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文集7:燕赵悲歌-阴错阳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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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人》杂志披露了一个不幸的事实:在美国的华人很多,且不乏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不能形成强大的势力,到国家权力的高处就很少能听到华人的声音。原因就在于不抱团儿,相互拆台,比不过日本人和犹太人,甚至也比不过人数不多的南朝鲜移民,连他们也懂得在纽约的蔬菜市场上相互扶持。而华人,竟可以勾结黑人抢自己同胞的银行或商店……呜呼!难怪美国人认为:对付一个中国人比对付一个日本人要困难得多,不论搞科学还是经商,中国人的才智和毅力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对付一群中国人却要比对付一群日本人容易得多了,因为中国人自己就会打得焦头烂额,你只要在旁边坐收渔利就行!

    ——引自报告文学《钢铁公司》

    一

    机场播音员再次催促乘客登机,马弟元还在跟送行的朋友侃侃而谈。他的夫人布天隽,早就想打断他的话,告诉他该跟朋友告别了。她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因为这是在美国,不是在国内,更不是在她的七二七研究所。在研究所里马弟元是她的下级,在家里丈夫是她的助手,在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她习惯于主宰的地位。她这次应波尔公司之邀,来美二十天,与波尔公司的同行合作完成了一个研究课题。同时还充分利用波尔公司的先进实验设备,为自己在国内的研究项目取证了大量数据。她是有准备的,是带着大量需要验证的题目和设想来的,这也是她答应同美国人合作的一个先决条件。就像一头饿牛闯进了一块肥美的草地,来一次不容易,不吃个大饱怎肯罢休!二十天来她只记得自己获得了哪些成果,不记得睡过几天觉。波尔实验大楼的钥匙装在她口袋里,大楼里昼夜灯光通明。美国同行似乎没有看见她出过实验室,但她的脸上没有倦容,身体也没有熬垮。这个工作起来像龙卷风一样的女人,身上是不是藏有什么秘密武器?合作的课题完成了,自己带来的任务也完成了,而且有不少意外的收获,布天隽怀着轻松愉快的心情来到旧金山,同丈夫一起回国。马弟元作为中国科技交流总局特聘高级顾问,在美国已经待了三年啦。正巧赶上他的任期已满,便陪着夫人在旧金山游玩儿了两天,今天一同搭乘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机途经日本回国,回七二七所继续当他的高级工程师并兼任第三研究室主任。他甚至比布天隽更高兴,更得意,一副功德圆满、问心无愧、胜利凯旋的神态。几十年来,凡有她在的场合,他都自动做配角,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态?这般自信,这般矜持自重,男人的威严和风度十足。布天隽真的成了他的家属,有时连话也插不上。那些美国朋友恭维他,跟他开亲热的玩笑。马弟元的英语讲得十分地道,他们不时地爆出开心的笑声。而且他还像一个好丈夫那样,经常照应和关心一下自己的夫人,不让她感到冷落。他的变化让布天隽觉得惊奇、新鲜。这个白面长身、丰仪威重的男人,真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敦厚、善良、温顺的丈夫吗?她年轻的时候曾幻想找一个奇伟的丈夫,后来碰上这样一个温柔的男人也很满意。不知道现在的他有什么可值得骄傲呢?不错,他为国家科技交流总局节省了大量的外汇,却买回了不少当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和第一流的设备,他也获得了许多技术信息。这有什么奇怪呢,他不是外行,也不是“二把刀”,是地地道道的高级工程师,不然国家为什么把他从研究所里借调出来,派到美国当“科技大使”!不,马弟元不是这种浅薄的人,不会有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再说三年来他放弃了自己的研究,就他个人来说也许是失大于得……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他的性情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变化呢?

    布天隽对丈夫的变化说不清是喜还是忧,也许有喜也有不安。他们分别三年,在异国他乡欢聚的这几个日日夜夜,他激情如火,比年轻的时候更加勇壮,恩爱强烈,似乎要把三年的损失全捞回来,使布天隽感到一种新的刺激和满足。枕席之上哪有女人会喜欢胆小鬼和假男人?她很高兴地把这种现象理解成是“久别胜新婚”。即使在社交场合,一个气派不俗的伟男人,总比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丈夫更能满足女人心理上的虚荣心。这也许就是心理学家所称谓的“女性臣服思想”。遗憾的是任何理论都有其局限性,世间万物总有意外,尽管布天隽也是女性,甚至可以说是位优秀的女性,从外表看更具有不容忽视的女性魅力——清灵秀逸的面容,好像是与生俱来,血统里就有的高贵气质,娴雅大方的举止。可是她对男性却没有那种“臣服思想”,从不认为自己是丈夫的附庸,相反的倒习惯于站在主导的位置上。不知是由于她的染色体和遗传基因不同一般呢,还是因为她事业上的成功造就了这种特殊的个性?她从小到大,似乎从未当过老百姓,上学当班主席,刚参加工作时当课题组长,以后当研究室主任、总工程师。她之所以对丈夫身上的变化感到不自在,并不单单是因为自己有着这样一番经历,身份和地位都高于男人,还有纯粹是夫妻感情上很微妙又难以说出口的原因……

    看吧,马弟元终于意识到该上飞机了,他开始跟美国人告别。同男人们只是握握手,顶多是握得用力一些,告别的套话说得更诚恳更生动一些。跟那两个漂亮的白女人倒是又拥抱,又贴面……在这一瞬间,布天隽明白自己心里不痛快的原因了。丈夫在跟美国人交谈时的眼神和语气过分热烈和随便,使她不舒服,送行的人中如果没有女人,她也许不会有这种感觉。但丈夫在跟外国女人拥抱时,是那样自然、洒脱,可见他是经常跟女人行这种亲热的大礼。布天隽感到心里有虫子在爬,这难道就是嫉妒吗?她怎能信不过自己老实巴交的丈夫,生出这种俗念?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一位经常出国、在同行中享有很高声誉的学者,怎会如此守旧、心胸狭窄?这跟她的性格不相符,她同丈夫之间,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感情误会,她感到脸红心跳。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主动上前跟美国朋友握手告别。美国这块水土真是奇怪,在这儿生活一段时间,人就变了,不知是变得不像自己了,还是变得更像自己了。

    旧金山机场的主楼活像个巨大的螃蟹,中央大厅是蟹壳,五花三层,色彩纷呈,分别是商场、餐厅、书店、报刊亭、咖啡馆等等。而每一只蟹爪就是一个候机室,伸向停机坪,通过引桥与机舱相连。马弟元夫妇可算是最后一个登机的了,他们站在机舱门口不觉又回头望了一眼候机大楼,那几位美国朋友还站在玻璃窗前朝他们挥手。马弟元也挥动着他的长臂,频频致意:再见了,朋友!再见了,美国!

    他们怀着愉快的,然而也是复杂的心情,走进机舱,去寻找自己的座位。

    二

    所有现代科学技术都是无情的。因为任何发明创造,总是智慧的产物,而不是人类感情的伸延。看似庞然大物的波音747客机,脱离跑道以后如同一颗弹丸,在空间画了个大问号,眨眼间就钻进了太平洋的天空,简直来不及再看一眼美国的土地,来不及跟旧金山告别。坐飞机就是这样,不管经过怎样热烈的、缠绵的、长时间的、淋漓尽致的告别,坐进机舱,系上安全带,被弹射到高空以后,仍旧觉得像没有告别。虽然理智上认为不可能出事,但心里总有一种不安全感,要是万里有个一呢!听天由命的、莫名其妙的紧张感驱散了其他的情绪,没着没落的心里想不起哭,也想不起笑,木呆呆的就腾云驾雾了。

    布天隽的脸还是对着舷窗,其实窗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团团一块块的白云,像棉花糖一样,在机翼下黏黏糊糊地纠缠不休。最能猜度妻子心思的马弟元,今天却像俗话说的——掉进了万里云雾之中,摸不着头绪!其实他们两个心里都有点紧张,但谁也不想说破。分开来说,不论丈夫或妻子都是经常坐飞机的,并不特别害怕会出现什么意外的事情。因为夫妻中有一个人是在地面上,脚踏实地的绝对安全。如今夫妻双双升空,那情况就不一样了,万一发生什么事故就是人毁家破,只丢下一个孩子。按理说一对爱人双双遇难,不是比死一个留一个更符合恋人的心愿吗?使伉俪之情更具浪漫色彩吗?我们中国人爱得深沉,也比较实际。不出事故是再好不过,如果真的是大劫难逃,最好也不要那么干净利索,还是留下一个为好。虽然难受,却可以维持家庭,照顾孩子,延续生命和事业……这些念头也像机翼下的云团,从播音员讲解应急措施和系安全带开始,就在马弟元和布天隽的脑子里纠缠,忽而飘走,忽而闪回。有这种想法是很不吉祥的,因此谁也不愿说出来,只好闷在肚里。若是一对农民碰到这种情况,就可以用土办法化凶为吉,把不吉祥的念头说破,不吉祥就不存在了,心头的阴影自然会消散。可他们是一对学者,高级工程师,是从来不迷信的。一旦被迷信的念头缠上就更苦,越闷着疑心越重,想象就越活跃。

    “对女人只能去爱、照顾和崇拜,千万不要打算去理解她们,那是办不到的。”——这是谁的话?马弟元想不起来了,暗自苦笑,他把妻子的闷闷不乐想到别处去了。刚到旧金山的时候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两个人简直像在海外度蜜月,今天却无缘无故又犯怪脾气了,她难道会妒忌自己丈夫在美国取得的成就?一点面子不给他留,要求他像在国内一样,老是以她的助手的面目出现在人前?这是他办不到的,至少在美国是这样。三年来他的工作成就赢得了美国人的尊敬,证明他离开夫人仍然是个优秀的工程师,照样能够打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天下。他的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在美国朋友面前,他也为有布天隽这样的妻子感到骄傲。她为什么就不以他而自豪,老是以自我为中心呢?这真是没气找气生,放着快乐不享,自找不痛快。马弟元很欣赏美国人的性格,自尊自信,尊重每个人的“隐私权”。人与人的关系是松散的,省去了许多麻烦。即使是夫妻间,也有相对的独立性,鼓励竞争。何必老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又有什么好处?他应该有自己的名字,不能总是满足于“布天隽的丈夫”这个称号!

    黑人侍者推着饮料车过来了,马弟元扭过脸去,悄声问夫人:“你喝点什么?”

    谢天谢地,夫人把脸转过来了:“啤酒。”

    她平时都不喝酒,怎么在飞机上倒想起喝酒来了?马弟元不敢招惹她,掏出一美元为她买了一听啤酒,自己要了一杯橘子水。泛美航空公司的饮食不如中国民航,酒类要另外花钱。布天隽甚至都没有让让丈夫,自己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把一听啤酒喝光了。然后将头靠在椅背上,轻轻合上眼睛。马弟元赶紧揿动开关,帮她把座位的靠背放低,又从机舱上部的盒子里拿出毛毯搭在她的身上。他做这一切是那样轻巧熟练,温柔体贴。让后面的外国女人看得直眼馋,难怪有些美国姑娘,拼命想嫁一个中国丈夫。马弟元知道夫人喜爱音乐,而音乐又能滋补和抚慰精神,调整肝心脾胃,就花钱租来两副立体声耳机,先递给布天隽一副。

    “听着音乐休息一会儿,等吃过饭再睡。”

    “我有点累,头也发沉。”布天隽戴上耳机。

    “谁叫你喝酒的,而且像赌气一样大口往下灌!”这只是马弟元心里的声音,并未说出口。他帮着夫人把耳机的插头捅进扶手底下的插座里。立刻有一股轻柔的风,从布天隽的两耳吹进。一直刮到她的心田。舒缓典雅的节奏,优美纤细的旋律,这般清新,这般辉煌,似风如水柔抚着她的大脑、她的全身。她周围好像有一层层轻纱般的白雾,把她托了起来,她的身子在薄雾中飘游……

    这是谁的曲子?这样熟悉却又叫不出它的名字。甜美中带着淡淡的哀伤,清妙秀远的境界里藏着一颗深寓慨叹的灵魂——是死怨?是离愁?是对生命的眷恋?是感慨永远也猜不透的生命之谜?羊羔引颈呼唤黎明,阳光赶走了暴风雨,印第安人跳着神秘的舞蹈,东方人高诵“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旧金山疯狂的灯火,爱因斯坦蓬乱的胡子;苦和甜来自外界,坚强则来自内心……白雾越来越浓,在天地间漫溢开来,包裹了飞机,充塞着机舱。而乐声则越来越轻,像一叶小舟,载着她的意识融入浓雾之中。

    三

    这是什么地方?没有绿色,没有水。远处是烟尘滚滚的沙漠,近处是一座座光秃秃的大山,巉岩巨石,峥嵘险恶,山头山腰、石尖石棱上都挤满了人。大家都抢着通过一条羊肠小道,但没有人争吵,人们都挺和气,脸上笑嘻嘻的。谁要不小心滑下去,就不是粉身碎骨的问题了,而是坠入无限的空间,逐渐化为尘埃,变成气体。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感到害怕,大家都有说有笑,似乎在欢庆什么节日。

    布天隽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父亲,这位在四十八年前就已经去世的杨紫江炼铁厂总工程师,比她还要年轻。她不感到惊奇,也不觉得特别兴奋,父女间好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淡漠。她走过去打招呼:“爸爸,你不是死了吗?我怎么还会在这儿看到你?”

    “傻丫头,生是短促的,有限的,只有死才是无限的,永恒的。我们就应该在这儿相会,有什么奇怪的?”

    “我还记得你死的那天的情景。妈妈领着我到医院跟你见最后一面,你躺在病床上已经不能动了。其实肺结核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大病,在当时却是不能治的绝症。我的个头正好跟病房的小桌一般高,看见妈妈坐在你身边掉泪,不知为什么我的牙就痒了,抬起脚跟用牙狠劲咬桌子边,在桌面上留下一串小牙印,我也许想把那台小桌子撕烂了。你冲我摇头,其实头没有动,但我心里明白了。你的嘴唇也在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可我也知道你要说什么话了,你是说那桌子太脏,叫我不要啃它。”

    “你们兄弟姐妹十一个,就数你鬼聪明。要不妈妈怎么会一直跟着你!”

    “你死后可把妈妈苦坏了,拉着我到处求人,给工厂的老板送礼。不是向人家赔笑脸,而是哭哭啼啼哀告,请求不要解雇她。以后多亏你的几位老同学捐赠了点钱,供哥哥上学,我十一岁小学毕业,妈妈没钱供我上中学,却叫我到一所女子职业学校里去烧茶炉……”

    父女两个边说边挤上羊肠小道。布天隽又接二连三地看见许多她熟识的人,大家见面只是点点头,并不打问对方是为了什么事情才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好像人人心里都藏着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又像人类本身无任何秘密可藏,大家都是来去匆匆的过客,彼此跟随,彼此模仿,相互间没有兴趣,也引不起好奇心。

    这不是沈瑶吗?她的顶头上司——七二七研究所的所长兼党委书记,那张白皙的娃娃脸,堆着谦虚诚恳的笑纹。不知为什么,布天隽就是不喜欢这个人,尤其讨厌他的笑,太贱,太阴。布天隽扭过脸去,装作没有看见他。倒霉,这下和另一个她不愿见到的人的目光相遇了,想躲也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招呼:

    “李校长,您好!”

    李校长是个凶狠霸道的黄脸婆:“布天隽,茶炉怎么冰凉?你又躲起来去做算术题了?”

    布天隽挨打已经习惯了,乖乖地把双手伸出来,她心里却一点也不紧张:“打吧,累死你个黄脸婆也打不疼我!”她在手掌上涂了糖胶,然后粘上一层沙子,再用煤灰把手掌弄脏。烧茶炉的小工,手还会干净得了吗?校长看不出她的计谋,板子再打到手上就不疼了。

    李校长的脸忽然变成了长沙教会女子中学的李老师的脸,她是布天隽最崇敬、终生感激的老师:“布天隽,不要害怕。我看你用滑石猴在地上做的算术很有意思,你喜欢算术吗?”

    “我喜欢,我还会做麦芽糖、多彩镜等好多试验。”

    “你跟我去上学吧,我教给你更深奥、更有趣的数学。”

    “妈妈没有钱供我上中学。”

    “没关系,你只要能在班里考上前三名,就享受助学金,免交学费。”

    “我上小学的时候总是考第一的。”

    “数学最容易训练人的头脑。我每上一堂数学课总是留出十分钟,让学生们做一百道算术题。能全部做完的就是天才,即使做不完也是一种通向天才的训练。”李老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和一张八开纸的大卷子,“这上面就有一百道题,是最容易的。我掐着表,你用十分钟能做完一半,录取你。”

    布天隽接过卷子,用眼大概扫了一遍,蹲在地上,就着茶房的小板凳演算起来。直到李老师宣布时间到,她还没有停笔,又过了三分钟,她终于把一百道题都做完了。

    当初要是没有李老师,哪有现在的布天隽!她迎着老师紧跑几步,要痛痛快快地说一番思念的话和感激的话。不料她身子发飘,双腿却像被石头绊住一样。她一着急,身体失重,险些被摔下羊肠小道。多亏左边有妈妈拉住了她的胳膊,右边有女儿珊珊挡住了她的身子。“咦,她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老马哪?怎么都看见了,唯独不见他?”他老是慢腾腾地跟不上趟。她问女儿:“你爸爸哪?”

    “他在下边没上来。”珊珊用手一指前面,两山之间架着一座桥,从桥上垂下一个滑梯。滑梯看不到尽头,几百米以下被云雾遮住了。只有人站在桥上张望,却没有人敢坐滑梯,这比万丈深渊更让人恐怖!

    “他是我丈夫,我应该下去找找他。下面是个不可知的世界,即使是地狱,也应该见识一下。大家都挤在这山上,虽然没有忧愁,没有矛盾,但也没有真正的快乐。死人和活人在一块儿,好人和坏人都堆着一模一样的笑脸,大家都没有事干,你挤我,我挤你……”布天隽心里想着,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登上了大桥,顺着滑梯往下看,强烈的晕眩使她倒抽一口凉气。她心里害怕,却也没有再犹豫,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后面猛地一推,她头朝下跌进了滑梯。她不是滑,而是像球一样翻腾滚动。剧烈的撞击,流星般的坠落,她感到自己脑浆迸裂,但后悔已来不及,呼喊也来不及,连感受痛苦都来不及了。

    四

    “天隽,醒醒,吃饭了。”

    布天隽猛然睁开眼,却不知身在何处,是生是死?她浑身透湿,明明自己都能听得见心跳声,脉搏却好像已经停止,憋得喘不上气来。大脑还被噩梦纠缠着。

    机舱里已经黑下来了,银幕上放映着英语电影。

    马弟元替她把耳机摘下来,又帮她把座位的靠背扶正。眼前的小桌上放着一盘花色不少,也称得上是颇为精美的晚餐,布天隽先喝了口咖啡,镇定一下精神。虽然没有食欲,也强迫自己往下吞,肚里有食就可以稳住情绪,抵挡恐惧的袭击。平时当她遇到特别高兴或特别烦恼的事情,乐极而悲、心情郁闷、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就极想和父母以及像李惠澜老师这些自己钦敬的人谈谈心,而他们都很难来入梦。如今在万米以上的高空,人类的各种欲念和界限都打乱了,淡化了,甚至暂时放弃了。大家挤在一个高速飞行的金属壳子里,“同机共济”,远离嘈杂的尘世,超脱了时间和空间,怎么倒做起可怕的怪梦来了?

    “啊,上帝!”——女人的尖叫声刺激布天隽抬起头来,沟壑里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

    她在飞机上从没看过真正有味道的好电影,多是热热闹闹的科幻片、武打片,要不就是故弄玄虚的侦探、凶杀。她对此兴趣不大,任务压力大或心情平静时,宁肯借着看书、做笔记、听音乐和思考自己感兴趣的科研题目,来打发漫长的飞行时间。今天情绪反常,正好借电影转移自己的思想。马弟元正看得入神,她问:“什么片子?”

    “《The Draughtsman's Contract》[1],很有意思,不同于一般的侦探片。开玩笑,谈情说爱,耍阴谋诡计,提供视觉刺激,又是智力享受。尤其是人物对白,十分精彩,充满机智幽默,奇想幻觉和双关语。”他竭力想引起夫人的兴趣,让她开开心。一般的旅游,在回家的时候都是最愉快的,何况他们是夫妻同行,一个久居国外三年,一个满载而归,为什么不高高兴兴享受归途上的欢乐呢?

    布天隽放下刀叉,丈夫赶紧把盘子送走,并为她捎回一杯热咖啡,提提神,化食消气。马弟元见夫人果真对电影有了点兴趣,就主动为她介绍前面的剧情——

    “刚才死的那个男人叫赫伯特,他是英国的一个财主,家境殷富,土地很多。这大概是英国王政复辟时期的故事。快看,这个纳维尔就是男主人公,他是画家,头脑冷静,技艺精湛,却又是浪荡鬼。这个半老徐娘是赫伯特的夫人,她跟画家订了个荒唐的合同:在赫伯特外出期间,画十二幅反映他们庄园美丽风景的画,作为报酬,赫伯特夫人不仅免费供给纳维尔膳宿,而且还可以跟他同床共枕……”

    “他们真编得出来!这个年轻女人是谁?”

    “她叫莎利,是赫伯特夫妇的独生女儿,也是唯一的财产继承人,但是至今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身后的男人是她丈夫,名叫塔尔曼,早就想把岳父的庄园搞到手,正为自己没有孩子而苦恼。倘若画家再使岳母生下一个孩子,那就麻烦了。因此他仇恨画家……看,又出来一个阴险的家伙,此人名叫诺伊斯,是赫伯特庄园的总管家,以前还是赫伯特夫人的未婚夫,是赫伯特的密友,现在则盼着赫伯特快死!这一秘密又被纳维尔发现了,因此在这位骄横自信的画家周围布满了阴谋。莎利曾提醒过他,在他画的每一幅画上,都有一件已经外出的赫伯特身上的衣物,她提出可以保护画家,但要和他达成一项类似她母亲的交易。因为她丈夫不能使她怀孕……看出头绪了吧?”

    布天隽已经被吸引住了。她喜欢高智力的活动,而这部影片整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难题谜语,对话中特有的潜台词充满隐语暗示。微妙的细节,错综复杂的阴谋设想,简直是一场智力测验。金灿灿的阳光透出威胁的力量,一幢幢阴影活像是阴险的神秘黑火,再加上一幅幅优美的风景画。这样的影片会引起各种观众的兴趣,不论是搞科学的、爱好艺术的、研究历史的和喜欢神秘与探险的。

    影片进入高潮,诺伊斯害怕自己被指控是杀害赫伯特的凶手,便用那份能证实通奸罪的合同威胁赫伯特夫人,想拿合同换取她的保护和出售十二幅画所得到的金钱。十二幅画终于卖给了塔尔曼,于是总管又去挑唆塔尔曼,说这些画能说明他妻子同画家的不正当的关系。莎利也不示弱,指出这些画同样证明她丈夫对赫伯特家庄园有企图,并告诉塔尔曼,纳维尔对赫伯特的死因是知道的。秋天,纳维尔又回到庄园,想画第十三幅画——发现赫伯特死尸的地方。赫伯特夫人和她的女儿都向他承认,她们并不爱他,只是想利用他获得一个能继承财产的后裔。当晚,塔尔曼等人把画家的眼睛刺瞎,最后还是把他杀死了!

    骇世惊俗,这无疑是把噩梦变成了真实的画面。布天隽不仅没有摆脱旧的梦魇,心里又罩上新的阴影:产生这场悲剧的原因并不单是为了金钱,那画家图的是什么呢?他是那样高傲自大,跳来蹦去,以自我为中心,却又是文质彬彬,异常天真,最后卷进别人的阴谋之中,送掉了性命。他的功劳就在于赤裸裸地撕开了生活华丽的外表,发现了隐藏在后面的残酷事实:贪婪、毒辣、欺骗和杀气腾腾。人世间彬彬有礼的外表之所以必不可少,正由于它能掩盖人们的自私和丑恶……

    机舱里安静下来,大部分乘客已经入睡。飞机十分平稳,只能听到一点极轻微的沙沙声,像利剪在裁铰云彩,像夜神亲吻机头,像清风在推动这钢铁的摇篮,为会享受的文明人唱着催眠曲儿。这多像神话中的世界,多像科幻电影中航行在宇宙太空的一艘飞船。

    布天隽不敢再合眼,合上眼恐怕也睡不着。无论丈夫怎样想跟她说话,想逗她开心,她却一点谈兴也没有。起身打开头顶上的电灯,翻开随身带着的一本英文书,她只有靠现代科学知识,才能恢复自己的理智和自信。

    马弟元悄悄地劝她:“早点儿睡吧,明天一回到家事情就多了。”

    “你先睡,我再看一会儿书。”

    “什么书?”

    “Cellular Radio[2],我已经答应了天津市电话局,帮他们搞可视电话。”

    “工作!工作!谁要找了一个事业心太强的女人做老婆,谁这一辈子的生活就算被葬送了。”马弟元一时肝火上升,却还不敢说出声。只有自己先闭上眼睛,不多久就发出轻轻的鼾声。似乎是用鼾声来向夫人发泄自己的不满和反抗。

    五

    太阳和地球跟大型超音速客机开了个小小玩笑,它六日从旧金山起飞,明明只飞行了十几个小时,到了东京却已是八日了。这就是游客们所说的“去时赚一天,回来赔一天”。不论多么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也像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掌心一样,冲不破宇宙的格局。

    飞机乘客担心的往往是一起一落。当飞机安全起飞后,在高空只要能保持机身平稳,乘客就会感到安全可靠。马弟元夫妇在东京成田机场转机,飞机安全腾空以后他们长出了一口气,就连布天隽心里的种种不祥的疑团也一扫而光。黄海、渤海,一进入祖国的领空,仿佛连飞机的安全系数也加大了,心里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不复存在。机窗外阳光杲杲,偶尔有一两朵浮云,像白蝴蝶一样围着飞机飘来闪去。

    布天隽已不能再集中精神看书。她叫丈夫把随身带的东西整理好。两个人虽然都不是第一次出国,可每次回来总比出去的时候更激动、更兴奋。恋家是人的本性!何况很快就要过春节了,今年是个大团圆年,大喜之年——他们的独生女儿马珊,几个月前大学毕业考上了研究生,导师就是她的母亲。女承母业,又是好事,又是巧事,又是喜事!她脱口问丈夫:“珊珊知道咱们班机到达的具体时间吗?”

    老成持重的马弟元也有点喜形于色了:“知道,我订好机票就给她和所里分别写了信,临来的前一天又拍了电报。即使珊珊没有收到电报,所里也会通知她,我给所长打了电话,万无一失。”这符合他的性格,干什么事情都是有板有眼,滴水不漏。“今年春节我们都好好休息一下,特别是你。大大方方地享受天伦之乐,会会朋友,我带回不少小玩意儿,足够分发的。”

    心情已经变好的布天隽,不想再搅散丈夫的好兴致。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明天回所一上班立刻就会被一大堆事情缠住:鉴定新的成果,审查各研究室的课题报告,新的研究项目带来的新困难,生产中各式各样的问题……今天的电子技术发展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信息,一个离所近一个月的总工程师,该有多少工作等她回来处理!然而,一个科学家的真正乐趣,就是这种快节奏的技术进军。日本的科学家不无自豪地抱怨没有时间享乐;美国硅谷的同行们,为了追求事业的成功,有的牺牲了家庭和个人的感情生活。世界的价值等于人类所付出的代价,代价就是生命。原来在布天隽的兴奋中还有对工作的渴望,对实验室和计算机的思恋,算一算,她告别波尔公司的实验室已经六天了,休息的时间太长了,难怪会疑神疑鬼,自寻烦恼。现在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幻想和可怕的念头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她的生活规律是拼命干六天,星期天睡个懒觉就足够了,休息的时间太多反而会生出许多不愉快。明天,投入新的工作,就没有时间想入非非、自寻烦恼了。马弟元也在想着自己的第三研究室,三年来有什么变化?这几年刚分配来的年轻技术员,是否能够独当一面?他曾立下制度:凡三室的技术人员,走进办公室以后必须说英语。现在三室的同事们还在坚持这条规矩吗?在美国的成功鼓舞了他,他掌握了许多新的信息,对改进三室的工作又有一些新想法,他还真有点想念自己的研究室,想念七二七所的同事……

    播音员热情洋溢地介绍完北京的概况,机舱里的气氛活跃起来,大家都把眼睛扭向窗口。有的乘客是第一次来北京,有的已经来过多次,还有一些乘客就生活在北京,这时候都想从空中鸟瞰一下北京城。然而只能看到北京的半张平面图,城市是扁的,没有立体感,高楼不高,平房不矮,田地、道路、房屋呈现为不同颜色的几何图形,飞机兜了个圈子,急速下降,像个疯狂的摄影师,从对大地的远距离拍摄一下子跳成特写,摇得人眼晕。人们还没有看清北京机场的轮廓,飞机已经喘着粗气停住了。

    乘客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莫名其妙的掌声不知是对安全到达北京的庆祝,还是对机组人员的感激?或许是见到北京太冲动了……

    马弟元夫妇随着人流来到大楼的前厅,许多乘客都去认领自己的行李,他们却只顾向门外张望。看见了,女儿马珊在向他们招手,呼叫:“妈,爸爸!”

    这是世界上最甜蜜的声音了。要知道马弟元已经有三年没见到自己的女儿了,他盼望这个时刻可能比布天隽更强烈。以前他负责打油买菜、做饭、洗衣服、料理女儿的生活兼管检查作业等全部琐碎的家务活儿,他身上有母亲的素质:耐心、细心,温和慈爱。他顾不得办手续,隔着栏杆真想拥抱女儿,结果只是把手里的小提包递了过去,说了句毫无味道的话:“珊珊,怎么连大衣也不穿,不冷吗?”

    “爸,现在都快七九了,七九河开,八九雁来。这几天暖和极了,大概是为了迎接你们,叫你们一下飞机就感到祖国的温暖。”

    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身材苗条,风姿绰约,水波似的长发顶着一个俏丽的白绒帽,滑雪衫牛仔裤,脚蹬一双红色长筒马靴,一身现代气息,却不造作,自然大方,轻盈舒适。马弟元想不到女儿的变化竟如此之大,她这身打扮就是走到东京或纽约的街头,也会感到和谐。漆黑的眸子,闪烁着自信和成熟,还带着点任性和高傲。日子快得让人都难以适应,总是看见孩子长大,感觉不到自己变老。珊珊生在困难时期,出世的时候只有三斤三两,遂取名叫“三三”。到了上学的年龄她不喜欢“三三”这两个字,便把大号改为马珊。这一切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马弟元出国的时候,女儿还是个大学二年级学生,完全是个大孩子,眼看却又该操心她的婚事了。但愿她的性格别太像母亲……

    “珊珊,你是怎么来的?”

    “从这儿到咱家少说也有六十公里,我还能怎么来?跑步呗!”马珊突然咯咯笑了,“爸,您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快去拿行李办手续吧。”

    “对,我去取行李。”行李传送带旁边就只剩下他们的四件行李了,两个箱子,两个提包。

    女儿不能进来,布天隽只好帮着丈夫搬上行李车,推到检查口,女儿在外面接应。布天隽没有看见所里人,感到奇怪:“珊珊,就你自己来的?”

    “您不就生了一个女儿吗?没关系,女儿出马一个顶仨!”

    “所里没有来人?”

    “我没有通知他们,我们能行,不就是这四大件吗?你们别管,我自己就能搬。我们家人团聚,还是不要外人为好。”马珊说得很俏皮,表情也像是很开心的样子,其实她是在遮掩什么,马弟元心里很清楚,他亲自跟所长通的电话,根本用不着女儿去通知他们,所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们在国外从不操心自己的行李,也不用自己搬一下。从出旅馆到上飞机,一切都有人给安排好了,他们抬脚动步都有专车接送,外国朋友想得很周到。怎么回到自己的家倒玩儿不转了!难道要他们提着这么多行李去挤公共汽车?而且至少要转三次车,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他在国外工作三年,表面上是国家科技交流总局的高级顾问,实际是行使领事的权力,有时代表国家跟外国人谈判、签订合同。不要说他还为国家和本所办了不少事情,就是按照中国的习惯,他也是高级工程师、研究所的中层领导干部,出于礼貌还不应该到机场来接一下吗?何况布天隽是总工程师,名正言顺是所里的领导,按规定外出也应该有车接送。今天是疏忽了,还是有意刁难?为了什么?

    马珊说嘴很能耐,那两个很重的箱子还得靠马弟元搬。布天隽只负责看管行李,一家人好不容易才把行李运到大门外面。马珊对父母说:“我去雇出租汽车,恐怕得要两辆吧?”

    马弟元摇摇头:“出租车好找吗?即便找到了也只能送我们到市里,还得转乘去郊区的公共汽车。”

    女儿很有把握:“这事包在我身上,找点窍门儿,再加上金钱的力量,保证让出租车送我们到家门口,不过要花二百块钱车费。”

    布天隽吃了一惊:“这么贵,不行!”

    “妈妈,听口气您好像是天外来客,现在货币贬值,从这儿拉到火车站就要四十块。反正车票可以报销的,即便所里不给报销,我们自己也花得起。”

    “不行,”布天隽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她心里的暗火在运行,脸也蒙上一层冰罩,看不见一根柔和的线条,“老马,你去给所里打个电话。”

    女儿一看母亲的脸色就不敢再吭声了,马弟元乖乖去打电话。布天隽站在行李堆前等了一会儿,觉得不牢靠,亲自跟了过去。

    马弟元已经拨通了电话:“七二七所办公室吗,您贵姓?哦,孙主任,您好!我是马弟元,刚下飞机,所里能不能派车来接我们一下?什么……喂,还有布总呢!喂喂……”他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这个老实人脸色都变了。

    布天隽问:“孙敬久说什么?”

    马弟元:“他说请示了所领导,经过研究不能派车来接我。”

    “为什么?”

    “我是中层干部,按规定没有资格坐车,而且已经退居二线了……”

    “什么,叫你退到二线?这是谁定的?”布天隽自己拿起电话,她拨通了一个号码,“你是司机班吗?贵姓?唐师傅,我是布天隽,刚下飞机,请你立刻派车到北京机场来接我。好,我等着。”

    马弟元感觉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了,根本不是派不派汽车的问题。研究所里发生了重大变化,一股令人担忧的势力控制了权力,这股势力首先要打击的就是布天隽,他却被头一个拿来祭刀。这个打击太突然、太沉重了,他几乎被打蒙了!“退居二线”——五十一岁,正当盛年就叫他退休……马弟元老实得有点叫人可怜,受了委屈也说不出道不出,藏锋不露,脾气随和。他不会得罪任何人,造成这场变故的原因不用打听他已猜到八九不离十了:他沾了夫人的光!三年来他不在夫人身边,没人照料她,提醒她,为她善后,所里的人一定叫她得罪遍了。而她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然就不会一点风也不跟她透。也许她有点觉察,从登上回国的飞机情绪就不对头。眼下她正在火头上,马弟元不想多问,免得在公共场合夫妻搞得不愉快。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回到行李堆旁。

    女儿问:“所里给派车吗?”

    “派!”母亲盯着女儿的眼睛,“珊珊,所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马珊原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家人团聚先高兴几天,最好等过了年再去对付那些不痛快的事情。现在看他们的脸色,被气得够戗,想瞒也瞒不住了,莫如实话实说,让他们早有个思想准备。

    马弟元又叮了一句:“珊珊,你要跟我们说实话!”

    女儿先满不在乎地努努嘴:“瞧你们这个老实样儿,成年在全世界飞来飞去,为什么老改变不了五十年代的观念。现代人的观念就是不生气,竞争,气死对方!妈妈走后,所里搞了一次政变,名义叫调整领导班子,把妈妈欣赏的那几个研究室主任全撤下来了,都换上了沈瑶的人。就是这么回事。”

    “沈瑶有什么理由随便撤掉人家职务?”

    “我天真的妈妈,在中国要想整人还愁找不到理由吗?我是您的研究生,是一条理由。爸爸五十一岁,也是一条理由——据说上级有文件,县团级干部的年龄限制在五十岁以下,研究室不是县团级吗?爸爸正赶上这一刀!还有,人家抓住了你们一个最大的把柄,就是一个耍笔杆的帮了你们的倒忙——”马珊从自己的小挎包里掏出一本杂志递给布天隽,“现在七二七所的人,大概没有没看过这本《大世面》的了!”

    布天隽翻开头一页,在目录下面的头一行,用粗体字标出一个题目:

    “钢铁公司”的由来(报告文学)……魏求我

    ——布天隽和她的丈夫

    “是小魏写的,他怎么事先也不给我看看?”

    “可人家都说是您授意他写的。”

    ……

    六

    “钢铁公司”的由来

    读者乍一见到这个题目,也许以为我这篇报告文学写的是某钢铁企业里一对夫妻改革家的故事。至于布天隽两口子的头脑里是否有改革的意识,是否对狭义的改革、广义的改革、微观改革、宏观改革有独到的见解,我不得而知。我能够肯定的是——他们不在钢铁企业工作,周围没有人把他们视为改革家,他们更不敢以改革者自许。他们是一对科学家,按中国老百姓的理解,“科学家”是个空洞的、笼统的称号,分房子,长工资,定职称没有这一项。因此布天隽两口子的职称是高级工程师,大概相当于教授或高级研究员吧。

    布天隽的外号很多:“女霸天”、“布娃娃”,等等。“女霸天”的含义很清楚,说明她性格泼辣凶狠、霹雳闪电、专横霸道。一个女人得这么个外号,真是够吓人的!那么“布娃娃”是什么意思呢?要知道她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对社会行情、人情世故的了解,处理个人生活的能力却只相当于一个娃娃的水平。家里就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只会煮方便面条吃。其实还不如个娃娃,三岁的娃娃也知道看大人脸色,她却看不出别人的眉眼高低。我行我素,哪管别人喜怒哀乐!“钢铁公司”——是布天隽五花八门的外号中最雅的一个,也是唯一获得她自己认可的一个。那是在一次群众批判大会上:

    “布天隽,你再硬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硬下去又有什么活路!”

    “你呀,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你们就把棺材抬出来吧。”

    “嘿,铁板一块,不可救药。”

    台下又站起一个批判家:“岂止是块铁板,简直就是钢铁公司,又臭又硬。打倒布天隽的钢铁公司!”

    我取这四个字为题,不是想翻老账,而是别有所指。我认识布天隽和她的丈夫马弟元已经多年了,他们的夫妻感情是那样奇特而又牢靠,令我惊讶不解。他们不是中国传统的家庭:“夫唱妇随”、“男耕女织”。恰恰相反,他们的关系倒有点是“妇唱夫随”、“女耕男织”的味道。但是他们的爱情生活也跟现代科学家的尖端生活方式大相径庭。被世界瞩目的美国科学城硅谷,那里的科学家们的感情生活,同他们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就一样受到人们的重视,离婚率超过结婚率,成功的女性屈指可数,离了婚或过独身生活的人比比皆是。即使能找到一些传统家庭,也已濒临瓦解,未婚同居倒成了普遍现象。他们有自己的理由:既然双方都献身于工作,何苦用婚姻、家庭这一类责任把自己拴起来呢?在硅谷爱情排不上号,有相当多的电脑迷们,压根儿就没有爱情这一程序。这些在终端显示器前一口气能编十个小时程序的人,早就同电脑结合了……

    所以,我总觉得有一种类似钢铁般的东西,连接着布天隽和马弟元这一对奇妙的夫妻,他们的感情,越锤打越硬,越磨砺越亮。一打就碎的东西不是钢,没有钢一样牢固的感情就不叫爱。我今天就是想探索一下布氏“钢铁公司”的秘密……

    那是在全国科学大会开过之后,布天隽得了大奖,国外捧她,我们的报纸也吹她,正是春风得意。我猜想这时候找她也许更容易交谈,访问这种有怪脾气的科学家,就得趁她高兴的时候。我选了个星期六的晚上闯进她的家,仍然失算,没有堵上布天隽,倒碰上她丈夫挡驾。

    他们住着一大一小两间房,小房子的门紧关着,我看不到里面的布局。大屋子里可是挤得满满当当,一张大写字台,左边放着外文打字机,右边堆放着一摞外文资料,中间还有块地方可以趴上写东西。这是马弟元的领地,台灯亮着,我进门之前他显然正在打字。屋里还摆着两个书架,一张单人床。和马弟元的写字台相对称的是一张老式长条桌,桌子一头放着书包、课本、铅笔盒等学生用具,这显然是他女儿的势力范围。桌子的右一半儿放着收录机、电唱机,有位姑娘半躺在长条桌前的皮椅子里,头上戴着一对大耳机,手里捧着一本书。大概是一边听着音乐,一边看小说。甭问这就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宠得够戗了,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我进门的时候她似乎只扭过身来看了我一眼,身子稍微坐直了一点,然后就再也不回头了,自管听她的音乐,看她的小说。为我斟茶、搬凳子,忙来忙去的都是他父亲。

    看来科学家的工作习惯比我们拿笔杆儿的人厉害,看这屋里摆得插不下脚,他们想必一坐下去就不动了。而我不论住多小的屋子,宁肯什么都不摆,也要留出一块空地,供冥思苦想或文思卡壳时转磨磨。我自报家门,并掏出中国作家协会的会员证给他看:

    “布总(总工程师的简称)不在家?”

    “她在工作。”马弟元轻声细语。

    “我不能打搅她一下吗?只要半个小时就行。”我也只好压低嗓门儿,活见鬼,真像“窃窃私语”,不知是怕影响里面的布天隽的工作,还是怕妨碍他女儿听音乐?马弟元只是笑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看来他打算自己跟我周旋。这证实了外界的传言:他不敢进去通报,此乃夫人规定的铁的纪律!但我不能白跑一趟,先跟这个“老黄牛”谈谈,观察一下他们的家庭,不也很有意思吗!

    “你们的房子太少太小了,摆设简单而又拥挤,与你们的地位和对社会的贡献大不相称。”

    “哪里,这样蛮好,房子多了,摆设多了也是个负担,我们没有时间打扫卫生。家具成了房子的主人,真正的主人就会被生活所累。每人只要保证有张桌子就行,舒舒服服一过就是一年。”马弟元原来还很健谈,而且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幽默感。

    “周末的晚上布总还不休息?”

    “越是周末她的劲头越大,可以干到夜里两三点钟,然后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把一周的疲劳全恢复过来了。平时我一般都督促她在十二点之前睡觉,有时我太累先睡着了,等我睡醒一觉她还在工作。”

    “布总这样忙,那家务事就得全靠您做了?”

    “星期天我们一起洗洗衣服,做顿好饭。平时很简单,有音乐和方便面就行。方便面能填饱肚子,如果胃出了毛病,音乐还能治胃病。老布酷爱音乐,她每次出国回来就带两样东西,科技资料和音乐磁带及唱片。”

    我笑了,他居然管妻子叫“老布”,足见其忠挚和厚殷。我这一笑使他有点毛咕:“你要不要听点音乐?你喜欢谁的:巴赫、贝多芬、海顿、莫扎特、格卢克……”

    “不,我今天是来拜访您和布总,不是拜访巴赫和贝多芬。”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您有什么业余爱好?”

    “以前我喜欢下棋和打桥牌,老布不喜欢我引来牌友打个没完没了,所以就不打了。现在,每天早晨六点钟就起床,到楼下活动一下,买好早点,七点半钟喊醒老布,催她洗漱、吃饭用一刻钟,路上走五分钟,八点之前准时到所上班。下班后我把晚饭做好,有时要重热三次老布才能回来,在等她回来和饭后的这段时间里,我的主要兴趣就是打字。”马弟元的语调里散发出温暖,有自嘲,也有自得,对妻子像牛一样忠诚,让人不能不动容。

    “据说您精通英、俄、德、日等好几种外国语,布总在国外发表的那几十篇论著,都是经您的手打字打出来的。也就是说您的外语水平比布总还要高了?”

    “马马虎虎。她为了表达准确和节省时间,写作时用中文。根据在哪一个国家发表,需要哪一种文字,我就连翻译带打字,一次成活。”

    他的劳动藏在夫人的成绩里。我不知不觉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好感,我们谈得很随便,关系似乎也亲近了,不觉脱口而出:“您不仅是布总的好丈夫、好助手、好保姆,还是个好门卫。”

    他有点脸红了:“在家里我是户主,一家之长,她是属员,理应由我陪客。”

    “您要进去通报一声,布总还能把您吃了?”

    “哪能呢!来,喝茶。”

    上茶就是送客。马弟元没有这个意思,但提醒了我,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赶紧起身告辞。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命令句:“等一等!”马弟元的女儿摘下耳机,从皮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我跟前。我还以为她早就睡着了呢,奇怪地望着她。

    “你是记者?”她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

    “就算是吧。”

    “你对我父母的印象如何?”

    “很好,我非常敬重他们。”

    她长而秀丽的眼睛里,闪出狡黠、放肆、咄咄逼人的火花。我这个采访者倒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了。

    “既然如此,请你不要写他们。把你的才华用到别处去。”

    她的话使我狼狈,她的态度让我愤怒。没大没小,在家里对待父母的客人这样傲慢,实际是不把她的爸爸放在眼里。这种狂妄的大学生我见得多了,便反唇相讥:“依你这么说被我们写过的人都不是好人喽?”

    “你们眼里的好人跟真正的好人标准不一样。写到纸面上的东西不可能是绝对真实的,越有才华的人想象的成分越多,离事实越远。”她扬起手里的两盘磁带,“我把你们的谈话录了音,如果你写出的文章与事实不符,我会跟你打官司!”

    马弟元不仅不管教自己的女儿,反而随声附和:“对,老魏,不要写我们。”

    我赶忙解释:“叫我小魏好了。我虽然是个记者,但更喜欢写小说。也许会以您的女儿为原型写个短篇小说。”这不是玩笑话,他的女儿真的触动了我的某根神经,有一种想表现这种年轻人的欲望,不觉又看了她一眼。

    她头一次对我露出了一点笑容,还带着讥讽的味道:“我相信真正能刻画我们这一代人的笔,还没有生产出来哪!”

    我感到好笑:“好大的口气,你们是哪一代?吃助学金的一代,还是靠父母养活的一代?”

    “爸爸他们那一代,热衷于革命,想用科学救国,却又依附于政治。你们这一代开始热衷于造反,然后上山下乡,现在回到城里,拼命想成名成家,报复社会,为自己的人生多捞点东西。我们这一代是抛弃一切你们认为最宝贵的东西,蔫干,重新创造。”她的语调是那样自信,脸上却分明又透出一种天真、调皮的稚气,“记者同志,你有勇气承认我的话是对的吗?”

    我感到惊奇,一是她的理论,二是她居然知道我的经历……

    七

    布天隽到底是布天隽,从美国回来的第二天就上班了。尽管她听到了许多对自己不利的闲言碎语。心里也非常愤怒,但不影响她急于要投入工作的热情。一个科学家不能跟自己的使命怄气和抗争,尤其是干微电子这一行,不能不攻尖端,不断要有新的突破,否则就无法生存。只要不剥夺她搞科学研究的权利,有实验室,有课题,有成果,其他事情都无足轻重。

    她一迈进研究所的大门,就感到自己处在了一种被孤立的难堪局面之中,人们失去了以往对她的热情和尊重,有的跟她打个招呼,有的一点头或一低头就过去了。即使是以前跟她关系不错的人,也表现得冷淡拘谨,虚饰应付。她看望了各个研究室的技术人员,把自己跟波尔公司合作的成果、从国外得到的科学信息,简要地告诉他们。询问他们这一个多月来的工作情况,有什么问题,检查每个课题组的课题报告。她还想去看看七二七所的主要实验室和车间……

    她得到的回答是笼统的、应付式的:这个问题是沈所长决定的,那个问题是焦副所长处理的,课题报告已经请夏副总工程师看过了,上面有他满意的批示,等等。从上到下显然有一种默契,疏远她,冷淡她,对抗她,是领导的授意,还是某些人主动对所里当权者的迎合?布天隽每到一处,都感到身后有奇怪的眼光,小声的议论,甚至指指戳戳。她感到说不出的恼怒和伤心,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

    她只承认自己脾气不好,嘴也有点尖刻,从不饶人。对技术人员又要求过严,她不能忍受无能的工程师,一旦发现课题报告潦草,数据不准确,就忍不住发火,挖苦几句。常常使不如她的人下不了台,而且不管对方是自己的下属,还是自己的上级。她看人又很片面,完全凭成果取人,被她看中的人在业务上就提拔重用,给尖端课题,给出国机会,评定职称也容易。被她瞧不起的人可就倒了大霉,不给重点研究课题,不让出国,连得个职称也不容易。因为布天隽是七二七所职称评定小组组长,只这一个头衔就得罪了多少人!知识分子最怕被人瞧不起,她贬了谁,谁就跟她作对。再说中国的科技人员已经够可怜的了,几十年不评一次职称,没有职称将来分房子、调工资就没有份儿,谁都是吃人间烟火的肉体凡胎,她砸了人家的饭碗,人家能不跟她拼命?甚至都想挖她的祖坟!世界上毕竟天才少,平庸的人多,布天隽为了所里的几个尖子得罪了大多数群众,能有她的好果子吃吗?七二七所又不是她私人的,她手里有权的时候人家怵她几分。现在她大势已去,连以前被她重用过,沾过她的光的人,为了能继续得到新的当权者的重用,只好躲着她。甚至有些曾拍过她马屁的人,现在也欺侮她。

    即便她是个天才又能怎样?对于在同一个研究所工作的人来说,承认别人的天才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天才只会激起别人心里的敌意,妒忌之心是人最原始的、本能的冲动。在竞争激烈的当代社会,超群的能力是同代人最不愿饶恕的罪恶。也许只有当个傻瓜,生活才会自由自在。何况布天隽是双重天才:超人的智力和生活的坦诚。搞她的专业,脑力卓越,思想开阔,灵感像水银一样机智活泼。但对待生活则显得极端、呆板、急躁,勇猛地反对社会习俗和传统观念。她明明知道自己办了件蠢事,真诚地来看望他们,把国外的信息告诉他们,却遭到他们的取笑,无异于是自己来游街示众。但她没有中途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反而又走错了一步——对检查出来的工作中的错误、漏洞及一切她不满意的现象进行了无情的抨击,就像加速器里的电子轰击原子一样。她本人就像一个带电的离子,强行射入别人的权力范围,改变原来的物质结构和性能。不论是所长拍板的,还是副所长同意的,只要她认为不对就全部推翻。

    她发现了一个计算机程序编排上的错误,对那个倒霉的工程师就像对中学生一样不客气:“八十年代的科技人员,不懂微波处理机和计算机就是科盲!科技现代化的基础是计算机,计算机的基础是半导体和集成线路。你们只知道反对别人态度生硬,却不知道只有懂行才能硬。”

    她甚至跟一个衣衫不整、操作漫不经心的年轻实验员也发脾气:“半导体器件是高纯,落进一点杂质,整个性质就变。你是自由市场上的个体摊贩,还是研究所的实验员?”

    当她检查出自己十几年前的研究成果——PNP硅平面低噪声晶体管,居然在今天这群工程师手中又出了质量问题,她感到是很大的耻辱,对她的下属表现出一种明显的蔑视:“世界电子技术突飞猛进,我们却前进一步退回半步,怎么能不落后!我不反对你们争名夺利,作为电子工程师不能用嘴、用不科学的手段去争,要拿出自己的成果……”她差点说出更难听的话——这个研究所至少有一半人不适合做研究工作!我们所以有国际水平的成果却培养不出国际水平的人才,就因为官儿多,层次多,矛盾多,人多,课题大家干。集体不奋斗,个人奋斗行不通,就像一麻袋螃蟹,你咬着他的大腿,他叼着你的前爪,谁也动弹不了,很强的力量相互抵消。国外是一人一个课题,相互保密,不出成果就倒台!

    布天隽身上那种优秀知识分子的神气太重了,高阔的前额带着经常过高智力生活的人才会有的光彩,离子注入式的眼神,一激动就格外明显的鼻子尖上的小痦子,构成她脸部表情的主要特征——傲慢。

    她不管不顾地放了一顿炮,伤害了一些无辜的甚至是支持她的人。人家当面不跟她顶撞,她前脚一出门,后面就骂开了:

    “所里分工只叫她带研究生,总工的位子形同虚设,她还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狐假虎威?”

    “我们在她的雌威之下,永无出头之日,工作是大伙儿干的,功劳却记在她一个人身上,到处出风头,好事全叫她占了:全国人大代表、十二届党代会代表、全国妇代会代表,名利双收。”

    “不错,连作家都捧她的臭脚。一个国家女人掌权会出乱子,一个民族阴盛阳衰要颓败,一个单位女人称霸也会遭殃,历史上不乏这种教训,吕后、武后、西太后、江青女皇……”

    大家哈哈一笑,把心里那股怨气放出去了。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布天隽这样做无疑是火上浇油。七二七所的信息传递比她的脚步还快,她本人还没有回到办公室,关于她“回国第二天就视察各研究室,把科技人员骂得狗血淋头”的爆炸性新闻,已经在全所传开了。但她没有别的办公室,既然事情早晚总会爆发,何必要躲?她控制住情绪,决心像每次从国外回来一样履行总工程师的职责,看她该看的,问她想问的,并且命令她的下属非作出明确的回答不可!她也收起了热情,表现出一种令人敬畏的自制:脸上挂着不屑为伍的神态,气度卓然。就凭这一点她也是个罕见的人物,拒不接受流言飞语的制约,拒不接受别人的操纵。一个女人居然有这般大将风度,实属难得!

    但是,布天隽毕竟是个女人,而且是科学家。搞科学的老实人多,搞政治的老实就等于愚蠢,她还没有看明白,自己面临的处境比所想到的更复杂、更麻烦。她自恃有“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尤其是最后一关——“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经验,还怕什么?还会有什么灾难会大过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那时骂她,打她,真是九死一生,可一九七二年她一解放还是当总工程师。因为她有成果,有本事就是有本事!打倒她别人可以干,但干跟干不一样,她一出手就比别人强。这就是布天隽的特点,在科研上她似乎从未遇到过超不过去的对手,但在专业以外却处处有对手,而且每个对手都能轻易地把她打败。她从某些人的敌对情绪中已经感觉到,今天这种暗算不比“文化大革命”中的公开挨斗好受,“工人阶级”整知识分子是明的,就是那两下子:“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他们一去抽烟喝酒打扑克,脚就撤走了,你可以做试验,看文献,时候一到想翻身也很容易。现在是知识分子整知识分子,知道你的弱点,你哪儿痛他偏往你哪儿踢!趁她不在的时候,人家调整了各级干部班子,就等于挖了她的墙根儿,拆了她的基础,她再说话没人听,指挥不灵。何况所里领导重新做了分工,不让她再抓科研、管生产、搞管理。实际是把她架空了,不接触课题,脱离研究,科学家就废了!专业丢掉一年,三年也赶不上,布天隽难道还不明白这一点吗?她其实有点心慌,对付这种政治手腕她缺乏经验,也没有思想准备。感到孤立无援,没有依靠,也没有人可以商量一下。马弟元保护不了她,到关键时刻还得需要她的保护。也正因为她心里没有底,表面上才那么凶,脾气暴躁。现在谁还怕她?只等着看她的笑话……

    八

    突然,七二七所“文化大革命”的遗留物——高音喇叭响了:“布天隽总工程师,立刻到会议室参加党委会。”

    她正走在去离子注入车间的路上,被强大的音响吓了一跳。这也许是一种条件反射,她的名字一从这个大喇叭里喊出来就准没有好事,不是去参加批判会,就是被强制劳动。“文化大革命”中从高音喇叭里经常传出刺耳的叫骂声、点名声、语录歌声。七二七所被军管以后,一切行动都要军队化,每天上班、下班、吃饭、做工间操,都要听从喇叭里传出的军号声的指挥。“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布天隽几次提出要拆掉高音喇叭,它猛然一叫,必然分散研究人员的精力,甚至吓人一跳,使全所瘫痪几分钟。但她的建议遭到后勤和行政部门的反对,他们认为高音喇叭是现代通讯工具,通知开会、找人、食堂分白菜、工会发电影票,又方便又及时。于是大喇叭完好无损地保留着,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布天隽仍然不习惯。喇叭乍响,头几秒钟总有点心惊肉跳。

    七二七所党委共有五个委员,有四个委员早已在座,党委会也开完一大半儿了。党委书记沈瑶当然知道布天隽已经从美国回来了,而且也想到以她好出风头的性格和习惯今天就会来所上班:照例会对各单位巡视一番,显示其总工程师的权威,也好借机夸夸其谈一阵国外见闻,卖弄一通自己在国际电子学界有多大影响等等。但沈瑶佯装不知,因此党委开会没有通知布天隽也就顺理成章了。这也是一种蔑视,不拿她当盘菜,成心气她!刚才第七研究室主任给党委打来电话,抗议布天隽在检查工作时对技术人员有带侮辱性的言辞。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她上班了,沈瑶才不得不下令用大喇叭把她喊回来参加党委会。

    办公室主任孙敬久直鼻权腮,相貌雄健,愤愤地说:“太不像话了,她回所以后不先向党委汇报,也不跟所长、副所长通通情况,直接到下边去训人,把许多你们已经拍板定案的事情又推翻,水大也不能漫过桥去!”

    “那也不一定,要看是什么水。水漫金山的时候,不要说桥,就是山上的和尚庙都差点被淹掉!”沈瑶哈哈一笑,他有意刺激这位孙伙计。

    孙敬久大学毕业以后,就没有真正干过几天半导体研究工作,干政工、搞宣传、写材料,当过两天生产处副处长,很快就被布天隽给鼓捣掉了。布天隽死看不上他,认为他只能搞行政不能搞科研,评定职称的时候也卡他。多亏沈瑶使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捞了个工程师的头衔,否则就无法在研究所混下去。因此他对布天隽成见最深,见沈瑶年富力强,炙手可热,眼看要一统七二七所的大权,便攀附他。孙敬久知道沈瑶对党委书记的职务兴趣不大,只把它当做一个过渡,先把握住全所的人事安排大权。然后转向业务大权,分派研究项目,掌握技术关键,这才是一个科研单位最重要的东西。把尖端的、重大的项目把在自己手里,逐渐取布天隽而代之。孙敬久奋斗的目标正是将来沈瑶要放弃的东西——党委书记的位置。他们的联盟就建立在这种默契上。

    孙敬久说:“还有一件事,昨天妇联寄来一份通知书,布天隽被选为科技界的女状元,三月初要参加全国女劳模表彰大会。我们同意还是不同意?”

    沈瑶说:“不行,她得到的够多了。”又忽然口气一转,拿孙敬久开起玩笑来:“孙主任,你也应该找几个记者、作家交朋友,在报刊上吹捧你一下,什么好事都会找到你头上来。”

    孙敬久嘿嘿一笑:“可惜我老婆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也不会给老婆当保姆,当警卫……”

    就在这时候布天隽推门进来了,孙敬久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大家都觉得很尴尬,仿佛是布天隽从室外带进一股冷空气,使会议室的温度下降了许多。她先跟坐在门口的生产处长任达点了点头,任达站起来跟她握握手:“您回来了。”

    副所长焦新也站起身对布天隽说了句客气话:“布总,辛苦了!”

    布天隽就在焦新身边的空沙发上坐下来。

    七二七所党委会的五员上将,摆开了阵势:焦新的色彩最淡,背影几乎是一片空白,他精于保养,顾影自怜。他做人的信条是:“不干排斥异己、投井下石的坏事,也不干与己无关的好事,免遭他人猜忌,甚或受到构陷。他是委员中年纪最大的一位,喜欢超然和享受。任达是自成一派,二十年一贯制的生产处长,造反派掌权也得用他抓生产,老干部重新当政还得请他当处长。他不想往上爬,谁要想染指生产处,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双小眼睛不停地眨巴,据说是神经痉挛。这是个惹不起的角色,老谋深算,门路很多,手段圆滑。布天隽有叫他佩服的地方,沈瑶也有叫他赞赏的地方,年轻敢干,才华闪烁,上任以来抓管理,抓经济效益,颇得人心。另外的三位则阵垒分明,连一般的问候话都省去了,书记宣布继续开会:

    “老布,本想让你在家多休息两天,才没有通知你来开会。再加上你上班后连个照面儿也没打就跑到下边去了,我们也无法通知你。今天的会讨论两项议程,一是研究春节前后的几项具体工作,二是讨论通过一九八五年的工作安排。大家的意见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你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先看看记录。其他委员还有什么补充?”

    孙敬久把党委会的记录本递到布天隽面前,布天隽掏出眼镜戴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从这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旧蓝条本里能看出什么来呢?一切都是形式,都是虚假的!在她离所的这一个多月里,党委会竟开了五次之多,每次都是“一致通过”某项决议。一致通过……嗯!她忍不住打破沉默:

    “既然大家都不说话,我提个问题,全所的中层干部做这样大的撤换,把一些业务尖子从重要研究项目上调开,这么大规模的人事变动就不能事先跟我打个招呼,或等我回来再研究决定吗?”

    沈瑶说:“现在的生活节奏这么快,怎么能够等呢?你想让全所的工作因你一个人外出而停顿下来吗?你又要出国攻尖端,又要把着家里的人事权,还要党委和我们这些人干什么呢?即便你一个人不同意,按党的组织原则还有个少数服从多数嘛!再说你眼里的尖子也不一定真尖,我们的依据是中央精神——干部要年轻化、专业化。”

    是啊,年轻是他最大的优势。他才四十多岁,天时、地利、人和全叫他占了,有恃无恐。不要说六十多岁的人,就是像布天隽这些五十来岁的人,想斗恐怕也斗不过他,想熬更熬不过他。就是焦新和任达,一听到“年轻化”三个字也十分反感,他们的年龄也快过杠了,顶多再干一两年。最后这一两年也就是玩儿玩儿、乐乐,解决点儿自己的事情,能混就混。已经看到了自己“革命”的终点,谁还愿意玩儿命干?焦新早就想开了,每周二、五的下午,都钻到友谊俱乐部去跳舞,工作时间躲到那儿去跳舞的,多是升迁无望的中年干部,有的是县团级,有的是区局级……

    布天隽可不像党政干部那么豁达,她没有一点及时行乐的心思。却硬是抑制着自己的不满情绪,又向党委书记兼所长的沈瑶提出一个新的建议:“我们一九八五年的工作重点,应该放在怎样把研究成果尽快转化为生产力上。我们的研究成果并不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但把科研成果转化为生产力却落后一大截,应该把七二七所变成研究和生产一体制的单位,在微电子技术的应用和发展上同欧美日一决雌雄!”

    任何会议上只要有她在,就少不了高谈阔论,别人好像就是草包、白痴。她在任何地方都要冒尖,喧宾夺主,以自我为中心。这让沈瑶十分反感,他在国内外电子学界的声望也许不及布天隽,但他缺少的不是才气,而是机会,在国内众多的电子工程师中也不失为佼佼者。布天隽夺走了许多别人可以成功的机会,她的影子挡住了一些年轻的比她更有才华的工程师。沈瑶想到这儿,他那张光滑俊逸的圆脸,竟急速地改变线条,给人一种粗粝、威严的感觉。他冷冷地说:

    “今天不讨论你这些空道理!”

    “为什么?”

    “没有时间。”

    “今天来不及讨论,以后可以另开会讨论。我作为党委委员,有提出建议的权利,你身为书记就应该重视委员的提案。”

    “要讨论你来主持会。”

    “你是书记,为什么不主持会?”

    “要我主持就散会!”沈瑶真的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向门口走一边说,“今天不讨论,以后永远不讨论你的方案,大家散会!”

    “你……哪有你这么不民主的书记!”布天隽摘下眼镜啪地往茶几上一摔,也站了起来。

    沈瑶已走到门口了又转回身来:“你向谁摔眼镜?”

    “你已经宣布散会了,我的眼镜与党委会无关。”

    “放肆,你好大胆!”

    “你为什么出言不逊?……”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布天隽突然感到脑子一片空白,知觉随之丧失,身子向前扑去!

    九

    成果和人

    马珊的话给我刺激很深,我没有再去打搅她的父母。但是一直注意他们的情况,想把他们写进自己小说的念头一直没有打消。一九八四年的春天,听说七二七所改组领导班子,上级党委根据民意测验的结果,想让布天隽出任所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总工程师人选,她还可以兼任此职。谁知她坚决不干,最后只好破格提拔一个年轻的研究室主任沈瑶,当了所长兼党委书记。原来只想提拔他当专职党委书记,他也不情愿,不愿丢掉专业去干党务工作,如果兼任所长,那自当别论了。

    我猜不透布天隽是怎么想的,觉得她的行动和理论不一致。我在《科技导报》上读过她写的一篇文章,里面有段话对我触动很大——

    “……谈到电子工业的改革,我愿先举个例子,美国的苹果电脑公司,最早只是两三个工程师搭班子干起来的。第一年的营业额就达到二百五十万美元,第二年增加到一千五百万美元,大概比我们一个万人机械厂的利润还高得多。五年后苹果公司的年利润跃增到六亿美元,几十倍、几百倍地往上翻!美国和日本之所以那么富,就是靠电子技术发了很多财。因为他们能够把微处理机这个奇迹用最快速度应用于生产,大幅度提高生产力。这就是欧、美、日等先进国家八十年代的体制——从科研到生产,是一个行政领导,一个经济体系,转化快,周期短。我们还是五十年代的旧体制,科研院、所与生产工厂分离。横的层次很多,纵的线条很乱,传统习惯不网络化,新的生产力就很难发展。”

    谁说她不懂政治?谁说她是“布娃娃”?她看得透彻,论述精到。既然她懂管理,又看出了中国体制的弊端,为什么拒绝当所长呢?所长这个职务不是可以集行政、科研和生产等指挥权力于一身吗?

    我决定到办公室去找她,想来在工作时间她大概不会再拒我于门外。不出所料,布天隽办公室的门半开着,我不用敲门就进去了,有几个人正向她请示工作,我一声不响地站在后面“旁听”。我发现这间办公室有两点是很特别的:一、房子不算小,但只有一把椅子,是总工程师办公用的,有人来找她只好站着,她自己也不坐,这就使所有到她办公室来的人必须长话短说,有事快说,没事告辞。减少干扰,提高效率,大家都知道她的脾气,时间一长也就见怪不怪了。二、墙上挂着一块黑板,她边讲边在上面画图,列出公式或把对方不容易听清楚的产品名称、外国人的名字、专业用语写出来。

    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十分强烈,完全不是我根据材料和传说所想象出来的那种样子:不修边幅、呆头呆脑,一副若有所思、神不守舍的神态,说出的话有的极高深,有的又很幼稚,等等。真实的布天隽,看上去还相当年轻,一身整洁合体的银灰色西装,质地精良。她也许算不上很漂亮,但优雅、脱俗,脸上有一种特殊的光彩,看上去既坚定又纤柔。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优美温和:“您是谁?您有什么事情?”

    我发觉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和我,相对而站。她冲我微笑着,鼻尖上有颗不显眼的小痦子,既俏皮又高贵。我赶紧作自我介绍:“魏求我,您叫我小魏好了。”

    “我猜出来了,我的女儿把您的小说都搜集起来,非逼着我拜读,有一本杂志上还登出您的照片。”我的双腿有点累,只好开门见山,“听说您拒绝当所长?”

    她点点头。

    “为什么?”

    “我这种脾气适宜搞科研,不适宜当官,更不能升官。”

    “我不理解,您不是书呆子型的科学家,懂人间,了解社会,因此应该当个懂行的好官!”我好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冒昧而急切地给采访对象出起主意来了。

    “哪有不懂人间的科学家,科学是人间的产物,是为了促进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书呆子不呆,白痴当不了书呆子!”她有意岔开了话题,神情也庄重起来,显然不想跟我这个小记者讨论她当不当所长的问题。我也得知趣点儿,再说老这么站着两条腿也受不了,就提出想参观一下她的研究成果。她爽快地答应了,立刻拨电话找来一个老工程师,让他给我做讲解员。我只好告别布总,跟着老工程师来到七二七所成果展览室,他如数家珍,讲得很详细。尽管我的本职工作是个记者,却对各种各样的数字和发明创造的动人事迹缺乏特殊的热情。今天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听进去了,而且被吸引住了!也许是由于研究所的气氛、科学宫般的环境对我的熏染,也许是由于老工程师带着感情色彩的深入浅出的介绍,我从心里感到不能不对布天隽和她的同事们肃然起敬!我不再为没有机会表现布天隽和马弟元的感情生活、夫妻关系而遗憾,在布天隽一大堆重要的科研成果面前,她本人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的生命,她的全部价值,都通过卓绝脑力转化成电子产品,人们更感兴趣的是科学的蟠桃,而不是献出蟠桃的人。我很高兴像个真正的记者一样,怀着特殊的热情,报道一下布天隽是怎样证明自己是天才的。

    一九五七年夏天,毛泽东主席和刘少奇、周恩来等几位中央领导人在北戴河开会。有一天下午,会议桌上突然出现了一台精巧的收音机——这是中国第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它诞生在布天隽的手上。因为她在一年前就研制成功了中国第一只晶体管。

    从此,飞机自身的重量减轻了,仪表仓里甩掉了沉重的电子管,换上了体积小、分量轻、安全可靠的微型通讯设备。

    布天隽紧接着又装配了我国第一个微型军用电台,大大减轻了战士背上的负担。

    计算机的体积也越来越小。一代电子产品、二代电子产品、三代电子产品,电子技术的发展就像变魔术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卫星、导弹,不论是上天还是入地,都少不了七二七所的器件。

    第一块集成电路的研制,第一个超高速ECL集成电路系列的研制,中国第一台DTS-061-1型微型计算机的设计……都凝聚着她的智慧。人一生能有一个“第一”就很不错了,她却有这么多“第一”。好像连她自己也无法抑制创造的思想,总能捕捉住通向成功的灵感!天才必定要表现出来,如同播下种子一定会发芽一样合情合理。

    她的生活多像一篇童话!

    但有一个问题梗在我心头,非问出来不可:“布总的研究成果在国内是第一流的,这毫无疑问,它在国际上的价值又如何呢?”

    老工程师矜持地说:“总的来说,我们的电子工业,尤其是尖端电子产品的生长,同世界先进水平相比有相当大的差距。但就某些研究成果,像布总这样一些尖子人物,在国际上决不是二流的。在六十年代初,她的一些理论已经引起了世界的注意。美国电子工程师学会,每年都要在全世界范围内推选出同行中的一个优秀人物,作主要讲课人,一九七九年他们聘请的是布总。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看看录像,是英国物理学会送给我们的。”

    干我这一行还能对这种事没有兴趣?老工程师领我来到一间大屋子,前面放着两台巨型电视机,他从一个柜子里挑出录像带,电视机屏幕上出现了伦敦街景,布天隽身着浅蓝色中国旗袍,好漂亮呀,庄重而大方。老工程师在旁边给我当翻译,大意是这样的——

    一九七八年,国际微波器件会议在伦敦召开。英国著名的雷赛公司高级科学顾问朗费罗博士,多次读过布天隽的论文,很推崇这位中国女物理学家,并竭力向大会推荐,邀请她去作学术报告。在布天隽作报告之前,有半天休息时间,朗费罗破例邀请她参观雷赛公司。这家公司接受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军事投资,英国政府甚至还有美、法、西德等国的军事机构,也大量采用雷赛公司的半导体技术和产品,一般是不允许外国人参观的。朗费罗一方面相信他们的技术属于全世界,属于全人类,但更重要的还是希望能从布天隽身上得到对他们公司有价值的建议,或者请她合作搞一些研究项目。当然,布天隽对世界闻名的雷赛公司也不是没有兴趣,因而在公司里逗留的时间过长,直到开会的时间临近,她已来不及再回旅馆取讲稿,只好驱车直接赶到会场。她准时地、两手空空地走上了讲台。好在几个主要公式已经制成了幻灯片,但从哪儿开头呢?

    她站在讲台上长身玉立(布天隽的身材在中国女性中并不算是很高的,这就是中国旗袍的好处,显得修长,格外突出女性的曲线美),先沉默了几分钟,想稍微定一下神儿。会议大厅里极其安静,来自各个国家的物理学家们,有一半多不知道布天隽的名字,他们只知道中国刚进行完一场十年“文化大革命”。按西方电子科学家的信条,六个星期不上班就会落伍,中国与世界隔绝了十年,她能讲出些什么来呢?

    这时候放映室也说没有布天隽的幻灯片,举座哗然。布天隽的紧张感反而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她笑了,轻轻地说:“想不到这儿的工作这样马虎。”(在录像带中的所有场合,她全部说英语)

    大会主席,世界著名物理学教授登拉里,站起来向她表示歉意,并立刻派人到放映室帮助查找。在整个大会期间,所有登过讲台的人中,布天隽是唯一的一位女科学家,又是来自中国。台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布天隽反而镇定下来,显得秀逸娴静、孤高端丽,在沉默中有一种保持自己尊严的威势。

    很快她的幻灯片就找到了,却打到了天花板上。她含蓄地说:“诸位先生如果喜欢仰着头看我的公式,那我就开讲了。”

    登拉里大怒,叫放映室调整好镜头。

    布天隽的报告就这样开始了,当她讲到正题,立刻把会场镇住了。她修正了著名的普莱奥理论,在国际上首先创造了平面结构GaAs FET。几百个数据、复杂的演算程序和公式,像在钢琴上弹出的音符一样,从布天隽的嘴里倾泻而出。她在离子注入理论和晶体管噪声理论方面都提出了新的见解,并推导出自己的新公式。她已经研制成功肖特基势垒场效应器件和一系列30MHz-400MHz砷化镓单栅及双栅场效应晶体管……

    更令人惊异的是她手里连一张纸片也没有,完全凭强大的记忆。到会者被她刚健的学识、深沉固执的性格以及娴雅大方的神态和灼灼眼光征服了。报告会结束以后,登拉里、朗费罗和一大群物理学家纷纷向她祝贺,向她敬酒。甚至恭维她的英语讲得像伦敦人一样纯熟。

    一位丹麦物理学家对她说:“学物理太难了,我们的物理学家很少,女物理学家更是凤毛麟角。你们到底有多少女物理学家?”

    布天隽不无得意地说:“我们的女物理学家车载船装。”

    ……

    录像放完了。老工程师加了一段结束语:“那次会议使布总在微电子技术界获得了世界声誉。一封封邀请信、合同书从许多发达国家飞到我们所,请她去主持某项研究工作,要求跟她合作或者邀她去讲学。”

    我感谢老工程师,他也决非等闲之辈,布天隽在第一研究室当主任时,他是副主任。现在是一室主任,名叫陶斋。

    我慢慢地踏着单车,呼吸着郊外的新鲜空气,草木返青,菜地葱绿,我的思想却还留在七二七所里。我没有接触过超人,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超人。这回无疑是碰上了一个用我的语言所不能形容的人,她至少是个罕见的人物。什么成就也不能满足她对知识的焦渴,毫不吝啬地经常高度地调动自己超人的智力,把别人只是想想,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办成了。用科学的力量拖着时代前进的人,为什么不能称她是超人?她显然具有伟大人物的性格和天赋。这也许是我第一次用“伟大”这个词来形容我的采访对象。

    一〇

    马弟元也火了,这真是要逼得哑巴说话!把没有脾气的人逼得发了脾气,就更难办。他把一包包从美国带回来的文献资料,全部丢进阳台上一个装煤球和劈柴的烂筐里。这是一些花钱都买不到、对七二七所很有价值的技术情报和电子产品信息,他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好,准备交给所里,现在看来用不着了。他还写了一个很长的汇报提纲,准备当面向研究所领导详细介绍他三年来的工作情况、所见所闻、收获和感想以及对七二七所今后工作的建议,他动了脑子,花费了很多心血。他是真诚地想把七二七所搞得更好,而且相当自信,认为自己的介绍一定会对所里领导有所启发。他甚至还想给全所科技人员讲一次,也一定会对大家有帮助。当然,他也很想让大家知道自己并不是白白在美国待了三年,并不是只为了开洋荤、买洋货、旅游观光去的……现在看来这些也用不着了,他把提纲撕个粉碎,扔进厨房里的土簸箕。他承认自己的老婆有缺点,闹到今天这一步她自己要负很大责任,有许多事情是她自找苦吃,自作自受。现在她躺在医院里,还能再跟她发脾气、火上浇油吗?不管怎样,沈瑶他们以权势压人,做得太过分了!

    但是,他例行公事还必须到所里去一趟,向组织报到,证明自己回来了。把组织关系介绍信交上去,否则又会被人家抓住把柄!他是个思虑周全、遇事先想后做的人,虽然生着很大的闷气,仍然没有丧失理智。

    他走到十分熟悉的、自己在这儿工作了几十年的研究所大门口,不仅没有高兴和激动的感觉,反而心里发怵,他真不情愿走进这个分别三年并且经常想念的地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迈进去。以前他是个脾气随和的人,见到熟人都主动打招呼。今天却感到浑身不自在,人家不说话他决不先搭腔。七二七所的气氛又恰恰跟他的心境形成强烈的反差:快到春节了,大家都没有心思干正事了,打扫卫生,分奖金领东西,洗澡洗衣服,仨一群俩一伙说说笑笑,商量怎样买年货,怎样安排春节的假日。研究所大院里和各研究室里,热热闹闹,喜气洋洋。这深深地刺激了马弟元,让他更难受!他宁愿像他妻子一样,到处都碰到冰冷的接待、冰冷的环境、冰冷的脸色、冰冷的心肠和冰冷的语言。原来总工程师在党委会上被气死过去的事,在七二七所并未引起任何波澜,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和他们一家人的心情。大家都在高高兴兴地准备过年,甚至都没有人留意他的脸色:

    “老马,嘿,今天算叫你赶上了!后勤处分牛肉,每人五斤。快去,到后边怕没有好的了。”

    不错,他看见工程师们一人拿着一个大纸包,有的用报纸包着,有的用旧图纸包着,兴冲冲地往家里送。从他们的神色上可以看出对领导的感激和满意之情。马弟元以为是什么宝贝玩意儿,原来是牛肉,真是好东西:高蛋白、高脂肪、高热量。中国的知识分子多么好,多么善良,又多么容易满足!

    马弟元决定先去报到。科室的干部们有的去洗澡,有的去领牛肉,许多办公室里都没有人,他只好把介绍信交给在楼道里碰上的组织处的一个年轻姑娘。还必须再去跟党委书记照个面,尽管他心里极不愿意见到这个人,但沈瑶代表组织,代表权力。马弟元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怒火中烧,越想越气,一旦要见到沈瑶了,既说不出,又骂不出,反而感到紧张,替自己难堪。他在心里也十分瞧不起自己这种老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和奴性。沈瑶算什么东西,你怕他何来?你当研究室主任的时候他不过是个一般技术员,论才力、论学识、论经验,他都无法与你相比。你为什么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替妻子出出气,替自己出出气?人格是不受政治和权力所左右的!如果你是因为自己身存君子古风,不想和他斗嘴以致失了自己的尊严,那就不要来见他,等着他找你,你何必这么低三下四,循规蹈矩?你已经被撤下来了,怕什么?他还能把你怎样?

    想归想,做归做,马弟元还是敲响了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

    “请进。”屋里响起沈瑶的声音。

    他推开门,两个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一个是戒备的、居高临下的;一个是敦厚的、和解的。

    马弟元先开口:“老沈同志,我回来了,向你报个到。”

    “哦,欢迎!”沈瑶松了一口气,主动伸出右手。

    “对我今后的工作,所里领导有什么安排?”

    “随你的便。愿意继续留在三室做研究工作也行,愿意到所里来当调研员也行,愿意上班也行,不愿上班待在家里也行。”

    “那好吧,我回三室看看,你忙吧。”马弟元退出来了。在心里自语,还应再加上两个愿意:愿意走也行,愿意死也行!

    在国外的马弟元跟回国后的马弟元判若两人,在外国人面前他一表人才,挥洒自如,有头衔,有权力,自尊,自信。在同胞面前却唯唯诺诺,委曲求全。到底哪一个他才是真正的他呢?连沈瑶都感到惊讶不解,他怎么只说了两句话就走了?竟没有提一句关于布天隽气昏过去的事,他来干什么呢?是为的来报到?全所的人都知道他回来了,他一下飞机就给所里打过电话了,何需再报到!沈瑶感到有一股歉意,应该对这个老实人更热情一些,甚至可以说一些道歉的话。

    马弟元来到第三研究室,只有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围着一张桌子在讲笑话,他们笑得很开心,看了马弟元一眼,没有在意。马弟元也不认识他们,想必是这两三年内刚分配来的。他们围着的正是他的办公桌,里面还有他的东西,他想清理一下拿走,说不定新主任要用这张桌子。他过去正想说明来意,从这帮小伙子身后站起一个姑娘,惊喜地叫了一声:“马主任!”

    “小李,你好!”马弟元很愿意在自己的研究室里碰到一个熟人,过去这里是他的天下,现在这里的新主人居然不认识他了。

    小李对技术员们介绍说:“你们不认识吧,这就是咱们三室的老主任,马弟元高级工程师。”

    “是您哪?刚从美国回来?真棒!”不知是说他这个人棒,还是说美国棒。

    “您从美国带回点什么好东西?”

    “布总也到美国去了,见到了吧?夫妻同游自由世界,海玩儿一通,多美呀!”

    “马工,美国到底怎么样?真像咱们人吹的那么好吗?”

    ……

    现在的年轻人脸皮厚,见面熟,搞得马弟元恼不得、笑不得。他客客气气地说:“对不起,这个桌子里还有一些我的东西,我想清理一下。”

    “哎呀。”一个长发蓬松的小伙子站起来,很不好意思地说,“新来的刘主任叫我用您的桌子,我把里面的东西捆好放在外面的柜子里。怎么办,我去给您拿,您还用自己的桌子,我再找后勤处去要。”

    “不,不,你用,你用。”马弟元拦住了小伙子。这里已没有他的位置,他简直被扫地出门了,还回来干什么呢?

    “您怎么办?”

    “我好说,不一定再回三室了。打搅,打搅。”马弟元退了出来。

    小李也跟出来:“您的东西怎么办?我给您送到家里去吧。”

    “不用,没什么好东西,就是几本书。你有空的时候翻一翻,你认为有用的就自己留下,没用的扔掉,我什么也不要了!”马弟元隐约感到自己应该下狠心了,至于狠心干什么,目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感觉清楚的是——生活正在改变他已经习惯了的命运之路,突然把他抛弃了。也许生活没有变,是他变了,以前有许多比这更严重的打击,他都能忍过去。现在他感到厌恶了,厌恶自己的懦弱,厌恶命运涂在自己身上的颜色,他应该洗掉它,重新打扮自己,开始另一种生活。平心而论他并不懦弱,从小就不懦弱,他不是妻子的附庸,那个魏求我是为了制造戏剧效果才那样编故事的。他在家里给妻子当助手,但在所里他是个出色的工程师,他领导的三室一直是个优秀的集体,他离开三室赴美时,小李就哭过两次。那时她刚从清华大学毕业分配到三室不久,从自己的室主任身上学到不少东西,认为他水平高,要求严,把他离开三室视为是对自己的打击,是自己的损失。当然,他的性格有缺陷,这决定他有十分才气只能发挥出五分来。而自己的妻子,有十分才气就能发挥出十分,所以她有辉煌的科研成果,而自己没有。但他也有自己的所长……

    “马主任,布总好一点了吗?”

    马弟元吓了一跳,原来小李一直在跟着他,他很感激地说:“谢谢,她在医院里,由女儿陪着她。没关系,这是前些年做高频溅射实验,她连续两个星期没有出实验室,留下的病根,过度劳累或生气,就会昏死过去。休息几天就会好的。”

    “您等一等,我去把您和布总的牛肉领出来,您顺便带走。”

    “不,我不要。”

    小李一怔:“为什么?”

    马弟元沉了一会儿才说:“我本来不知道今天所里分牛肉,是为别的正经事而来。倘若去领牛肉,人家就会误解我是专为分牛肉而来。”

    小李笑了:“您太老实了,没有人会这样想,牛肉人人有份儿,大大方方地往家拿。即便有人这样想,又有什么关系?您在这儿等着,我去给您领。”

    “不,谢谢你,还是我自己去领吧。”他不愿牵连无辜的小李,倘若沈瑶他们知道小李为布天隽和马弟元领牛肉,会对她有好处吗?

    后勤处的牛肉摊儿设在汽车库,从车间里找来十几个年轻的工人帮忙。有人拿着花名册喊名字,有人负责拿肉,有人在后面分肉,五斤一块。掌管花名册的是后勤处的人,一见马弟元就高声叫道:“马工,您给布总领肉来了,是吧?”他翻着花名册,“布天隽,总工程师办公室,给肉一份儿!下一个……”

    在这种场合,马弟元越怕说话越得说话:“怎么就一份儿?我那份儿还没领哪。”

    “头头讲了,您刚从国外回来,没有您的份儿。”

    马弟元的脑袋嗡的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满脸通红。他没想到沈瑶或者是孙敬久会有这一手,他若在这儿讲几句理吧,人家会以为他是在争那五斤牛肉。一言不发就当吃个哑巴亏吧,这口气又实在难以下咽!

    他终于横了心,把手里的那五斤肉扔回桌子上,说:“牛肉要不要无所谓,把布总的这一份儿也还给你们。但请你转告你们头头,我出国是国家派出去的,不是私自跑出去的。国家有规定,给出国人员发双工资,一切福利待遇都照发。我不回来都应该有我的一份儿,我回来了反倒没有了,你们讲得出道理吗?”说完转身就走。

    分管发肉的小伙子拿了两份儿牛肉追上来,硬塞到他的手里:“马工,拿着,这儿我说了算!初五上班的时候,您带两盒美国烟来,给哥儿几个分一分就行。”

    马弟元提着这十斤牛肉,感到自己就像做贼一样。年轻工人的豪爽仗义他感激,但他怎能不清不白地拿这种牛肉?很快全所的人就都会知道他为了分牛肉跟后勤处吵架……关系已经够复杂,局面已经够糟糕了,他怎能再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他又恼、又恨、又悔,手里的一摊牛肉仿佛变成了一摊狗屎,他觉得弄脏了自己的手,弄脏了自己的人格。

    当他经过办公大楼跟前的时候,把那两份儿牛肉往台阶上一摔,扬长而去。他觉得自己从来还没有办过这么痛快的事。出了研究所大门直奔农贸市场,自己花钱买了二十斤精瘦的一级牛肉,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有个声音似乎在他耳边嘟囔:“你真是发疯了,三口人怎么吃得了二十斤牛肉!”

    他心里也有个声音在抗议:“吃不了让它烂掉、扔掉!他们想让我过不好年,我偏要痛痛快快地过个年!”

    一一

    马珊把双肘拄在病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熟睡中的妈妈。她在这间单人病房里已经守候了两天两夜,布天隽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医生为她做了脑电图和心电图,证明心脏和大脑没有太大的毛病。只是血压偏低,血色素少得惊人,好像是受了电磁波的辐射,或是因身体的某个部位受伤而失血过多。马珊只能证明妈妈最近没有受过伤,更没有大出血。前不久在美国波尔公司的实验大楼里倒是拼过二十天命,至于是不是受到了电磁波辐射,她也说不清楚。医生只好作出这样的诊断:因疲劳过度、精神紧张造成晕厥,先观察两天再说。

    马珊可不愿意得罪医生,就接受了他们的诊断。再说医生的解释也是万无一失的,她的妈妈长年累月开夜车,把出成果当做生命,把生命看做是实现高效率的工具。认为开夜车是争取科学时间的最有效的方法,每天工作时间增加六小时,就等于增加了四分之三的生命,也可以说是延长了自己的寿命……多笨哪!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悲哀,只懂得工作,不懂得生活,甚至过着一种反自然的生活,不论在恋爱上,在家庭关系上,都过分注重理性。

    然而,她的妈妈是在七二七所的会议室里,当着全体党委委员被气昏的!马珊希望能拿到一张“被气休克”的医学结论,她好去打官司告状,替妈妈出这口冤气!

    刚强无宁日——马珊以前非常崇拜妈妈,现在则可怜妈妈。这种转变是怎样发生的呢?这难道就是她开始成熟的标志吗?她说不清楚,自己的心里也是矛盾的。她一方面钦佩妈妈的成就,叱咤风云,硕果累累,既然来人间走了一趟,就应该在历史的沙滩上留下足迹。一个人能在本单位那个小小的天地里做出点突出成就,已属不易,而妈妈向全国、向世界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把自己发射到人生的最高峰。她有特殊的勇气,永远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她想干的就一定能干成。饱尝了成功的欢乐,痛饮了荣誉的琼浆,领略过大半个世界的风光,真是充实而又辉煌的一生!她难道不是幸运的和幸福的吗?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羡慕她和嫉妒她呢?

    另一方面,马珊对这一切又产生了怀疑,妈妈活得幸福吗?她用酷爱物理学的感情支配生活,为自己建造一个严肃而复杂的秘密宇宙,她只发挥生命的使命,很少享受生命的欢乐。人类不是为科学而存在,科学应该为人类而存在。她不可能又是好科学家,又是好妻子、好母亲!况且科学的门和地狱的门是在同一个单元里,很容易走错。她掌握了成功的钥匙就必然会遭到别人的忌恨。她又生性不驯服,只服从科学,人家只能跟她有工作关系,不能发展私人联系,这在当代社会怎么能够生存?在中国,无论是政治家、科学家,还是平民百姓,没有政治和权力不可以左右的人格!生活对于她来说太沉重了……马珊从小小年纪就立志想当一个妈妈那样的人,所以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妈妈读的研究生。现在虽然还没到打退堂鼓的地步,可是对继承妈妈的事业已经没有太多的热情了,她想过一种科学的、宁静的和轻松愉快的生活。有时人的才智并不比牛肉、电冰箱之类的东西更值钱。

    看,妈妈在昏睡中都不得安宁,皱眉,摇头,有时还会浑身抽搐。她多么痛苦,多么软弱,让人生怜。她在清醒的时候老是工作、工作,像个机器。只有当她睡着了以后,人的真情实感才不受她的理智和信念的控制,这样活着多难受!

    马珊的眼泪顺着面颊慢慢往下流,不管怎么说,她爱自己的妈妈。今后也许不再崇拜她、模仿她了,但会更爱她。就像已经过来的这二十多年一样,每当妈妈遇到灾难,就想起女儿,需要女儿,变得像个真正的妈妈,女儿可以亲近她,得到她……她顶着个“梅花头”(造反派把反动技术权威的头发铰成一疙瘩一块,形同狼撕狗咬,为了与权威的身份相称,故起个雅名——梅花头)回来了,抱起女儿大哭,把眼泪都倾泻到珊珊的头上、后背上。最后还得靠不到五岁的珊珊帮着妈妈把那堆乱七八糟的头发剪掉,戴上一顶爸爸的蓝布帽,盖住那难看的、光秃秃的脑袋。那也许是她第一次看到妈妈哭得那么凶,她没有哭,只顾给妈妈擦眼泪,她真愿意妈妈多哭几次,妈妈在哭的时候总是那样紧紧抱着她不松手。爸爸关在牛棚里不许回家,正因为有她这个女儿,造反派才允许妈妈可以回家。可是每天晚上等她睡着了以后,妈妈就走了,有时到天亮还不回来。有一天她假装睡着,等妈妈出门后她偷偷在后面跟着。妈妈又回到研究所,从窗户跳进实验室,又看又写又做实验。她上不去窗户,只好在外面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天亮以后妈妈从窗户里爬出来发现了她,以后她就跟着妈妈睡在实验室里。有一次,妈妈抱着她从窗台上跳下来的时候摔倒了,当时就没气了!多亏她又哭又叫才被人发现,把妈妈送到医院。医生说不是摔死的,是劳累过度累死的。当时妈妈白天在庄稼地里劳动改造,跟男人干一样重的体力活儿,还要捎带着打五百个苍蝇,晚上偷偷去实验室搞研究。无论造反派怎样批判她,斗争她,都不能把她管住,只有珊珊才能把她管住。她的法宝就是生病,她一生病妈妈就老实多了。当时别的技术人员都给自己种菜、养鸡喂鸭。七二七所在远郊区,自己还有一个“农场”,以后改名为“干校”,中央又提倡“亦工亦农”,为自己搞点小副业很方便。搞得最好的是孙敬久,有力气,肯下辛苦,成天抓蛤蟆逮蚂蚱,喂鸭喂鸡养羊,人称“三军司令”。从来不花钱买鸡蛋,自己的鸡下的蛋就吃不了,他还会腌咸鸭蛋,烧松花蛋,日子过得轻松自在。唯独她的妈妈,专跟自己过不去,一边干活儿,嘴里一边嘟嘟囔囔背外文单词,“天天读”的时候把毛主席语录翻译成英文,宣传毛泽东思想谁敢反对!其实她是不愿把外文丢掉。衣服被汗水浸出盐花来,像一块半导体电路板,五个扣子不全掉光了没有工夫缝。不仅如此,她还跟别人过不去,看见哪个工程师为自己搞农牧副业,她就跟人家没完没了,死说硬磨,非逼人家把鸡鸭杀掉不可!还骂人家没出息,不务正业。逼着人家看文献,一天看一篇,一年就是三百六十篇。还说不看文献的工程师是没有出息的,很快就会跟不上时代。叫人家不要丢了外文,要直接看外文资料,如果等别人翻译成中文你再看,至少晚了一年……人家都拿她当疯子对待,跟不上时代,不理解时代的恰恰是她,而不是别人。她自己破罐破摔,怎么能要求别人也跟她一样?再说当时除去造反哪还有别的正业?在一个发了狂的世界里,创造性的思想还有什么地位!知识分子靠自尊心,自强自励。没有成果、不成才的知识分子是很痛苦的,“文革”解除了大家的痛苦,大家彼此彼此。她却偏要触痛人家的伤疤,所以不但造反派骂她,就连技术人员也骂她,妒忌她。她的地位是牛鬼蛇神,人家都不愿意跟她说话,她却理直气壮地跟人家指手画脚,这不是疯子是什么?至少是精神受了刺激,有点神经质。珊珊是她的小尾巴,她走到哪儿,珊珊跟到哪儿。谁说她妈妈是疯子,她就跟人家不依不饶,人家背后说她是个“小女霸天”。对妈妈来说是灾难的岁月,她却可以跟妈妈形影不离,了解了成人的世界,自己好像也长大了,留下了带有传奇色彩的记忆。她帮了妈妈多少忙啊,就说打苍蝇吧,妈妈其实打不了几个,都是她给打的,最多一天能打一百个。晚上交给造反派,造反派也不说话,偶尔问上一句:“够数吗?”妈妈不愿当着她说瞎话,就回答说:“你自己数吧!”造反派才不会一个一个地数死苍蝇呢,多脏啊!总是不耐烦地说一句:“行了,拿走扔掉!”顶傻的就是爸爸,打一个数一个,一天不闲着光打,规定五百个不敢少打一个,有时打了四百五十个,就跟造反派实话实说,还挨一顿骂,甚至挨罚。所以珊珊从小就崇拜妈妈,不崇拜爸爸。到她上学以后,功课上遇到难题,听爸爸讲一遍还不放心,总要再去问妈妈,验证一下。

    ……

    护士长走进来说:“马珊,来了两个人要看望你妈妈。”

    马珊头也不抬:“叫他们滚开!”

    护士长说:“看上去好像是两个领导……”

    马珊嚷:“不管是领导还是老百姓,不管是好心眼儿的还是不怀好意的,不管是骂人的还是吹捧人的,一概不许进来!”

    护士长说:“马珊,你可真厉害。”

    “我妈妈醒着的时候被他们活活气死,现在睡着了,就叫她安静一会儿吧。”马珊站起身,从书包里拿出两样东西,“这是美国的削皮刀,削土豆皮、冬瓜皮特别好使;这是一双日本的裤袜。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给您做个纪念。”她说完就把两件东西塞到护士长手里。护士长很高兴,但有点不好意思。

    “护士长,请您多关照,不论是人是鬼,一个也别放进来!”

    一二

    正当布天隽在医院里睡不醒的时候,马弟元在家里却睡不着。一连几天,白天迷迷糊糊,一到晚上精神头儿就特别大,书看不下去,音乐听不进去,更没有心思干活儿。对他来说这是很反常的,他像鸭子一样温厚,能忍自安,生活一向很有规律,难得失眠。为了强迫自己睡觉,他每天早晨不再打太极拳,而是延长跑步时间。慢跑一万米,出一身透汗,回来用温水擦擦身子,再吃早饭。他虽年过半百,从未生过大病,身体素质很好,经得住这样折腾。折腾过后就有一种疲劳感,想躺一会儿。但是不能躺,更不能睡,要继续熬着,一直熬到晚上十点多钟,躺下就睡着。却只睡一觉,这一觉有时睡两三个小时,有时只睡半小时,醒来后头脑极其清醒,仿佛五十一年来他经过的大事小事,都清清楚楚地在脑子里闪现出来,思想活跃、敏感、自省,再也睡不着了,一直到天亮!

    临近年关,天气突然转冷,阴历腊月二十七的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别看马弟元躺着的时候头脑很清醒,一起床就感到昏昏沉沉。他装束停当,推开房门一看,眼前突然一亮,宇宙只剩下两种颜色,天是黑的,地是白的。没有道路,没有菜地,没有沟渠,一张雪毯铺天盖地,包裹了世间万物。不分青红皂白,美的丑的,脏的净的,全被纯洁的雪花遮掩起来,连空气也被过滤得清新洁净,带着一股香甜的味道。马弟元猛吸了两口冷飕飕的空气,精神一振,起动两条长腿向野外跑去。路上没有车辆,行人也很少,平常喜欢早起练功的人,今天也没有出来。“万径人踪灭”,更使他感到自由、舒畅,轻巧暖和的登山鞋踏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他越跑越远,把七二七所连同它周围居民区里发出的喧闹声,甩在了后边。他向茫茫旷野前进,身上渐渐暖和起来。他真喜欢这只有雪,没有人,没有噪音的世界!他想叫,大声叫:“噢噢——”他庄严地喊:“一、二、三、四!”他还想唱,但是气不够用,出气多进气少,唱不成调儿。只好作罢,默默地往前跑,沙沙沙,沙沙沙……

    他的思想也像这辽阔的雪野一样,漫无边际,忽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忽而又流出那样一段回忆——

    “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这是哪本旧书里的话?阴阳殊性,男女不同,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佳;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男性应该象征着阳刚、强壮、运动、理性、创造力、保护力,自己的家庭里为何阴错阳差?他欣赏老婆的才华,敬佩她的成就,那么作为一个女人,他爱她吗?

    当小李知道他要离开七二七所好几年,跟他哭哭啼啼,觉得失去了依靠,失去了他的保护和指导。他抚着她的肩膀,紧握着她那柔软的小手,他感到自己是个男人,冲动得周身战栗。他真想把那个女孩子拥进怀里,亲吻她,安抚她……当那些爽快透彻的美国女人,恭维他是美男子,向他送媚眼的时候,他也感到一种满足。他为什么从自己的老婆身上很少能得到这样的体验?但是,这一切都不能怪天隽,只能怪他自己,当初是他追求她,结婚后他又甘愿当她的奴隶,为她牺牲……

    他的遗传基因和本人的心智应该说都是一流的,小时候常看哥哥在花盆里做实验,他便也爱上了化学。从小学到大学毕业,包括三次跳级在内,年年在班上考前三名,因此说他也是尖子人物。但是,一九六五年在北京一个外语集训班上,他遇见了布天隽,一切都改变了。布天隽小他两岁,却是他的班主席,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巨大的、使他无法抗拒的魅力。与其说他是倾倒于她那清丽的容貌,玉洁冰清的气质,不如说他折服于她那超人的精力,特有的心智和勇气。布天隽直欲压倒须眉的性格,喜欢各种各样的攀登,一工作起来仿佛世界都不存在了,勇敢的目光,热烈而固执的神气,一下子把他的所有信念全摧垮了!其实是一个优秀分子对另一个出类拔萃人物的真诚钦佩,构成了他们最初的感情基础。

    他在追求她的策略上犯了错误,他应该发挥自己的优势,他的优势很多。在业务上他是班里公认的“外语天才”,现任职务又是国家一个保密机关的研究员。而且身材高大,仪表堂堂,隆起的鼻子,丰厚的嘴唇,充满善良的大眼睛,仿佛集中了男性美的本质。再加上脾气随和,办事准确,重然诺,存古风,审慎而深沉的内在气质,这对姑娘都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像他这样的人能让姑娘们感到诚实牢靠。可是,他舍弃自己的优势,采取了另外的办法。布天隽跟母亲生活在一起,她难得有闲工夫陪着母亲逛大街、游公园,马弟元便乘虚而入,不声不响地进入了这个两口之家,自动代替布天隽承担起对老人的全部照顾工作和应该是男人干的重体力家务活儿。他不会说讨好的话,甚至不苟言笑,需要他时他准在,不需要他时悄悄离开。在这种默默的劳动中他感到一种幸福和满足,而且先取得了老丈母娘的同意。结婚后妻子的成就令他惊讶、耀眼,他感到自愧不如。国外许多有成就的科学家身边都有许多助手,中国没有这种助手的制度,科学家也得从刷试管开始。他自信能够帮助妻子,而妻子也会需要他,他提醒自己,应该用智力观点看待生活,组织生活……

    马弟元看看手表,已经跑了四十分钟。他停下脚步,在一块洁白、平整的雪地上躺了下来,他感到浑身舒畅,就这样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贪婪地吸吮着清新的空气。然后他坐起来,看看四周无人,便脱掉外衣,只穿着一件短裤,先在雪上打个滚儿,随后捧起雪往身上猛搓。先搓脸,后搓胸,再搓腿。开始他冻得浑身筛糠,渐渐周身都热乎起来,他坚信这种办法不仅能治失眠症,而且锻炼人的意志。他正在雪地上自得其乐,马珊骑着自行车来到他身边,一见他这个样子吓了一大跳:“爸爸,你怎么啦?”

    女儿扔掉自行车扑上来,马弟元翻身趴在雪地上,命令女儿:“珊珊,快拿雪帮我搓后背。”

    马珊急得要哭:“这要被冻坏的,你会生病的……”

    “叫你搓你就搓,快点儿,别啰唆!”他扭过脸瞪了女儿一眼。马珊真的打了个哆嗦,她还从来没见过爸爸有这样的眼光,更没有听到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她没敢再做声,帮着他搓舒服了,起来擦干身子穿上衣服,马弟元才问女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女儿一直注意观察他的神色,看他的精神是不是出了毛病:“我顺着脚印找来的。”

    “你妈怎么样?”

    “她没事了,就是不放心你,叫我回来看看,谁知你真的出了毛病!”

    马弟元又瞪起眼珠子:“放肆,我出了什么毛病?”

    马珊不敢再说话了,她直想哭,听说话爸爸跟往常不大一样,看他的行动和这副古怪反常的样儿,显然是被妈妈说中了!他受了气不言不语,更不会反抗,老闷在心里,怎会不得病?精神上一定是出了问题!

    马弟元缓了口气:“珊珊,你骑车先回家,今天上午把屋子打扫干净,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上午接你妈出院,开始准备过年的饭菜,缺什么再去买,要大大方方的。今年春节要大庆,三喜临门,欢欢喜喜地过个痛快年!”

    马珊只顾呆呆地看着爸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觉得他越说越离题。

    “珊珊,你干什么老这样看着我?”

    女儿小心地说:“我们哪来的喜?”

    马弟元在雪野里放声大笑,然后像故意说给好多人听似的提高了嗓门:“第一,分别三年,全家团聚,岂不是一喜?第二,你考上了研究生,确定了人生的进攻目标,难道不是二喜?第三,你妈妈在波尔公司取得了新成果,你爸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人格和价值,决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能说不是三喜吗?有此三喜,怎能不大庆一番!”

    “爸爸,我的好爸爸!”马珊扑上来,抱住爸爸的脖子。马弟元也搂紧了女儿。分别三年,他早就想这样拥抱自己的女儿,可是从一下飞机就生气,况且女儿大了有诸多不便……他的两行热泪滴到女儿的红色防寒服上……

    一三

    春节过后第一天上班,魏求我接到《大世面》编辑部寄来的一个大信封,里面有十来封复印的读者来信,还有编辑的一封短信。

    求我同志:

    新春快乐!我不知该怎样向你说?是我逼你为我刊写了报告文学《钢铁公司》,你牺牲了一部中篇小说的材料为我两肋插刀!想不到此文发表后会惹起这样大的一场风波,七二七所屡屡写信告状,状告到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中央宣传部、人大常委会、各大报刊编辑部等等,据闻布天隽夫妇为此被搞得处境十分狼狈。我深感到对不起你,对不起布天隽和马弟元同志,我们也正在调查,尽量帮布总澄清事实。

    复印了几封告状信,请你一阅。

    祝

    撰安

    吴玉成

    2月18日

    这对魏求我来说真像当头一棒!《钢铁公司》发表之后有些朋友还来信称赞它,有的报刊也转载了此文,他心里颇有点小小的得意。想不到背后还有这么大的麻烦,他自己挨批挨骂都无所谓,牵连了布天隽和马弟元,他于心何忍?人家不让他写,他硬是给人家帮了倒忙,这算怎么一回事呢!他翻看那些读者的告状信,都是来自七二七所,有的署名是“部分革命群众”,有的签字是“刘、王、超、果”等十几个单字。措辞最厉害的一封是从全国人大常委会那儿转给编辑部的,批评他的《钢铁公司》:“严重歪曲事实,与真实情况出入极大,不择手段地吹捧和抬高布天隽,很像是受了布天隽的收买,要不就是为了赚稿费!”还给他的报告文学列出十条错误:

    1.所谓布天隽的“成果”,大多是张冠李戴,别人干实事,她出名。利用总工程师的职权,攫取别人的劳动成果。

    2.她是“出国狂”、“政治交易工程师”!一心想放洋,捞外汇,买洋货,争名夺利,当了三大代表还不满足。

    3.她出身于反动家庭,大哥流亡台湾,根本没有资格出国!

    4.她女儿在大学的成绩很差,布天隽善走后门,把女儿招为自己的研究生。

    5.魏求我为了美化布天隽,不惜丑化别人,贬低群众,挑拨离间,造谣生事,在国内外造成很恶劣的影响。应该公开批判报告文学《钢铁公司》,教育作者,挽回影响。

    6.向魏求我提供情况的人都是布天隽的朋友和亲信,那个姓陶的工程师专会巴结她,为她家买煤球,砌炉子。

    ……

    魏求我的脑袋都大了,发蒙、发涨,嗡嗡直响。他感到震惊、愤怒、慌乱、内疚,像吃错了药、拔错了牙、五脏六腑颠倒了位置一样难受。他把东西收拾好,没有向组长请假就回家去了。

    下午,他来到布天隽的家,只有她一个人在,魏求我说明来意,表示了自己深深的歉意。出乎他的意料,布天隽不仅没有责怪他,甚至没有埋怨他,显然很高兴他能来看她。主动向他讲起了那些人怎样利用这篇报告文学造她的谣,整她,免了老马的职,把自己气昏过去……

    魏求我越听越感到惶愧不安。但最让他吃惊和担心的却是布天隽的变化,这位昔日的“女霸天”,如今变得这样软弱、寂寞。过去不愿意见客人,没有时间说一句没用的话,现在却是这样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唯恐客人不愿听她说。以前她身上散发出冷峻,如今她身上却散发出温暖。她脸上有了皱纹,不知是经常高度调用智力的结果,还是他的报告文学给她加上去的?

    魏求我站起来又深深一鞠躬:“太对不起您了,给您惹了这么大的祸!”

    “你不要这么说,你的文章不过是导火线,没有你的文章他们照样会整我。”

    “这到底为什么,像你们这样的人可是国家的宝贝啊!”

    “宝贝不一定就是财富,宝贝不用就变不成财富,从有人类的那一天起就有竞争,不过竞争跟竞争不一样,西方人的竞争导致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我们的竞争是相互拆台,导致科技退步。”

    魏求我知道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这会勾起布天隽的心事,让她激动。这些事情还用问吗?他自己体验的还少吗!她肯定有缺点,而且是明显的缺点,被人家抓住了。不然七二七所的“部分革命群众”无论怎样“革命”,也不敢向中央写那样的信,眼下毕竟不是“文化大革命”那一阵子了!但是,布天隽无疑也是个天才,而且有才能的人总会受到外在世界的压迫,庸才扼杀天才是命运的一种规律,是社会安排下的陷阱。他惋惜地说:

    “看来不论想干成什么事情,都得要掌握相当的权力,否则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抱负。过去中国的知识分子只能坐到张良、诸葛亮那样的位置,当不了刘邦、刘备。当初您要不推不让地当上所长,掌握住全所的大权,还会有今天这种麻烦吗?”

    布天隽苦笑着摇摇头:“那惹出的麻烦也许更大,我是学物理的,喜欢找出事物的本质和规律。物质结构无非就是原子和电子的排列,离子注入就是打击物质,改变物理特性,结构演变又会生出一种新的物质。比如,你说沙发很舒服,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沙发有弹性,这就是物理特性。如果我当行政领导干部,老是用搞科学的办法喜欢指出政治的本质、权力的本质、社会的本质,那肯定会自讨苦吃,四面碰壁。”

    她的科学头脑里并不缺少政治细胞,可魏求我对这一点已经不感兴趣了,他赶紧岔开话题:“马工呢?”

    布天隽脸上现出一种欣慰和自豪:“他到外地去了。好多地方都想要我们去工作,科技交流总局希望他继续去当高级顾问,有的省市想调他去当经委主任或科委主任。他先去看看,考察一下那里的工作条件,比较之后再作决定。”

    看来这场灾难倒唤醒了他们夫妇间一种新的感情。他没话找话,想磨蹭到马珊回来,又问:“您是学物理的,马工是学化学的,从事业到家庭怎么会合作得这么好呢?”

    布天隽笑了:“物理和化学发展到最高阶段就难以分开……”

    这时候马珊提着菜篮回来了,吊下脸说:“魏求我同志,你又来干什么?缺‘名’了,还是又缺‘利’了?”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今天是来赔罪的!”

    “我能相信一个说话不守信的人会有诚意来赔罪吗?你摇唇鼓舌像摇动笔杆一样容易,可你知道我的父母为你的文章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布天隽斥责女儿:“珊珊,不许这样说话。小魏也是出于好意……”

    马珊仍不依不饶:“最叫人难受的就是好心的出卖,通向地狱的路都是由善良的心铺成的!”

    魏求我抬起头:“马珊,谢谢你的话又给了我新的勇气,我今天就是想来埋葬自己,请你作证,并监督我。我信得过你,你是我最理想的法官。”

    马珊冷酷地撇撇嘴:“哼,你威胁我?”

    “不,是请求你,一会儿参加我的葬礼。”

    “葬礼?你开什么玩笑!”

    “你别误会,我不是想自杀。但也不是开玩笑,摇笔杆的那个魏求我,从今天起就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盘磁带,递给马珊,“你不是存着一盘我跟马工的谈话录音吗,再给你一盘,这是我的自白,也可以说是死前的哀乐,你先放出来听听。”

    马珊疑疑惑惑地把磁带放进收录机,里面果然传出魏求我的声音:

    我叫魏求我,除去当一个不高明的记者之外,还写一些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这些东西究竟对社会有什么用处,不得而知,反正我自己没有看到。我看到的是这些东西给我所敬重的人、被我采访过的人带来许多祸害,有的成了谣言攻击的中心,有的被撤职,还有的险些被死神召去。我无异于一个图财害命的恶棍!而对于我所厌恶的人,毫发无损。我又多么像个可笑的小丑!鉴于我太天真、太浅薄、太善良、太愚蠢、太容易轻信别人,还有那毫不值钱的正义感,因此无法了解这个复杂的社会,更不能够透彻地理解自己的同类,不配当记者或当作家!今天,我把自己的全部作品付之一炬,把自己从文的念头也烧个干干净净,向受我牵连的人赎罪。今后倘再舞文弄墨,不复为人!

    1985年2月25日

    布天隽惊慌地说:“魏求我同志,你不能这么干!”

    马珊也怔怔地望着他:“原谅我刚才那些话,你是很有才华的。”

    魏求我向布天隽告别:“布总,实在对不起,今后我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

    他转身又对马珊说:“我想你能够理解我,请你帮助我。”

    他又向布天隽鞠了一躬,告辞出去。马珊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来到存放垃圾的地方。魏求我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全部“成果”,有的印成了字,有的还是草稿,已经发表的作品至少存了两份,全部扔进火堆。

    马珊望着火苗,始终一声不吭。

    魏求我的著作远远不到等身的地步,没有多一会儿就全部烧光了。他站起身对姑娘说:“再见,谢谢你。”

    “等等,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干什么也不会饿死人,就是捡破烂儿,也比写作更干净,更心安理得。”

    “我今后可以找你吗?”

    “不行,我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帮助或快乐。我还没有看透的时候,是个有用的人;当我看透了一切,就变成了多余的人。”他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珊望着他的背影,两滴眼泪像两颗珍珠一样从眼睛里滚落下来。

    1985年3月31日于天津芥园里

    注释

    [1]《画师的合同》

    [2]蜂窝式无线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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