不甘,发动机很大的声音,震得邻近的几条街都心有余悸。厂子里的人一开始听到便心惊肉跳,很多人说万均拿他们捐的钱买了摩托车天天带着媳妇到处瞎跑。万均在他们的眼里变了颜色,不再是被同情者,稍稍带有那么一点嫌恶的味道。随着万均的永远消失这味道也旋即消失,他去了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地方,那个地方每个人都会去,只是他较同龄人去得早。不知道,他跟程乔怎样道别,会不会一溜嘴讲出终有一天能等到你的话,或许就是说了程乔也不会放到心里去。万均对程乔是真的好,依着她顺着她宠着她,大概就是这份情意,令她不忍离去,陪他走到了最后。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度。大抵也就是程乔与万均那些一起的岁月。
3
在许多人眼里,程乔越发楚楚可怜起来,二十三岁的她脸色有些苍白,明显的气血不足。她偶尔会想起万均,带着一种解脱的潜意识来回味,即便她自己不想承认,心底小小的声音会提醒她,一切皆过去,她需要新生活。万均的模样不自觉地在她脑海里模糊起来,她这才明白,小说里那些生死不渝的爱情,放在现实生活中并不是坚不可摧,虽然曾经她以为自己会做到。
来看她的人依然很多,但没人主动追求她,他们都只是来看看,像每天要吃饭睡觉一样去了一桩事情那么简单,看看热闹而已。有一天商场被一个不成大气候的盗窃团伙袭击,珠宝柜因为防范严实,毫发未损,损失最大的便是程乔这个小可怜的柜台,两件皮衣加三个包。当时程乔并没有反应过来,几个人凶神恶煞般扑过来,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等回过神来,嘴里惊慌地叫一句“抓小偷”,小偷已迈着欢快的脚步闪出商场。程乔奔到门口,一颗心在胸膛里跳动的频率超乎平常,已捕捉不到小偷的踪迹。她眼睁睁地让小偷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脑子里还一阵迷糊,小偷是四个还是五个,长什么样子,她压根就回忆不起来。
小偷跑了,商场经理语气里对程乔颇多指责,程乔的下巴似乎尖得更厉害,眼睛凹进眼窝,经理说让她走人。她哭,梨花带雨般人见犹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经理很反感地皱眉头,多肉的手掌挥来挥去,也不知是在驱赶蚊子还是坚持让程乔滚蛋,没人帮她说好话。未婚少女中活泼外向型的早瞧着她不顺眼,文静含蓄型的又不敢顶撞领导,已婚妇女们犯不着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跟经理磨嘴皮子,至于几个凤毛麟角的男性,都明白一个道理,气头上的经理最容不得有人跟他唱反调。程乔就那么孤立无援地哭着,又想起了许多不如意的事,不停息地掉眼泪。
4
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抬起泪眼,瞄了一眼这位好心人,接过纸巾,哽咽着止住了哭声。后来不知怎么地,经理没固执地让程乔走,她还待在她的皮具柜,每天上下班。那个给她纸巾的男孩刚从大学毕业,来商场实习,这个实习生成了程乔的跟班,传说中程乔与万均的故事,他似乎并不看重,他看重程乔这个人。
程乔的新恋情曝光后,每天进出商场无所事事的男青年开始减少,也可能由于曾经罩在她身上的光环在逐渐暗淡,商场里的人保持着淡然的态度。这两人的收入加起来的金额,不用费多大气力都能获知,人世间又将多一对贫贱夫妻。现在的人目光总是短浅得只用钱来衡量人,特别是那些过来人,当生活陷入平凡、家庭琐事中后,绝不会抽出空来聊下爱情,或者看下爱情书籍,这对于他们而言简直是无病呻吟,白白糟蹋时间。所以他们不可能理解程乔与实习生的感情是经历过火花这道程序的,究竟是谁先闪,当然是实习生,只有在实习生闪出火花后,跟射箭一样瞄准程乔,然后她被动地接受。
两人在商场同进同出,好得不想分开,要说长相与身材,实习生不能与万均相比,个子比程乔高不了多少,五官很普通。谁能想象到,实习生顶着巨大的压力,这压力来自他的家,他家里并不希望他找程乔这样有过去的女孩子。但他看爱情小说、韩剧过多,力排众难,与程乔手牵手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家老头子只差没气出心脏病。
5
直到周波最后被分到市电视台上班,商场里的人才获悉他竟是商场经理的儿子,一片哗然,程乔在唾液横飞中荣升为狐狸精,勾得周波生死不放手。程乔又有了如此的好命运,是所有人都难以预料,并且都难以接受的。
周波向家里人宣布,如果他们不同意他和程乔结婚,那么他这一辈子就做一名光荣的光棍汉,这句话吓着了他的经理老爸,他终于做出了让步。婚后不久,程乔生了个儿子,这令周家人对她的态度有所转变,在中国,母凭子贵的习俗依旧根深蒂固。程乔离开了商场,去了一家公司的办公室做文员。
故事本应就这样结束,程乔与周波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然而生活总是不容想象,好比白雪公主与王子结婚后,并没有过上美好的生活,一大堆的孩子,一大堆烦心的事令他们疲惫不已。
6
周波的家人依然不喜欢程乔,他们在意她的过去,心里总有一个疙瘩,认为这个儿媳是高攀了他们家。说的次数多了,周波的心理也有了一些变化。人本来就是这样,如果你的意念很坚定,再大的风吹草动都不会受到影响,估计那时他对一些事情有了醒悟。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接触的人愈来愈多,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他开始发现程乔并不是他脑中的那个人。曾经程乔的文艺气息令他如获珍宝,他看过她写在市报上的一篇小文章,很忧伤的小女人情怀,应该是万均刚离开时那阵写的,他觉得写得很美,他自己是绝对写不出来的,于是他在心里将程乔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而婚后,程乔不写了,变成了跟别的已婚妇女一样,说话的主题离不开婆婆、儿子、老公,还有购物,开始在他面前议论东家长西家短。父母的话他便听了些进去,甚至偶尔也会幻想如果找了别的女孩子,那应该跟父母嘴里说得一样,要比现在好许多,办事都容易许多。
因为长期融不进周家,未能心宽体胖的程乔在生育后身材没有走样,像个女孩子。她对周波失望了,没来由地经常想起万均来,想起万均对她的好,一想起他心便会隐隐地痛。在她习惯了外人羡慕眼光的同时,自己却感觉并不是很好。周波对她完全没了以前的呵护,她郁郁寡欢。
7
她和周波离婚的时候已是身患癌症的病人。舌癌,为什么会得如此奇怪的病?难道是她的心情多年没有开朗过?也许是,也许不是。她一个人搬回了老屋,老屋早已无人住,她和姐姐结婚后,妈妈也有了新家,那是一栋没有生气的平房,阳光被四周的高楼遮得透不进来。她在那里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后的光阴,静静地等待死神来拉她的手去见万均,也许是万均在天上思念她,所以想带走她。每天,她的妈妈送她一些食物。在病中,她将自己的故事写了出来,让妈妈在她走后寄给杂志社。
在她离去后,许多人责怪周波太无情,而周波跪在程乔的墓前大哭:“是你自己要离婚,是你自己要和那个男人好,现在全成了我的过错。”原来,程乔在婚后有过一次外遇,正是这场外遇令他们离婚。但是,周波还是会受到良心的责备,程乔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老屋离去的,那情景该是怎样的凄凉。以后,他一想起程乔便会心疼,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会一点点地褪去。
尖下巴的女人命薄,非福相,这是老人说的。
婚祸
文/徐嫱
徐嫱
笔名破晓,1994年出生的摩羯。一直悠闲地过着别人口中累死累活的寒窗苦读生活,以赤裸裸的懒惰占用了别人口中的自觉与勤奋诸词。在写了众多积极向上的考场作文之后,终于在大一决定开始尝试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写文,才发现“做自己想做的事”,注定是一段古今多少事,一把辛酸泪的旅程。但还好,总算鼓足勇气上路了。第十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我和尉迟在南京游玩的时候,顶着下午一两点的艳阳找了家小有名气的泰国餐厅落脚。此时已经没有多少客人了,邻桌坐着一对讨论婚礼事宜的小情侣。女方大概是思想新潮的都市白领,直言结婚摆宴是一件费心费力还费钱的中国模式毒瘤,远不如请一小撮较熟的亲朋好友吃顿饭宣布一下来得实在,还列举了某一男性朋友在新婚当日被伴娘们玩得晕头转向的可怜光景。
“简直就是费劲给别人看了场表演,动作、走位、台词都要战战兢兢地记牢,生怕出了差错。”她这样总结。
男方留洋归来,对场面还挺在乎,但又不好直接驳了心上人的面子,只说来场西洋教堂式的婚礼其实也不错。
谁知刚刚还高举旗帜反对铺张的女人立刻两眼放光,深以为浪漫,一脸向往。坐在我对面的尉迟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在乡村养成的随时插嘴的老毛病又犯了,轻哼一句:“若真是简约主义也就罢了,不过就是跟着金发碧眼的洋人们混了几年,怎么就把老祖宗的东西埋汰得一无是处了。”
可显然这一习惯在大城市里并不受欢迎,女人当即就甩来了一记眼刀。
尉迟摸摸鼻子,不以为然,反而露出一脸无害的笑容,腆着脸凑上去搭话:“两位郎才女貌真是好般配,我这人说话就是忍不住地尖酸,你们千万别和我计较。作为赔罪,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说完还一个劲地向我使眼色。
我只好无奈地笑笑,帮腔道:“尉迟这人没有其他的本事,讲故事的水平倒是一流,一肚子稀奇古怪的听闻。现在外头烈日当空,两位若是不赶时间,不妨就坐这儿听他胡掰几段,全当消遣。”
许是尉迟不寻常的举动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二人点了点头,邀我们坐近了些。“哈……”尉迟得了允许,一开口连眉毛都扬了起来,“你们刚刚说到婚礼,我就来个关于中国传统婚礼的故事。三书六礼现在都不流行了,实施起来也困难,如今保留下来的也就你刚刚说的讨喜啊、敬长辈啊等环节。其实啊,那些什么999元的红包都不能算个什么事儿,真正的好彩头都在老祖宗的其他安排里呢,这可有不少门道。
“约莫二十年前,我二叔结婚,叫我去做喜童。喜童和花童可不一样,不仅结婚当天要全程跟着,新婚前夜还得要在喜床上打一趟滚,名为‘压床’,就为了祝愿新郎新娘能早生贵子,合家幸福。农村那边讲究多,那一趟婚礼真把我给累坏了。可更坏的是,新婚当日竟出了大差错。”
“什么大差错?我就说这些繁文缛节整得人头大,完全不能感受结婚的快乐嘛!”女人见缝插针地表达着自己的抱怨。
尉迟挥挥手,示意她别打岔。他讲故事的时候,习惯性地随着情节节奏调整面部表情,此时他眉头开始拉近,两颊的腮肉绷得紧紧的,一句废话都不肯多说,看来是要到关键情节了。
“我二婶是城里人,她的亲戚很多都已经不知道传统的讲究了,只是为了敷衍二叔一家,心里并不多在意。坏就坏在这,你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足,缺斤少两的事儿最容易惹上麻烦,当时的麻烦就出在八宝果上。”
“八宝果是什么?”女人又忍不住问道。“大米、小麦、红枣、桂圆、莲子、枸杞、百合和薏米仁,有的地方是提前将八宝果撒在婚床上,在我们那则是习惯撒在喜路上。”“所以出了什么事?”女人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对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哪有这样听故事的。
尉迟倒不在意,思绪仿佛都凝聚在了回忆上。“你们听说过鬼饭吗?”他突然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也不等人回答,就自顾自继续说下去,“鬼饭就是祭鬼的饭,每碗只许盛一勺,无论多少都不得再添,并插上三根筷子作烧香。据说供上这样的饭,阴间的鬼魂就能吃到饭的精气。古时候有人诱鬼、养鬼,都会用到这个法子,它可算得上一门学问。
“而那一天,桶里的八宝果每种都只用了一勺,且当它们撒尽的时候,桶底赫然出现了三根交错的木筷,惊得我二姑婆当即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不是说要作烧香才有效吗,胡乱摆的也会出事?”故事到了诡异的地方,女人反而说不出话来,这次是男人提出了疑问。
尉迟点头:“更糟糕。摆好的筷子说明是上供,只会有特定的鬼魂来食取,而交错掩埋的三根筷子,则是古老的咒术,会产生聚鬼的效果,尤其容易招来厉鬼。果然,成婚不出一星期,我二婶就遭遇了鬼压床。”
“这我知道,科学已经证明只是觉醒后大脑迟于知觉反应,神经系统短暂性麻痹而已,只要给予一定的外界刺激或者干脆多等待一会儿,就能恢复正常的。”男人一副言之凿凿的神情。
尉迟并不理会。“一星期后,二婶就变得精神恍惚,经常夜不成寐,连吃安眠药都没有用。又过了一星期,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举止言行都叫我二叔觉得怪异,似乎不再是同一个人,不过二叔以为只是结婚后暴露了某些真实面,也不上心。然而一个月后,一日两人正欲行房,二婶突然发出一种凄厉的叫声,一个大力就将二叔推下床去。
“这种时好时坏的现象叫人无奈,他们只好将事情告诉了家长。姑婆惶恐不已,但二婶娘家却不以为意,只说要不出去度个蜜月,也许就能好了。
“谁料汽车还没开出村子,二婶陡然发作,张牙舞爪地拒绝出村。她的力气大得出奇,二叔竟然拉不住她,眼睁睁地看她跳下了车,然后就地滚了几圈晕厥了过去。“这事闹大发了,二叔也不敢和岳父岳母说,只能向姑婆求助。姑婆抹着眼泪,只说是那八宝果惹的祸。阿公抽了一大袋旱烟,最终决定去后山上一座小庙里找百济和尚试试。
“这百济和尚,谁也不知道他活了多少岁,平日里总是疯疯癫癫的,喜欢搞迷信糊弄人,真真假假也说不清楚。好在乡里人都热心,有事没事也接济他一顿,和尚就一直在后山住得平安。二叔也权作把死马当活马医。
“百济和尚一来,疯话就止不住地往外涌,说是村子里有一位没结婚就守寡的女鬼,可怜可怜。
“姑婆算是琢磨出点味道来了,就问大师自己这儿媳妇是不是被鬼附身了。“大师说话颠三倒四,说什么女鬼可怜,一辈子等不来自己的八宝饭,本只想在二叔二婶结婚那天沾沾光,可谁知被错乱的筷子摄了去,不得不跟着二叔过了。又说二婶心肠狠,不肯将雨露恩泽分摊一些,受了嫉妒,难怪祸事不断。
“突然阿公一拍大腿,说是想起一桩往事,他也是从自己祖母那听来的。彼时还是晚清,祖母有一位发小,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剔透,村子里没成亲的小伙子都想着她。可这小姑娘偏偏被自己那酒鬼父亲许到了县太爷府里做小妾。后来县太爷突发恶疾,很快就过世了,府里的主母怎么肯再要一个小狐狸精来,编了句命中灾星克夫克子就把这门亲事断了。起初小姑娘倒挺开心,以为可以和心仪的情郎双宿双栖,谁料两人幽会之际被村里出了名的大嘴婆撞见,从此风言风语不断,那话头都难听得很。情郎为了避嫌,很快娶了别人家的女孩。姑娘一时想不开,就寻了棵歪脖树去了。
“百济和尚一听,哈哈大笑,口中直说有救有救。“当晚,和尚重新布置了婚床,换上新的白色床罩,照例叫我在上面翻滚一遭。
隔天艳阳高照,浇了人一身热汗。也不知和尚从哪里搞来一把精黑的大伞,让我忍痛在掌心割开一道小口子,滴了几滴新鲜的童子血在伞里侧,然后唤我二叔撑开。大伞从二婶身上掠过,似乎是要招走什么,再由二叔举着出门。他身旁空出一人位,还微微向那边倾斜着伞面,一副对透明人照顾有加的样子。
“通过百济和尚的指引,二叔撑着伞来到村北一棵古树下,亲自铲了土将伞掩埋。等他回到家的时候,二婶已经醒了过来,姑婆正坐在一旁唏嘘。
“和尚见事情已经解决,大咧咧地坐下来讨要晚饭作为酬劳。阿公不敢怠慢,还想拿出些钱财。和尚摆摆手,说你们办一次婚事不容易,现在还欠着款呢,就不要再客气了。重要的是赶紧把床单换回红色那套,赶明儿叫你儿子再用红伞把新娘迎进门一回,才能永绝后患。”
故事到了这里算是结束了,男人紧揪着眉头,嘴里无意识地念叨:“这事是真的假的?”
尉迟嘿嘿一笑,摊开自己的左手,掌心一道浅浅的伤痕:“你们看,这疤至今还没褪呢。”
女人看了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突然起身没好气地说:“你这给我们讲的什么故事呢,存心吓唬人是吧,怎么有你这么恶劣的人?”
尉迟还是一脸古灵精怪的笑,目送两人逃也似的离去。我白了他一眼,打趣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两个星期前在我家削苹果划下的伤疤还有如此有趣的经历啊,都说这童子尿辟邪,还真没听说过童子血也这么有用。”他嘿嘿一笑,搔了搔后脑勺:“你还真别不信。其实这故事还有后续。我二叔原是不知道姑婆阿公借钱给他们办喜事的,这下经和尚点破,不由得心里发热,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阿公赧然一笑,只说没借多少,就为了喜事能风风光光的,儿子有了面子,儿媳也能舒心。亲家养女儿不容易,还是从城里嫁到我们乡下来,不能委屈了,咱这也是给人父母一个交代。”
我顺着他的话头感慨:“也是,结婚并不只是两个人的事,父母含辛茹苦大半辈子,朋友们操心操力送上祝福,怎么说也得给他们一个回馈。累些有什么关系,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只是图个乐呵开心。就着老祖宗的规矩走下来,以后也能得个庇佑,圆圆满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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